“我不敢相信，就在数十分钟前，我曾与他相遇，在一场猝不及防的雨中。淋漓之下，我听到他的无声呼唤，比雨寒冷，比夜沉默，在潮湿的天地间回响，以被海浪吞没告终。”



1.

    我只在八岁那年见过一次海。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且扭曲的记忆，我很少去回想，无意听说或看见与其相关的词汇时，我的大脑都会及时中断联想，小心翼翼地绕避那块黑色区域。但可怕的是，我却经常梦到海，我分明记得当年去的是深海，可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一片浅海，清澈得完全透明，低下头行走，就能看到灰黄细软的沙被我踩在脚下，流动出个小小的凹陷来。醒来后我总是讶异于对儿时记忆之深刻，从没有往得病的方面去想，所以我捏着医生的诊断报告走出医院时，怔怔地看着上面的“症状特殊，疑似孤鲸症早期，应休养观察”的字眼，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这一行小字交叠。我将视线从诊断报告上剥离开来，移向周围，惊愕地发现那些卖早餐的小摊也是重影的，往常红彤彤或是翠生生的门脸，都变成了一团被模糊过的红绿色块，我觉得不可思议，伸出手来晃了晃，于是世界归为正常。我不能接受这个诊断结果，头很晕，只好扶墙站着休息。
    好像下起了雨，我看到涟漪。很浅的海，蓝得发绿，绿过蜿蜒无尽的海岸，和我脚上那双被海水浸泡得发皱的帆布白鞋。绿已然成了动词，我嗡鸣的大脑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雨越下越大，海开始震颤，而后消失，我彻底回到了现实。确实是下雨了，我看到早餐摊撑起了伞，我跑过去，对正在支伞的老板娘说：“我要一份蛋堡，谢谢。”我需要什么来填满我空空如也的胃，饱腹感或许能够阻挡我胡思乱想。
    “蛋堡加不加薯片碎？”过了一会，老板娘问。
    “加。”回答的却是两道声音。对方刻意压低了声线——我想我的耳鸣已经消失，所以才能听得这样清楚。不知为何，他穿得很单薄，一件红白卫衣而已，但他站得挺拔笔直，没有在这寒凉的秋雨中显出瑟缩意味。黑色鸭舌帽下俏皮旁逸的金发，被阴沉天气渡了暗调，但仍然生龙活虎地鲜活着。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站在雨里的样子十分孤独，即使此时躲在雨棚下避雨的、狼狈的我，完全没资格去评价他。只是匆匆一眼而已，我收回视线，再对上的是老板娘的脸。她尴尬地笑：“只剩下最后一份薯片碎了，先来后到，就给这个小姑娘吧。”
    我忽然恐惧在这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上作出抉择，周遭事物似乎又要变得模糊起来，在再次看到那片海之前，我打断了老板娘：“不用了，我不需要薯片碎。”


    我应该让出去，或者说，我必须让出去。我拎起那份热腾腾的、不加薯片碎的蛋堡，仓皇逃回了公司。


    “怎么样？”我回到公司，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悦悦将一杯未拆封的豆乳奶茶放在我桌面，“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没什么事，医生说我最近太累了，给我开了点调节神经的药。休息休息就没事了。”我需要一些谎言，来瞒过我周围这些热心肠的好人。看来我说得还算真实，悦悦显然松了一口气，喜色又吊上眉梢：“对了，快去楼上看看，你前段时间写的活动，好像被周棋洛公司采纳了，他本人竟然也来咱们公司了！现在楼上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还好，我早就把小张提前安插进去，让她给我要周棋洛的签名！我让她要了两张呢，到时候分你一张啊。”
    周棋洛，那个国际巨星，很难有人不喜欢他吧。悲哀的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无端地想到了我自己，喜欢我的，又会有几个呢？他的粉丝撇出一个零头，再细碎掰开，或许才能诠释我的“被喜欢名单”。我摇摇头：“人太多，我就不去啦。”
    “噢，也是。”悦悦意味深长的，“你最近精神不好，还是好好休息，去上面被挤来挤去可能还看不到周棋洛。”话音才落，她的手机响了，微信提示音。她就站在我旁边点开了它，随后发出了一声尽力压抑的尖叫。我们办公室空空如也，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座位上，漠不关心地看着屏幕，没人在意她在叫什么。我基本上猜到了，只低着头把奶茶的吸管包装拆开：“是周棋洛吧。”
    悦悦欢喜地大叫起来：“你怎么知道！”她忽然将手机伸到了我眼前，“快看！小张第一时间发来的！”


    在那头金发，以及那件熟悉的、单薄的红白卫衣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秒，我将吸管准确无误地捅在了手上。我的世界又开始颤抖了，或许只是我的嘴唇。如果不是悦悦在我身边，我只想狠狠掐我的大腿，确认这是否是梦，我不敢相信，就在数十分钟前，我曾与他相遇，在一场猝不及防的雨中。淋漓之下，我听到他的无声呼唤，比雨寒冷，比夜沉默，在潮湿的天地间回响，以被海浪吞没告终。然而此刻的我已经确定当时是错觉，是疾病的副作用，如果在世界上挑一个爱意贫瘠的人，是谁，也不会是周棋洛。我装作若无其事，笑了笑，迅速将眼神从他脸上移开：“确实挺帅的。”这不是恭维，他确实很好看，是无法被言语形容的好看，如果非要形容，那么就是——他比纳西索斯还要危险。
    吸管捅破塑封，我饮得一口甘甜，还没来得及回味，安娜姐的电话打了进来，她无事不打电话的，如果打电话一定是急事，于是我立即接了起来。安娜姐的声音有些着急，但她第一时间关心了我的病情：“你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在听到我说没什么事之后，她就继续了正题，“你赶紧上十二层一趟，周棋洛这边在问你的策划理念，你得过来说一下。”
    我深呼吸，将材料整理完全，往楼上去。口齿间残存的奶茶味渐渐变得浑浊，我取出口袋备的薄荷糖丢进嘴里，按下了十二层的按钮。


    即使是节节升高的电梯，也无法带我脱离这片海。我在微微晕眩中描摹海的形状，蔚蓝的，清澈的，起伏的。我知道，我在紧张。

    紧张与他的重逢。



“后来我曾在无意间得知，我们的初遇，或是重逢，都早在某个天才的计划之中，而我不过是一步一步走入他的计划，我走得懵懂忐忑，而天才则在暗处悄悄看我紧张神色，笑得如孩童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