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莫名的庞大悲伤打断了灰鸦指挥官的小憩，半梦半醒之间，一股温热的潮湿自指尖传来。

“难道是咖啡洒了？”

这个念头刚一成型，指挥官的睡意霎时间烟消云散。他猛地坐直身体，睁大眼睛。

万幸的是，里为他冲泡的咖啡还好好地放在桌角；不幸的是，办公桌还是没能逃过“水漫金山”的命运。一只遍体鳞伤的猫侧躺在桌子上，在血色的缝隙间，指挥官勉强能瞥见几簇白色的皮毛。血液以猫为中心向四周蔓延，爬过电子笔和终端，最终浸湿了他的指尖。如果不是身躯还有微弱的起伏，指挥官会以为它已经死去。

心中的担忧快过了疑惑，指挥官从椅子上弹起，直冲休整室：“丽芙！”

这只猫的伤势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右眼失明，四肢中只有左前肢没有骨折，深可见骨的伤口将躯干分割，丽芙为它做好紧急处理后就带着它和指挥官一同前往居民区内的宠物医院。

治疗过程顺利得如同奇迹，医生经验老到，平稳地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伤情。血液供给的求助也在十分钟之内得到了回应。一个曾受到过指挥官救助的少年恰巧养了只血型匹配的猫。小概率事件接连发生，就像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这一切似的。

几小时的手术后，猫的情况终于转危为安。指挥官抱着一堆猫咪用品和药品回到灰鸦基地时才回想起来最初的疑惑：这只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灰鸦基地并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更何况带着一只重伤的猫并悄无声息地丢在他办公桌上。指挥官调来监控，但一切如常，并未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出过。里反复检查，确认监控并未被人动手脚。这也就说明，这只猫是凭空出现的。

来历不明意味着潜在的危险，里建议指挥官把它交由科学理事会处理。露西亚和丽芙理解里的考量，她们思考片刻，犹豫着表示了赞同，但看向沉睡的猫时，她们的眼中仍盈满了担忧。指挥官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暂时养一段时间也没关系吧……”

“可是……”

“等它伤好一些之后再送过去，好不好？”指挥官熟练地开始和里“讨价还价”。每当他向里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请求时，他总会用上这样的语气和眼神：还差一点就写完了，再等一下，好不好？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回去之后一定好好休息，再多链接一会儿，好不好？别那么严肃，再多笑一笑，好不好？而里往往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这次也是一样。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表示妥协：“好吧，我会看紧它的。”

于是，灰鸦的日常工作又多了一项。指挥官预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强烈的应激反应，比如斗智斗勇的喂药过程，但这些都没发生。与之相反，这只猫乖顺到诡异，对于灰鸦们的投喂它来者不拒，就连药物也会主动吃下去，喂药器只用了两次就成了摆设。除此之外，它也过分地安静，无论是换药还是打针，它都一声不吭，指挥官一度以为它是一只哑猫。直到有一天，指挥官去喂食的时候发现它似乎被困在了梦魇之中。它闭紧眼睛，身体不正常地颤抖着，四肢也不安分地蹬动着，喉间传来像是呜咽的叫声。担心它挣开伤口，指挥官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它的头试图唤醒它。安抚很奏效，呜咽几乎在瞬间就止住了，它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而后慢慢睁开眼睛。

指挥官松了一口气，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喜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原来你会说话啊！”

像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猫竟向他投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无语眼神，随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喵叫。

“露西亚！丽芙！里！猫猫居然会说话诶！”指挥官兴冲冲地跑出去，猫在他身后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在灰鸦的悉心照料下，猫恢复得很快，不出三个月就彻底痊愈了。它依然安静温顺，从不乱跑乱跳，也从不碰倒任何东西。它似乎很怕寂寞，当基地有人时，它会找到一个能观察到所有人的位置，静默地注视着一切。而基地无人时，它就会钻进指挥官的卧室，把那件来自哈卡玛的生日礼物——一尊美化过度的指挥官雕像当做猫爬架，或是趴在头顶，或是蜷缩在脚边睡觉。它也很享受来自露西亚、丽芙和指挥官的抚摸，会用头无比眷恋地蹭着他们的掌心，甚至会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但它似乎对发出呼噜声这件事很抗拒，第一次发出这种声音时，它身体一僵，像是很震惊一样愣怔着睁大眼睛。从那以后，指挥官在撸猫时就发现它总是紧绷着，像是在压抑什么。指挥官反思了很久，以为是自己的手法有问题让它感到不适，但和露西亚与丽芙交流以后发现了同样的情况。指挥官想了很久，排除了诸多可能，最后得出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猜想：它是在忍着不发出声音。

于是，指挥官把猫抱到桌子上，认真地盯着它灰色的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到底该如何与猫交流的思绪，最后，他决定先尝试用人类沟通的方式。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个……你可以更放松一些，好不好？”

一人一猫互不相让地对视许久，最后，猫像是妥协了一样跳下桌子，用头蹭了蹭指挥官的小腿，轻轻喵了一声。再往后，在和灰鸦们相处时，它就不再像要崩断的弦一样紧张着。

猫就这样彻底放松下来，也变得粘人起来，准确来说，是粘指挥官。只要指挥官在基地，它就会紧紧跟在指挥官身边，在指挥官处理完手头工作时主动贴上去索要抚摸。夜里，当指挥官上床睡觉时，它也会跟着钻进卧室，守在指挥官身边。起初，指挥官还被它吓到过。某天夜里，指挥官在一片朦胧中睁开睡眼，正对上一只在一片幽暗中发着精光的眼睛，一个激灵就从床上翻了下去，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摔到地上。第二天夜里，猫就不再跟着他进卧室了。第三天，第四天……猫走到卧室门口就会停下脚步。它眼巴巴望着卧室的样子让指挥官看不下去，干脆把它抱起来带进卧室，而一向温顺的猫却激烈挣扎起来。指挥官把它放到床上，手忙脚乱地试着安抚它：“没事的没事的，如果你想待在这里的话就待在这里。对不起呀，之前是我没习惯，但是现在绝对没有问题了……”指挥官重复了几遍，猫才逐渐安静下来。指挥官也因此松开手。猫立刻跳下床，向门口走去，步伐越走越沉重，快到门口时，它回过头看向指挥官，然后重新走回到指挥官脚边。指挥官哑然失笑，把它抱到腿上，抚了抚它的头：“好了，晚安啦。”



这只猫逐渐融入灰鸦，也有了自己的名字——Ash。是丽芙发出的提议，觉得应该给灰鸦小队的新成员一个正式的名字，最后指挥官看着它的灰色眼睛，如蒙天启般喃喃出了“Ash”，猫也像是回应一般适时地喵了一声，于是它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和灰鸦其他三人不同，里并不十分亲近这只猫，但并不是因为和莫瑞联络时它总是挤进来抢镜，而是因为他知道这只猫绝对有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似乎只发生在了他身上。这只猫刚一痊愈，他就顶着指挥官不情不愿的眼神，拎着它送到阿西莫夫那里做了检查，结果显示它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他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然而，这份放心并没持续多久。

问题大概出现在两周后，那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指挥官拉着丽芙和露西亚去逛街，他留在基地调试指挥官的枪械。Ash不知什么时候钻到房间里，虽然它一向安静，但出于安全考虑，里还是打算把它请出工作间。他擦掉手上的油渍，把手伸向那只猫。在指尖触碰到皮毛的那一刻，斑驳的画面与几乎能将动力核心碾压成齑粉的强烈后悔与悲痛就如洪水一般涌进意识海。这一瞬的过载令他头晕目眩，他挣扎着后退让身体靠在墙上，缓缓滑落坐在地上才避免狠狠摔倒。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纵然异聚塔中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但那种如极夜般寒冷的绝望与痛苦在他的意识海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午夜梦回，他常常会因这种无来由的悲痛而惊醒。明明身体已无需呼吸，胸口却因为大口喘息而剧烈起伏着。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异常状态，但无伤大雅，毕竟这也未对执行任务或是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妨碍，他可以处理妥当，无须告知任何人。

里咬紧牙关，勉力从眩晕中回过神来，Ash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抬起前爪又放下，灰色的独眼中流露出担忧。

需要再确认一下……里扶着墙站起身，再次伸出手，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瞬的幻觉，突发性的运行差错。里虽心生疑虑，但自检结果显示一切正常，既没有任何过载记录，也未发现任何数据异常。里只能暂时将这归因于这段时间的劳累。

但就是从那晚开始，休眠仓变成了噩梦的牢笼，过去梦境中那不具名的悲痛变得生动鲜活。一个个熟悉的人带着陌生的神态从他身边走过，走进远处的光点中消隐无踪。无论他怎样百般尝试，怎样声嘶力竭，都无法让他们的脚步停驻哪怕一秒。梦境的结尾，他总是会看到指挥官。人类会暂时调转方向走到他的面前，他常噙着微笑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坚毅的线。他的双眼依然明亮，但燃烧的不再是希望，原本的希望已然化作悲哀的灰烬被深深藏于眼底。他总是会抚摸里的脸颊，只是里感受不到熟悉的温暖与柔软，因为人类的双手已被一副型号陈旧的机械手所取代。人类收回双手，努力尝试向他展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疲惫与悲伤的眼睛只让这笑容变得苦涩。可就算是苦涩的笑也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人类的神情重又变回坚决，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里，活下去。”

不要走。

人类转过身，重新回到原有的轨道，向着远处的光点进发。

不要离开。

里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挽留人类，指尖却穿过那毅然的背影，无法触碰。

不要消失。

人类像其他人一样消散于光点之中，最后，他的掌心中只留下了一枚如血般的心形红钻。

而这时，他就会大睁着双眼惊醒，动力核心以不正常的频率撞击着人造肋骨，冷凝液自额间滑落。不知第几次这样醒来之后，他私下里找到阿西莫夫做了深入检查，当然带上了那只疑似是罪魁祸首的猫，然而结果依然是未见异常。面对这近乎无解的梦魇，里选择将夜晚的时间尽可能耗在整备室和训练室，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休眠，不会对机体或意识海造成过重负担，也不会影响作战，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至少里是这样认为的。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自Ash出现在办公桌上正好过去了四个月，而这一天也恰巧是里的启动日。在灰鸦基地中简单地庆祝过后，众人散去回到各自的日常中，指挥官却神秘兮兮地叫住里单独留下。

“虽然刚才也送过你一份礼物，但这个是……我想另外送给你的东西。”指挥官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他：“你之前送给我的那把手枪，我真的很喜欢，所以也想送你一些能与之相匹配的礼物，思来想去选了这个，不知……”

里已听不清指挥官之后的话语是什么。他打开盒子，一枚做工精巧的胸针躺在天鹅绒上，银质线条勾勒出玫瑰的形状，一粒心形的钻石镶嵌在花心处，剔透无暇、色泽明亮，和他每日在噩梦尾声中所见到的一样血红。里抬起头，梦境中的虚影与现实重叠，他下意识攥住人类的手腕，在确认到面前的人是实际存在的之后又像触电般松开手。他终于回过神来，但已经太晚了，指挥官已敛起笑容，担心地看着他。

“里，你最近是不是‘失眠’了？”

他没想到指挥官会直指核心问题。他一向善于掩饰，尤其是神态与情绪变化。虽然在异聚塔事件后，他的神情变得更加丰富，但这份形于色也只留给了他最为亲近的“家人”，他掩饰的能力一直都在。并且，他也记得及时修改休眠仓的数据报告，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思及此处，里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独处的时候，指挥官总是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难道说他早就察觉到了什么吗？

但，这样的琐事，真的有必要说出来给本就繁忙的他凭添烦恼吗？

里犹豫着，人类牵起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答应过我的。”

是了，他答应过指挥官，不再有任何隐瞒，既然如此，即便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事，他也应当如实告知，否则他又会重蹈覆辙。

“我最近确实出现了一些休眠问题，会频繁做噩梦。我已向阿西莫夫确认过，并未发现异常，所以请放心，问题并不严重。”

“你梦到什么？”

“我梦到……”里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梦到很多熟悉的人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消失了，有突击鹰小队的成员、露西亚、丽芙……”说到这里，他阖上双眼顿了顿，重又睁开眼睛，轻咳一声压住有些颤抖的声线：“还有莫瑞……以及，你。无论我怎样做，都无法阻止你们消失，最后只能握住一枚心形的红色钻石，然后，我就会醒来。”

指挥官不知什么时候取回了装着胸针的礼盒，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没有其他内容了吗？”

“没有了。”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做同样的噩梦？”

“是的。”

“频率呢？”

“……每天。”

指挥官的表情变成了责备，但他却并未吐露责备的话语：“里，下次——虽然我不希望会再有下次——但是如果有下次，再出现任何让你感到不适的情况，无论是机体层面还是意识海层面，不论在你看来再怎么不算问题，我都希望你能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好。”

“那么，接下来……必须着手解决这个‘睡眠’问题，每天都做同样的噩梦绝对不是正常现象……”指挥官不动声色地将盒子收好，拿起终端点点划划。

“但在那之前，我能要回我的礼物吗？”

“呃……”指挥官面带歉意：“我过几天再给你换一个更……适合的吧。”

“不，我想要这件，不如说，你送我的每件礼物，都是最适合的……”说到这里，里的声音轻了许多，他清清嗓子重又开口：“咳，没什么。总之，这个胸针，我很喜欢。”

“好吧，好吧。”指挥官从口袋里摸出盒子重新交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既然你在休眠仓里睡会做噩梦，那么，今天要不要在我房间里面过夜试试？”

人类预想过面前的构造体会面红耳赤，或者不高兴地念叨着到底是谁又教坏了指挥官，但是，唯独没想到他会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这下愣住的人反而变成了人类自己。

一直窝在沙发里的白猫轻巧地落到地上，悄无声息地走进另一个房间。



第二天，在无梦的安宁夜晚之后，里久违地在平静与舒适中醒来，噩梦就这样奇迹般地消失了。

然而，Ash也不知所踪，灰鸦们焦急地遍寻空中花园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它就像当初出现时那般突然地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灰白的构造体颈部几近断裂，浩瀚的星海映在他琉璃般的人造眼球中。他已看到了那奇迹般的可能性，纵然这份可能并不属于他，但只要它是确实存在的就足够了。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牵动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对于他的回应，旅人感到满意。她站直身体，踏着已化为钢铁的大地，向地平线尽头的星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