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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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七岁生日醉倒匆忙离开梅山后，沉香统共见过杨戬两次。
第一次在归家途中，沉香被山上一声惊呼吸引，立即纵身跃上救下个失足男人。
他说他是位逍遥天地的剑客，被人暗算一时不慎才坠了崖，沉香淡淡“哦”一声，将人从头到尾打量几遍，忍不住讥了句你离“逍遥天地”这四个字还差得太远。
男人不依，说沉香一个小小少年见过多少人遇过多少事，殊不知面前这位身高不过自己肩膀的“孩子”早已百岁有余。
送他下山这一路沉香被烦得不行，三番两次想把人甩掉结果自己迷失在茫茫大山里。男人站在主路上叉着腰一遍遍唤着沉香的名字，听得少年调头就往更复杂的地方走去。
临入夜前终于见了光亮，那是间在山中略显突兀的小屋，屋前火堆上烤着两条青鱼，把人馋的不行。
沉香最终屈服于咕咕叫的肚子，查看一番发现屋内无人，对着四周一一鞠躬说句“叨扰了”便坐下自顾自的吃起来。
还剩一条骨架时，屋主人终于回来了，头戴斗笠一身玄衣，肩上扛着担柴火径直朝沉香走来。
少年本想起身道歉，刚准备站起就被走近的人按住肩膀坐了回去。
他问，沉香，大路上那个男人是你丢下的吗？
被点到名的人浑身一震。
沉香愣愣看着那人摘去斗笠脱下外袍，一身水蓝渐变长衫映入眼帘。
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想要平静的打声招呼却无意识换了调子，带点委屈的吐槽起那家伙的烦人之处。
脚下火堆被戳的噼啪作响。
杨戬微微笑了下，捏着沉香依旧肉乎乎的脸颊说那也不能大晚上把个凡人丢在这种常有虎狼出没的大山里啊，然后哄着少年快点去把人带走免得出什么差错。
这一走后，就到了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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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沉香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家舅舅还有这般齐整的，适合出席宴会的衣服。
那日院里坐满宾客，大多是这些年来沉香在三界认识的知音好友，收到请柬的二郎神碍于蓬莱逃犯的身份不好进入，夜深之际靠在院墙后头吹起口琴来。
不过眨眼功夫，一身大红喜袍的少年便到了面前，纵是身上坠满饰物，翻墙时照样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他说恭喜啊，你终于成家了，又故作戏谑的问句现在不嫌人家烦了？
沉香不好意思的笑笑，摊开双手转了个圈，问面前人自己穿上这身好看吗？
杨戬没有回答，上前一步摸摸他的头发，变戏法一样从他耳后拿出条新编的绳子。
——给你的新婚礼物，辟邪用的，给另一位新郎官也带上，和你手上的正好配成一对。
只瞥一眼，沉香便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突然想同杨戬说点什么，可手伸出去就别扭的拐了个弯，恭敬的接过那绳子后退了一步，抱拳作揖朝杨戬深深一拜。
对面的人与他回了个相同的礼。
宴席上喝疯了的男人循着声音跑到屋外，一把揽过沉香肩膀就把人往里拽。他问少年一个人对着空气瞎拜什么，虽说他俩是对假凤虚凰，但这大喜日子里合该只拜自己才对。
——少喝一点。
——你管我啊。
说罢男人又喝一口，扳着沉香肩膀将剩下半壶倒进他嘴里。
有点辣。
有点苦。




一封书信将在外漂泊多年的人带回了梅山，甫入前厅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端坐案前。
杨戬恭敬的同他做了一揖，老者望着那张数十年未有变化的脸庞怔愣了片刻，随后满脸恍然。
——怪道他说你是个神仙呢，原还真是。
说罢他将案上一个雕有莲花图样的木匣推到杨戬面前，随后颤巍起身，说沉香拜托自己的事情已经做完，也该走了。
神祇眼中光彩因那突然被提到的名字黯了黯，盯着盒子默默半晌才想起礼数未竟，匆忙起身去扶那老者，却被摆手推却说这么点路自己还走的了。
——你去陪陪他吧，这些年，这些年他一直很想你。
听到这话时是什么感觉？杨戬无法描述。只在多年以后都还记得冰凉瞬间从脚底漫上头顶的滋味，以及全身上下唯一一处温热从眼眶缓缓滑至眼角的无可奈何。
他颤抖着声音问那老者，这些年，他和沉香幸福吗？
老者仰天笑了几声，捻着胡须一步一句：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杨戬了然。
他朝着老者离去的身影又做一拜，直至气息远去再不复踪影。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敢在夜深时跪在案前打开那方用沉香木做成的盒子。
万物如意盏，宝莲灯罩，还有……
还有两根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头绳。
一根蓝色，一根青色；一缕黑发，一缕白发。
——舅舅，只有拜堂夫妻才能结发吗？
——情深亦可，又何必拘泥俗礼。
他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身子一斜撑在桌上大口喘气，手中紧紧捏着被小心分开又重新缠好的发绳，想将全副心绪付诸于上，又怕力大难控让它有分毫损伤。
他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满腔破口而出的腥甜被捂于掌中，但仍有些许穿过指缝撒到发绳之上。
他疯了一样把那上面的扎眼色彩往自己身上抹去，擦着擦着忽然慢下动作，盯着眼前庭院发起呆来。
百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
沉香卧在自己怀中不住咳血，蜷着身子拼命发抖，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揪着自己衣襟，有一下每一下的喊着“舅舅”，喊着“母亲”。
那时葫芦小仙是怎么说的来着？
以魂燃灯，药石罔效，即便九天三界拼尽浑身手段，这孩子恐怕也只百余年寿数了。
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忽然明白孙悟空为何弃去袈裟遁入凡尘，瞬间悟了那句“世间烦难真经他解不了”。
的确，什么也解不了……
——沉香，别怕。
只有这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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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姚很懂杨戬，跟了多年也留心了多年。
自打年前杨戬大病初愈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后，哮天犬便认了命，乖乖待在梅坞和兄弟们守这一方平安。
逢年过节杨戬还是会回来，痛饮几场过上两夜，便又不知去往何方走向哪处。
有次哮天犬扒着杨戬的腿不让他走，实在没辙只能多住一晚，四更时分老姚被一声叹息扰醒，循着动静走去看见杨戬散了头发握着根发绳对月浅酌。
老姚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心下了然默默退走，但其实静了多年的他很想破例多话一回，问问那年沉香生日，为什么要避开少年借着醉意的一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