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虎杖悠仁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暂时也不想知道——尽管他已经注定要死去了。

也许这样说是不对的，毕竟所有人都会死去，只是时间早晚和方式区别的问题。于虎杖悠仁而言，死亡则被分成正确和不正确。

正确的死带来悲伤，进而是寂寞，不正确的死则带来愤怒，进而是杀意。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两面宿傩的死会给人带来正面影响吧。

然而诅咒之王的死和虎杖悠仁的死已经被牢牢捆住了，他们只能一起死去，除非虎杖在吞下所有的手指之前就死了——倘若真变成了那样，还会有四分之一的宿傩游离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带来不正确的死亡。

如果自己没有和完整的宿傩一同死去，反而更加糟糕，虎杖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不这样想的话，他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那家伙借由他的手，杀死了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

他没有为那些人带来正确的死亡，他没能拯救别人，尽管是宿傩的所作所为，然而确乎是他的手带走了那些生命……而他却还要为了让宿傩消失而继续活着。

“你还真是让人不愉快啊，”宿傩坐在骸骨堆成的山上，俯视着自己所寄宿的容器的灵魂，“小鬼。”

“……”虎杖看了他一眼。

而诅咒之王的四只眼睛眯缝起来，像是在品味他眼神里的杀意，巨大的骨架形成的天顶之内安静了片刻，才响起其所有者的声音。

“明明只是个弱得让人发笑的小鬼，就不要用那种眼神了。”

“……宿傩，”虎杖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仍旧直直地看着他，“你会害怕吗？”

“你终于疯了？”那四只眼睛眯得更细了些，透露出奇妙的恶意来。

“不，我只是在想……你还剩下五根手指。”

“不错，要夸奖你吗？”

“像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你的灵魂分身。”

“……你想说什么。”

宿傩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想知道虎杖的回答，倒像是如果虎杖敢说出什么东西来，他马上就把对方切成三等分。

这不太寻常，虎杖想。

事实上，在宿傩使用他的肉体杀了那么多人之前，他并没有对“两面宿傩是特级咒灵”这件事有太多实感，而造成这种错觉的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和他的灵魂交谈的宿傩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尽管仍旧唯我独尊，但可以正常交流，甚至还可以谈条件——恐怕虎杖是第一个可以跟宿傩谈条件还回绝他好几次的人。

哪怕宿傩只要心情不好就随时把他切成好几段，由于“这个状态下的虎杖即使被切得粉碎也不会死”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

当然，在那场异常干净的屠杀之后，虎杖明白，他远远低估了对方的邪恶，宿傩终究还是宿傩，不可能被修正，只能被抹消。

然而这是他的判断，至于宿傩本身，仍旧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大爷。

他没有必要在这种状态下因为虎杖说的话而变得烦躁起来，除非虎杖真的说中了什么。

“你们本来不会再合在一起的。”

如果不是他吃下了手指，即使宿傩的手指被其他的咒灵吃掉，宿傩的意识也不会再生，只有邪恶的力量会被吞食，出现一个更强大的咒灵——然而那不是宿傩。

而现在和虎杖对话的，也只是“宿傩”的四分之三而已。既然力量是不完整的，灵魂也不会完整。但能像现在这样和虎杖对话的宿傩，某种意义上也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二十个灵魂分身，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昔日强大的力量被分成了二十份，如果不是有虎杖这么个变数出现，宿傩决计不会有复活的机会。

“那又如何。”宿傩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了。

虎杖眨了眨眼睛，看来自己今天不会被切成三等分了。虽然从对方的语气听来，恐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解构成以厘米为单位的立方体。

在明白了对方的邪恶之后，他才觉得这个状态的宿傩意外地很好说话。

“那样，是什么感觉？”

被分成二十份的灵魂，肉体只剩下手指，没有意识，也没有能活动的躯壳，如果足够痛苦的话，这样的下场是否多少能抵消对方的罪孽呢？

虎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对方回答他什么，即使那样的痛苦能抵消对方千年前的杀戮，但在这千年之中仍有无数人因为对方而死去，无论如何，对方都是不可饶恕的。

哪怕宿傩因此感到痛苦，也不可能和那么多的生命相提并论。

虎杖很清楚这件事，他并不是在为宿傩寻求合乎逻辑的立场，也不是在为因宿傩而杀死那么多人的自己开脱，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那样是什么感觉。

……倒不如说，如果宿傩觉得足够痛苦，他或许还会对以后终将到来的死亡抱有一丝丝期待吧。

但对方没有给他那种回答。

“不要搞错了，”白色和服的背影并没有转过来，只有低低的声音盘旋在领域内，“我并没有死，我一直活着。”

“……”

“哪怕被你这小鬼吞下了，被弱得要命的咒灵吃了，被塞进深深的柜子里封印起来，我也还活着。意识是存在的，但不明确，像在做梦。”

在对方说着这种话的时候，那有着四只眼睛的面孔究竟是什么表情呢，虎杖这样想着。

那种语调竟难得地，有些寂寞。

“……就像被分成二十只水母，在什么都没有的海里游泳。”

虎杖听到这句，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可没法儿把那种形状古怪还有着尖锐指甲的手指当成水母。

“然后你把其中的一只吞掉了，你也变成了水母。”

虎杖吃下了宿傩的手指，变成了宿傩，但他不是宿傩，他也不可能变成宿傩。

“……我和你不是同一种东西。”

“但你想和我变成同一种东西，小鬼，”那原本有一点点寂寞的语调又扬了上去，变回了那种奇怪的，带着明确而不容辩驳的恶意的语气，“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想和我变成同一种东西，你想见到全部的我，你想变成我，你想要抛弃所有，和我一起死去。

但这样不会拯救任何人，你已经不是为了拯救别人而想要拉着我去死了。

你是……自己想要死去啊。

宿傩眯起了眼睛，背对着自己的宿主，低低地笑起来。

不知为何，他感觉有些高兴，但在杀死别人之外的时候感到高兴，好像也是件颇有些陌生的事情。

虎杖看着他的背影，骸骨堆积而成的山丘之上，背对着他的白色的和服，遥远得不可思议。

“喂，”他大声喊起来，“一起去死吧！”

“想让我带你去就老实点。”

“是我带你去！”

“……不愉快啊，小子。”

对方转过头来，四只眼睛眯缝着，似乎并不是在笑。他这副表情，倒有点像虎杖平时在这儿看着他的样子。

虎杖看他转过脸来，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和这阴森领域完全不相称的笑容。

“一起去死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