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绿洲中，一名骑士在恒辉队正耀尉西迪蒙德提供的驻所房间内做了一个小小的梦，这名骑士是银胄团的一位后起新秀，长于协调交际与事件调查。此时他正在调查一起人口失踪事件，已经写完了第一部分的调查报告，准备寄回枯骨营地。在梦里骑士发现自己走到了悬崖边，手心里捏着一枚金币，金币上的图案他怎么都看不清，他只知道这枚金币价值很大，几乎能买下一切。骑士在梦中的悬崖上遇到了三个向他讨要金币的人，一个人叫作纳尔，允诺他现世的利益；一个人叫作扎尔，允诺他来生的幸福；第三个人有着黑色的双角，伸出火焰燃烧的枯手，没有说话，骑士好奇第三人的条件，正在此时，他醒了，掌心还残留着金币坚硬的触感。窗外传来陆行鸟的鸣叫声，他该上路了。

第二天中午，银胄团接到报告。前一天傍晚，骑士在赞拉克落入埋伏。他给带到赞拉克祭场附近的一个营地里，和他本来要解救的人们关押在一起。他无法向人们保证救援一定会抵达，他无法否认沙蝎众中的某一位参与进此事。他默默地挨了绝望的民众一顿毒打。这个营地的头目蜥蜴人饶有兴味地旁观了此事，决定在召唤蛮神的祭典前先举行一个小小的预热活动，这一耽搁导致了后面故事的发生。

骑士并非为了多崇高的理想而成为骑士。与乌尔达哈这座黄金之城的其他同龄年轻人一样，构成他生活主要部分的是爱慕虚荣与追名逐利，如果同时还能显得高尚又受人尊敬，那成为一个骑士就是一个好选择。在剑技考察与社交联谊方面，他主要下死功夫，但对于他要保护的民众，他的主要特征是充满疏忽与厌烦。他反对接收难民，对白玉小巷居民的困境也时常充满轻蔑的困惑：他们居然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贫困！

独自处理着伤口的骑士此时的感受仅仅是厌恶。他认为，凌辱、折磨或者处死都吓不倒他，但被精炼是难以容忍的。他没有受命处理过被精炼的人，所以只能想象失去自我，做自己曾不认同的事，最后为同僚斩杀的整个过程。他不厌其烦地增添上各种细节，比如潜伏回骑士团做起间谍；比如被迫手刃亲友；比如奇迹般的临时取回了过去的神智；比如银胄团预见到他的困境，此时已有救援队连夜赶来。他以真正的恐惧和真心的祈愿面对这些想象中的细节，然后又回到了他被人们殴打了一顿后的现实，开始下一轮有着新细节的想象。这些想象中坏的令他难以忍受，好的部分则因为过于虚幻而令他难过。于是他想，为了不让这些事有发生的可能，他应该立刻为了荣誉自尽。这个想法令他苦恼万分，力图进行另一轮能够否定这个想法的想象，他自言自语说：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想为自己相信的东西而生，为自己做的选择而死。最后，来到他面前的两个蜥蜴人终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蜥蜴人们把骑士带了出来，让他看到了那种场面：原来，这支买卖抓捕人口的蜥蜴人部对于蛮神的信仰与主流有少许分歧，它们并不认为单纯增加信徒的人数便能增强蛮神的力量，而是认为灵魂的质量亦很重要。骑士被它们押送到随便划分出来的一块空地，还没走近，就见到有已被精炼的人类奴仆把几具残缺赤裸的尸体翻滚着推进火堆，骑士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直到被押送他的人推着继续走，然后他就见识到了它们辨别人类灵魂强弱的办法。

见了那情景，除了没有心的人以外，谁都会晕倒。骑士真希望自己立刻能晕过去。场地中央有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各自拿着武器互相打斗，因为不精此道导致各自身体上遍布了不致命但不停流淌鲜血的伤口；在另一个角落，也有一群赤身裸体的人，其中一些在……侵犯另一些，受害者中有些在哭喊，还有一部分明显失去了知觉，骑士看到有个人的脸整个埋进了土里，只随侵害者的动作而动；还有几个人被吊了起来，瘫软着一动不动，有人类或者无聊的蜥蜴人把他们当做飞刀练习用的靶子。人群看到骑士出现又开始喊叫起来，有明显辱骂骑士的，也有混杂在一起的各种请求声。

骑士虽然是头次见到这种场景，但他勉强还能回忆起一名骑士面对这样的惨状时该有的反应，比如高声谴责这群蛮族怪物，给民众竖立视死如归的榜样等等。但他只是沉默，沉默了很久，蜥蜴人也给了他非常非常长的时间沉默，然后有人递过来骑士被收缴的长剑与盾牌，问他想加入哪一边。

骑士反射性地接过自己的武器，想到立刻调转长剑把眼前的蜥蜴人打倒，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不可避免的结果是他会被其他蛮族压制，然后成为被侵犯的人或者被吊起来的人之一。

骑士想从人群那里获取支持，但没有人回应他的目光，他检查并佩戴好武器后向蛮族给他指定的场地对手走去，这之前蛮族连他身上的铠甲都没有剥除，他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由本该是保护者象征的银胄团骑士对民众下手，能对这些已经处于崩溃或者崩溃边缘的人施加极大的压力，灵魂的试炼——但他怎么敢说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呢？

骑士很快就把自己的对手打倒在地，欺凌这么弱小的对手对他而言实在很不光彩，但是他请求正在目睹一切的神祇考虑一下，这天晚上，在场所有的人类奴隶的生存选择只有那三种——加害者、受害者和死者，这些选择所直接导致的惨烈后果是他们面临的唯一的真实。

骑士放下剑盾，回过头，等着蜥蜴人把他控制了力道打晕的对手带下场，但走过来的是个被精炼的人类。

那个人类说：“出了什么事？”

“你们可以带这个人下去了。”

“为什么？这个人是你的。”

骑士看看被精炼的人类，又看看他打倒在地上的人。

他不能理解。

“我已经赢了，结束了。”

那个被精炼的人类笑了一下，“你还没有使用你的战利品呢。”

这下骑士明白了，他必须当众侵犯或者虐杀他打倒的对手。与此同时他还明白了他曾经不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何为邪恶。这些被精炼的人类、蛮族，他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灵魂，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无论他们逼迫他做多么残酷的事情，都是无辜的。而他们所崇拜的蛮神，即使多么狂暴，也不过是贪婪和愿望夹杂在一起的产物。所以在他现在所面对的情况中，真正的邪恶，体现在没有被精炼的，在场与不在场的人类与蛮族身上，体现串通勾结、买卖同胞，体现在不闻不问，体现在屈服于神祇淫威而对他人施暴的人身上。

骑士对着被精炼的人类奴仆挥下剑，血立刻溅在盾牌上。附近的蜥蜴人反应很快，迅速冲了过来，但没有立刻靠近攻击，骑士只来得及注意到有被精炼的人类奴仆对着人类奴隶们说了点什么，这些人类奴隶们立刻向着骑士围了过来。

骑士跑过沙尘飞扬的地面，被迫逼近了奴隶们组成的阵线，他站在这些身不由己的人们面前，互相之间都理解了对方别无选择，但是他真的能够下得了手吗？他们持有的武器相对于他而言简直不能称得上是武器，但他们所犯下的恐怖罪行，面对强者，欺凌更弱者……他难道就有资格评断他们吗？他自己难道就不是其中之一？

蜥蜴人与被精炼的人类们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位骑士与自己心灵间的对峙，这接战前的短短数秒间，关于杀还是不杀的挣扎，如此艰难，思考仿佛自相矛盾而全无结果，头顶上秃鹫哇哇叫唤，声音似乎被夜风撕裂了，欠缺什么，骑士在心中大吼，依然还欠缺什么。

骑士无法挥动武器，所以被打倒在地，奴隶们的小刀棍棒纷纷落下，骑士虽然感到不幸，但更感到失落，他离答案就差一步，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向任何听得见他祈祷的存在祈求，请回答我！

恍惚间他回到了他在驻所房间的梦里，他的手里仍然握着能换得一切的金币，但他不记得要与他做交易的有什么人，他面前的一个人叫作纳尔，允诺他现世的利益；另一个人叫作扎尔，允诺他来生的幸福：然后还有……还有一个……谁？

他突然走到悬崖边，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悬崖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裂口，向下只能看到无尽黑暗的深渊，他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金币，一边用力一边高声喊道：“我不再蒙昧无知，我已触及真相，为了看清它，我愿交出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请告诉我！请告诉我答案！”

金币从骑士手里掷出，骑士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旋转反射光芒的金币的其中一面刻着他的脸，一只燃烧着火焰的巨大黑色枯手从深渊里伸出抓住了金币，另一只则用力抓住了骑士，一个雷鸣般的声音说：“成交。”骑士在身体燃烧的痛苦中惨叫着醒来。

——一滴鲜血落在他的脸颊上，顺着面颊徐徐淌下。

骑士猛地睁开眼，蛮族的圣火虽然还是摇曳着，投射着光芒，但他的现实世界没有了动静，没有了声息，要杀他侵害他的奴隶们死了，有的是作战时被敌人杀死，有的是逃跑时被蛮族处决；一边围观着的精炼人类与蜥蜴人们也死了，他们举起的残肢断臂停滞在一个又一个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姿势上。等到骑士明白自己是这场事件的唯一幸存者时，他才敢于动一动他伤重到快没知觉的身体，所以他看到了——

那个黑骑士若无其事地站着，仿佛这一切他不曾参与过，只因为看到个活人，才勉强走过来检查他的伤势。

骑士喝了口水，以及一瓶恢复药，他缓过气来。

“你，你是为了拯救而来吗？”

黑骑士说话了，骑士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憎恨。

“不，”黑骑士说，“我是为了终结而来。”

骑士又看了看那些残骸，他垂下了眼睛，“那些人……曾经也是好人，你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但是你觉得应该如此吗？”

“这可能是你的东西。”黑骑士递来一枚有银胄团标记的通讯贝，他站了起来，“现在我建议你立刻求救。”

“你做了错事，”骑士试图把话题导回，“你不能这样随意对待、杀害别人，你这样做的本质与那些人有何不同？依旧是人与人之间的自相残杀。”

黑骑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但没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决断、残忍和无情，以及对他的愚蠢、忧郁和自私的不耐烦。

“难道你以为你是神，或者与之相反的东西？”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黑骑士竟然没有否定。他轻轻哼了一声，离开了骑士重新上路了。

“等下！”骑士急迫地爬起身，甚至不惜牵动伤处，他还没有忘记他的梦，“答案！告诉我答案！”

——此乃众神之一，一朵玫瑰，

“什么？”

——花园的血液，小径的锦绣，

——春日的宝珠，四月的明眸……

远去的黑骑士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颂唱早已被遗忘的盲眼老诗人的诗歌。

——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

骑士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要追上去，追上那个人。

他在思考罪恶，思考他窥见的真相，从此他不会再想到一个人，想到一个人微不足道的幸福或悲哀，即使那人是他自己他也不会想到。从此他不再关心除开那个神秘的黑骑士之外的一切，因为现在他受到了启示，已经脱胎换骨。

他一定要追上那名黑骑士，然后拼命讲出他所能想到的最愚蠢的东西。

因为他已经付出过代价，即便是在梦中，接下来就得把一切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