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228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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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分级 大众 常规
标签 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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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8-3 09:05
连日绵绵细雨过后分外晴明的那一夜,我坐在阳台上喝从冰箱里新拿出来的柠檬汽水。十五前后的月亮确实像十六一样圆,然而不知为何有些黯淡,更引人注目的反而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任青捧了个暖手的东西走出来——人类的冷暖并不相通,我也搞不懂那玩意儿,它发着一圈淡黄色的光,使她的手看起来像一朵花蕊形状奇特的莲花。我问:“青哥,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满脸写着无语。“如果你不是在设问的话,那是北极星。”她用一种像在念科普读物的声音说,“离地球四百多光年,总在北面,沿着北斗七星那个勺柄的线再往外看,那个很亮的就是它。”
好吧。我也懒得再问北斗七星是哪些,考虑到我确实对观星了无兴趣,恐怕问完一分钟就要忘记。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没那回事。”她说,“我只是稍微有点常识。”
我自惭形秽,拧开瓶盖继续享用冰汽水与多年前的星光。《去月球》里千万灯塔之流的隐喻让我想要吟诗,奈何技能点没有点亮,所以我只吐出一些套话:“星光不负……”
“赶路人。”任青和我一起说,无实物表演了点起一支烟,“够无聊的,数学复习学案前面写这个,数学组那些老家伙好像觉得这样我们就会钦佩他们有文化——他们就是想让我们赶路罢了。”
我觉得数学组实属无辜,因为高三复习学案的前言很像是统一写的,语文和英语也都是这套话。这一句在其中唯独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具体原因,是我的确有过一段披星戴月地从学校走回家的日子。那时我背着沉重的行囊哦不书包,慨然地向前迈步,觉得自己像一位孤勇的旅人——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就没法滋养这种莫名其妙的悲壮感了。
要说我和任青那也是缘结已久——我们是十来岁在少年宫认识的。我们学水粉画,年少无知的我天真地自认小有天赋,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也的确能听到一些以“任青同学和白宇晨同学”开头的称赞,但没多久我就从中消失了。我颇不服气地看前排那位姓任的同学,她对这些称赞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又不知疲倦地低头在纸上涂抹着,倒有种别具一格的美——虽说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从后面看不到发际线导致的。
跟一个人认识久了,那张脸在你脑海里激起的词汇多半是那个名字,以及你们之间不得不说的往事,而很少会再与美丑的评判挂上钩。但我始终记得那一天从身后看她,她波澜不惊,笃定地张帆航向她的星芒。
“青哥”的名号也是从那时候流传起来的。这并不是说那个年纪的孩子对性别的认知尚未建立完全,只是说在课间大家嘻嘻哈哈聊些新出的卡牌弹珠,偶尔也问起彼此为什么报这个班,又抱头倾诉一番学画的难处,只有她不苟言笑,不是继续在她的画上努力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休息眼睛,显得刚毅木讷,充分体现了中国备受重视的“仁”的品质,仿佛一位稳重的老大哥。
她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她不提起,我也不必问。很快她就有一幅画入选了少年宫的展览,和比我们大几岁的几个班一起,也就是说她是所有画的作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有人拿着手机拍她,称赞她天赋异禀,问她是为什么开始画画,她还是没有笑,说:“是我爸爸妈妈想让我学的。”
我也去看了那幅画,用深色涂染的星宇之下是寥落的灯火,想来对各管蓝颜料应该都造成了不小的创伤。或许阴郁的颜色会引起心理老师的注意,但这里毕竟不是学校,好看就是硬通货。
随着中考临近我渐渐去得少了,满以为之后就不会再有瑜亮之思,但是后来我们考了同一所高中。
我也懒得去细数那是全区第三还是第四的学校,反正它没有心理老师。报到那个下午在教室里看见她的时候我张大了嘴,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冲我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
报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军训,我在心里唾骂了一千遍,幸而开始之后凭着在少年宫得来的一技之长混进了宣传组,在开着空调的教室里渲染些英姿飒爽的同学们的远景,也算惬意。提着桶去换水的时候我站在屋檐下往外看,我们连就在对面,太阳在他们那个方向,所以这偌大的教学楼荫庇不了他们,只有几棵树投下瘠薄的阴影,笼罩着边上的人。我还不认识几个同学,只认出任青在排头,意气风发地走齐步。上午十点半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但她看起来坚强无畏,像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优秀学员。
她没有来画画。我有些才不配位的歉疚,不过回到教室就听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营指导员低语:“七班那个任青,听说画得特别好,初中还参展来着,要不把她叫来?”
那太好了。我急忙转过头:“我跟她是一起学的画画,她比我画得好多了。”
“那正好。”他们说,于是我就受命在休息时间去叫她。任青听我叙述完经过,眼中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秀口轻启吐出一句:“不去。”
“啊?”我眉头一皱,“你会画画也不是假的,现在靠这个可以不用在外面晒着,吹空调它不香吗?”
“谢谢你,我比较白,不怕晒着。”任青刁钻地说,“而且我画画也不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悲哀地知道她坚强无畏并不是因为她在报到的最后听进去了那番军训动员的一个字,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
沟通无效,我只好失败地回到屋内,为刚才的雀跃打着圆场说,我跟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熟。
高中三年里没有人阻止任青画那些颜色暗沉的画作,于是她孜孜不倦地背着调色板和颜料盒上学校来,在纸面上晕开那些本就所剩无多的颜色。她总喜欢画夜空,再细致地缀上星星月亮,点亮深色的背景。
那三年于我却是颠三倒四,没有课余生活然而也没有学习动力,最像“积极因素”的暗恋也没能让我昂起头来,也许从对象是一位老师这件事上我就注定不幸。老师的八卦总是传播得很快,也有人凑过来朝我耳语说我美丽的英语老师行为不端,但这些对我冲击甚微,尤其是在她为了结婚请假的那一天面前。下一周她回来时挂着歉意的笑容解释说对方是机构老师,周末实在走不开,我绞着手指坐在第三排,有一瞬间想要冲出去,但身体麻木地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我奋发学习英语似乎是那以后的事,只不过和寻常高中生的那种斗志昂扬搭不上边。我负气地想,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男的,他的英语有我这么好吗——随后又茫然地想,如果他是她同行,我可能这辈子都说不上这话。
所以高三那年我把英语学案翻得卷角,最终也只得一个平平淡淡的分数,还是机械地勾选了每一所学校的英语系。我觉得我像个捐身陷阵的勇者,也戴着覆满油彩的面具。至于我如何被录到和任青仅仅隔着一条街的学校又如何搬出来与她成为室友,那都是那个漫长的秋天里发生的小事。
眼下我看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烟圈,忍不住笑:“我就该把你这些话记下来,等你以后成了大画家,我可以靠贩卖金句集锦赚好多钱。”
“为什么要靠这个……也对,翻译好像是不赚钱。”
“可不,我们翻译老师一天到晚拿她的作品发朋友圈,还抱怨钱少事多。”
“英语专业到底能做什么呢?老师倒是也可以,但好像赚得也不多多少……”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来读这个专业就很好笑,不是因为赚得多,也不算是为爱发电——好吧,其实也是一种爱,但这算什么?真的喜欢一件事的话,起码要做到像你画画那样吧。”
她笑了笑:“说到这个,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画画的吗?”
“嗯?不是你家长的意思——”
“也是……”她好像把烛芯一样延伸到嘴边的一长段话咽了回去,耸耸肩,“主要是我妈妈。她以前也画画,到处投稿,没有几次被登了。越被拒她就越急,后来就生了我,好弥补她的遗憾。
“她催我画画,催得很紧。最开始的时候我把手伸到水池那里去换水,人都得站在凳子上。我六岁上少年宫学画,哭得像上刑场,她还要在车里骂我——不骗你,后来我总做一个梦,梦见我不知道杀了什么人被判了死刑,明天就执行了,我坐在房间里等,脑袋里嗡嗡的,和那天的感觉一模一样。中考那会儿也是,要不是我那位已经和她离婚了的爸爸,我就成艺术生了。”
我不禁咋舌。若不是现实世界中没有这样的设定,恐怕小说中白瞳姑娘因认为诞生的孩子不够完美,不足以替她完成毕生所愿而一次次将他们吞回肚里又重新生下的狗血故事真要照进现实了。
“但我自己愿意继续画,是因为少年宫的那个老师。”
我半张着嘴,但她没让我说出什么:“对,是和你差不多的故事。
“我也挺肤浅的,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画画好看——两个意思。他画的东西好看,而且看起来挺简单的,我一看就会,一学就废;而且他画的时候样子也很好看,像一座大理石雕像,只有手在动,但就能画出我画不出来的东西。
“当时我第一眼就被惊艳到,又觉得离他好远,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像他一样——这种话我也不敢说出来。我只有一直画下去,只因为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想为了别人去画什么。他就像一颗星星,嵌在很远很远的天上,我到不了那里,只能在他的光下面一直跑一直跑,有时候回头看看跑了很远,也就知道已经喜欢了很久了。”
我想到她在夜幕上画上的那些星辰,有些愣神:“可是你六岁的时候他就当老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已经……”
“结婚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吗?”她笑,“你也知道,星星和我们的距离经常有很多光年——你知道吧?”
她把我的常识水平当成什么。我生无可恋地点头,于是她继续说:“所以即使是很多年前的光,也一样可以照着人往前跑啊。星光当然不会辜负我,但那不是因为我赶路。倒不如说它落在我肩膀上的每一分钟,都足够我赶一辈子路来感谢。”
我想我应该拿出个本子,为编撰金句集锦出第一份力,但没有。我只是呆愣在原地发出苍白的慨叹:“天啊,那些抓早恋的怎么就没听说你的事……六岁,十三年了啊。”
“十四年。”任青纠正我,“那当然是因为我没和他谈上啊,要是谈上了来的就不是抓早恋的,是抓恋童的了。而且你这么震惊干什么,你不也差不多吗?”
“我没有那么久……”我嘟囔,“而且我纯粹是被气的。我学英语也不是为了有一天能跟她谈笑风生,是为了变得很厉害,然后去揪着她丈夫的领子说你有为了她把英语学得这么好吗就说爱她。”
“那倒应该不用这么久。”她好像是笑了一下,“不过这样你如果以后成了大翻译家,接受采访的时候也得把他们夫妻俩排在第一吧。”
这个设想让我觉得恶心,我忙不迭地转移话题:“不过你那个老师是谁啊……是我去的时候那个吗?”
“不是,你可能不认识……不过你可能应该认识一下。你要感谢的那个男的,你知道是谁吗?”
“他?”我真的目瞪口呆了,奇妙的闭环又让我几乎要发笑,“他们……哈,你说他们会想到我们也在同居吗?”
任青白了我一眼。“同居个头。他们是双子星,我们只是离得比较近的赶路人,有什么可想——”她好像不忍说得太过似的又松了口,“至少等我们都很厉害,像那个打了一枪叫喜欢的明星过来跟她讨签名的姑娘的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