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镇里最大的旅店,坐落在大路的南端,距离城镇入口不超过百米的地方。
两层高度的楼房外表并不特别,但房间内部的装饰方式却别具一格,出于老板的个人兴趣,每间屋子都是不同的风格,涵盖了多种民族的装饰特色,因此也在长年旅行者之间颇有名气,有时甚至会有本镇居民过来体验入住。
当夜幕降临,世界被安静的黑夜笼罩,旅店便会亮起荧荧灯火,十数盏凑在一块儿,将一层大堂照得如同白昼,忙碌了一天的镇民会在这时候走进旅馆,要一杯啤酒,或是一份夜宵。
这个时间镇口两扇大门已经关闭,敬业的守门人不会让任何形迹可疑的人类或者其他东西进来,旅店主人在第三次询问夜宵,通常第四次询问之后他会宣布闭店。这时,旅店的大门被推开,挂在大门顶端的铃铛“叮铃”一声,那声音旋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店主人正回后厨指挥,剩下没人会注意到那个进门的奇怪家伙。
——说他奇怪,是因为即使已经进了屋里,他也没有脱下身上的墨绿色斗篷。
斗篷遮住了身形和大半张脸,就算明察秋毫的店主人在这儿,顶多也只能从身高和动作看出他是个年轻男性,并且不是本镇居民。他在门口驻足片刻,视线缓慢移动,很快他发现了目标,抬脚向里迈去。
他经过两张桌子,与端着盛满啤酒托盘的店员擦肩而过时灵巧闪开,如果此时店内不是如此嘈杂,细心的人一定能发现他移动时安静得如同鬼魅,片刻后他站到一个安静喝酒的男人身后,毫无预兆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他用匕首往男人戴着皮手套的手砍去,同桌人察觉变故时,只来得及惊愕地张大嘴巴和眼睛。所有目睹他举起刀的人都相信被从后面偷袭的男人将会失去手指,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他的匕首砍了个空,男人的反应精确而迅猛,在避过砍击的同时转身,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口,另一只手抓住拿着匕首的手肘,将他抡起,干净利落地朝桌面摔去。
男人应该是缓了劲儿,袭击者没有直接被摔落,而是在半空挣脱,以极快的速度调整了姿势,身轻如燕地蹲落在桌面上,抬头与男人对视一眼,不再有后续动作。
整个大堂突然变得无声,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视线集中过来,店主刚从后厨走进来,见此情景呆了一会儿,立刻惊慌地想要往店外跑:“巡——巡逻队——”
男人大声地打断了他:“停下!这只是个玩笑!”
店主猛地停下,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
只见男人拾起落在桌面上的匕首,捏着刀尖用刀柄轻佻地挑开偷袭者的斗篷,刹那间一头在灯光下白得通透的银发出现在众人眼前,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双长而尖的精灵耳朵。
四周顿时响起吸气声,男人将匕首拍在桌面上,与精灵互相注视:“如果真的想偷袭,你应该用弓箭,你应该没忘记我近身比你强不止一倍。我说的对吧,我美丽的精灵,格瑞?”
精灵抿了会儿唇,回答时的声音如同人类想象中的一样平淡和冷静:“我只会用弓箭朝着我想杀死的人,我想你也应该没忘记这件事情,雷狮。”
很快现场没有喝醉的人都明白了这是一场误会,旅馆内又开始热闹起来,醉到中途被吵醒的人向周围询问是不是哪家的小媳妇又来抓喝醉的男人了?
雷狮让格瑞在自己旁边坐下,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杯怼过去,招手向老板再点了两杯。精灵常居丛林深处,虽然不算稀奇物种,但一般人一辈子兴许也就能见上一次。人群兴致勃勃,格瑞对视线视若无睹,缓慢地抿着半杯啤酒,雷狮从店员手中接过新的酒杯,几口让杯子见了底。
店主人过来吆喝第四次夜宵,知道不久将要闭店,镇民们逐渐带着好奇离开旅馆。
格瑞把啤酒的最后一口喂进嘴里,刚咽下去,等待已久的雷狮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拉向二楼的客房,门被“砰”地关上,他被摁在门板上,雷狮呼出的气息都是发酵过的酒味儿,和令人怀念的男人体香一起将他紧紧裹住。
“你让我在首都等你,我等了一年零两星期你都没有出现,到现在我们第一次重逢,已经过去整整两年……我知道精灵几乎永恒的寿命不在乎时间,但你得为我这个人类想想?”
雷狮贴在他耳旁说话,声音沉稳,声色低醇,压过来的身体结实温暖、散发着健康的热度。
格瑞感觉有些不自在,耳朵烧得慌,但这个唯我独尊的男人在主动亲近被拒绝的情况下会突然变身暴龙,他不想事情变得麻烦,只好逆来顺受。
“我没有不在乎你的时间,但我已经尽力了,你如果听话在首都等我,也许我们见面的时间能提前三个月。“
“……我没有办法在那里等你。”雷狮安静了一会儿,稍微拉开一些距离,从上而下注视着他,微微笑起来,“既然你是从首都过来的,应该已经知道现状了吧。”
“……”格瑞垂下眼睑,缓慢道,“我看到‘屠龙勇者被龙血污染狂性大发’的通缉令,那说的果然是你。”
“我那愚蠢的皇兄原来给我安了一个这样的罪名。”雷狮表情有些意外,“就他而言已经算不错的策略,找退休勇者的麻烦比找三皇子的麻烦要容易,用的理由也既难以查证、听起来又足够险恶……你当然知道‘狂性大发’是对我的污蔑吧?”
他冷静地注视着雷狮,精灵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明亮,他看出雷狮的情绪中不掺杂任何悲伤或是愤怒,这让他难以理解,毕竟以精灵的文化看来,手足相残是十分令人悲痛的事情。然而两族文化不同,既然雷狮并不在意,他也无意去触碰这个话题。
黑暗中,他突然抓起雷狮戴着皮手套的那只手。
“我知道你不会发狂。”他说,“但我亲眼见证了你被龙血污染的那一刻,现在立刻脱掉它,让我检查一下。”
“哦?”与他的严肃不同,雷狮笑着说,“这么久不见突然就让人脱?有点流氓。”
“……”
格瑞一时语塞,两年不见,他险些忘记和这个男人相处很多时候需要极大的涵养。
他淡淡地叹了口气:“我说的是手套,雷狮,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雷狮手套之下的皮肤上是一片网状的焦黑,从手掌开始往上蔓延直到手肘,颜色逐渐由黑变紫青,再变成深红。
“蔓延了不少。”看到他皱着眉头,雷狮说,“听说龙血污染其实是一种诅咒,诅咒会随着血液流动,爬遍全身,最后进入心脏,取走被诅咒者的性命。”
雷狮咧嘴一笑:“太好了,你只让我等了两年,不然恐怕都没法见我最后一面。”
他查看痕迹的动作一顿,突然把雷狮的手臂扔开,朝后靠回门板上,双手抱胸冷冷道:“什么叫最后一面?雷狮,胡说八道也要懂得一个分寸。”
在人类眼里,精灵似乎永远蒙着一层优雅的面纱,他们被认为感情淡薄,不喜不怒,似乎永远不会有“人性化”的一面。
然而事实上,作为一个精灵,格瑞的脾气可是比很多人类都要火爆。他看起来时常面无表情无欲无求,但一旦有人触碰到他重视的东西,他就是个一点既炸的火药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那种。
雷狮深知他的脾气,一看架势就知道他真的生气了,立刻改变了态度。
“我说错话了。”雷狮抓住他的一只手,强硬地往自己左胸口拉去,他不是很愿意被牵着走,但也没有干脆地拒绝。他的手被按在雷狮的左胸口,在安静的夜里感受着布料之下的皮肤温度和深处健康强壮的鼓动。
“你看。”雷狮缓慢地说,“它跳得很健康。我只是想抱怨一下,你实在离开太久了,我很想你。”
他板着脸抿着唇,瞪视了雷狮一会儿,抽了两下手没有抽回来,才放弃似的开口:“龙血污染不是诅咒,也不会向心脏蔓延,它目前甚至没有影响你的正常活动。我说过会为你找到清除它的方法,并且这两年我也在身体力行。你曾经说过十八岁已经是人类成年的年龄,那你至少该学会摆出成年人的态…………你做什么?”
“那是你孤陋寡闻,我的精灵。”雷狮见他态度松动,突然松开他的手,揽住他的腰,往前将他抵在门板上,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笑嘻嘻道,“人类的习俗之一就是在喜欢的人面前要表现得像个小孩,越任性说明喜欢对方的程度越深。在你眼里我有多少岁?我看看够不够小,是不是还可以努力一下?“
格瑞愣住。
在精灵当中,格瑞算是和人类打交道打得比较久的,但人类这种东西由于寿命短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研究出新的规矩,他不敢说自己全部认得,也因此经常分不清楚雷狮说的是假话还是真话——虽然人类的规矩并不能约束精灵,但精灵向来是尊重配偶的种族。
他锁着眉头,谨慎道:“你曾经对我说互相喜欢的人类必须同骑一匹马,事实证明你是在骗我,害我被凯莉嘲笑了一整月。”
雷狮没有回答,只是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了一些,两个人气息相勾,安静下来的空间逐渐开始浮现让他心脏微微颤动的氛围,雷狮又凑近了一些,他下意识张开嘴唇,下一瞬间就被吻了个结实。雷狮带着酒气的柔软双唇与他紧密相贴,某种甜蜜的麻痒感从心脏簌簌散出,变成热度攀附在他的脸颊和耳朵上。
亲吻结束,雷狮凑近他耳旁,声音充满笑意、低沉而沙哑:“我那么想你,被我骗一下有什么关系。”
“……你!”
夜风习习,五月中的夜晚已经脱离了四月的清凉,温度完全向夏夜靠近,沉静的夜里只有虫鸣,格瑞他本欲和雷狮就“被骗一下”这个话题稍作争辩,但雷狮的温度隔着衣服传过来,让他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目光一凛,转头朝对面的窗户望去。
在远处,几百米外接近大路的地方,一群黑鸟叽叽喳喳腾空而起,在墨色夜空中一通乱撞。格瑞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了这一刻,他推开雷狮站直身体,想要走到窗边仔细查看,刚迈出一步,立刻被雷狮一把拉住,他回头疑惑地看向雷狮,只见雷狮面色沉着,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朝他:“嘘——”
雷狮拉着他矮下身来,贴在他耳边:“大部队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比起那边,楼下有三个,同楼层有五个,下午定的房间,旅店老板不是他们的人,我留了很多押金,就算打烂一些家具也没关系,马厩里有我准备好的好马。”
他一瞬间理解了雷狮的意思,从腰间抽出匕首:“我的弓和箭遗落在高山瀑布里,手头只有这个。”
“相信我。”雷狮面上显露出笑意,“龙只要一根指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而我们杀死过龙。”
格瑞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实力,闻言颔首,在雷狮戴好手套之后,一把拉开了房间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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