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散了朝会，年纪轻轻的顾相礼数周全地与朝臣们一一揖礼道别，收了笏板踏上自家马车。已近深冬，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燃起的银丝炭炉暖烘烘地在空气中哔啵轻响。炉上还温着把青釉小壶，壶口丝丝缕缕地向空中氤氲着带有茶香的水汽，一切都周全而妥帖。
      只是缺少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顾惜朝撩袍坐定，心里数了数，这是自家夫人没来接他的第五日。
      卿卿自嫁与他后便慢慢养成了接夫君归家的习惯。每至年年寒暑，他总劝夫人莫要劳动，在家等待便已很好。奈何卿卿从来不听，依旧是风雨无阻。如今突然回心转意虽也让他颇为欣慰，只是相伴良久的倩影倏忽不见踪迹，心头总难免有些空落。年轻的中书侍郎探身捉了小壶倒一盏热茶暖手，心里又有几分好笑地嫌弃自己腻歪，不过片刻不见，竟也无师自通了“一时不见如隔三秋”这等肉麻的念想。
      打开了小几上未看完的案卷，他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扬声唤车夫绕道去一趟三合楼，捎带两包小点心回去博娘子一笑。
      马儿甩了甩蹄铁，温吞地拖着车厢动起身来。窗外朔风渐紧，天上竟零零星星飘下几点雪片来。
       算算日子，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大雪。

2.
       雪势骤起，到三合楼时车顶已积了一层素白。顾惜朝拢了拢大氅上针脚密匝的绒领，带着一袖霜风踏进三合楼的大门。店小二熟门熟路的迎上来，对于这位喜甜的公子早已十分熟稔：“今儿落了雪，想不到公子竟也来了。”
        他温和地冲小厮点了点头，抬起头端详着堂上挂着的木牌。木牌一日一换，上头写的皆是今日楼里所供的香糖果子，品类繁多常叫人看花了眼去。他耐心地在其中寻找新鲜花样，终于发现了一道未见过的间道①糖梅子。他取了碎银子付钱，又指了一份新鲜出炉的荷花酥请小二帮他一并包起来。
       和气地同小二道别，他护着热腾腾的油纸包上了车。为车夫倒了杯暖手茶，他放下茶壶搓了搓手：“你来时夫人可在府上？”
       车夫作揖道谢，回想了一番：“小人出府时，夫人已经去了北讲堂巷的梅府做客。“
       北讲堂巷的梅府？ 少宰辅持杯的手顿了顿，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车夫扬鞭牵绳，补了一句：“就是出过宛陵先生的那个梅家②，只不过今日夫人造访的是分出来的旁系一支小梅家，前两年才在北讲堂巷置的宅子。”
        他顾惜朝本就出身微寒，故而即便如今发迹之后也不曾对府里的下人过多约束，反倒常鼓励他们多识文断字，知道这些倒也不算稀奇——当然他府上本也就没什么使役的人，便就这有限的几个，也都还算有几点墨水于胸，至少不至于目不识丁。
        小顾相了然地点点头，他看了眼手边的油纸包，放下茶盏让车夫又一次改道，向北讲堂巷晃悠过去。

3.
        梅家家学清明，家中子弟在朝多是清流文官，也皆不是什么拉帮结派的性格。宛陵先生诗文含蓄恬淡，心怀黎庶，是惜朝神往已久的人物，常恨自己不能早生些年来，好一睹先生姿容。
        想来先生的后辈也当是正直从容的好性格。他挑了帘子看了看小梅府质朴简约的宅门，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心下稍安，他拢了帘子安心等待起自己的娘子。
        今日朝会无大事，故散得格外早些。但陛下无事不代表臣子也要跟着躲懒，此时车停马驻不再颠簸，顾惜朝索性也就从箱奁中取了笔墨纸砚，着手批阅公文。
       三四卷案牍过去，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一声惊喜的“惜朝！”已是人未至声先到。少宰辅应了一声，施施然放了笔，先倒了一盏温茶好给娘子捂手。
        他的卿卿抱着个食盒有几分费力的爬上来，他伸手接了食盒，沉甸甸的重量入手教他眉梢一跳：“怎的这般重？”
         他托着食盒掂一掂，入手竟还颇为冰冷。一旁的卿卿已经伸手来取下盒盖，赫然露出了里头数只玲珑可爱的螺状点心果子。
         小娘子的脸色通红，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冻的：“惜朝快尝尝，这是我学了好几天的成果呢！”
        卿卿的手越过他的视线，手指也泛着红，他没有急着大快朵颐，而是先捉住那一双纤细的小爪子，将它们牢牢捂住——
        好冰！他有几分疑惑，这等天气，莫非卿卿还去下了冰水？
        他按下心中思虑，专心为夫人捂起手来：“卿卿不妨先为惜朝介绍一番此物，再与惜朝同享可好？”
        小娘子笑吟吟得道好，眉梢眼角都是小狐狸摇尾巴般的得色：“此物名唤滴酥鲍螺，清甜不腻、入口即化，最适合冬天制存。梅家有个婢子擅制此物，这几日我都在随她悉心学习。”
         她眨了眨眼，手指不知不觉间与夫君紧紧交握：“我看惜朝这几日胃口不佳，又累劳于案牍，故而就想些法子给惜朝开开胃…”
         顾惜朝心头暖意融融，他手上的热气儿已尽传给了他的卿卿，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收了冰凉凉的手，转而将炉边温着的荷花酥放在了小娘子手心，自己则听话的伸手去捻那冰凉凉的滴酥：“得卿卿为妻，实是惜朝之幸。”
        马车慢悠悠的动了起来，这一次终于向着顾宅四平八稳地载了过去。

4.
         翌日散朝，顾家马车里仍是两道熟悉的身影。大雪未停，三合楼热闹依旧，人间烟火尚且丰足。
          但愿瑞雪兆丰年，他的卿卿扒拉着小窗，小声念叨着。





①间道：宋元白话，意为不同颜色组成的花纹
②据传北宋诗人梅尧臣亲戚家里有一丫鬟，擅用奶油做出各种造型，如花果珍兽，滴酥鲍螺同为“奶油制品”，故在此化用，勿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