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卡09.《官子》

　　


　　仰望苍穹，见经纬被拉伸，落地成十九道纵横的线，穿凿大地；黑与白在混沌中周旋，乍然分离，化黑白两子震落。虚拟的动态演铺天盖地地将他们淹没，但其间渺小的两人却并没有退却，只是挺直了腰杆，向前走去。

　　这是他们最后一款冲击榜首的游戏。

　　——《弈》。

　　【欢迎挑战副本：《弈》。已选择竞技模式，当前规则为擂台制，详细说明已传输完毕。】

　　《弈》，AU平台S级游戏之一，也是AU中最具传奇色彩的游戏。没有复杂的机制，没有酷炫的观感，很多人质疑这样普通的一款桌面棋类游戏，为何为被列入S级。而《弈》连带娱乐模式都寥寥无几的玩家数，也确实与AU的其他大型游戏格格不入。众说纷纭中，只有两种说法目前是比较令人信服：一种猜测是因为开发者的私人爱好，另一种猜测则认为这是分类有误，譬如将游戏难度也算入了评判等级的标准之中。

　　出于褚嬴对围棋的私心，他们将《弈》留到了最后。但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弈》这个游戏是传奇之处：这是一个空白的榜单，也就是说从未有玩家成功挑战过。

　　因为《弈》的擂主是AI。一位名叫G的围棋AI。

　　远在公历二十一世纪，人类与AI在围棋上的角逐便已落下帷幕。将一个AI放在擂主位置，显然没有什么武德，这也是玩家们嫌弃《弈》的原因之一。在有记录以来冲击G的玩家并不是没有，但是理所当然没有奇迹发生。

　　

　　“为什么《弈》会是S级游戏？”时光问。

　　褚嬴睁开眼，从浩如烟海的棋谱数据中抽身，微笑道：“为了纪念。”

　　“纪念……什么？”

　　“纪念AI。也纪念围棋。”时光不解，是便静静地等待下文。只见褚嬴抬头，望向那巨大电子屏——以及后面所隐匿的G。这便是他们这局的对手。

　　“在AI技术早期，棋类游戏因其规则具有闭合性，所以常常被运用到AI研发领域。而围棋，是最复杂的棋类游戏，它的变化无穷无尽，如果只运用暴力穷举，即使花上数百万年，也并不能计算出所有的可能性。”

　　“后来，人类创造出了深度神经网络，模拟人类棋手下棋的思路，攻克了围棋这一难题。AI获得了划时代的发展，也成为了后世文明的基石。包括我，也是因为这样的技术前提而诞生的，而AI也为逃逸计划贡献了不可或缺的力量。但作为代价的是，拥有了以AI作为标准答案的人类棋手，在顶尖的对局中日益模仿AI下法。本来拥有着艺术与技术双重属性的围棋，艺术属性在不知不觉中消亡，成为了向算力倾斜的竞技。”

　　“正如燃烧一沓诗稿，为黑暗的世界点燃了光。”

　　“那人类……为什么还要下围棋？”时光听罢，怔怔着问。

　　褚嬴狡黠地看向时光，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下围棋呢？”

　　时光一下子被问住了，未及细思，褚嬴已经走到棋桌面前了。

　　

　　棋桌被AR投影设备投影成实体棋盘样式，在幽暗的空间里散发出荧荧的光。战局一触即发，时光只好收敛思绪，静静地感受与褚嬴的同步。两人自然而然地遥遥向电子屏幕行礼，是无用的礼节，但却令时光获得一种内心的宁静。

　　无数的字符漂浮而上，组成凌空的一行行系统提示：

　　【采用规则：黑贴7.5目】

　　【猜先：擂主G执黑先行】

　　【倒计时：3.2.1……对局开始】

　　恍然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铺天盖地而来，穿透电子的屏幕朝两人盖下。落子声响起，0与1交织的数据凝结成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流光闪烁，占据一方角地。

　　这样视觉效果并未令他们退却。两人同步地捻起白子，凝神，在电子棋盘的平面落下一颗实体棋子。

　　一时间，副本中陷入可怕的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时光身在此处，既是旁观人，又是当局者。此时的时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问不会看的棋盲了。在褚嬴与G的对局中，也能跟随着两人的落子理解棋局进展。

　　只是愈看着这棋局，他的一颗心愈发缓缓下沉。与褚嬴下棋，他常常会感受到美。无论是灵动飘逸的轻处理，还是蓄谋已久的一剑封喉，抑或各种贴身狠辣绞杀，那种充满力量的美感总能让他惊叹不已。但G落下的棋子，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精准。

　　是冰冷又毋庸置疑的准确。滴水不漏，完全无法被试探与理解，只稳定地一步步走向胜局，没有给予对手任何可以漏出光的缝隙。

　　深度代入棋局的时光开始感到恐惧，遍体生寒，渐至无法动弹的地步。

　　面对这样的棋，真的有哪怕一点点获胜的可能性吗？

　　“褚嬴，G……他的是不是比你更强？”时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或许他不应该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他无法控制，迫切地想从褚嬴那里找到答案。

　　褚嬴却并不介意，只是直截了当地回答：“迄今为止，我模拟过所有与G的对局都从未获胜。”

　　“我和G都是AI，我们算法和算力是对等的。但是AI的核心就是学习，他所学习的棋谱与对局量要远超过我，毕竟我是游戏测试的AI，并不是围棋对局AI。我们并没有质上的差距，但是在量上……非常悬殊。”

　　同时，G执黑棋一步落在要紧处，胜率的曲线再次上扬。

　　

　　如同坠入数据构筑的深渊寒潭。氧气从肺部一点点流逝，随着身体的下沉，岸上的光芒越来越远，直至不可觑见：

　　那到底，要怎么才能获得胜利？

　　“小光。”

　　时光正被绝望攫取着心神，却感觉与褚嬴的同步率正在缓缓提升，如同一个温柔的怀抱裹覆着时光，接住了他的恐慌。在同步中，他感受到了褚嬴的心。

　　专注的，雀跃的，新奇的。每一颗棋子都携带着燃烧的热情，落入棋局。

　　他睁开眼，从褚嬴的内部看到了万万种可能性在流动。错综复杂的分岔点在疯狂地增长，他的每一步棋，都使得棋盘361个交叉点之上，获得更复杂的、更变幻莫测的可能性，如走钢丝上九天。但当事者却乐在其中，不断地下出令棋局更有趣的变化。

　　

　　“有人说，在机器面前，人类的弱点是情感。”

　　“没有感情的机器，自然不会出错，任何时候都是最完美的状态。而对他来说，输赢只是赋予给他的任务。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不要输，能够以99%的胜率胜一目，就绝不会以95%的胜率贪胜去赢十目。他们永远只会走出那一个他们认为胜率最高的走法。”

　　“这么看来，情感真不是个好的东西，不是吗？”

　　褚嬴轻轻说着，过去的一幕幕，却在他们的眼前同步翻飞着：

　　

　　“人类棋手是有喜怒哀乐的。他们可能会因恐惧而止步不前，”

　　道场的密室中，褚嬴被吊在厕所里间的尸体吓得花容失色，死活不敢靠近最后一道谜题。

　　

　　“会因为妒忌与争胜，被蒙蔽双眼，”

　　夏日是烟火之下，褚嬴鼓着嘴，不情不愿地问时光，如果自己和盈盈掉下水，他到底会先救谁。

　　

　　“会怯懦，瞻前顾后，错过进攻的良机。”

　　时光正捣鼓着那不会动的自行车，褚嬴悄悄地将手环到背后，却被对方骤然的回头惊得缩回了手。

　　

　　“种种负面的情绪，都可能致使他们没办法发挥出最佳的水平。”

　　“可是于此同时，他们也可能因为勇气和热爱而超越自己的极限，看到全新的风景。”

　　

　　武林大会里，手无寸铁的时光笼罩在剑光之下，褚嬴下意识中心血沸腾，喉头滚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抽扇反击。

　　数据乱流前，时光说很期待他的游戏。褚嬴用力点头，在那一刻重新找到制作游戏的意义。

　　两人藏匿在时光的意识巇隙中，两人各拿着一只手柄，对着屏幕上陈旧的游戏，彼此相视着开怀大笑。

　　

　　“没有情感的机器只是为了【胜利】，而我是为了【获得】。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局棋是多么的有趣，这一刻下棋的我有多么的快乐。”

　　

　　那一刻，时光从褚嬴的内部看见，他正在高速地进化着，千万的自我对局融入了他的身体，数据膨胀，在没有一丝丝缝隙的黑暗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挖。”褚嬴落下一手。在G的推演中，只有十万分之一概率落子的地方。

　　白子燃烧。美从围棋的废墟之上死灰复燃，继而野火燎原，烧尽这棋盘上的四野八荒。

　　他输了十万次，但赢了这一次。

　　

　　【对局结束，白方胜0.5目】

　　【榜单已刷新】

　　【请登记获胜者ID】

　　

　　时光望着胜局已定的棋盘，再看褚嬴，久久终于叫出一声来，彷徨又狂喜地落下两行热泪：“褚嬴，你做到了！！！”

　　“是我们，做到了。”褚嬴也笑着看他，眉目含情。

　　他扑向褚嬴将他紧紧拥住。褚嬴被冲得连连倒退，无奈又宠溺地扶住他。

　　时光并不满足，澎湃的喜悦和爱意充盈着他的胸腔无处宣泄。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时光欢呼着，不管不顾抱起褚嬴旋转跳跃，惹得褚嬴惊叫连连。

　　“小祖宗，哎！小心……唔。嗯……”

　　两人相拥着，忘情地热吻，以纪念他们创下的此番壮举。

　　全AU共278个S级游戏的榜单，此时榜首都占据着同一个名字。那是被仅存人类所共同见证的，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冒险故事。

　　他们爱的故事。


　　
　　两人并肩走出副本。

　　街头巷尾的人都因这一刻而沸腾，仰头看悬浮在半空的榜单大屏。他们此起彼伏地、念出那个传奇的名字，为之雀跃、欣喜，为之嫉妒、疯狂：

　　“褚嬴！”“褚嬴！”“他真的是第一了！”“褚嬴到底是谁啊！太厉害了！”

　　他们握紧彼此的手隐匿其中，在广场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一双最普通的路人，从这刹狂欢中路过。

　　

　　故事的主角未能来得及参与这场狂欢。因为此刻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半透明的门。高2.5米，没有把手，并非可以推拉或抬升的模样，无端矗立在广场中央。隔着门，他们甚至能看到失真的人们被框在其中，热烈又匆忙，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到这格格不入的存在。

　　但他们知道，门后便是他们一路所寻索的地方。

　　【数据海连接权限已开放】

　　【请求连接至高系统】

　　门，静静地存在此处，散发出神秘的感召，循循引导人通往某种恢弘的答案。

　　同时被这样的感受洗礼着，他们兴奋地对视，时光朝他点点头。

　　“你要找回什么数据，什么功能，待会儿记得好好跟人家说，知道不？我就在这等你，回来咱们就庆功！”时光这样连续不断地念叨，褚嬴窝心着，很是乖巧地小鸡啄米似点头。

　　“去吧去吧。”时光又挥挥拳头，为他打气。

　　褚嬴走近门前。他试探着伸出手，就在触碰到门的一刹那，那扇门迸出传送的耀眼白光，只闪了一下，褚嬴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前。

　　喧哗宁息，人群渐散，归雁似地陆续自己所在处，同时也带走了天空的晴朗。

　　时光抬眼看了看这说变就变的天儿，调出系统中的地图天气预报，上面显示的下一天气：雨。

　　

　　马上要下雨了。他在心里想道：可得赶紧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