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本座欲往色界天一趟。”

　　罗睺计都说出这句话时正撑着脑袋斜倚在榻上，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在说“我出门买个菜”。

　　柏麟手上动作僵了僵，却没停下，碗底的茶叶被他碾得细碎，半晌后才平静地回问道：“何时启程？要去多久？”

　　修罗答道：“不刻便走。”

　　他没有承诺归期。

　　“砰”地一声，茶碾和茶碗掉在案桌上，刚碾好的茶末撒了个一塌糊涂。

　　“抱歉……吾又……”柏麟无措地看着自己变得半透明的双手，多少次了，他仍是无法控制。

　　罗睺计都见怪不怪，随性挥袖处理掉案上的狼藉，一面打诨道：“君如此紧张，本座反倒不舍得出门了，想来为君作几日昏君也不错。”

　　“罗睺计都！”这话说得露骨，柏麟面皮薄，双颊极快地飞起了一抹血色，他嗔怒道：“你又在胡说什么！要去便去……早些回来便是！”

　　罗睺计都轻快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如此轻松过，以至于愉悦地在柏麟眉心落下一吻。

　　“君且放心，本座不日便回。”

　　柏麟双眼虚阖，白色的睫毛轻颤着没敢睁开，“好，吾等你。”

　　相互得到承诺的两人在“暮色”降临时短暂地作别，临走，罗睺计都顺手拈走了桌上的《寒食帖》，“这帖字便送予本座充当路途念想吧。”

　　

　　“方才见魔尊匆匆离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去一个……不能去的地方……”

　　“帝君如此不舍，为何不挽留他？”

　　“罗睺计都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吾不能、也不会左右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支持他的决定……”

　　嘴上说的通透，但柏麟心中仍是焦虑。

　　他没有问罗睺计都去前往色界天的缘由，却不代表他不会担忧——他们所在的世界与色界天就像两条永远不会交集的线，罗睺计都又是为了什么，要去如此前路难料的所在？

　　

　　（五）

　　无支祁得知罗睺计都要去色界天并且已经出发了的时候惊得猴尾巴都竖了起来，顾不得身上挂着的几只猴崽，他急忙施法传讯禹司凤：

　　“大事不好！快告诉你家的，赶快去三十三天穹顶！她老子疯了！”

　　

　　褚璇玑禹司凤夫妇赶到时，那层看不见的穹顶已经给罗睺计都轰出了一小道裂缝，另一个维度的光从缝里源源不断地泄出。

　　“罗睺计都！你这是在做什么？”魔尊周身血雾笼罩，褚璇玑肉体凡胎靠近不得，只得在一旁唤他，“现在整个三界都在动荡，再这么轰下去，天会塌的！”

　　罗睺计都颇为不悦地停手收了法术：“璇玑丫头没大没小，是无支祁给你们通风报信？”

　　褚璇玑与禹司凤对视了一眼，并不应答，权当默认。

　　罗睺计都冷哼一声，抬手继续施法。

　　禹司凤见状急忙问道：“罗睺计都！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再次被打断的罗睺计都甚是不耐烦，但也不打算瞒着这两个小辈，毕竟关乎柏麟，璇玑有权知晓：“这穹顶之上，乃是色界天，那里兴许有能让柏麟重塑神躯的方法。”

　　“色界天？那是什么？”褚璇玑眨巴着一双大眼，“司凤？”

　　“我在书里看过相关的记载，但那不是个传说而已吗？”禹司凤努力回想着书中的内容，却十分模糊。

　　罗睺计都道：“年轻小辈自然不知晓色界天的存在，本座只能告诉你们，色界天看你我，好比你我看纸上的小人，纸上画的人杀不死，但将这张纸撕碎却是易如反掌——鸿蒙熔炉你们还记得？那便是色界天的法器。”

　　褚璇玑禹司凤听得背脊发凉，心道世间还有这等天外之人的存在，那三界众生岂不是时时刻刻悬在刀口？

　　似看穿了他们的想法，罗睺计都又道：“色界天的人无欲无求，轻易不会理会外界，你们大可宽心。”末了，他缓和语气，难得地劝道：“回去罢，此事不需你掺和。”

　　“既然上边儿可能有让他恢复的法子，那我也要去。”

　　“本座不许——”罗睺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可褚璇玑岂是轻易放弃的人：“我在人间的养恩已了，也该报答生恩了……让我也为他做点事好吗？”自打十几年前褚磊寿终正寝后，她便常去探望柏麟，只是父女间似乎总隔着层纱，让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破除隔阂。

　　罗睺计都睨眼看向禹司凤，后者露出一脸担忧：“此行的确凶险难料，需要从长计议，但——”他话锋一转：“我支持璇玑的决定，无论龙潭虎穴，我都会陪她一起闯。”

　　褚璇玑听得心尖热乎，语气黏腻腻地道：“还是司凤最懂我啦！”

　　“……”罗睺计都总是在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棒打鸳鸯，害得自己一双老眼受累。

　　

　　见拦不住，罗睺计都也不再多说，双掌以八成功体凝聚出一道霹雳，重重轰在裂缝上。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天穹裂开一条巨口，将三人吸入。

　　

　　（六）

　　天旋地转后，罗睺计都平稳落地，褚璇玑禹司凤勉强维持住身形。

　　令他们意外的是，眼前竟是一片茫茫不见边际的断壁残垣，无数神像倒塌破碎，目之所及皆是诸神黄昏的景象。

　　褚璇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里全然不像天外之人的居所，反倒荒凉得像个坟墓。

　　“走吧。”罗睺计都并不在意四周的景象，他信步直入，褚璇玑夫妇也只好紧随其后。

　　在大约行了一箭地后，三人忽然感到清风拂面，却再难往前，与此同时——

　　“来—者—止—步—”

　　三人同时听到一道老幼不分雌雄难辨的声音，既近又远，却不是从哪里传出，而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这个古老而悠长的声音语速极慢地道：“吾，知尔等，从何来，去何方，行何事。”

　　罗睺计都朗声道：“既是如此，还望尊驾通融放行。”

　　“罗睺计都，天地初分后，汝是第一个破界之人，可谓胆大至极。”

　　“尊驾是打算降罪？”

　　那声音不答，反问道：“在汝心中，何为珍贵？”

　　罗睺计都一时难以回答，往事种种过心头，不由想起了弱水之滨，想起他所得不到的，还有已失去的。

　　——得不到的，是他与柏麟本该有无限种可能的未来，而失去的，则是他们之间曾经纯挚的感情。

　　无论如今多么亲密，相敬如宾，也永远抹除不了他们曾经给对方带来的痛。

　　“汝确定吗？”

　　此时清风再起，却逐渐强劲，直至将罗睺计都一行裹住。

　　风沙中目不见物，只听到那道声音留下的余音：“……犯界者，自寻出路罢——”

　　

　　弱水之滨，白玉亭中。

　　罗睺计都缓缓张开五指，风柔和地从指间漏过，渺渺雾气中隐约见一白一红两道不凡身影端坐亭中。

　　白的是当年仍神采飞扬的“柏麟帝君”，红的自然是邪气笼身的“罗睺计都”。

　　从第三人的位置看自己与柏麟推杯换盏，委实诡异。

　　想来那时的自己怀着私心，未将自己求得两军休战的事情及时道出，偏巧柏麟也是心魔丛生，种种因由终是酿成了日后的苦果。

　　假若能直截了当地抛出他的爱慕，结局也许会有不同？

　　“罗睺计都，告诉他。”他朝着自己唤道，却见“罗睺计都”心有怯意，始终欲言又止，到头来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又急又恼，伸手便去抓“自己”的肩膀，就在触碰到的刹那间，眼前白光一亮，竟又回到了半刻之前。

　　还是同样的一幕，同样的对话。

　　罗睺计都偏不信邪，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扭转乾坤。

　　于是，一次次重蹈覆辙，罗睺计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数不清尝试的次数，唯有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

　　“尊驾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将本座困死在此！”

　　寂静的风中逐渐凝聚起一团柔和的光，那道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罗睺计都，方才的问题，汝仍是同样的答案吗？”

　　无数次的挫败令罗睺计都越发坚定自己的看法，他答道：“于本座而言，世间最珍贵之物，仍旧是得不到的与已失去的。”

　　“那便往下一关罢。”声音带着轻巧的笑意，扬起阵阵罡风，将修罗卷入。

　　

　　（七）

　　却说就留在魔域深处的柏麟自罗睺计都离开后便心神不定，往日可以凝神静气的书道也失去了作用，手里捏着笔，神思却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听得半空中传来两声惊呼，下意识运掌去接，竟接住了从虚空中直坠下来两道熟悉身影。

　　“璇玑？禹司凤？”

　　被接住的人也愣住了，褚璇玑更是惊讶：“父尊！你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是帝君，不是幻象？”禹司凤还算冷静，立即催动功体，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幻境。

　　“这是何处？你们为何在此？”柏麟也是一头雾水，惊诧于自己突然恢复的功体。

　　禹司凤环顾一圈后，道：“看四周的模样，是色界天的入口处。”

　　褚璇玑舌头灵巧，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和禹司凤追罗睺计都又进了色界天的事捋了个顺，听得柏麟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罗睺计都，怎能瞒着自己做如此惊险之事？

　　“我们走进去有一段距离，为何又回到了此处？”

　　“而且我们明明都进了幻境呀！”

　　柏麟问道：“幻境？什么样的幻境？”

　　“我……看到的是我和司凤的过去……”褚璇玑苦笑道：“无非是那些误会来误会去的蠢事。”

　　禹司凤诧异道：“我所看到的也是这些，原来缠住我们的是同一个幻境？”

　　“那你们又是如何出来的？”

　　褚璇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在想，都过去了啊，而是我知道司凤和我是同一个想法，然后就被扔出来啦。”

　　禹司凤看着妻子也笑了：“纵是千里之马，也难追昨日之花，又何必费心去纠结？”

　　见他们二人如此心意相通，柏麟亦是感到无比欣慰，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若这个幻境看破便能脱离，那计都呢？”

　　“他定力在我们之上，早该出来了才对。”褚璇玑望向自己被抛出的地方，可那什么动静也没有。

　　柏麟对罗睺计都何等熟悉，略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看不破。”

　　不去深究自己为何会突然身处色界天，也不去想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形态的存在，柏麟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动念，便有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将他裹住、腾空，而后直接消失在褚璇玑和禹司凤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