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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dise Lost

作者 : 温西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文豪野犬 文豪野犬太宰治 , 文豪野犬中原中也

标签 太中 , 双黑

状态 已完结

2930 91 2022-1-14 11:59
导读
Note: 数年前因一场意料之中的意外离开的中原中也在死而复生之后,变成了情感缺失的杀人机器。
Chapter01.

爱尔兰哲学家贝克莱主教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学术问题:
“如果一棵树在无人能够听见的地方倒下,那么这棵树是否发出了声音?[1]”


津岛淳干脆利落地收拾书包,拉上书包拉链时看到挂在其上的精致铃铛便停了手,轻轻摸了下它,抿了抿嘴,咽下一些想念。
走出校园门口时发现两个熟悉身影,首先和他打招呼的是一个美丽的长发女人,她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紫罗兰色眼睛,看到津岛淳便热情地挥了挥手,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饭。津岛淳对她旁边的身影视而不见,礼貌地回答:“谢谢莉世阿姨的邀请,不过我今天和红叶阿姨约好了一起吃饭,只能下次啦。”

从始至终,津岛淳都没有看过屉田身边的男人一眼,但他能感受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果断地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发出一阵阵响声。

“诶……”女人欲言又止,却被她身旁的男人拉住。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一开门,便是围着围裙的红叶替他接过了书包。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女人顺手整理了一下男孩的头发。
“还可以吧。”津岛淳随意答道。
“莉世说看见你了,邀请你一起吃晚饭,但你没答应。”
红叶口中的莉世指的就是屉田莉世——现在应该称她为织田莉世——是港口黑手党现任的五大干部之一。
“诶,我不是要回来陪您嘛。”津岛淳眨了眨没被绷带遮住的一只鸢色眼睛。
红叶刮了下他的鼻尖,“啧啧,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男孩慢手慢脚地进了洗手间,出来后饭菜已经端上桌了。他盘腿坐在红叶对面,双手合十,照例说:「いただきます。」
红叶见他剥开一个半熟鸡蛋,慢斯条理地吃起来,他的头上包着一圈绷带,将右眼遮住,红叶每每看见,都会想起很多年前的太宰治。
她忽然开口,第不知多少次劝他说:“你总不能一直戴着绷带去上学,同学们会觉得奇怪。”
“他们看了我的另一只眼睛,会觉得更奇怪的。”男孩左手捧着吃了一半的鸡蛋,右手握着剥下的蛋壳,低着头说。
红叶又说,“今天太宰跟莉世一起去接的咲乐,你也看见太宰了吧。”
“没有,我没看见。”他说。
“怎么会?莉世说太宰就站在她身边。”
“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所以只能看见一个人。”男孩用轻松的语气说。
红叶叹了口气:“和我住了两周,还没原谅他吗?”
津岛淳把鸡腿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上次家长会他明明答应我要去的,忘记也就算了,还被我撞到和漂亮的姐姐约会。”
“他就那副样子,你还不清楚吗?”红叶说:“妾身明天要去一趟东京,可能得在那里待三天,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过夜?”
“嗯……那就……去镜花姐姐家……”他歪着脑袋说:“没关系,实在不行就露宿街头。”
红叶摇摇头,“随你吧。”

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津岛淳坐在沙发上,想从书包里摸出本书来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书包旁的铃铛上,其实拴着铃铛的编绳已经磨损得厉害,看上去大不如崭新时美观,刚洗完碗的红叶出来见到了这一幕,便开口说:“下次让太宰再带你去清水寺求一个吧。”
津岛淳摇摇头:“不用了哦,本来男孩子用樱花图案的铃铛就不够帅气……”他继续说,“坏了的话就什么都不挂了,我还总嫌每次稍有晃动就会响的铃铛声太吵呢。”
尾崎红叶叹气,这孩子,明明一直以来都将这铃铛宝贝得不得了。

这时,门铃响了。红叶透过猫眼看清来人模样后笑了起来,可当她打开门后见到对面人后却蓦然转换了一副口气:“呦,很久没见了,今天来是做什么?”
“这几天麻烦红叶姐了。”男人笑着,眼睛弯弯,插着风衣口袋走进来,他转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津岛淳:“我是来接我们家小朋友回家哦。”


夜空中的薄云飘过月亮。

快到家了。津岛淳默不作声地跟在太宰治身后,直到太宰治停下,他看见男人仰头,随即男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今天的风很舒服诶。”
“……”
津岛淳压根儿没理太宰治这句话,反倒直接问太宰:
“你今天为什么会和莉世阿姨一起来学校?”
“我没有和她一起来,本来想直接从学校接你回去的。”
“那后来……”
“后来看你气还没消,就还是算啦。”
“那你刚才怎么……”
“然后又想起红叶姐明天要出差,还是得来接你。”
于是他说:“如果不是红叶阿姨要出差,我才不会跟你回来。”
“嗯嗯。”太宰治回头,揉了揉他的头发,“知道啦。”
津岛淳的头发被太宰治揉得乱糟糟的,他躲开太宰治的手,背着书包就往家跑。

男孩换了睡衣,走到客厅发现太宰治不在。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津岛淳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弄得他很不舒服,他揉得越发用力,因此眼睛越来越红。他扯下脑袋上的绷带,于是曾经被遮住的眼睛完整地露出来。这是他从不想展示于人的东西,明明像蓝色的宝石一样美丽。
见过异瞳的波斯猫吗?它们的双目大多为一只蓝眼睛与另一种不同颜色的眼睛的组合。
它们的眼睛通常被称为“阴阳眼”,有一部分传言说它们是能够通灵的生物,同时大多都伴有听觉障碍,因为异瞳实际上是一种基因遗传的疾病导致的现象,这使得拥有异瞳的猫通常寿命都不长久。津岛淳觉得自己和这种生物很像,他刚出生的时候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两个父亲因此为他找了许多医生,后来则一直靠助听器维持听力。他成长得很艰难,大病小病不断,小朋友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医院度过,好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听说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多开一扇窗。津岛淳在婴儿时期就时常看到一些陌生的大人,长大一点他才知道那都是不再存在于世的亡灵,更加神奇的是,随着年纪增长,他逐渐能看见一些死去的人在其生活过很长时间的地方留下的痕迹。再长大一点,他才了解: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异能:「虚构之春」[3]。

死去的人们总有归处,他们的灵魂无法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上停留,在那之后他们会去往另一个地方,人们俗称彼岸,但谁也不知道彼岸是什么,是天堂,又或者是炼狱。

“您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津岛淳问邻居家的老奶奶,她在三周前心脏病突发去世。
年迈的老人摇头,在到达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往怎样的地方。

死亡,死,死去,过世,离开,从存在变为不存在,多么神奇的过程。而这种东西对于小孩子而言总是极其困惑的问题。有一段时间,津岛淳常常不能理解,明明昨天还在给你做饭,还在你耳旁唠叨的人,怎么会今天就没办法回家了呢?他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脸都模糊了。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津岛淳九岁,天真地抱着太宰的胳膊问:“爸爸能不能像织田叔叔那样活过来?”

那时太宰没说话,后来津岛淳才知道,不是每一个濒死的人都能像织田作之助那样被屉田莉世救下。屉田莉世,其异能产生的线能缝合任何细小的伤口,甚至受伤的神经也能被她接连起来[2]。她是当年港口黑手党首领森鸥外留的后手。
屉田莉世也曾与淳聊过天,说有些逝去的东西注定是无法挽回的,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她说起织田叔叔曾经收养过几个孩子,可他们全都死掉了,成为组织之间斗争的牺牲品。后来她和织田有了一个女儿,就用曾经那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命名。咲乐,津岛淳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才是咲乐名字的由来。

津岛淳整个人都靠在沙发上,正巧太宰治走到客厅里,也带来一股烟草的味道。其实记忆中,父亲抽烟比较少,反倒是先离开的那个人烟瘾比较重。太宰治笑:“这次看到了什么?”
「虚构之春」是被动的异能,触发条件十分随机,津岛淳并不经常能看见中原中也留下的片段。
“爸爸在看电视,你抢了他的葡萄,还亲了他。”津岛淳说,“他很生气。”
“诶,原来是这个,还好还好。不过我还是要提前告诉你一下,”太宰治挑挑眉,“如果你之后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也不要惊讶哦。”
“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啦,就是我和中也在这张沙发上做过。”
“做过什——”说到一半,津岛淳反应过来了,他乜了一眼太宰治:“变态。”
太宰轻声笑起来,津岛淳憋红了脸,终于喊了一声:“我还是小孩子诶!”

津岛淳有点笑不出来,他很久没从父亲口中听到爸爸的名字,虽然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提起他。
太宰治笑了几声就停下了。男孩只见父亲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然后递到他面前五指摊开,待看清他掌心上的东西之后,津岛淳蓦地抬起头。
“这是……”樱铃,是跟他书包上挂着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铃铛。
“他当时买了两个,一个给了你,一个给了我。”太宰治道,“我把它收了起来,很少拿出来,所以它看起来还是新的。”他微笑着说:“现在送给你了。”
“但是这是你的,我……”
“拿着吧,你的那个拴着铃铛的编绳已经磨损了,万一绳子断掉了再丢了,你怕是要哭鼻子。”

太宰治将铃铛放在男孩小小的掌心,铃铛精致可爱,是两个父亲去清水寺后带回家的,说是保佑宿主平安健康,但在津岛淳眼里那其实是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他却还是攥紧了,不让它从自己的手里掉落去任何一个地方。

津岛淳突然想起今天他在书本里看到的那个问题,树在无人能够听见的地方倒下,年幼的他尚且不能完全剖析这样的哲学问题,但那句话总使他想到,这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又或者即将发生。那么爸爸呢?爸爸,会不会,有可能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着。他有疑惑时总会想问一问父亲,父亲似乎无所不知,森先生也总说父亲是个聪明人。从前津岛淳的每一个问题,太宰治都能给出答案,只是他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一次似乎不可以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好像他无所不知的父亲就变得不再无所不知。

正是因为如此,太宰治越去邀请其他美丽的女性殉情,越是若无其事地提起中原的逝去,越是在表面云淡风轻滴水不漏,津岛淳便越知道,唯有这个问题,父亲无法回答。

“我才不会哭鼻子……”津岛淳反驳道,最后还是小声地对太宰治说了句谢谢,他偷偷观察着太宰治的表情。
但太宰治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没关系。


津岛淳突然觉得好难过。





[1]: 摘自《小说的八百万种写法》
[2]: 有参考全职猎人里玛奇的念能力使用
[3]: 取自太宰治先生的短篇小说《虚构之春》
*津岛淳——借用了三次元太宰先生的外孙的名字,请勿上升到真实历史人物身上去
*屉田莉世,我瞎编的名字,因为织田先生第二任妻子姓屉田


Chapter02.

太宰治伸了个懒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下班。然而好不凑巧,在将要打卡下班之际,国木田独步通知他有一个临时递来的委托落在了他的身上。太宰治没有拒绝,只是摊着手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要请吃宵夜哦,国木田君。”
国木田独步点头:“可以。”
这令太宰治惊讶了一秒,他用十分夸张的语气讲:“什么什么,我听到了什么?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一毛不拔的国木田君吗?”
国木田推了下眼镜:“太宰,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什么时候一毛不拔过了?”
“很多时候哦——”
“你……”
太宰治笑眯眯地拍了拍国木田的肩膀,说:“好啦好啦,这次是什么委托?”
闻言,国木田独步便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委托人是田中太太,根据她的描述,她的丈夫田中先生在三天前突然失踪了。本来她以为是工作的原因,因为田中先生三天前曾给她发过短信说有应酬、要晚一些回家,而以前丈夫也有过因为应酬太晚而直接去酒店休息的情况,因此就算丈夫那天夜里没有回家她也未放在心上。然而到了第三天早晨田中太太还是没有丈夫的讯息,打的电话和发的短信都没有任何回应,去询问其现在工作的公司却也只是得到了‘田中经理最近无故矿工,完全找不到人’的回答,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国木田独步说,“然后就在今天中午,她接到了匿名电话,对方声称绑架了她的丈夫,向她勒索五百万日元,如果明早七点之前不拿出来的话,就要杀了田中先生。女主人很着急,花重金委托我们务必尽快救出她的丈夫。”

当国木田独步读完夹在笔记本中的资料后,太宰治将已经吃了一半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剥开了一根香蕉。
“所以说,田中太太为什么不报警呢?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先找警方吗?”太宰治提出疑问。
“有可能是怕报警了之后,万一对方知道了会对她的丈夫不利。”国木田独步又推了下眼镜,“但我们从不过问委托人这种事情。”
“哦~确实。”太宰治略有遗憾地说,“看来今天是睡不了了,真是不凑巧,昨天我才把我们家小朋友接回家。”
“小淳最近身体还好吗?”国木田独步虽然对他的父亲颇有意见,但却着实无法讨厌这个过分漂亮的孩子,即使他长得和太宰治很像,但怎么说,反正是比太宰治顺眼不少。
国木田独步至今单身未婚,早就过了他理想中结婚的年龄,并非是他不想结婚,而是因为他没有找到理想的结婚对象,所以他自然没有孩子。不过,他是看着淳和咲乐长大的,从前有段时间,在淳不住院的时候,他们两个晚上都会被接到武装侦探社写作业和学习,可以说,他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嗯,还不错,刚在红叶姐那里住了两周。”
“哦?”
“上次他撞见委托人请我在他学校旁边的咖啡厅喝咖啡,所以生气了。”太宰治无奈地摊手。
“你是说,那个年轻漂亮的,并且想追求你的松本社长家的千金。”
“是哦,就是她。”
“然后呢?”
“然后?”太宰治笑:“我问她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死,她拒绝了。”
“这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任何人听到这个问题都只会觉得你脑子有病。”
“别这么说嘛,国木田君。”
“不过那个小姐倒是……”国木田独步回忆了一下松本小姐的容貌。
“嗯?”
国木田独步看了太宰治一眼,把那句“倒是长得和中原君有些相似”咽了下去。
他说:“没什么。”

太宰治隔壁桌的织田作之助收拾好东西,他听到二人的对话,便转过头对太宰提议道:“不如今天让小淳去我们家休息吧,正好可以和咲乐一起学习。”
“好哦,那就麻烦织田作和莉世了。”太宰治欣然同意。

随后太宰治和淳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时不时还和淳开个玩笑。他站在侦探社的窗边,神色平静,似乎在听到那边说了什么话的时候略微笑了一下。
与谢野晶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国木田独步的身边,她看着太宰治的侧脸,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两年他平静得过了头。”
女医生提出的同时也是国木田独步隐隐担心的问题,对,太宰治其实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对,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加不对劲。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女医生蹙眉。
“或许他已经放下了。”国木田独步说。
与谢野晶子抱臂:“是吗?”
然后她点了点头:“那样最好了。”

太宰治和国木田独步出发去委托人的家里,询问了具体情况之后才了解到田中先生原来曾经是地下组织的成员,过去跟着组织完成的一些交易处于灰色地带,所以田中太太才不敢报警。
田中太太高挑并且非常纤瘦,脸色苍白,眉宇间都是疲惫。她和田中先生的,年仅十岁的女儿在房里睡觉,女儿自小体弱多病,跟着他们四处搬家,女孩这两天哮喘发作需要卧床休息,她不敢惊动女儿。
“现在最多能凑到多少现金?”国木田独步蹙眉。
女人垂泪道,“……三百万日元。”
“可以抵押的首饰呢?或者房产证?”
“这个……”

“如果对方只是要钱的话,那事情很好办。”太宰治在插话间,扫了一眼公寓内的装潢,“这处位于横滨最繁华地带的公寓应该每个月要交不少租金吧。”他接着道,“在来之前,我简单了解了您家里的情况,女儿需要很多钱治病这没错,但你们似乎并不缺钱,正相反,你们手头相当宽裕,甚至可以负担得起这样的房子。”
“可是……”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既不想花那么多钱,又想救出您的丈夫吗?”太宰治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您没有必要找我们,您花重金委托我们来,那么就说明,您的问题是花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女人垂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太宰治眨了下眼睛,“您不准备对我们说实话吗?”
闻言,国木田独步也看向女人。
女人抬眼,缓慢地开口说:“您说得不错,其实……其实我知道这次绑架我丈夫的人是谁。”
对面的两人都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是研究所里的人。”
“研究所?”国木田独步开口。
“我和我的丈夫以前都曾在那里工作过,但三年前我们一起离开了那里,这在我们组织里等同于背叛。”她潸然泪下,“我们在离开的时候,顺便将我们自己的实验数据全部带走了。”
“是做怎样实验的组织?”
田中太太停顿了几秒,然后最终犹豫地说道,“人体实验。”
“这并不少见。”太宰治说,“你们为什么会离开?根据记录来看,你们这些年搬了很多次家,是为了躲避他们的追踪吗?”
“是的。”女人说,“人体实验确实并不罕见,但我们做的实验很特殊。实验数据显示,异能者拥有异于常人的体质,所以后来我们慢慢研究出一种药物,能够短暂地将已经脑死亡的异能者重新恢复大脑的活动,在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实验过后,我们能使这些‘死而复生’的异能者们保持至少一年的复活状态,有的甚至会更久。”
“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实验体?”国木田问。
“我们有专门的情报人员收集信息,然后和出殡馆的人合作,回收异能者还未火化的尸体。”

太宰治的目光沉了沉,“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异能者在社会上已经是‘死亡’的状态,没有任何身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在‘复活’期间,他们的异能可以正常使用,因此可以贩卖给很多地下组织,可以说,他们相当于人形武器,尤其是拥有攻击型和防御型异能的异能者,可以以高价卖出。”
太宰治问:“但异能者本人真的会这么听话吗?”

女人停顿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他们……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这也是我和我的丈夫离开的原因,因为每一个被‘复活’的异能者,睁开眼睛之后都没有任何情感的认知,也就是俗称的情感缺失,况且他们需要定期注入药物才能维持大脑的活动,也就是说,他们和会工作的、需要定时充电的机器人无异。”她继续,“我仍然记得三年前我和我丈夫接手的一位已经死去的异能者,当他醒来、睁开眼的时候,我完完全全僵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冷漠的眼睛。

“那时候我意识到,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们没有痛觉的感知,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意识不到,所以等待他们的很有可能是再一次地无知觉地战斗至死。这实在是太可怖了,生死有命,人死了就不该再复生,这是违背自然规律。”
她抹了把眼泪,“况且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推己及人,他们的家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无比心痛。我时常在想,我女儿如此体弱多病,或许也是我和我丈夫的报应。”

一时半刻,客厅里就只能听见女人的啜泣声。国木田独步抽了张纸巾递给田中太太,而太宰治则是完全的静默。
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问道:“那这次他们绑架田中先生的目的是?”
“他们要当初我们带走的手中的实验数据。”
“你打算给吗?”
“是的……我……我实在是害怕失去我的丈夫,但我担心即使把数据交还给他们,他们也不会留我丈夫的活口。”
“我完全明白了。”太宰治说,“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是要钱。”
“是的。”女人点头,“我也想过报警,可是我并不敢那么做……思来想去也只好拜托武装侦探社,但这些都是高度保密的事情,我只有当面对你们说才能放心。”

太宰治和国木田独步对视了一眼。

太宰治对女人道:“请放心,只要您按我说的去做,您的丈夫一定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他说,“我保证。”


从那处公寓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太宰治裹紧身上的风衣,却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假装抱怨:夜里还是太凉啦。
国木田独步偏过头对他说:“你居然还和‘猎犬’的人有联系?让田中太太以军警的名义去威胁那群实验所的人,你觉得真的有用吗?田中女士不敢报警也是因为怕那群人撕票吧。”
“不一样的。”太宰治摇了摇头,“根据田中太太的描述,我推测出她和她丈夫之前工作过的实验所应该是一个叫ανάσταση的组织。”
“那是什么?”

“我十三年前被‘猎犬’的人带走的那段时间,曾经访问过他们的资料室,读到过这个组织的一些信息,但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他们在尝试做复活异能者的实验,且‘猎犬’的人和他们是有合作的。
“后来我也曾暗中托人查过这个组织,但他们将自己隐秘得很好,能找到的资料非常有限,所能知道的也只是他们和‘猎犬’的人一直有来往。
“因此我才托你请花袋帮忙设置一个程序,将那些资料藏在加密的文件夹里,一旦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人死亡,那些资料就会立刻公之于众。‘猎犬’的人,或者说,军警高层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会引起大众恐慌的事件发生的。
“所以说,只要他们夫妻以后把嘴闭严,至少生命是不会受到威胁的。”

“原来如此。”国木田点点头。
“好啦,我回去了。”太宰治打了个哈欠,又看见远方的黎明,“天都快亮了。”
“不是说要我请吃宵夜吗?”国木田独步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做烤鲣鱼的饭馆开着。”
“不用了,国木田君。”太宰治神色微冷,然后挤出一个笑,又故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真是困死了。宵夜什么的还是下次吧。”

国木田独步看着太宰治的背影,想到刚才太宰治在临走前问田中女士。
他问:“您说您是三年前离开的那个组织,也说过那个组织回收各种死去的异能者,那您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大概一米六左右,他长得很好看——哦对不起,我忘记了您就算见到了也应该已经看不清他的容貌了,他的头发上也都是血污,身上有二十七处出血口,浑身布满红色的可怖的藤蔓一样的条纹……哦对了,他的左耳有两个耳洞,右手无名指戴着一只戒指,和我手上的戒指是一样的款式,就是这样的——”
“啊,”太宰治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

他说,“没事了。”


共事多年的同事,第一次让人感到,原来他也像别的普通人一样,会为失去所爱之人而如此痛苦。国木田独步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感到遗憾和惋惜。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1]

想到世上有情人,有多少是圆满。





[1]: 摘自《西厢记》
*ανάσταση,希腊语,意为“复活”



Chapter03. Daisy

“听说你们昨天回去都已经是凌晨了,你们今天居然还准时来上班。”与谢野晶子看着眼圈乌黑的国木田以及从未摆脱过黑眼圈的太宰治,说道,“社长已经批准你们休假一天,调整好状态再来了。”
“不,”国木田独步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检查今天要完成的所有事务,“那样的话今天的计划就又要拖到明天,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没关系的哦。”太宰治转了转手中的笔。
“真的吗?”与谢野晶子问,“但我觉得太宰你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哦。”

“诶?”太宰治笑了下,“怎么这么说。”
“回去睡一觉再过来吧。”
“没事,谢谢与谢野医生关心啦。”
太宰治起身,将一沓资料递给中岛敦,俯身和他说了一些话。女医生看着男人,转过头去问:“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国木田独步怔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
“他大概没有放下。”国木田推了下自己的眼镜,在心里说道,而且是完全没有放下。
“意料之中的事情。”与谢野晶子点点头,她未免感慨:“黑手党干部先生,就算和他相处一时半刻也会令人难忘,更何况是和他在一起多年呢。”

下午的时候,“猎犬”的人来了一趟武装侦探社,昨晚,或者说今早发生的事情,言语里委婉透露出希望武装侦探社不要再继续插手“ανάσταση”的事情,除此之外,希望能与武装侦探社方达成合作。
“我们希望你们能帮我们抓三个人。”来人拿出三张照片,“由于他们身份的特殊性,军警方面并不方便直接动手。”
“有时间限制吗?”国木田独步接过照片。
来人伸出三个指头:“三个月之内。”
“三个月的周期……这么久?”国木田独步翻看了那两人的资料后不禁蹙眉,现在武装侦探社大小事宜的决定权基本都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做每一个决定时均十分谨慎。他说,“都是身手相当厉害的体术高手兼异能者,这个委托是不是找别人更加合适?”
“我们确实有想过找国际上的绑架专家,但出于保密性等综合考量,还是找武装侦探社比较合适,放心,我们会为你们送来一些帮手。”


武装侦探社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委托,近年来他们与军警方面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再不是处于当年被当成恐怖分子对待的境况。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猎犬”的人口中的“帮手们”是谁了。便就是在之前,田中太太所提到的实验体们。如她所说,他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拥有过去的全部记忆,却缺失情感的认知,和谁说话都是一个表情,如同机器人一般。但毫无例外的,他们都是拥有异能者。很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位是数年前死于被称为“死屋之鼠”首领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手的A,编号为M02-A506。太宰治记得他曾是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

“你为他们工作多久了?”太宰治口中的他们指的当然是买走实验体的“猎犬”。
“我死去了多久,就为他们工作了多久。”A面无表情地开口。
“那有十几年了。”太宰治若有所思地说道。
“和我同一时期被购入的实验体大多早就因为战斗而使身体变得破烂不堪,于是再度死亡,我只是被派遣的任务都不用冒生命危险而幸存下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听命于他们,十几年。”太宰治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却被对方推了回去。
“不知道,但是无所谓。”A说,“抱歉,我现在不能喝咖啡,我的身体里很多器官都是人工植入进去的,现在我每天只能输入营养液来维持大脑活动,不能摄入大部分人类的食物。”
“原来如此,只是维持大脑活动的话,那你们还有心跳吗?”
“有,不过非常缓慢,输入到四肢的血液很少,因此我们的体温很低,接近于死人。”
“了解了。”太宰治点点头:“所以你们真的和机器人很像。”
“好了,”国木田独步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A说,“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因为完成这个委托需要你们的高度配合,所以……”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是任你们派遣的。”A回答。
“那就好办了,我们在这三个月内会为你们提供住宿的地方,关于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会分别给你们分派任务,不过……”
“等等。”A插话道。
“怎么了?”
A顿了一秒,“我们还有人没到齐。”

闻言,太宰治微微眯起了双眼。
国木田独步问:“还有人?谁?”
“一个相当厉害的异能者。”A回答说,“他前段时间在追捕一个国际罪犯,明晚回横滨。”
太宰治眼皮莫名跳了一下。
他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A平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他的编号是M12-A514。”
“原来如此……”太宰治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若有所思。
“没关系,等他来了自然会有他的事情要做。”国木田独步问,“他明天晚上到横滨是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那就先等等吧,我现在带你们去武装侦探社的宿舍。”

太宰治捧着热咖啡站在窗户旁边,夜里的凉风吹起他额前的刘海。他忽然想起来,该去学校接淳了。
他站在学校门口,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从学校里陆续走出来的孩子们。他看见莉世和咲乐,打了招呼,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颗糖果哄了哄小女孩,莉世调侃他说:“咲乐可讲将来长大了要嫁给你。”
小女孩觉得害羞,太宰治笑了笑,弯下身子对咲乐说:“诶,但是等我们咲乐长大了我就老啦。”
织田咲乐和津岛淳在同一个班级,但却久久不见淳出来。
“小淳他今天不太舒服,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我也没有看见他。”小女孩小声讲道,很抱歉地看了看太宰治,最后又看向自己的妈妈。
“没关系,那我再等等他。”
太宰治和莉世他们道别。没多久淳就出来了,背着书包,脸色不大好。
“是又不舒服了吗?”
淳回答:“一点点。”
“要去找与谢野医生看看吗?”
“不用麻烦与谢野阿姨啦,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们两个在马路边等红绿灯,但霎时间只听见前方“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津岛淳的眼睛就被一只手掌蒙住。他下意识地抓住那只从背后环绕过自己的肩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他摸到那人手上的骨骼,然后他意识到,那是父亲的手。
津岛淳说,爸爸,没关系。说出口的一瞬间他怔愣住,发现自己许久没有喊出“爸爸”这两个字。
然后男人慢慢地,慢慢地,将遮挡住孩子眼睛的手撤下来。前面有人出了车祸,所以少年睁眼便是一个女人倒在血泊之中。她躺在地上,睁着一双狰狞的目,嘴里不停地呕着血,她的手提袋落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有奶粉,有奶瓶,还有婴儿的睡衣。
救护车很快赶到,但没用了,女人已经死了。她的灵魂站在她的尸体旁哭泣。


回家后,淳在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小朋友生病的时候总是没有安全感,要抓着太宰治的手,于是太宰治用肩膀夹着手机跟与谢野晶子通话,另一只手拿着温度计。三十九度一,他说。
完全没有退下来。
与谢野晶子说她马上就到。不一会儿公寓的门被敲响,女医生站在门口,匆忙带着急救箱赶来。
简单检查过后,女医生说:“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别太担心。”
太宰治给淳盖好被子。
“啊,我不担心。”他说。

女医生打开窗户,在窗旁边抽烟,太宰治从卧室里出来之后,她递给他一根崭新的烟卷,对方却拒绝了。女医生红唇微弯,说起从前你也是抽烟的,怎么现在就戒了。
太宰治闻言笑了笑,“不喜欢那种味道罢了。”
“这两年你活得健康了。”女医生点头,“不抽烟是好习惯。”
太宰治将一个精美的礼品袋递给与谢野,说:“麻烦与谢野医生大半夜过来一趟了。”
从前与谢野还会推脱,如今坦然接过来,“怎么说也是十几年同事,不用每次都这么破费。”

安静了一会儿,看到表上的时针所指向之处,才发觉早就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与谢野晶子突然问道:“今天是不是他的忌日?”
太宰治没说话。客厅里开着昏黄的灯,照得他一副略显疲倦的美丽皮囊。
他闭了闭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昨天几乎没睡,今天也熬得太晚。他在回忆,花店几点开门,因为到了那时他才能去买一束白色的雏菊。


Chapter04. Emily Rose

这一天,太宰治依然是武装侦探社楼下咖啡店的第一位访客。
露西问他:“还是一杯黑咖啡和三明治吗?”
太宰治点点头,“是哦,麻烦露西小姐了。”
“天天吃这样的东西不会腻吗?”
“不会诶。”
“黑咖啡很苦。”
“还好啦。”
“还是一点糖都不加吗?”
“嗯嗯,不加哦。”
“牛奶呢?牛奶也还是不加吗?”
太宰治摇摇头。露西盯着他,注意到了他手边的一小束白色雏菊。
“很漂亮的花。”她说。
“诶,下次给露西小姐带一束更漂亮的。”
男人的眉眼生得多情,似乎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尽是些美好的东西。他的目光深邃,面容风流,只比二十几岁的他更有魅力。但露西·蒙哥马利想,可惜自己再不是十几岁时爱脸红的小姑娘。

“还是加一些糖吧。”
没办法。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作为三十岁出头,依然喜欢布娃娃的漂亮女人,固执地认为不加糖的黑咖啡是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的东西。
“没关系的,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太宰治说。
露西惊呼:“怎么会?区别很大!”
“对我而言,确实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失去了味觉。”
太宰治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从乌鸦身上掉下一片羽毛一样轻松而微不足道,

“怎么会?”露西惊讶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人思考了两秒:“有两年了吧。”
“没去看看医生吗?”
“诶,算了,好麻烦。”
“侦探社不是有一位很厉害的女医生吗?”
“与谢野医生很忙,这种小事就不麻烦她啦。”

转身走开的时候,露西突然在想,没有味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吃进去的东西,是甜是苦,是酸是涩,一概不知道,是真真正正的味同嚼蜡。什么样的病会使人失去味觉?人为什么会得这么可怕的病呢?

于是露西问下来吃午餐的中岛敦:“你知道你们侦探社的太宰先生他每天都点那种很苦的黑咖啡吗?”
中岛敦诧异道,“怎么会?太宰先生一向怕苦。”
“他说,他没有味觉了。”露西坐在中岛敦的对面,将人虎刚想伸出爪子去拿的茶泡饭往自己这边撤了撤,让人虎的爪子落了空。她说:“你敢想象吗?他用那种‘今天吃了午饭’的语气说出他失去味觉这种话。”
中岛敦默默收回自己的爪子,确确实实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嗯,说起来,太宰先生这两年确实变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他,怎么说,他太正常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指的是……”

不知怎么的,中岛敦突然提起:“今天太宰先生带来了一束白色的小花,还把它们摆在了花瓶里。”
露西说:“拜托,那是雏菊。”
“好吧,不管是什么花。”中岛敦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去年的今天,他也带了一束花,是……总之也是白色的、很漂亮的玫瑰花。”
“白玫瑰吗?”
“太宰先生说它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但我好像忘记了。”中岛敦略有心虚地说,“但我记得它和普通的玫瑰不一样,它是重瓣的。”
“那是洛莉玛丝玫瑰。”露西一下子就说出了那种重瓣的白色玫瑰的名字。
“对,好像就是这个。”
“我……似乎知道了。”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这个任何时刻都十分天真浪漫的女人,她咬着下唇,眼皮垂下来,看上去有些沮丧。
“知道什么?”
露西接着人虎的话说:“我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失去味觉。”
“你是说太宰先生……”
“喂,”露西有些别扭地打断他:“你知道白色雏菊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中岛敦一头雾水。
女人叹了口气,“是告别。”
“告别……”
“那你知道洛莉玛丝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露西叹了口气,“算了,你这样的傻瓜肯定也不知道。”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仿佛一个置身于故事之外唏嘘的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她将茶泡饭还给中岛敦,心想这个傻瓜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类似的这种烦忧吧。也是好事。
傻瓜!傻瓜!傻瓜!她在心里大叫,不知道是在说谁。


“心情不错?”
见太宰治正哼着曲子整理花瓶中的白色小花,与谢野晶子这么问道。
“嗯嗯,是还不错。”太宰治点点头,“今天见的第一个委托人是个极具异域风情的大美人,给我的一天都带来了好心情耶。”
“哦?听直美说大美人还给你留了名片叫你之后联系她。”与谢野晶子点点头,“不错,魅力不减。”
“哪里比得上与谢野医生呀。”英俊男人笑吟吟道。
女医生也跟着弯了弯唇,“过奖。对了,小淳今天怎么样?”
“给他请了一天假,在家休息。”
“他一个小孩子在家没问题吗?”
“他已经十二岁了哦,是大孩子了。”
“怎么会,和我们一比还是小孩子。”女医生说,“你不用在家休息吗?昨天照顾了他一夜。”
太宰治摇头,半开玩笑说道:“可是在家休息就少了见到美人的机会了呀。”
与谢野晶子看着他,过了几秒后开口,但开口之后便欲言又止。
“太宰,你……”
“嗯?”
接着,太宰治听见女医生问他。
“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被同事赶去休息室睡觉,这事情还是头一遭发生在太宰治身上。以前他上班总摸鱼,这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搞得国木田独步很是头痛,这两年他开始按时上下班,不迟到不早退,甚至有时对于加班也没有任何怨言,大家反而有点不太习惯了。
他闭上眼睛,酸涩的感觉从眼眶处传来,眼皮很沉,怎么睁都睁不开,它们在提醒他,身体已经疲倦不堪。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似乎睡着了,又好像从未入梦过,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外面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他想起昨天看到的出车祸的女人,心想淳大概是被吓到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是啊,小孩子,十二岁也还是小孩子。不应该听小孩子的话松开蒙住他眼睛的手,如果他不曾看到就好了,那么有可能他就不会发高烧,今天也就能正常去上学。淳很喜欢学校,现在比起在家,他大概更愿意在学校待着。
太宰治被一通电话吵得清醒过来,来电人是小朋友,男孩的嗓音依旧有些沙哑。
“烧退了吗?”
“嗯,退啦。”
“吃过饭了吗?”
“早饭吃了你留的粥,中午红叶阿姨来看了我,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她提前从东京回来啦,现在也还和我待在一起。”对方停顿了几秒,“爸爸,你别担心。”
太宰治听到这话,突然很想摸一摸小朋友柔软的栗色卷发,像小狗软软的皮毛一样。他说:“淳想多啦,我不担心诶。”
小朋友认真地问:“今天也有在好好工作吗?”
太宰治坐起来,懒懒地靠在沙发上,道,“诶诶,有的,我很努力诶。”
小朋友想到哪里是哪里,话题跳转的速度很快。他说:“明天我想去上学了。”
太宰治叹了口气,“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地亲自送你去上学啦。”

挂掉淳的电话,在沙发上又瘫了一会儿,直到时近黄昏,太宰治才慢慢站起来,准备拉开门,却没想到门后就站着一个人。
“太……太宰先生……”他的样子像是紧张,又像是有点错乱。
“敦君?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太宰治挑了挑眉,“一向乖巧听话、认真工作的敦君终于学会偷懒了吗?”
“不、不是……”中岛敦摆了摆手,犹豫着要不要将话说出口,“那个,就是,那个……”
“嗯?”
人虎低头思忖了几秒,又抬起头,语气更加坚定地说:“太宰先生,最后一个人到了。”他继续说,“现在,他就在大厅里。”
“哦?你是说最后一个送来帮忙的实验体。”
“是的。”
“好哦,我去看看。”太宰治刚迈了一步,又轻轻拍了拍中岛敦的肩膀,“诶,敦君,通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紧张的嘛,莫非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总之,您……您做好心理准备。”
“诶?心理准备?”太宰治笑出声,“那种东西不需要啦,就算是外星人来了我都不会惊讶的。”
然后他低头,沉声对敦说一句话,话音刚落人虎便猛地抬头。
“您……”
太宰治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胸针,握在左手手心里,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中岛敦,说:“放轻松,敦君,你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鬼了哦。”

走进大厅里,才发现相当一部分人都聚集在这里,武装侦探社的一些同事们,以及那群实验体站在一起,太宰治一眼便捕捉到其中,站在最前面的,漆黑的、纤细的背影。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国木田君转过头来看他,与谢野医生转过头来看他,名侦探先生眯着眼睛打量他,直美小姐忐忑地拉了拉哥哥谷崎的袖子,敦君跟在他的后面,目光沉沉落在他的背后,站在一旁织田作欲要开口,但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又闭上了嘴。
那个人回头的一瞬间,太宰治忽而想到几多时间前的早晨,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喂,给我认真工作,好好吃饭!”

他转头,还是一样的面庞,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巴,只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得像终年不化的冰山。
已经是秋天,梢间凉风习习,一片枯叶掉落在侦探社大厅的窗沿上。窗外天空依稀能看见月亮白色的影子,挂在沉默、泛黄的草木之上,想起原来今日恰逢月见,夜色落幕便能看到圆月。

那个人的容貌、语言都不再有任何鲜明的颜色,仿佛只留下黑与白,不让别人找到一点曾经熟悉的影子。随后那小个子男人扬起一点下巴,说,“很久不见了。”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打一声再正常不过的招呼。

中岛敦站在太宰治的后面,视角相对比较受限。他看不见太宰治冲着中原中也扯出了一个笑来,只能看见对方左手紧攥,然后从指缝间留出一点点红色。那些红色是什么?它们是会流动的东西,甚至掉了一滴到地板上。中岛敦听见太宰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没有一丝惊讶,更多的反倒是平淡,他说:
“太久了啊。”
“中也。”

中岛敦觉得,露西说的是对的。他不知道很多事情,比如他不知道露西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一直在楼下的咖啡厅工作,不知道过去这么久芥川为什么还是看他不顺眼,不知道太宰先生为什么会点不加糖和牛奶的苦咖啡,不知道白色雏菊代表离别与告别。

不知道洛莉玛丝玫瑰的花语是死的怀念,和已经麻木的悲痛。





Chapter05. Sunset

“这条公路一直通往黄昏。”


“叙旧就免了吧,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中原中也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需要我做些什么?”
太宰治不说话,只一味盯着他,国木田看着情况不大对,便插话道,“之后我会和你详细说的,今天……就先休息吧。”
“休息?”
“嗯,给你们都安排了员工宿舍暂住,只是你的房间可能会……”
“不用了吧。”中原面无表情地打断道,“我直接回家不就行了吗。”
然而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太宰治,后者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男人懒懒地,将左手插进口袋里。他看着中原中也,很沉静,目光中没有波澜,对方也平静地与他对视,过了几秒,他说:“没问题哦。”

太奇怪了,这两个人。中岛敦想。太奇怪了。

一旁的国木田独步犹豫地开口:“这……”
江户川乱步却抢话道,他眯着眼睛道:“我也觉得可以哦,帽子君住家里也会更舒服吧。”
太宰治都点了头,其他人当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话可以说。待他们两个离开后,谷崎直美才叹气道,“真没想到,他们两个的重逢竟然如此平淡。”
“只是表面看上去平淡而已。”与谢野晶子摇了摇头,“一会儿叫春野把地板上的血擦干净吧。”
目光落在地板处的零星血迹,直美刚要惊呼,便被与谢野晶子制止了。女医生一根纤细的手指抵上直美的嘴唇。
女医生勾唇,道,“说过了,只是表面上看着平淡而已。”


国木田独步则是转向名侦探先生问:“乱步先生,为什么要同意……实验体住进太宰家里。”
侦探先生靠在座椅后背,将棒棒糖含在嘴里,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并不言语。直到半晌后,他才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现在这样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国木田独步知道乱步口中的“他”指代的是太宰治,男人推了下自己的眼镜,“啊,可是万一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不会再更坏了。”乱步突然抬起头,他说,“情况已经……不会再更坏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人相顾无言,以前他们在一起时太宰治鲜少开车,如今变成他坐主驾驶的位置,画面多多少少变得有些奇怪。
太宰治开到海边时停了下来,中原中也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漠地目视前方。
太宰治问:“饿吗?这家的海鲜很不错哦。”他用下巴指了指开在海边的这家饭馆。
中原中也摇头,“我不会感到饿。”
“诶,那真是太遗憾了。”太宰治叹了口气,又问:“中也要抽烟吗?”
“不了。”
“那下车透透气吧。”男人打开车门。
过了几秒,中原中也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他说,“随便。”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黄昏还未落尽,从深蓝的天空中看出一点橙色的光。太宰治就站在路灯下抽烟。中原中也已经很多年没看见过这一幕。在看到之前,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太宰治抽烟的样子。他不再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转过身去看海。

太宰治给淳打了个电话,问他红叶走了吗,淳说还没有。
男人说:“收拾东西去红叶阿姨家住一阵子吧。”
小朋友疑惑地问:“为什么?爸爸有事要处理吗?”
然后他只听见父亲说:“嗯,最近会比较忙,淳不是也喜欢住在红叶阿姨家吗?”
小朋友无奈地说:“好吧,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太宰治闭了闭眼,“很快。”
“真的吗?”小朋友用稚气的声音说:“总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那说明你感觉错了。”太宰治笑了笑,“我心情很好诶。”
“我听到了海鸥的声音。”淳说。
“……我在海边。”
小孩仿佛总是有很多问题:“在海边做什么?”“跟谁待在一起?”“不是说有很多工作吗?”
太宰治倒是蛮有耐心:“在数有几只海鸥,跟一个认识的人待在一起,马上就去工作,现在暂时休息一下。”
“咦,那认识的人是谁?我也认识吗?”
“不。”太宰治的嘴角弯起一点并不开心的弧度,“淳不认识哦。”
“那好吧,”小朋友问,“是漂亮姐姐吗?”
“漂亮是漂亮,不过并不是姐姐。”
“那是漂亮哥哥喽。”淳在这边歪着脑袋,“我想看照片。”
太宰治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小家伙今天格外难对付,他说,下次,下次啦,下次带他到家里来让你见他。好不容易才应付完这个难缠的对象,太宰治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幸亏只有这一个小孩。
“淳吗?”
中原中也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太宰治怔了一下。
“嗯,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太宰治笑了下,“虽然我觉得我已经够会编谎话,但果然还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有关于你的事情啊。”
“要是实在不方便,我也可以住你们的宿舍。”中原中也说,“这件事我无所谓。”
“还是住家里吧。”太宰治说,“我会和淳解释清楚的,今天……太突然了。”

中原中也转头看向太宰治,忽然伸出手从他肩膀上拿走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根海鸥的羽毛。灰色的,浅浅的,从他的肩,又落到中原中也的指尖。太宰治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微微颤抖,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很难受,很难受,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吐出来才好。夜里的海风太冷了,吹得他有点发抖,但他又觉得很热,额头是热的,眉心是热的,眼眶都是热的,就像要发烧了一样。他握了握拳,触碰到自己的掌心,发现指尖冰凉,想起刚才中也从自己肩膀上拿走的那根海鸥的羽毛,遗憾隔着衣料无法感知对方手指上的温度。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地抖,是因为太冷了吗?可是冷一点也好,他的左手掌心流着的血凝结成痂,因为冷,已经不会感受到痛了。
他抬起头,看到月亮,本想说今晚的月亮好圆,但话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好冷哦,回去吧。”

太宰治准备打开主驾驶位的门时,被一只胳膊拦住。中原中也道,“我来开吧。”他只是单纯认为太宰治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开车。太宰治摇了下头,离家也不是很远了。于是中原中也不再坚持,他绕到副驾驶的座位那边上车。太宰治打开了音乐。
他们往黄昏的尽头处开去,太宰治看着前方,想起一些事来。
“实验体虽然没有了情感,但仍然保留有记忆,对吗?”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太宰治偏过头,这样问中原中也。
“嗯。”对方点头。
“那中也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开车要带你离开这里,也是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太宰治看着前方,说,“那时我在想,明天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与我无关了。”
“我记得。”中原中也说,“所有人都觉得你疯了,妄图救一个被荒霸吐控制的怪物。”
“我当时就说啦,中也不是什么怪物。”太宰治略微歪了下头,“中也只是我的狗罢了。”
过了几秒,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回答:“哦。”
“哦?”太宰治只觉得神奇,“要是以前听到我说这话,中也肯定早就暴怒不已了吧。”
“无所谓。”中原中也面上还是没什么变化,“随你怎么说。”
“唉,真不好玩。”太宰治很是惋惜,“中也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诶。”
“那还真是抱歉。”中原中也一点也不抱歉地说道。

停在公寓大楼的马路对面,正巧碰上红叶牵着淳走出来,他们二人避无可避。太宰治转头对中原中也说,“等我一下。”然后熄了火,打开车门走下去,随后将车上了锁。

中原中也透过玻璃看到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挣开红叶的手,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跑到太宰治面前。他很削瘦,皮肤极白,脸蛋稚气未脱,但他眉眼又都生得极好看,像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天使,但有些奇怪的是,男孩的脑袋上缠着绷带,将他的一只眼睛遮了起来,而露出来的眼睛,和他的父亲一样是鸢色的眸色。而中原中也知道男孩的秘密,知道男孩的异瞳,知道他生过大大小小的病。男孩长到十二岁,不知有多少次在死亡边缘徘徊,他的胳膊很细,手背的皮肤一度布满针印。他们曾是一体,男孩应该是荒霸吐带给他的厄运之一,让他几度失控,甚至被首领下以处决的命令,但也是他和他的爱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所以中原中也从不觉得淳是他的厄运。
很多次他站在病床前问淳:“想活下去吗?”
淳说:“想。”
他说:“那就要活下去。”用被黑色手套包裹的纤细手指摸一摸男孩柔软的头发。
“要坚信自己会活下去才行,知道了吗?”
“嗯!”淳伸出小小的手指,“那爸爸也要活下去,我们拉钩。”
“生病的又不是我,傻瓜。”中原中也这么说着,却还是和孩子拉钩了。

他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小孩,淳长高了很多,却还是很瘦。他想,自己确实食言了。还有红叶,红叶如果知道……但,无所谓。他撇开目光,不再去看故人。



Chapter06. Sin

“爸爸,你不是要工作吗?”淳问。
“是哦,但是要先回家拿趟东西。”
“哦——我还以为你在约会。”
“诶,那就太冤枉我啦。”
太宰治看向红叶,微笑道,“今天开车来的吗?”
红叶点点头,看到对方的眼神心下了然,于是摸了摸旁边小朋友毛茸茸的脑袋,将车钥匙递给他,说:“淳去车上等我吧。”
淳知道两个大人有话要讲,就点了点头,随后将车钥匙接了过来。

“说吧,别让你车上的人等急了。”红叶不紧不慢地开口。
“红叶姐看到了?”
“没看到多少,倒是觉得有点眼熟……”
太宰治敛起笑,他道,“不错,确实是熟人。”


当太宰治再回到车旁,却发现原本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已经不见了。凑近一看,车门是被强行掰开的。
看来这周要找个时间去修车了。

中原中也站在家门口等太宰治,因为他没有钥匙。

太宰治有些好笑地掏出钥匙:“怎么在这里等我?”
中原中也说:“你太慢。”

家里的装潢还是没怎么变,但多了几盆花草,中原中也叫不太出来名字的那种。他打开客房的门,他说:“我住这里就可以。”然后他走进去,关上了门。几秒钟后,那扇门又打开,中原中也冲太宰治说,“哦对了,之后我大概会每两个星期回一趟总部做身体的检查。”
“好。”太宰治点头。
“我想洗个澡。”中原中也脱下外套拿在手上。
“你知道浴室在哪里。”太宰治说,“我可以给你找新的毛巾。”
“不必了。”中原中也脱下左手的手套,这回饶是太宰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装作平静地问:“你的手……”
“你说这个?”中原中也举起他的假肢,完全由金属构成的小臂,“没什么,丢了只手而已。”
“可是你——”
“而且我已经没办法再使用污浊了。”中原中也掀起眼皮说话。
太宰治声音晦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手臂。”
“去年吧,不记得具体时间了,这种事情无所谓的吧。”
太宰治点了下头:“无所谓……吗?”

诡异的沉默挤进两个人中间,说句实话,中原中也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好像明白太宰治面对他时的情绪,他记得过去所有事情,但他无法回应。他偏过头,恰巧看到窗外的月亮。
半晌后,他打破了沉默,“A是所有实验体中‘存活’得最久的一个,他很特殊,是第一个研究出λ药剂的——也就是维持我们大脑活动的药剂——里奇博士的第一批试验品,在他去世后,实验体的使用寿命似乎变得越来越短……但A撑到现在也是极限了。”
“我和其他大多实验体的命运一样,我就算能活到明年也已经是……算了,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这样还算不算活着。”

太宰治打断他,“所以呢,你想说的是,让我不要把你当作从前的那个你看待,你只是一个迟早要被丢掉的弃子。”
“没错。”中原中也没什么表情,他直视太宰治的眼神毫无温度,“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明白,”太宰治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成他。”
中原中也点了头,说:“那样最好。”


然而夜里,客厅里突然发出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夜晚寂静,因此那声音便显得格外突出。中原中也警惕性高,穿上衣服便出了房门。
但其实只是太宰治出来倒水却失手打碎了杯子。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抱歉……太黑了,没看清。”
“那怎么不开灯?”中原中也刚想去开灯,却一下子被太宰治拉住手腕。

男人握住那假肢的一瞬间在想,可惜在金属的骨骼中无法生出皮肤。好可惜。因为这个人曾经那样温暖。
“不用开灯了。”他说。

中原中也倒是也没挣脱那人的手,只问道:“不开灯,怎么收拾?”
太宰治犯懒:“明天天亮了再收拾吧。”
“你还真是够懒的。”
“确实诶。”
“……”

黑暗中,中原中也不怎么能看清面前人的表情,却无法忽视对方的目光。

太宰治的声音离他很近:“十秒钟。”

他不知道这人所指:“什么?”

中原中也没能得到言语上的答案,但下一刻,太宰治把他拉进怀里。


十.
倒数第十秒,中原中也感受到靠近着的那颗心脏在砰砰跳动。

九.
倒数第九秒,太宰治在想,啊,没有听见他的心跳,对方似乎也不存在体温,就像蛇一样。

八.
倒数第八秒,中原中也仿佛很久没有体会过被拥抱的感觉。冷冰冰的实验体不应该贪恋人类的体温。

七.
倒数第七秒,太宰治回忆起中原中也如何流血,如何死亡。

六.
倒数第六秒,中原中也又在想,津岛淳确实长高了。

五.
倒数第五秒,太宰治绞尽脑汁:如何与淳解释中也的情况?他会接受吗?他会难过吗?

四.
倒数第四秒,中原中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三年。

三.
真是糟糕。

二.
你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一.
就到这里了吗。


理智说:十秒到了。他依然抱着那个人。此刻,太宰治的头脑无比清醒,知道这是对的,也知道这是错的。他沉声说,中也,你好残忍。


原来爱是人的原罪。



Chapter07. Run away

男人站在内务省异能特务课档案室里的最角落处,他戴着眼镜,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的手指掠过一封封文件,最终落在一个被尘封的,被落满灰的档案袋上。他摸了摸档案袋边缘因陈旧而泛起的细小绒毛,然后将它从柜子中抽了出来。他将档案袋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只见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末尾写着:
资料编号:伊-92-104-丁
<关于荒霸吐失控事件始末>
报告者:内务省异能特务课·参事官坂口安吾


平成二十六年五月十七日,也就是十三年前,港口黑手党干部中原中也因其异能「污浊」失控,造成包括普通市民及民警等十九人死五十七伤,被军警最高层下以最后的通缉令,然而几天之后,这位黑手党的干部却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晚,武装侦探社召开会议的时候,其成员太宰治缺席。翌日,当“猎犬”敲响侦探社的大门,这才发现侦探社全员都与太宰治失去了联络。


那时候太宰正将衣服整齐地归置在箱子里,他的身后传来一些声响。他将行李箱合上,然后起身打开了身后房间的门。那是一个相当昏暗的房间,借着客厅的光能看见房间角落里的人影。被锁链困在床上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年轻男人,正是“失踪”了的港口黑手党干部,中原中也。他的下唇被咬破了,拿脑袋一下一下狠狠地撞着床头,看起来正在忍受极大的折磨。
“杀了我。”见太宰治进来了,他就这样说。
黑发男人穿着驼色风衣,显得身姿修长,里面的白色衬衫口袋上别着一支漂亮钢笔。听了对方这话,他也只是弯了下唇角。
“杀了你?”太宰治拨开中原中也额前湿透了的刘海,露出那人冷汗涔涔的额头,“那岂不是太便宜中也了。”
“你想怎样?”中原中也哑声道,“我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污浊」……之前已经……失手……伤人……”
太宰治擦了擦那人的汗,“中也待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你失控的。”他俯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闭着眼,“现在呢,现在好受一些吗?”
中原中也微微偏着脑袋,非常不情愿地承认:“好像……有好一点。”
闻言,太宰治轻轻笑了:“啊,看来中也现在很需要我啊。”
“滚。”中原中也嗓音嘶哑,语气却还是很凶。
“中也就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讲话吗?”太宰治抬起头来,慢慢解开中原中也手上的铐锁,“我可是刚把你从森先生下达的处决命令里救出来啊,现在你该意识到了吧,他就是个冷酷无情、为了他想要维护的秩序可以不择手段、放弃一切的人,”太宰停顿了下,“包括效忠于他多年的部下的性命。”
“首领的决定……是正确的。”中原中也回答。
“啧啧,”太宰治说,“中也还真是一条好狗。”

中原中也没了束缚,却也不大想动弹。他用一张侧脸面对太宰治,碎发凌乱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几秒过后,他突然猛地起身,将太宰治别在衬衫口袋中的钢笔抽了出来。他的动作很快,但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于是钢笔尖没有戳进他脖子上的动脉,却贯穿了太宰治的掌心,从手背,到手心,血流下来。
可太宰治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中也……下手真狠啊。”
中原中也三天未眠,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看着对方。
“你活该。”

太宰治将行李和中原中也一起拖下楼时对那人说:“中也应该不用我抱着去副驾驶吧?”中原中也斜眼看着他,没动作。太宰治就继续苦恼地说:“呜哇啊啊,那不要吧,中也太重了。”
中原中也翻了个白眼,骂了句戏精,然后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少有地,这回是太宰治来开车,中原中也想自己是不用动手了,就凭此人的车技,恐怕能把他俩一起搞死,也挺好的,省得麻烦了。只是要和这家伙死在一起,想想还挺恶心的。
他看到那日的晚霞,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落日,因此这时的落霞在他眼里总要比平常绚烂几分。
中原中也不知怎的,忽然开口:“喂,十年后的落日,也会这么美吗?”
“嗯嗯,这是个好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诶,毕竟我能不能活到十年后都还是未知数。”太宰治跟那人看向同一处,“也许是一样美的吧。那就拜托中也替我看一看啦。”

“系好安全带哦。”太宰治提醒道。
中原中也后知后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机场。”太宰治说,“坐私人飞机离开这里。”
“你什么时候有的私人飞机?我怎么不知道。”
“哦,那是因为……”太宰治理直气壮:“不是我的啊。”
中原中也:“……”

“初岛,听说过吗?”太宰治心情似乎还不错,而中原中也没什么精神,靠在座椅靠背,手堪堪搭在身旁。
“没有。”
“那是离东京最近的一个离岛。”太宰治说,“风景很好。”
“哦,去那里干嘛。”
“去散散心——诶,开心一点啦,我们马上要开始二人世界诶二人世界。”太宰治眨眨眼睛,“不期待吗?”
“……期待个鬼啊。”
“啧,中也还真是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太宰治将车停靠在码头,这是在去机场之前,他所必须要停留的地方。在这里,他要拿一样重要的东西。
他熄了火,转向中原中也,对方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只是眼皮偶尔会动一动。中原中也其实一直没睡着,但他很累,疲倦到了极点。太宰治手握方向盘,一路上把他颠得快吐了。他没睁眼,直到发现手上传来另一个人皮肤的触感,他记得这掌心的温度。太宰治将自己的五指挤进中原中也指间的缝隙,他们短暂地十指相扣,中原中也下意识地回握住。
“你说,”他睁开蓝色的眼,“这一切是不是和我身体里长的那个东西有关。”
“不知道。”太宰治诚实地回答,“有可能。”
“哦,那就都怪你了。”
“诶,诶诶,中也自己生理构造特殊怎么能怪我呢。”
“不,是今年才这样的,之前没……”
“也有可能是你体内荒霸吐的力量使你身体发生了变化。”
“这都什么破事。”
中原中也唇色苍白。对,他现在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恶性肿瘤,这个肿瘤的产生与“它”有关。

“中也现在心情一定很糟糕吧!”太宰治语气愉快地说。
“怎么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中原中也满头黑线。
“唉,没办法嘛,中也心情一糟糕,我心情就很好诶。”太宰治笑眯眯地讲:“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不如这样吧,在我死之前,你最好还是先去死一死吧!”
“诶诶,中也想和我殉情吗?”太宰治惋惜道,“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和中也一起……不过如果中也如果非要坚持的话,那我也只好……”
中原中也无语:“我可去你的吧,你可以闭嘴了。”

在车内坐了一会儿,发现太宰治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中原中也按耐不住:“太宰你……”
“嘘,”太宰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目光却落在了别处,“中也可以暂时不要跟我讲话吗?我正忙着呼吸。”
对方忍无可忍:“你他妈——”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敲了敲太宰治那边的车窗玻璃。
中原中也恢复了一点精神,看清来人是谁,才惊讶道:“教授眼镜,你怎么……”

太宰治放下车窗,随后坂口安吾将一沓资料递给他。
“你们新的身份证明都已经托人办好了。”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说,“档案袋里有支票和一些现金,足够你们生活一段时间了。”
“麻烦你了。”太宰治接过东西。
坂口安吾向中原中也点头示意,后者也回了个眼神问好。
“你应该知道,现在猎犬、武装侦探社、还有港口黑手党的人都在找你们吧。”他对太宰治说,“新的身份并不能帮你们掩盖太久,最好还是要找到更加有效的解决办法。”
“我知道哦。”太宰治目光暗了暗,“莉世和织田作都和我说过了。”
“织田他……”
“叙旧的话就以后再说吧。”太宰治打断他,微笑道,“你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不是吗?”他刚要摇上车窗,又突然想起些什么:“哦对了,有的时候还真是佩服安吾你啊,在特务课待这么久,每天撰写、整理档案,如此重复,都不会觉得无聊吗?”
“自然不会。”坂口安吾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样哦。”
太宰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暮色降落,他带着中原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的尽头也是黄昏的尽头。


Chapter08. Ring

他们的目的地是初岛,如太宰治所言,是离东京最近的离岛,每天闭眼前是海,睁眼后也是海。初岛总是很美,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见富士山,看见那高耸入云的一点雪白的山尖。有时候中原中也会和那人吐槽道:“你还真是选了个好地方给我送终啊。”

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到了鸡皮鹤发也还是恩爱,又十分和蔼可亲,眼睛不大看得清楚,戴上老花镜看才知道新搬来的是两个漂亮青年。
四个人相处得挺好,偶尔老夫妇会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这对夫妇家里养了许多花花草草,中原中也都不太能叫得出名字来。屋顶升起炊烟,不久后院子里的桌子上就摆满了饭菜。

中原中也看着一直抓着自己的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他很无语:“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太宰治说:“诶,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诶,但中也总不想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发动污浊吧?”
中原中也:“不会的吧?”
太宰治:“很难讲。”
中原中也:“呃,那好吧,但是一会儿他们问起来怎么办?”
太宰治:“诶,那我们把手放在桌子底下。”
中原中也:“……行,但你怎么吃饭?”
太宰治:“我可以用左手吃饭。”
中原中也:“你什么时候用左手吃饭过?”
太宰治:“刚学的。”
中原中也:“什么时候?”
太宰治:“诶,我不是说了,刚才。”
中原中也:“……”

谁知道老人家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在桌子底下交缠的手,老奶奶就感叹道:“年轻人感情真好啊。”

两个老人家多多少少觉得这两人关系不太一般,但出于礼貌还是没有问出口。直到后来很多年,中原中也对他们的印象都是两个十分善良慈祥的老人,在他们去世后偶尔会带着津岛淳一起为他们扫墓。

“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那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与谢野晶子这样对十二岁的津岛淳说。
她来红叶家里给津岛淳做身体检查,因为昨天小朋友还是有一点发烧。

“当时太宰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敲响我家的门。”
“那是我吗?”淳小声问。
“是的。”女医生勾唇,对他说:“你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可爱呢。”
“那我的病一直不好,是因为分走了爸爸身上一部分的荒霸吐的力量吗?”
“我们猜测是的,也许荒霸吐认为黑手党干部先生的身体不再适合作为他的容器,想要寻找新的宿主,于是‘它’让你爸爸的身体构造发生了一些变化。”
“可是‘它’失败了?”
“算是失败了,因为‘它’和你的身体并不契合。”
“与谢野阿姨……”小朋友看见女医生正在听自己的心跳,“你说,我的出生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了,你爸爸异能失控,但因为你分走了一部分荒霸吐的力量,他才又多活了十几年。”女医生思考了一下,“可对你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拨开小朋友的刘海,露出小朋友的额头。男孩的眼睛,一只是棕色,一只是蓝色,普通人看到难免会觉得有一丝诡异,但同时它们又漂亮得不可思议。
“你并不是实验体,只是从一出生开始就被迫承受‘它’的力量,这对你的身体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负荷。”
男孩失落道,“爸爸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异能才会失控,等我离开了爸爸的身体,他才恢复正常。”
“这很难讲。”与谢野说,“但我相信你的两个爸爸都认为你的出生是一件好事。”
“真的吗?”
“当然。”女医生说,“不过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寄生在黑手党干部先生身体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当时看上去就是一块阴影,直到把你取出来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婴儿。让我想想,能给他做这个手术的,大概就只有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是森先生吗?”
“你很聪明。”女医生在听小朋友的腹部,却听到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哦天!我好像有点饿了。”
女医生笑了笑:“等我给你做完检查,你就可以去吃饭了。”
小朋友点点头,但安静了没几秒就又问:“与谢野阿姨,你说,爸爸为什么让我最近住在红叶阿姨家这里啊。”
“他……”女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概需要一些时间。”
“什么时间?”
女医生用指节刮了刮小朋友秀气的鼻尖,“等之后你就知道了。”

与谢野晶子没留下吃晚饭,她开车到港口,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栏杆旁。他正在用一朵野花折戒指,凑近了看,折得还蛮好看。

女人将短发撂到耳后,站在男人身旁看了一会儿,说:“你倒是挺悠闲的。”

“诶,这不是与谢野医生吗?”男人故作惊讶,两眼弯弯,但怪好看的。确实,没有谁不觉得这男人有一副极度美丽的皮囊。
男人又道:“真巧啊。”

与谢野晶子点点头,配合道:“确实蛮巧的。”
女人挑了下眉:“戒指挺好看的。”
“谢谢哦。”太宰治说,“如果与谢野医生想要的话,可以送给你。”
与谢野晶子摆手:“我可不敢要。”她说,“你知道我不会要,所以才说这话的。”
“哪里。”太宰治说,“为美人折戒指,是我的荣幸。”
“只怕你不是折给我的。”与谢野晶子说。

太宰治轻笑,转头眺望远方的大海。与谢野晶子听见男人在轻声说,“啊,我好像确实给他折过一个戒指。”
“用那种,最最不起眼的野花。”
“我正和他躺在沙滩上看星星,那天晚上的星空很漂亮,让我深觉仿佛见到了银河流淌。”
“我把戒指偷偷戴到他的无名指上,与谢野医生,你知道吗,他不仅个子只有那——么一点点,手指也很纤细,像女孩子的手一样。”
他问,那中也嫁不嫁我?明明是很浪漫的情节,对方却不解风情地回说,嫁你个大头鬼啊。想到这里,太宰治笑出了声。

与谢野晶子看到男人的侧脸,那一瞬间,只有瞬间,她竟跟着有几分难过起来。共事十几年,她从来不觉得太宰治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正相反,他把所有情绪都包裹在心底最深处,只展示给别人看他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可在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那个为她制作蝴蝶发卡的士兵对她展露笑容的时候,难以想象,若干年后,那一幕在她眼前仍然栩栩如生。因为时间太漫长,于是她已经学会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不要落泪,但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为什么这世上永远有这么多的遗憾?为什么人会有悲欢离合?

“淳没什么大事,别担心。”她拍了拍同事的肩膀。
太宰治转头,他的面容依然如此平静,“好哦,那个孩子一直很坚强,我并不怎么担心啦。”
他扯出微笑:“下次请与谢野医生去喝酒。”

女医生动了动嘴皮,她说:“好,顺便再加上鳗鱼饭。”


当初送给黑手党干部先生的那枚野花戒指最终是什么结局,是枯萎在干部先生葱白纤细的手指上,还是被遗落在某个角落里,与谢野晶子不得而知,但就在刚刚,她看见太宰转身的时候,将手中那枚戒指扔进了大海里,就如同他知道,就算留着它也已经送不出去了。

路灯亮了。天好像,完全黑了下来。



Chapter09. Carefree

那三个目标均为退休的军官,曾手握机密文件的原先的高层。根据资料显示,其中两位曾在横滨市的泉区一带碰面,目前没有任何出境记录,而剩下一位最后一次活动显示是在港北区的横滨刺绣工坊。
“这次委托由织田、太宰,和我主要负责,你们三个跟着我。”国木田说道,“那边的跟着织田……”然后他转向中原中也,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该叫他编号还是……
然后他对上中原中也冷漠的,没有温度的眼睛,对方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跟着哪些人去做哪些事,对,就是那种漠不关心。
“我这边的话,只需要中也一个就够了哦。”没等国木田接着讲完,太宰治就插话道。
中原中也无所谓道:“这种事情随便。”

他们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太宰治在仔细研读那退休军官的资料。十分钟后,太宰治已经将那些纸张收了起来。

太宰治拿出手机,浏览了几分钟,道,“我买了两张明天最早一班去新函馆北斗站的火车票,早上七点四十五出发,到了之后再坐车去旭川市。”
中原中也问:“旭川市?为什么去那里?”
“这位井上靖长官的出生地在那里,我想应该会比我们到这所谓资料显示的地方收获要大。”
“也是,他的藏身之处不会让人轻易找到的吧。”
“他的异能「满月」使其身体能够吞噬一切事物,类似于黑洞,”
“看来是非常强大的异能。”
“不过这个异能发动的条件似乎是只能在夜晚,白天他无法使用。”
“那你怎么知道去旭川市会有所发现?”
“因为——”太宰治只说了两个字,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保、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哦。”

太宰治看了眼手机屏幕,然后将手机塞进风衣口袋里。他好像心情还不错,甚至吹起了口哨。
他对中原中也说:“还有一些时间,我们聊会天吧。怎么样?”
中原中也侧过头去看他,目光淡得像静水:“聊什么?”
“聊聊我这些年,聊聊津岛淳,聊聊你的手,都可以啦。”
“没什么好聊的吧。”
“诶?没有吗?中也复活以后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没有。”
“那好可惜。”太宰治懒懒地靠在长椅的椅背上,脑袋枕着自己的手,长腿随意地一搭,他浅浅的笑意凝在嘴角,“那就我来讲好了。”
他思考:“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哦对,对对,说起来,我这两年在侦探社的出勤记录居然是全勤,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中原中也点点头:“的确。”
太宰治接着说:“你离开后,公寓那条街对面开了家新的意大利餐厅,老板是意大利人,海鲜面做得非常好。”
中原中也又点了下头:“那不错。”
“遗憾的是津岛淳小朋友还是总生病,也吃不了什么高热量的东西,因此没有很多机会带他去尝。”
“嗯。”
“国木田君这两年还是没有结婚诶,远远超过他理想中的成家年纪。去年他有和一位美丽的小姐约会过,很快就分手了,不过绝——对不是美女的错,嘛,国木田君木讷又不解风情,有哪个可爱的女性愿意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呢。”
“哦,但没有人比你的性格更糟糕了吧。”
“诶,到现在了中也怎么还能这么说?”太宰治侧过脸,眼神里是温柔笑意,“我可是很受女性欢迎的哦。”
中原中也语气平平:“她们也就喜欢你这张脸。”
“啊,这也算是我的优势吧。”太宰治歪着脑袋,“中也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中原中也看了他一眼,旁边的男人三十好几皮肤依然细腻白皙,眼似桃花,眼角天生微红,睫毛卷而翘,额前的碎发落在秀挺的鼻梁,唇红齿白,着实一副美好皮相。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中原中也说,“不过以前爱你不止是因为你的脸。”
太宰治的笑意顿时僵住,他的嘴角一点点往下褪去,但最终停在了一个勉强的弧度。
他惊讶道,“诶,中也以前很爱我吗?”
“哈,好像很爱,但讨厌也是真的讨厌。”中原中也一张脸平静如水。
太宰治若有所思:“咦,现在我彻底相信你不是中也了,也是,中也哪里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然后他说:“我应该拿手机录下来。”
中原中也无语地看着已经举着手机的对方:“……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录了吗。”
太宰治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诶诶诶,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机自己开启了录音呢。”
中原中也:“……”

“对了,淳今天回家了哦,中也要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吗?”太宰治极其自然地说。
“随便。”中原中也的表情毫无波澜:“只要你不怕他被吓到。”
“我跟他说了。”
“说了什么?”
“我说今晚可能有贵客。”
“……”
“哦,那随便。”
“诶,中也怎么什么都是随便。”太宰治眨眨眼睛:“那我们今晚睡一张床。”
中原中也抬了抬眼皮:“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无所谓。”
闻言,太宰治叹了口气:“唉,真没意思,以前中也就像个弹簧,每次出击都会得到很有意思的回应,但现在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摇头:“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中原中也起身:“随便你怎么说吧。”
太宰治没有立刻跟着他一起站起来,而是向对方伸出一只手:“腿麻了——要中也拉我才能起来。”
中原中也没多跟他废话,顺手将那人拉了起来,而太宰治得寸进尺,顺势贴着中原中也,将这人的帽子往下带了一点,刚好遮住他蓝色的、淡漠的眼睛。太宰治低头,直到离对方的呼吸很近。他沉声道,中也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来折磨我的。他是要抱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中也这样烦人的漆黑小矮人呢?
他们呼吸交缠,而中原中也依然没什么反应,仿佛对于他而言,现下怎样的结果都可以。太宰治问:“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躲吗?”
中原中也答:“不会,没必要。”
太宰治的声音好轻:“你还记得我吻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中原中也答:“记得。”
他又问:“是吗?你都记得吗?”
中原中也答:“我都记得。”

良久,太宰治才放开他。中原中也戴好帽子,听见一声叹息,又听见某个遥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只是啊,中也,你还不如不记得。”


津岛淳见到中原中也时,第一反应总是:这是爸爸的灵魂吧?
但很快他就知道不是,因为一旁的红叶也能看见中原。可这个中原中也不会笑,目光里就连一点情绪都捕捉不到。津岛淳觉得自己应该再反应激烈一点儿,但是没有,自己没有,自己就只是像个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他早有心理准备,太宰治已经跟他简略地说过原委。虽然很难过,但他想了想,至少,爸爸没有选择在这件事上隐瞒他。至少,还能再见到这个人,好像已经很好了。然而即使这样,当他看见中原中也左手袖口与手套间露出的那截钢骨手臂时,到底还是没忍住酸了鼻子,一旁向来凌厉的女人也红了眼眶。太宰治却像没事人一样,站在中原中也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都认识哈,就没必要介绍了。”
而中原中也本能地觉得麻烦,他这辈子,或者说死之前,最讨厌眼泪,尤其受不了小鬼和女人的眼泪。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就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自己确实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了。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然后路过曾经太宰治抱着他与爆米花一起躺过的沙发,经过他曾和太宰治还有津岛淳一起吃过早饭晚饭夜宵的餐桌,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

太宰治又摸了摸小朋友的头,又拢了拢淳毛茸茸的后脑勺,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习惯性的动作。他朝红叶摇了摇头,然后对小朋友挤出一个笑。
“我们开饭吧。”


*井上靖,1907年生于北海道旭川市,小说家,诗人,《满月》是他的著作之一


Chapter10. Makrothumeo

夜里十二点,太宰治出门了一趟,淳跟着红叶回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中原中也,他给自己注射了一剂营养针,然后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他的五感依旧敏锐,听见了屋外的动静,知道有谁进出,但他并不关心太宰治出去干什么。

酒吧里,太宰治与与谢野晶子碰了碰杯,他慢慢晃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而女医生一仰而尽。
织田作之助也在,他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说,织田作,你这么晚不回家,莉世真的没有意见吗?”太宰治挑了下眉。
“今天去泉区跑了一趟,工作结束得晚,和她报备过了。”男人摸了摸长出胡茬的下巴,嘶,感觉有些扎手,想起咲乐总是喜欢用糯米团子一样的小脸蹭蹭自己的下巴,内心突然一片柔软。他说,“不过马上也回去了。”
与谢野晶子此时插话道,“莉世又不是什么母老虎,从不管他出来喝酒,管他的是他家宝贝咲乐。”
太宰治笑:“这话说得倒不错。”
与谢野问:“淳还是住在黑手党那位女干部那里吗?”
男人漫不经心地点头:“嗯。”
“中原他……”织田作之助欲言又止,“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从前我们总是吵架,现在好了,完全吵不起来。”太宰治打了个哈欠:“总的来讲,十分无趣。”
两人同时看向他,但他却只是招呼来服务员,叫了一份咖喱饭,与谢野晶子要了一份鳗鱼饭。其实咖喱还是很辣,太宰治想,否则为什么他即使尝不出来什么味道,却还是被辣出了眼泪。他装作被辣到的样子,一边像十几岁吃到很辣的咖喱时那样大口呼吸,一边抹去从眼睛里不断流出的眼泪。好辣,他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已经失去了味觉,咖喱却还是这么辣,难道失去的嗅觉回来了吗?

织田作之助沉默地看着友人笑着落泪,与谢野晶子递过来一张纸巾,让太宰治擦去被辣出的眼泪,泪水从他的眼睛流到嘴巴,尝不出来是苦的还是咸的,所以果然,还是没有恢复啊。
紧接着,太宰治开始流鼻血,血从他的鼻腔里一滴一滴落进没有咖喱酱的白米饭里,把它们染成玫瑰一样鲜艳的红色。回忆起刚才前来搭讪的美人,若看到自己这副滑稽的模样,想必也是不想再靠近了。与谢野又给他递过来一张纸巾,并且制止了他要下意识仰头的动作,她叫他低头,让血流出来。

“咖喱太辣了吧。”女医生说。
“嗯,好像是诶。”太宰治的声音嗡嗡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没有织田那个吃辣咖喱的本事,就不要逞强吃了。”女医生给予出建议。
“没事,偶尔嘛。”太宰治笑道,“哦对了,与谢野医生,我最近好像总是感觉胸闷气短,心跳也总是很快……啊,其实我是想说,我要是猝死的话,还得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一下淳。”
织田作之助说:“不至于吧?”
与谢野晶子没当回事:“放心,那小孩漂亮还聪明,能卖个好价钱。”
织田作之助:“……嗯?”
太宰治鼻血已经止住了,他笑了笑说,“确实哦,但他身体不太好,最好找个心眼好点的人把他卖掉。”
织田作之助:“……嗯?”
剩下的两人都笑出了声,只有织田作之助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笑了一阵,与谢野晶子突然沉默了,她将自己的蝴蝶发卡摘了下来,其实这只蝴蝶早就该死去了,它已经开始松动,经常戴着戴着就会顺着头发滑下来。她将发卡放在吧台的桌上,随后揉着眼皮,女人薄薄的眼皮一揉就红。
她突然发问:“太宰,咖喱那么辣,你难过吗?”
男人怔了怔,随即他摇头,“不会。”
“为什么?你没有遗憾吗?”
太宰治沉默了几秒,只当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道:“只是因为咖喱很辣就觉得遗憾,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如果不止是咖喱呢?如果是你尝不出来它的味道呢?一辈子都无法再品尝美食的话。”
织田作之助惊讶了一瞬,“太宰你……”
可太宰治抢先回答道,“这世上有许多难以完满的事情,每次看到那些流浪的人,乞讨的人,一辈子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的人,丑陋不堪死去的人,我都会庆幸至少自己没有沦落到那种地步。所以,没什么可遗憾。”
“原来是这样。”与谢野晶子点了下头,见织田作之助的酒上来了,便去跟他干杯。
分别之时,与谢野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真不知道你的清醒,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太宰治觉得,那大概是件好事。

但当他回到家里,看见客房里的灯还亮着,他倏尔又觉得自己不大清醒。也许是醉了。他敲那个房间的门,敲了一会儿无人应答,于是继续敲,直到那个人将门打开。
“怎么了?”
“没什么。”太宰治说,“只是想起中也好像答应我今晚要和我睡一张床诶。”
中原中也没回答这问题,他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问:“你喝酒了?”
“没有哦。”太宰治靠在门框上,中原中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说:“我只是……去吃了咖喱饭。”
中原中也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隐隐皱起了眉。他抬起头盯着太宰治,想到曾几何时,若干年之前,自己曾对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这件事十分不满,而现在,他却能很平静地望着对方,想来当时只是纯粹地看这个家伙不顺眼罢了。太宰治转过身,也盯着中原中也看,他鸢色的眼睛忽明忽暗,有时目光浅,视线里像没有焦点,有时却很深邃,像引力巨大的黑洞,如果盯着这样的眼睛看久了容易迷失。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有人心里的有些东西碎掉了,是冰山一角,是难以察觉。
分开,重聚,分开,重聚。他们的人生总是这样的,像两条永远相交永远分开的线,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合的部分,还有各自分开的部分。太宰治三年中受过两次枪伤,一次差点毙命,而中原中也的左臂空空荡荡,他卸下了假肢,胸腔里跳动着一颗人造的心脏。他们拖着满身的伤,彼此知道的,彼此不知道的,就这样见面。太久了,认识他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就好像长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太宰治想到曾经因被子弹穿透而不得不取出的那根肋骨,现在那个地方依然隐隐作痛。肋骨,多么靠近心脏和呼吸的地方。难怪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因为如果少了它,真的很痛。人怎么会不爱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呢,那是人的天性。我们是一体,所以我们共享命运,共享所有的祝福和厄运。
而中原中也想到自己那颗心脏,想到确实不知道它是由什么构成,反正不会是血与肉。他不想再看,不想再听,他的心跳很慢,向身体各处输送的血液都很有限,因此他已经足够疲惫,足够寒冷,每天需要大量睡眠来补充能量。他不和对方争论,又回忆起曾经和对方喋喋不休的争论。

“知道了,我去你的房间,你去洗澡吧。”
“没有力气洗澡。”太宰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要不然中也帮我洗吧。”
中原中也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我很困。”
“那要不中也亲我一下,帮我洗澡或者亲我一下,中也选一个。”
太宰治点了点他左侧的面颊,中原中也依旧没什么表情,就在太宰治打算开口说算了的时候,中原中也扯着太宰治的领子,迫使后者低头,他直接去吻了太宰治的两片薄唇。那人的薄唇上似乎还有一点酒的味道。
他坦坦荡荡地与被亲的家伙对视,声音沉沉:“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喝‘教父(God Father)’。”


那天晚上的月亮并不完整,你能看到那些太阳的阴影正在将它吞噬。太宰治躺在那个人的旁边,他闭上眼睛,久违地入睡了。

圣经里讲,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可恒久是多久?如果时间足够久,那么忍耐与恩慈,可不可以带回我消失的爱人。我憎恨的,我埋怨的,我思念的,我亲爱的,爱人。



Chapter11. Towards the North

两人一大早就出发了。

本以为七点四十五这趟车是直通北海道的,但直到中原中也坐在JR东海道高崎线的座位上才知道他们这段路线属实有些曲折。他们要先坐到东京站,然后换乘上越新干线坐到新函馆北斗站,新干线还未修到他们的目的地,因此到了北斗站之后需要乘坐特急北斗9号去札幌,再从札幌换乘特快丁香23号,这才能到达旭川。于是他后知后觉地说:“有个问题。”
太宰治坐在靠窗的位置,脑袋贴在玻璃上,他戴着眼罩,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懒:“是中也觉得必须要问的问题吗?”
中原中也:“也不是……”
太宰治说:“很好,那就不要问了。”
可中原中也依然用极其没有语气的声音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坐飞机去?而且……就算坐火车……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这难道不是浪费时间吗?”

太宰治叹了口气。
中原中也又见那人唇角弯了弯,随后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其腕间还缠着绷带,随即,那只白得晃眼的手摸索到中原中也左侧的脸颊,他只感受到那个人摸了摸自己下颚骨的棱角,又让温热的掌心贴着自己脸颊的皮肤,手指微微用力,他就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一个瘦削的肩膀上。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地“被”倚靠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人的锁骨。

他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好像瘦了。

太宰治说:“哎,听我的总没错啦。今天起得那么早,中也不困吗?我们还要坐好——长一段时间的车哦,补会觉吧。”
中原中也想,哦,算了,既然太宰治都不着急,他急什么。于是他就真的睡了。他也没有从太宰治的肩膀上离开,因为嫌麻烦,任何浪费能量的事情他都不想做。时间似乎没有过去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捏自己的脸。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太宰治一会儿戳戳中原中也左脸不是很明显的酒窝,再捏捏他右脸的软肉,最后捏住他的鼻尖不让他呼吸,玩得不亦乐乎。被这么一弄,中原中也彻底清醒了,他把黏在自己脸上那只爪子扯开。

他还没开口,就听见对方说:“哇,中也的脸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玩啊。”
“……”中原中也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不过这些年来中也怎么都没变过的,还是童颜诶,不会到了八十岁还是这个样子吧。”
中原中也闭着眼睛:“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中原中也又用讲今天吃了什么那种很平淡的语气说:“因为我已经死了。”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三秒,右手捶了下自己左手的手掌:“对哦,那中也是不是不会变老了。”
“大概吧。”

“中也好狡猾。”

太宰治想。这个人在一个很好的年纪去世了,已经死去的人是永远是不会老的,永远拥有年轻美丽的容貌,不用担心老了以后会秃顶,不用担心会发胖,不用担心生出一条条皱纹和老年斑。这么想来,好像是件好事哦。
中原中也不明所以:“为什么?”
“因为我只爱美人哦,如果中也活那么久的话,我要怎么去爱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中也呢,无法想象。”太宰治叹气。
“这样吗?”中原中也睁开眼睛,“我死前确实白担心了。”
“诶,担心什么?”
“担心你这家伙说不定会难过什么的。”
太宰治停顿了几秒,然后拿食指抵住自己的下巴:“咦,难过还是有一点点的吧,毕竟你走后家里没人做饭,只能我来烧了。”
“哦。”
对方没再答话,眼看就快到东京站,他们准备下车。中原中也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的脑袋掰向右边。
“中也的皮肤好冰。”太宰治很夸张:“冰得我手都快冻掉了。”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那你把手拿开。”
太宰治:“不要。”
中原中也:“……”
过了一会儿,太宰治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中原中也的鼻尖,弄得后者有些痒。
中原中也刚要张口说话:“你……”
太宰治凑得很近,轻声插话道:“中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中原中也想说不管是什么秘密你先离我远一点,但是这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为什么?为什么没说出口?
因为这个人的皮肤好温暖。这个人拥有一颗完好的心脏,不需要药剂维持大脑活动,有喜怒哀乐,会感到痛。
“其实我刚才骗了你。”太宰治说。
“骗了我什么?”

那时火车到站,广播的女声响起,太宰治的声音却好轻,中原中也只隐约见对方两片薄唇翕动。那从车窗透进来的光刺眼,即使曾经学过唇语,中原中也亦几乎没有看清,那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最后那个人也只是摆摆手说:“算啦,没什么。”

没想到的是,他们在临近新函馆北斗站,穿过海底隧道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好吧,也许不能称之为“小意外”了。

北海道地震了。
按理来说,地震对于这个岛国来讲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只是时机不对,造成的后果在目前来看是相当严重的事情。震级应该在破坏性地震以上了,震感十分强烈,而因此前方部分隧道坍塌,海水涌入的速度很快,已经淹没到了车厢外一半的地方。车厢内的空气令人窒息。刹那间,车内的灯突然熄灭,有人惊恐地大叫,而有人在不断祈祷神明庇佑。可惜的是这世上有太多人要向神明大人求助,他也许听得到,也许听不到,而约莫大多数时候,他是听不到的。

中原中也看了看,所幸的是这趟去往北海道的列车乘客并没有很多。他看到自己被水浸泡着的尖皮鞋,海水已经蔓延进车厢里来了。很快,水就会充满整个车厢,真是麻烦啊。他想。中原中也当然可以打碎车窗玻璃自己出去,但无法计算海水的速度,不能确保多少人能在这场灾难里幸存,也不确定自己能带多少人活着出去,更何况,带上身边这个家伙,他连异能都用不了。再看看太宰治,依旧淡定得要命地坐在那里。

不过,为什么要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呢?中原中也突然反应过来,就算他们都死了也没关系不是吗,从前在乎是因为作为人类活着,他有守护这座城市和人们的意愿,但如今呢?就算是太宰治的死活,他现在也不会在意了,不是吗?

退一万步讲,就连他自己的结局他都不会在乎。他的复活,或者说,和他一样的所有实验品的复活,都是个错误。人死本就不能复生,强行违背自然规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绝大部分实验品在被“复活”之后,智力和意识都有所退化,甚至丢失自主思考的能力,完完全全沦为他人利用的战斗工具,最后那些做实验的人丢弃他们的时候就像工匠丢掉已经废弃了的螺丝刀。尤其是对他而言,他已经幸存过太多次,也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不该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一错再错,该及时止损吗?

一声巨响打断了中原中也的思路,一个被绑成麻花一样的人被扔在了中原中也的脚边,溅起巨大的水花。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接下来出现在中原中也眼前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隐没在黑暗里的身影。那个男人还是一副青年长相,从两旁垂下的碎发末端是白色的。
“太宰先生,”黑发青年毕恭毕敬地说,“此人就是引起这场地震的罪魁祸首。”
太宰治拍了拍溅到自己身上的水,微笑着对面前的青年说:“芥川君辛苦了,干得不错。”
“前辈!”一个女人紧随青年的身后出现,她报告道,“应该只有他,没有其他敌人了。”
“嗯。”芥川应声道,然后他向中原中也微微欠身,“中也先生……”

中原中也冲他点了个头,算作回应,随后他问太宰治:“原来你找了帮手,我说怎么这一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我们。”他抱臂说,“但这么多人,你们打算怎么带他们出去?”
“这么多人?”太宰治抬起眼皮,一双鸢目在昏暗的咫尺里竟十分明亮,“这趟车是自动驾驶的,驾驶室内没有人。所以说,这趟列车里,只有我们五个人哦。”

下一个瞬间,所有惊恐的尖叫都消失了,几乎所有的乘客都逐渐变成粉末,他们的身体像尘埃一般消散了。头顶上方的灯似乎恢复了工作,车厢内重新明亮了起来,原本淹没到自己脚底下的海水也消失了,而这趟列车其实还在运行当中。

一个人从中原中也身后出来,太宰治对那个人说,“麻烦你跟我们跑这一趟了,谷崎君。”


Chapter12. Channel Tunnel

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以及樋口一叶都十分默契地坐在了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对面。他们隔着一张小桌板相望。
五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在到站的时候才结束这场尴尬的沉默。

从车站出来,这座城市彻底沉浸在夜晚的灯光里。

“今天就在北斗市住一晚上吧,明天再启程去旭川。”太宰治提议。

他们在附近一个旅馆订了房间,旅馆很旧,房间中的设施也很简陋,不过没人说什么,原本对生活品质最为在意的人,现在已经不会在意了。
中原中也洗了个澡,却被太宰治拉去和谷崎他们吃饭。本想着说自己也没办法进食就不去了吧,结果这厮说不是要他去吃饭,而是要中也保护他。中原中也缓慢地从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这如果是以前,他一定要翻一个白眼。
“有芥川的「罗生门」还不够?”
“诶,但他还要保护樋口小姐。”太宰治拉起他的手腕就走,调侃道,“中也不会在意做这种小事的吧?反正待在房间里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他还是去了。干坐在那里看旁边的男人吃饭,吃得还挺香。吃着吃着那人突然停下了动作,好一会儿没再动筷子。樋口一叶问太宰治怎么了,那男人只说:“没事的,谢谢樋口小姐关心哦。”
太宰治刚要拿起手边的冰水,却被旁边一只戴着漆黑手套的手拦住。饭桌上的人目光都落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中原中也没在意,只是叫服务员来,道:“给他上杯热茶吧。”
看到对面几个人关切的目光,中原中也松开太宰治的手,将冰水挪到自己这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他又犯胃疼了而已。”
“太宰先生没事吧?是突然就疼了吗?”樋口一叶担心地问道,“需要去医院看看吗?”
中原中也回答:“大概是吃饭前就在疼,不用管他,老毛病了,他自己作的。”

太宰治脸色惨白,却觉得自己的胃疼突然好一点了。

回到旅馆,躺到床上,中原中也已经昏昏欲睡。有人躺在了他的身边,他知道那是太宰治。除了太宰治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鬼。

他闭着眼睛问:“你怎么又和我一个房间?”
对方很委屈地答了话:“啊,如果中也不想和我xxxxxx只是我今天胃痛xxxxxx如果xxxxxx那我干脆去别人的房间凑合挤一晚上,但是也许没有多余的被子xxxxxx那么可能我就会感冒,感冒了的话——”
中原中也半梦半醒,听那人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的。那人就跟围在他耳旁的蚊子没什么分别,一直嗡嗡作响。都深秋了,怎么还有蚊子。
他答了一句:“老子无所谓。”

中原中也时常有一种自己并非真实存在于世间的幻觉,每当沉睡,他就会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他似睡非睡的,梦到太宰治在同自己讲话。他好像闻见屋子里好像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忽而又发现那好像不是梦。
他在听那个人讲话。那个人说,“其实今天我们穿过的那个隧道名叫青函海底隧道,横越津轻海峡,从前和你说起过,但那个时候隧道还在修建。”

中原中也想起了点什么,那趟列车一路向北,在谷崎的「细雪」落幕之后,他们看见了海底隧道的出口。火车从暮色中穿过。

那个人还讲:“如果我们是十二月来就好了,那样可以看到北海道的雪,我们总是错过白雪皑皑的北海道。”
是了,每一年圣诞都说要去旅游,要休年假,但每一年都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小朋友年幼时身体更差,不能太过劳累,不能长途跋涉,因此从未带他去过横滨和东京以外的其他城市。

“其实今天在观察你身处谷崎的「细雪」中时,我总觉得如果我们真的处在那样的情况里,你并不想出来,是吗?”
“你想现在就结束这一切吗?”

听到这句话,中原中也的意识突然敞亮了些许。对,其实就是在想,如果这副身躯不再有利用价值,如果这副残缺的灵魂彻底消失,对别人是一件好事,对他自己也是。没有情感,没有同理心,没有痛觉,空留一层躯壳与记忆,就算还活着,也并不能算是活着。

他呓语:“你恨他们吗?”
对方问:“嗯?恨谁?”
“把我拿去做实验的人。”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中原中也就要再次睡着了,他才听见那人说,“不知道诶。”

“说实话每次看见你的眼睛,我觉得这样的中也活着还不如死掉。但晚上我看见你躺在我的旁边,又觉得中也还是活着好了,哪怕你我都痛苦。”

中原中也回答:“我感觉不到痛。”
那人摸了摸他的手,“感觉不到并不代表没有。”

感觉不到,真是最糟糕的感觉。

“中也活着好不好?如果是这样,那么牺牲一下每天做饭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中也就算变丑也好,变老也好,怎样都好——虽然我觉得中也到了八十岁大概也还是个美人。让我死在你前面吧,让你去回答淳那些他永远问不完的问题,让你去保护这座城市,让你忍受永无休止的思念和眷恋。
“好可笑,其实中也一直都想活着对不对?三年前你没了心跳,眼睛却还是睁开的。可我不是,我连呼吸都觉得费力。多么可笑,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却死不成。
“其实没有中也我过得很好,有中也我就会变得很糟糕,但我想要那些糟糕的日子,宁愿过得糟糕,也发了疯地想让中也品尝活着的痛。
“所以我说我骗了你,但我从认识你开始就在骗你,我用赌约拴住你的一生,真是得不偿失啊,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悔得牙痒,我也把我的一生也赔了进去。”

“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共犯,最后一次谋杀难道不应该也是一起吗。”

太宰治漫不经心地说,“中也,如果你想结束在这里,我还是可以陪你。”






Chapter13.

一起结束在这里?中原中也迷迷瞪瞪地反复回想这句话。
可你以前说过,死也不要和我死在一起。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人在捏自己的手指。时间好像一场漫长的折磨,一点一点腐蚀这个人的内里。自己当初最担心的好像莫过于此,他从不觉得太宰治会因为他的死而一蹶不振,因为他们都不是在彼此的存在之上活着的。但人的心可以如何崎岖,如何畸形,人的情感可以如何扭曲,如何矛盾,中原中也至今还不得而知。
他所知道的是,永远不能相信太宰治的外表,永远不能从他的话里判断他的心。

外面下起小雨。

以前听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但愿如此。他想,太宰治不会现在就死的,那个人大概会活很久的,因为津岛淳还小,那人不会真的将那个孩子弃之不顾。就算要赴死,也一定会在那之前把万事规划周全,而显然,情况还没有达到理想的地步。

那天晚上中原中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个人在给他盖好被子之后,说,“有时候真的好恨中也哦。”
如果是以前,自己会怎么回应?
答一句:彼此彼此。
但果然还是会将那人扯过来抱一下他吧,不论这人讲出如何不知好歹的话。

中原中也动了动嘴皮:“无所谓。”
“唉,中原中也现在是不是就只会说这三个字。”太宰治摇摇头,“哦,对,还有‘随便’。”
“那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中原中也冷漠讲。
“不,我没有期待。”对方作出埋怨的语气道,“我只是不满中也比我先死了罢了,想到这点就觉得好嫉妒哦。”
“那时我也很不甘心的好吗?”
中原中也说出这句话后,那人突然沉默了,至于为什么沉默,中原中也没有精力去细想。遗憾的是,他几乎不用思考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们决定分头行动。芥川和樋口坐早一班的车前往旭川市,而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会选择另一条路线。谷崎润一郎带着昨天抓到的、现在已经因为药物而陷入昏迷的敌人返回横滨。尚不清楚那个被抓到的人名字,不过太宰治说此人并不是引发地震的异能者。

太宰治嘱咐芥川和樋口道,“那个退休军官不简单,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至今仍然有不少人为他卖命,就算遇上了什么意外,也不能弄出人命,否则只会是侦探社摊上麻烦。”他又补充道,“当然,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进行抹杀。”
芥川点头:“明白。”
太宰治拍拍他的肩膀,一脸微笑道,“记得好好保护樋口小姐哦。”
芥川还没答话,樋口便抢答道,“太宰先生放心,我绝对不会给前辈拖后腿。”
太宰治对金发美人语气依旧礼貌温柔:“怎么会,只是樋口小姐前段时间不是刚出院吗?没关系,有什么子弹都让芥川君的「罗生门」为你去挡吧,这是绅士应该做的哦。”
樋口一叶:我到底该不该说当时穿着病号服偶然碰见带津岛淳来开药的太宰先生其实只是因为去做了个阑尾炎的手术。
“太宰先生,”谷崎润一郎站在太宰治旁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讲:“黑手党先生的话,真的没问题吗?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如果利用异能肆意杀人的话……”
太宰治听了答,“不会的。”
“可是……”
太宰治当着中原中也的面,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就算如此,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他。”
然后只见他拍了拍谷崎润一郎的肩膀,向对方展露一个轻松的笑:“放心。”

就这样,直到到达札幌之前,都没再出什么意外,除了突然又下起雨之外。
太宰治掐指一算:“正好是饭点了诶,去吃饭吧!”
中原中也扬起眉毛,见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的太宰治:这就是你的掐指一算……
“我们去吃汤咖喱吧~”太宰治揽过中原中也的肩,又思忖道,“诶,或者烤羊肉怎么样?”
中原中也刚又想说这种事情无所谓的吧,结果太宰治激动地一拍手,把他的话卡在嗓子眼儿里。
“啊!我知道了,我们不如明天再去旭川吧!今天中午先吃汤咖喱,晚上吃烤羊肉,明天早上吃寿司和豆腐汤~”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津津有味地吃着汤咖喱,那家伙还点了一扎啤酒。他往左侧望去,坐在这靠窗的位置,只见远方雨幕中的青山。

“有那么好吃?”他问。
“诶,中也要不要尝尝?”
“不要。”
“那好可惜,超——级好吃。”
“是什么味道?”
太宰治想起菜单上的介绍,摊手:“有点辣。”
中原中也随意问:“你以前不是不太能吃辣吗?”
“啊,后来练出来了。”

太宰治去趟卫生间的间隙,这家汤咖喱店的老板走到中原中也旁边,十分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先生,我们的厨师不小心将巧克力粉错当成辣椒粉放进了给您上的这份汤咖喱里去,实在是很抱歉出现了这样低级的失误,我们会为您重新上一份,并且今天您二位点的东西全部免单。”
中原中也拿起筷子,只拿筷尖蘸取了一点那碗里的汤咖喱汁,放进嘴里尝了尝。
万幸的是他的味蕾还在。这咖喱是甜的,很甜。他没有尝出一点辛辣的味道。

他想了想,对那老板说:“不用重新做了,就这样吧。”
那老板又重复道了好几句歉。中原中也摆摆手,表示没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碗汤咖喱,没过一会儿太宰治回来了。

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五分。

太宰治喝了一口啤酒,“他们都说札幌的啤酒味道很好。”
“是吗?”中原中也平静的目光落在啤酒杯,“我没喝过。”
“等下我要是醉了中也要背我去车站哦。”
“你酒量很好,不会因为这个就醉。”
“哈,对我好有信心。”
不过中原中也到底还是伸出手制止了太宰治将酒杯再次拿起来的动作,“别喝了,该走了。”
饭馆里放着音乐,是前段时间上映的电影主题曲。
Hello, my dear, 命运是不合理的,就是那样啊……
你总是从我的手心里跌落,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只要再停留一会就好,不能就此离开,一个人离开。


根据气象厅发布消息,当地时间9月22日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北海道发生里氏6.9级地震,札幌等地带震感强烈,部分地区发生地裂和地表液化现象,根据不完全统计,由于地震所引发的山体滑坡以及房屋倒塌现象,目前已造成五十二人受伤,十七人失踪。


那时有人还在继续唱:
即使你如此遥远,即使这只是一场败局,我依然在同一场雨里喊着你的名字。
嘿亲爱的——
没人在家的话,我只能一个人回去了。[1]


泥石流到来之际,人们都还未反应过来。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坍塌的废墟、泥石、滑体瞬间将他们淹没。中原中也只顾得上抓着太宰治,下意识的举动让他忘记,只要触碰太宰治,他就无法发动异能,无法操纵重力也就无法避免伤害。只是慢了一秒而已,他们就被死死按在了废墟底下。

他在潮湿的、肮脏的、拥挤的环境里醒来。
有血从中原中也的嘴角流下,他知道自己身体多处在缓慢地出血,但其实没关系,因为对于他而言,只要大脑活动还在维持,这副身躯就算受再多的伤也有机会挽回。他去探一旁太宰治的鼻息,却发现那人没了心跳。一刹那感觉自己心脏骤停。不对,我都没有自己的心脏了,他想。
这时一个虚弱的人声咳嗽道,尾音努力上扬:“Surprise!”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你有病?”

“好痛哦,中也。”那个人慢慢地顺着房屋的废墟、岩石与淤泥之间的缝隙坐起来,倚靠在身后已经完全支离破碎的瓦砖上。
“哪里痛?”
中原中也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是淤泥,他看见太宰治咳出血,便知道那人肯定伤到了内脏。
“哪里都痛。”
中原中也紧接着太宰治的话:“你活该。”
“你是故意的,对吗?”中原中也肯定地说,“你是故意的,太宰。”



[1]: 摘自歌曲《Lost Game》里的歌词。


Chapter14.

上一次这样狼狈不记得是多久以前。让中原中也想到还在和太宰治搭档的那几年。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那会儿是,平成多少年来着?
不太记得了。


“确实,能引起地震的,这种级别的异能者,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让我们抓到。”中原中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可你既然知道昨天抓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引发地震的异能者,又为什么……”
“你是故意留在这里的……就是为了等他发动这次的地震……”

太宰治的耳朵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听见中原的话,轻笑道,“中也果然是……了解我啊。”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多少无辜的人……”
“中也还会在乎吗?”太宰治打断他的话,“中也连我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那些脆弱的生命吗?”
中原中也低垂着眼皮。沉默。
太宰治自顾自地说道,“所有能够带来破坏性自然灾害的异能,使用次数都有限制,并且使用一次就会这算相应的寿命,带来的灾害越大,折损的寿命就越多。因此一般来讲这类异能者都是能不使用就不使用其异能。”他停顿了下,抹了把嘴角的血,“几年前,我曾和那位异能者有过一面之缘,是某位高层的副手,他当时不过二十一岁,头发已经是花白。”
太宰治咳嗽着说,“所以……那个人……已经走到寿命的尽头了。”

“你大可不必,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中原中也用嘲讽的语气讲:“这还不如是一场「细雪」的幻象。”
“猎犬之所以要抓那三个人,是因为他们企图实施一个可怕的计划,届时局势将有大变,会有更多人死去,我们要阻止他们,就无法避免地需要一些牺牲。”太宰治闭了闭眼:“要做成一些事,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
中原中也听完,只缓缓道,“你果然是……首领带大的人。”
太宰治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中也听说过一句话:人终会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中原中也觉得自己越发地冷,那个人的脸色也逐渐苍白。他想起昨晚太宰治和自己说的话,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浮出水面。你相信一个只拥有人工心脏的人会感到痛苦吗?你相信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真的能够复生吗?你相信除了沦为别人的杀人工具之外自己还有其他任何价值吗?
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想活下去吗?
很多年前你带我逃去初岛,我们离海很近,那里能看到许多明亮的星星,偶尔有流星。某天晚上你靠在窗边问我:中也要活下去吗?
我看到你这家伙的眼睛,你的眼神那么笃定,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每次相信你好像总是没错的,于是我也笃定,我说当然要。老子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好好活下去,
我们曾经一起反抗过命运,但结果并不算好。
没后悔过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却唯独后悔那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没能再跟你多说几句话,有很多要嘱咐的东西,因为你这家伙完全不管家。煽情的话我不会说,死也不会说。但,我闭上眼睛,失去意识前依然在想,就到这里了吗?只能到这里了吗?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却终究还是要在‘它’绝对的力量下死去。
我几乎能想象到你这家伙余生的样子。

看到了你拿胸针刺破的手掌,看到你眼神里所有与自己无法和解的痛苦和孤独,听到了你每一次心跳都如此沉重,听到了你声音中的绝望,发现你失去了味觉,发现你喝酒还是那么频繁。所有的所有,是你表达痛苦的方式。你向来笨拙地表达着这些,而曾经的我全部接受。

命运就是这样的,命运是不合理的、不公正的,时间是残忍的、漫长的,离别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重逢是绝望的欣喜。想活着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也死不成。爱是人的原罪,爱是诅咒,爱是禁锢着你我的牢笼。爱是欢愉,也是痛苦之源,照出我们两个扭曲的灵魂。当有一天,当时间漫长到我已经变成你的一部分的时候,你也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他听见太宰治时而停顿的声音攀上耳旁:“我想,给你一次机会,中也,想结束在这里吗?和我一起……结束在这里。”

中原中也哑声说:“我可以结束在这里,但你不可以。”

那时太宰治也抬起眼皮,他问:“哦?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像小孩子,而小孩子总是不懂这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为什么都有理由,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

平时那么聪明的人到了现在却变得蠢极了,他无声地吼,还能为什么呢,因为我早就结束了,我早就不得善终,不明白吗,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别回头看吗?失去了的东西就是失去了,你我再不甘心也失去了。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背负着这样多的东西,好像死了一样地活着,中也却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扭头就走。”太宰治垂着眼皮,白瓷般的眼皮上被淤泥染污,他微微弯起嘴角,“中也自私,那我也自私。”
“甩手掌柜谁都会……”
太宰治话还没说完,鼻子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中也的拳头还是一如既往地重,感觉自己鼻梁要断了。温热的血流在手上,好像又清醒了些许。
他突然想抽烟。他抬起一双眼,意料之外地看见对方一双殷红的蓝色眼睛,似乎拼命睁着于是可以不让眼泪落下来。在世的时候,那人与眼泪几乎绝缘。中原中也亦没有答案,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就像湍急的河流终于冲破了堤坝的阻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却知道他浑身痛得要命。

“你……”太宰治开口说了一个音节,就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地无法发出声音。最后一个问题,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而对方在看清自己的一瞬间也僵住了。他哑声叫了自己的名字:“太宰,你……”

太宰治颤抖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很痛,很痛,感觉脱臼了。他的手掌盖住中原中也的眼睛。于是自己看不到了,对方也看不到了。我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脆弱了。想起以前不论是玩游戏还是出任务他们都爱攀比高下,一争输赢,最后到底不分伯仲,原来这场游戏里没有赢家,两个人都输得一败涂地。太宰治什么都不想问了,他刚才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切。弄成这样真难看啊。

他捂住了中原中也的眼睛,也捂住了中原中也剩下的半句话:

太宰,你哭了。



Chapter15.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过了一会你又说道,你知道的,当人们感到苦闷悲伤的时候,总是喜欢日落的。
所以看了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你特别伤心吗?
然而他并没有回答我。[1]”


对于今天听到的睡前读物,年幼的津岛淳不禁发出疑惑的声音:“为什么小王子不回答这个问题?”
闻言,太宰治笑了下,然后说:“你觉得呢?你觉得为什么?”
津岛淳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没等他想出答案,太宰治就拨开他额前的刘海,说:
“好啦,睡前故事就到这里,你该睡觉了哦。”

在道晚安之前,小孩又问父亲:“那爸爸你呢?你难过的时候会喜欢去看日落吗?”
可父亲没有给出答案,他就像故事中的小王子一样沉默。津岛淳想。


***
现在是凌晨两点,太宰治躺在札幌市中心医院的急救病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前两天麻醉的时间过去后,他就觉得疼痛已经渗透进五脏六腑,哪里都痛。万幸的是还没死,不幸的也是还没死。几天过去,情况开始好转一点点,他就和芥川樋口他们取得了联系。

现在是凌晨两点,太宰治还没入睡,他在想,津岛淳现在一定睡得跟个小猪一样。

他醒来后就再没见到过中原中也,但他知道是中原中也把他从废墟里带出来的。他问护士,用一种如沐春风的语调:“或许你知道是谁送我来医院的吗?”
护士小姐见病床上那人虽被绷带缠得像个木乃伊,但还好露出了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便害羞地回答道:
“是救护车。”

太宰治不死心,问隔壁病床上的小男孩:“我被转到这里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漆黑的矮子?”
小男孩拿着switch正在打游戏,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男人说了什么。

中原中也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来的。在这之前,太宰治先打电话给国木田独步问候对方办事的进度,对方一脸懵逼地接起电话然后他在国木田独步发怒之前挂掉了电话,又拨通了芥川龙之介的号码,嘱咐芥川要盯紧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芥川总是一副恭敬的语气:“是,太宰先生,这两天在下一刻都不会放松。”

太宰治放下手机,替被打扰的两人原谅自己,毫无一丝负罪感,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甚至自我宽慰道,三更半夜的,人总是会有些神经质的。


中原中也掀开帘子,感受到从昏暗的环境中向自己投来的一副幽怨的目光。

“所以中也是回了横滨一趟吧?”
“嗯。”中原中也点点头,然后坐在太宰治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一切都还顺利吗?”
中原中也说:“没什么不顺利的。”
太宰治觉得自己确实问了句废话。
“中也要来床上陪我一起睡吗?”
“不必了。”中原中也朝着病床上的人的方向乜了一眼,“再不睡天都亮了。”
“诶,中也知道我的,我就只喜欢在白天睡觉。”
中原中也沉默了两秒:“是因为伤口痛吗?”他说,“你全身上下应该有不少骨折的地方,内脏也受了损伤。”
太宰治微微扬起的嘴角隐没在黑暗里:“还好,并不算痛。”

“照你这么折腾下去,离下地狱也不远了。”
听中原中也这样说,太宰治笑得更甚:“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有时候真是觉得,这个人对于疼痛的感知阈值要远小于其他的人。

“睡吧,太宰。”中原中也说。
太宰治从雪白的被子里伸出自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摸索到中原中也放在膝盖前的手。
“不想睡。”
“难道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
听到这句话,太宰治忽然“噗”地笑出声。
“也不是不可以哦。”他握着中原中也的手,“让我想想,中也给我讲些什么故事呢,中也离开之后我倒是常给淳讲《小王子》。”
太宰治:“小孩子好像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尤其是在睡前。”
中原中也:“别想了,睡觉吧。”
“中也不给我讲故事了吗?好吧,那我给中也讲故事好了。”
“不想听。”
“这次我们不讲《小王子》了。”
“那也不想听。”
但太宰治无视这句话,继续说了下去:“从前呢有一只猴子,原本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有一天,他在树丛之间跳跃的时候意外掉进一片荆棘里,那些刺扎进他每一寸皮肤里,甚至扎进他的指甲里,他太痛了,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那片荆棘里再次爬起来,回到树间的日子里去。[2]”
“中也,你觉得那只猴子该怎么办呢?”

中原中也说:“把刺拔掉就好了吧。”
太宰治不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不,不行,刺扎得太深,太多,要想把刺拔掉的话,就连皮肤和指甲也不能再要了。”
中原中也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诶?好像是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讲的。”太宰治思忖道。

“别想了,那只猴子怎么样与你无关。”中原中也抽出被太宰治牵着的手,给那人盖好了被子。
“呜哇,怎么能说无关呢,中也太冷血无情了。”太宰治反驳,有理有据:“猴子也是一条生命诶,关爱生命,人、人、有、责——”
“……再不睡觉我就把你打晕。”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那中也躺在我旁边我就睡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中原中也选择妥协。他躺在太宰治的旁边,两个人都瘦,一张床刚好挤得下。太宰治将旁边的人卷进自己的被子里,整个人趴在中原的旁边,鼻尖蹭着中原的颈窝。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胳膊上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此刻那人正将镇定剂一点一点注射进他的肌肉里,而太宰治仿佛早有预料,因此不作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中原中也看着旁边的人:“护士说你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而太宰治只是在入睡前问:“中也,我睁眼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隐约听见中原中也说可以。

后面的答案,太宰治没有再听到。他陷入了冗长的梦境。所以他不知道,中原中也摸了摸他的后颈,笃定地说,“我保证。”




***

月亮都打哈欠的时间里,津岛淳睡得很香。太宰治坐在他的床边,将一直置于腿上的书拿起来,然后轻轻放在津岛淳的床头柜的台灯旁。

他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离开淳的房间,离开前轻轻带上了房间的门。

没过多久就会是日出,太宰治从未告诉津岛淳,自己看过的日出和日落,也许是一样多的,就像他从未和津岛淳说过,他的人生里其实除了苦闷悲伤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唯一一点乐趣和喜悦早就化为尘埃。
而人在苦闷悲伤时候的状态各不相同,比如他,就很少喜欢注视着一件事物,也许有例外,比如一双蓝色的眼睛,譬如橘色的长发,黑色的手套,纯黑的尖头皮鞋。这些东西消失以后,他就再不会注视着什么了。



[1]: 摘自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2]: 出自法语电影Va, vis et deviens


Chapter16.

太宰治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出院,显然,他心情很好,只是当他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又不禁惋惜道,“这样的好天气——”
中原中也冷酷无情地打断道:“在大街上不建议你自杀。”
太宰治:“不,我是想说这样的好天气,不去约会真是可惜了。”

中原中也没什么表情,事实上除了那天他们被困在废墟的时候,可以说他是一直都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也毫无波澜,活脱脱一个漂亮仿生人。太宰治总是分出来一部分注意力观察中原中也的眼神、表情、动作,哪怕是细微的短暂的变化也好,但没有,他从未发现过,就好像那一次两个人的泪是他一个人流的,对方痛苦的眼神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可太宰治并不想提起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泪,眼泪是它们自己从眼睛里掉出来的,完全不怪他本人;这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就像失去味觉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一样。

看见街上经过的小朋友在吃冰淇淋,太宰治突然也有点怀念冰淇淋的味道,那种冰凉的,甜甜的味道。他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果断拐进了旁边的7-ELEVEN店里去。他买完冰淇淋准备出来,抬头中原中也正站在门口等着他。真是漆黑的,小小的背影啊。没变过,完全没变过,唯一,完完全全,没有一点改变的,东西。突然不想跨出这道门了,太宰治的脚步钉在原地,久久没有再迈出下一步。直到中原中也终于回头看着他的时候,太宰治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买之前他想好要将这一盒冰淇淋都吃掉,虽然这样很有可能会胃痛。但现在,他走出便利店,突然一点想吃冰淇淋的冲动都没有了。他走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将刚才买好的东西扔掉。回头对中原淡淡地说,走吧。

太宰治走在中原中也前面,似乎是有意想甩开后面的人,于是加快脚步。中原中也跟得也不紧,转眼间,一抬头,前面那人就没了踪影。中原中也停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一直到晚上,太宰治都没再出现,所以中原中也就那样一直站着,全然不觉得累。后来他还是离开了原地,进了旁边一家店,想去买一包烟,手掏进口袋里摸了个空,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钱包。本想就此离开,却被后面的人伸手拦住,他抬眼一看,原来是张熟悉的面孔。
上晚班的收银员记得那天想买烟却没带钱包的漂亮青年身后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小女孩,穿着到脚踝的长裙,本该是明亮活泼的年纪,但女孩身上所带着的气质却使人不寒而栗。她甩出几张纸票,意思是前面这帅哥的烟她包了。可现在这年头没几个人收现金,收银员为难地说可能没有足够的零钱可以找,女孩只摆摆手说没关系,不必找了。

几分钟后,中原中也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而坐在他旁边的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穿着及膝的裙子,留着浓密的头发。
那女人的面孔和刚才的小女孩有几分相似之处,如同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妹。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中原中也点燃一根烟。
“别这么冷酷无情嘛。”那女人倒是有着酷似中原的长卷发,只不过颜色比中原的头发还要偏深偏红一些,她带着一点狡黠的笑说,“来关心你啊,毕竟你之前受伤了。”
“那些伤都无关痛痒。”
他语气是冷的,抽的烟上火星都是冷的。
“不过说真的,你的情况使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女人说,“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
“然后呢?”中原中也不耐烦地打断道。
“诶,别着急,我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并没有想插手你们的事情。”
“你们当然不会插手。”中原中也冷哼一声:“这件事你们交给侦探社的目的就是因为你们可以随时把一切责任甩给侦探社,好让他们当你们堵住悠悠众口的替罪羔羊。”
“话说得这么难听,”女人看了一眼中原中也漂亮的侧脸,“不过,我喜欢。”
“没关系,侦探社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呢?”她继续说,“我们给了足够的酬劳……”

中原中也接着她的话道,“还有胁迫,不是吗?”
女人,应该说,是‘猎犬’的队长,大仓烨子的瞳孔中闪过一瞬的冷漠,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笑得嚣艳,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我们也只是按照指令办事罢了。”

“哦对了,他呢?”大仓烨子四处张望了下,“怎么没见那个人?”
中原中也回:“不知道。”
“哦?你们吵架了?”
“没有。”
“你们不是情感深厚的伴侣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如胶似漆呢。”
“别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得这么恶心。”
“啧,看来是真的吵架了。”
“说过了,没有。”
“没关系,我可以替你出气,”大仓烨子笑得天真无邪,“我把他的左臂砍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下一秒,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摁到地面上,其周围的地表出现了裂痕。中原中也的膝盖顶着她的腹腔,他扼住她的喉咙,力道一点点收紧。杀意在夜里弥漫。
大仓烨子没有半分慌张,她又变成一副少女的模样,血从扬起的嘴角溢出,顺着脸颊流在地面上。中原中也缓慢地放开她,干脆利落地起身,只留下一句话。
“你敢那样做的话我就杀了你。”


中原中也往前不知走了有多久,想起自己未抽完的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踩灭没有。没过几分钟他才发现已经下起了雨,并且雨势渐甚,将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帽子,真是糟糕,也被淋湿了。
他开始想太宰治,不知道在想那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想那个人,但想就是想了。想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撑着一把伞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
太宰治的眼睛是冷静的,温柔的,鸢色。

他走近,一把伞笼罩两个人的身影,为两人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一小片天。
“本来不想给中也打伞的,”太宰治说,“中也不会觉得冷,淋了雨也不会感冒。”
“但刚才中也淋雨的样子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他眨眨眼睛,“啊,所以还是心软了。”

中原中也没有回答,他或许可以想出十种如何反驳太宰治的话,但却无法想通自己到底是该如实坦白还是继续隐瞒。为什么会纠结?他不是那种会纠结很久的人,他需要立马做一个决定,一个将利益最大化、将伤害最小化的决定。中原中也从未这样永无止境地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可是,可是他看着这双正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他几乎快要脱口而出。

任务结束以后,这副身躯彻底废弃之前,我该怎么和你再次告别。


太宰。



Chapter17.

“我们今晚开车过去。”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并肩,往前方雾蒙蒙的暗处走去。
“开车?你是说开车去旭川市?”中原中也问。
太宰治点头:“嗯。”

雨已经停了,夜空中却看不到星星,它们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偶尔太宰治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会想到在初岛的日子。那里每晚的星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有时躺在自家院子中的摇椅上,每当安静地凝视着夜空,会觉得那些天体仿佛真的在流动。他拿起手机给在房间里的中原中也打电话,几步之遥、一墙之隔,中原中也骂他神经病。人怀念起过去来是不管不顾的,对方不在之后,就连那人骂自己神经病都会怀念。太宰治说,“中也,不觉得在星空下给别人打电话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吗?”中原中也则会说:“那你可以去给其他人打电话。”太宰治拒绝:“不要诶,我现在处于失踪的状态,给除中也以外的人打了电话不就暴露了吗?”
中原中也无话可反驳了。或者说,他懒得再去和太宰治你来我往地斗嘴了。他的情况并不怎么好,不过有太宰治在,他不至于失控。

时间一晃,原来都已经很多年了。此刻他们坐在车里,中原中也觉得他们好像回到了过去的一些日子。札幌市和旭川市相隔一百三十六公里,大概需要开两个多小时。这次中原中也坐在了主驾驶的位置,因为太宰治说要看一会儿星星。中原中也说,等下大概还会下雨。意思是,不论如何,今晚是看不到星星了。

“本来想租一辆敞篷车的,坐在敞篷车的后面看夜景听起来很不错。”太宰治说。
“然后呢?”
“然后……考虑到太冷了就没租。”
“所以你消失那么久,就是去租了一辆车。”
“哦,还去吃了烤羊肉诶。”
“……味道怎么样?”
太宰治说,“很好。”
中原中也的眼神暗了暗,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是……吗。”
“对了,还有章鱼小丸子。”太宰治侧过脸,“怎么样,中也是不是很羡慕我。”
中原中也目视前方:“一般。”

太宰治嘴角微微扬起,没再说话。

夜里的公路上没什么人,一路倒开得顺畅,但中原中也总感觉自己仿佛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两边的风景始终未曾变换,而车内安静得诡异。
“太宰,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太对——”中原中也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太宰治,他猛地刹住了车。
抬头往前看,车头正前方站着一个人,车灯的光将那个人的脸照得异常惨白。那是个外表看上去极度不健康的男人,瘦得过了头,脸色也不正常,额前的刘海修得整齐,一双眼睛略微凸出,嘴唇苍白。他笑得阴沉,令中原中也心惊,绝非出于恐惧,而是这副容貌,与数年前他——十六岁时——死去的同伴“外科医生”一模一样。
两秒后,中原中也跳出了车内,在那把砍刀穿过破碎的玻璃,向主驾驶座位上的他直奔而来之前。

中原中也站定,听见那苍白的男人低沉的声音。

“多久了,中也。”他说,“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

与此同时,一个轻快的声音插话道,“哇,得有快二十年了吧。”
一脸愉悦的青年走到那苍白的男人身后,他把玩着手上的刀,而在他之后,又一个男人出现了,那男人穿着朴素,他手中拿着一只钢笔,那只钢笔的笔尖正对着他身旁的“俘虏”的动脉。
“俘虏”是太宰治。面色平静的太宰治。

“是什么时候……”中原中也咬牙,“冷血……”

另外两个人也陆续出现。“外科医生”、“阿呆鸟”、“冷血”、“钢琴家”、“広報官”,早在快二十年前被魏尔伦杀死的同伴,这下都到齐了。

挟持着太宰治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还记得我们。”

怎么会不记得?尽管十六岁已经是如此遥远的年纪,中原中也想,为什么每一个人他都记得如此清晰,每一个惨死的同伴,曾站在自己身旁,亦或者身后的同伴,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是怎样死去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首先排除面前几人是异能造成的幻象的可能,太宰的异能是「人间失格」,不会有异能可以触碰得到他……但,如果连面前的太宰也是异能的话……

“不用猜了,我们是和你一样的。”医生说。

“一样?”中原中也问:“那你们挡在这里,是做什么?”
英俊优雅的男人,広報官解释道,“这里的一样指的是我们和你一样确实死过一次,尸体在极寒的冰柜里封存了十四年后,经过那些人长达几年的‘治疗’,重新将我们的大脑活动恢复。”
中原中也接着他的话,极力掩盖自己声音中的激动,“不一样的是,你们现在站在这里,是为了阻止我们的,对吧。”

钢琴家插话道,“那位退休军官,你们的目标,我们在为他效力。”


中原中也朝着那个人递了递下巴,“先把他放开,怎么样?”
那五人都明白,中原口中的“他”指的是太宰治,而太宰治本人倒是一直沉默,他只是盯着中原中也,并不言语。
“只要你们不踏入那座城市,我们可以现在就放你们两个离开。”冷血说,“毫发无损地,或者,你杀了我们五个——”
下一个瞬间,中原中也已经抽出腰间的匕首,以极快的速度闪现在冷血面前。冷血往后退,就顾不得挟持着的太宰治,趁此空隙,中原中也将太宰治拉到自己的身后。

他问:“你没事吧?”
太宰治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问中原:“中也打算怎么办?”
中原中也说:“他们五个实力都不容小觑,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
“五个?”太宰治蹙眉,“你在说什么,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
中原中也的太阳穴跳了跳,“你……说什么?”
太宰治平静道,“只有那一个人。”他思考了一下,“或者说,两个,另一个肯定是异能者,正躲在暗处。”
他从大衣里拿出枪,朝两点钟方向开了一枪。玻璃碎掉了。再补一枪,进了那个异能者的肺部,或者心脏。刚才被“俘虏”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两点钟方向那一点反光的地方,而在那不远的隐蔽之处停车的人,会是什么无意中经过的路人吗?

太宰杀死了那个异能者。这是你听见枪响后的第一个想法。

你亲眼看见那四个人消失了。而剩下的唯有冷血一人站在那里。冷血还是那样地看着你,没有感情,他的容貌定格在十九年前,早就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你想问,人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人死了还得不到安宁。你看向那辆车,发现挡风玻璃完好无损,你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踏进了某个异能者的异能空间的范围之内,他的异能空间为你制造出幻象,“复活”了的冷血也在异能空间里,而太宰治处于异能空间之外的维度,他所看到的只有冷血和自己,他们身处同一个地带,不同的只是自己所见的是套上幻象空间的现实空间,因此冷血也可以触碰得到太宰。


中原中也说:“所以复活的只有你,冷血。”
那男人点头,“在他们四个身上做的实验全部失败了,他们没有醒过来。”
中原中也垂下眼皮,说,“哦,是吗。”
冷血说,“那异能空间只是为了干扰你的判断的,不过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样也阻止不了你们。”


中原中也闭了闭眼,做出了一个决定。

冷血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是港口黑手党里数一数二的杀手,能察觉出对手的杀意,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杀死他。但面对中原中也再次向他袭来的杀意,他无动于衷,刀尖没入太阳穴的皮肤里的时候,他甚至有了淡淡的笑意。

“我们重塑的大脑神经如果受损那么将是不可逆的,并且无法再次重塑,因此只要破坏了它们,我们也就会彻底死亡。”中原中也平静地对上“冷血”淡漠的眼睛。
他听清了“冷血”在倒下的时候轻声说:“哦,谢谢了。”


“我会给附近港口黑手党据点的人打电话,叫他们立刻过来处理尸体。”太宰治掏出了手机。

中原中也没有应答,只是蹲下来,轻轻合上冷血的眼皮。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好像打完电话了,他也站起来。他没去看太宰治,但那个人就在他的身后。太宰治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他们十分钟后就会赶到。”
于是很快那些人就来了,他们将冷血的尸体抬走,又去处理不远处车内的那具尸体。中原中也在旁看着,突然犯起了烟瘾。他侧过脸,看见太宰治路灯下的朦胧的侧脸。
原来时间是上帝创造的最残忍的东西,而上帝置身于时间之外,冷眼旁观那些相爱的人分离,痛苦的人挣扎。


“有烟吗?”中原中也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
太宰治也侧过脸看着他:“很不巧,我今天早上刚好抽完了最后一支。”
“那算了。”
“中也现在的身体,也能抽烟吗?”
“能吧。”

太宰治注视着他,然后伸出手,抚上中原中也的脸颊。他的大拇指在摸中原中也的眉骨,手掌贴着他面颊的皮肤。中原中也突然说,“太宰,我好像从来都没保护好任何人。”
而太宰治听了这句话忽然笑了,他笑得很浅。
“你刚才不是保护了他吗?”他声音温柔,“因为你知道那样活着很痛苦,对吧,中也。”
太宰治继续说:“你只是不愿意让他继续痛苦。”
他得感叹:“真是温柔啊,中也。”

中原中也说,“别这么恶心地形容我。”
太宰治又笑,可也没过多久,他又卸下了这个笑。他微微仰起头,看到今晚依然没有星星。他说,“好吧,为了安慰中也,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没能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以前你可不会说这话。”
“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吗?”
“是啊,就像我十几岁的时候,或者二十几岁的时候,都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仿佛言语尽失。
直到太宰治抬头,“好像再过没多久,就能看到日出了。”
中原中也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中也。”
“嗯?”
“中也。”
“说。”
“中也。”
“干嘛。”
“很讨厌中也,很讨厌很讨厌中也,就像平等地讨厌着所有犬类动物一样。”
“哦,早就知道了。”

“啊,我这一生都讨厌中也,永不止息的那种。”
“行,我也讨厌了你一辈子,扯平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太宰治微笑着说,“好,扯平了。”
中原中也扬起嘴角,“嗯,说好了扯平了。”

他们最后还是等到了日出,天空从浅蓝色渐变成浅粉色,片刻后,前方的房屋与树木被朝霞环绕,仿佛水彩画一般。一只麻雀轻盈地落在中原中也身旁,太宰治揽过中原中也的时候,麻雀又飞走了。


我原本想说,我这一生都爱中也,永不止息的那种。
巧了,我原本想说,我也爱了你一辈子,扯平了。



Chapter18.

在到旭川之前,中原中也曾问过太宰治,有关于原军警高层井上靖的事情。他知道太宰治有把握也有计划,但不排除计划实施时所冒的风险。太宰治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我不希望再有其他无辜的人牵扯进来。”那时中原中也这么说。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最好不要有。”太宰治刚品尝完一小块新鲜的羊角面包,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牵扯的人越多,就意味着侦探社惹上的麻烦越大。”

到了旭川市内,便先与芥川他们汇合。一见面,芥川龙之介本要汇报一下基本情况,却被太宰治拦住,某绷带男人抱怨道:“哇啊,十几个小时没吃饭,就算是我也不想当饿死鬼啊——我们先去吃饭吧!”
就这样,四个人又坐在了饭馆里。太宰治点了一堆,未免浪费食物芥川龙之介还是动筷了。樋口一叶坐在中原中也对面,两个人都不怎么想吃。女人突然觉得很奇妙,其实她和这位黑手党干部——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前黑手党干部——认识很久了,至今仍然记得最初来到黑手党时他对自己的关照。当年干部的死讯传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或者说难以置信,毕竟他可是黑手党的战神,潜意识里默认他的强大,总觉得他似乎战无不胜……
“一直以来都没好好打个招呼……”樋口一叶眼眶微红,她说,“中也先生,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和你面对面讲话的机会了……”
中原中也点点头:“啊,确实已经很久了。”
女人接着说,“中也先生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倒也未必。”他说。
中原中也明明该看向樋口一叶的,却不自主地将目光落在旁边人的身上。太宰治手上夹菜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但中原中也知道他捕捉的那一瞬间绝不是错觉。
“听说你已经和小淳见过面了,他一定很高兴吧。”樋口一叶说。
“也许吧。”中原中也回答。
“前阵子我和莉世一起去接他的时候,看到他长高了很多。”
“嗯,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
“和三年前有了很大变化呢。”樋口一叶说,“他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那么以后,也请你多照看他了。”中原中也神色平淡地说。

樋口一叶一转头,对上芥川龙之介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宰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着实反常。她小声对芥川道,“抱歉,前辈,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芥川龙之介还没答话,太宰治就抬头一笑:“没有哦,这么多年过去了芥川君怎么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能用那么凶的眼神看着可爱的美人呢。”
他转头,“是吧,中也?”
中原中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接话道,“是啊,芥川,对属下还是温柔一点的好啊。”
芥川龙之介一愣,随即答:“是,在下知道了。”

他们租了一个位于郊区的民宿,干净宽敞,景致也不错。

樋口一叶先进了门,听见直升机盘旋的声音,正准备去打开窗户看个究竟,然而不过分秒间,又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她被罗生门狠狠拉到一旁,中原中也则是一拳抓住了差点擦过她耳旁的子弹。那枚子弹的目标指向是女人的眉心。樋口一叶惊魂未定,下一枚子弹就穿过玻璃,只冲着太宰治奔去。男人躲都没躲,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而中原中也已经来到他身边,用异能将那枚子弹原路送了回去。

这两枚子弹仅仅只是个开始。

灯灭了。

大量的子弹向这个宽敞的,昏暗的屋内袭来。四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无从判断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来。瓷碗化为碎片与粉末,窗户的玻璃支离破碎,吊灯被打落了到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芥川!”芥川龙之介接到太宰治的命令,便带着罗生门破窗而出去外面寻找狙击手的位置。
中原中也握紧太宰治的手腕,而樋口一叶早就已经拿出枪。

芥川龙之介回来了,没抓到人,但也不是空手而归。他带回一个对讲机。

对讲机那边的声音,对于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原来子弹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狙击手包围了这栋建筑。

“逃脱不了了吗?”樋口一叶说。

太宰治拿起对讲机,他右手背缠着的绷带被溅上了斑斑血迹。

“井上先生,初次见面,想必不用我做自我介绍了。”太宰治微微喘着气,他刚才通过耳朵来判断子弹的方向,避免了受到枪伤,却在躲避子弹的时候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滋啦滋啦”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随后是一个陌生男人在讲话。
“前·港口黑手党·历代最年轻的干部,太宰先生……以及中原先生,芥川先生,樋口小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了。”

中原中也立刻抬头望向太宰治,轻声问:“他在这附近吗?”

太宰治摇摇头。

“请多指教就不必了。”他冷声对着对讲机说。

对方说,“如果现在保证永远不再靠近这里的话,我可以放你们四个一条生路。”

“哦?是吗?”太宰治轻笑了下,而他敛去笑容后,像蛇吐信子一样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只好祝你们好运了。”对讲机那边响起男人可怖的笑声。

那天晚上是樋口一叶度过的她有生以来最噩梦的一个夜晚。四周都是枪声,隐约间,她还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狙击手们很有可能在直升机上。所幸的是这里远离人口密集的居民区,不会有其他的人员伤亡。她看见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自始至终站在一起,两人身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血。
中原中也总感觉某一刻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还在与太宰治并肩作战的时间里,他也是这样将后背交给太宰治的。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想念那些一起走过的时光,如今混乱的、危险的场面,让他只觉得久违的畅快。他用一秒钟和太宰治交换眼神,然后冲出窗外,以极快的速度奔向直升机那里,顷刻间无数的子弹向他袭来,可也只是用腿将碰至脚踝的子弹踢了回去。
“哼,只有这点本事吗?”他不屑地冷笑出声。


Chapter19.

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几个穿着防弹衣戴着面罩的人顺着直升机上挂着的梯子下来,他们身上还背着有自己身体一半大小的箱子。

“糟糕,太宰!”中原中也本欲掉头,却被从直升机里伸出的一只不明生物的触手缠住,他便快速抽出短刀将触手砍断,麻烦的是有更多触手自直升机内伸向他所在之处。
难道是像洛夫克拉夫特那样的异能之外的存在吗?中原中也匪夷所思,那触手即使被砍断似乎也能重生,没有血液的流动,也没有皮肉和骨骼。

“真是受够了。”中原中也跃至直升机头部,抓住直升机的螺旋桨,整个机体同他一般发出红色的光晕。
“没有功夫陪你们慢慢玩了。”
他整个人贴在直升机驾驶座前的玻璃上,看见坐在驾驶舱内的两个人惊恐的表情,于是他露出一个笑。他将螺旋桨作为支点,使整个直升机倒转,机头垂直向下,然后往远处用力一抛,伴随着人类的惊恐叫喊,直升机被抛出了一条完美的直线,只是不知道它的落点会是在哪里,那个方向大概是……附近的某座活火山吧。

民宿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中原中也很快分辨出那是樋口一叶的声音。他赶忙折返,却在进入房子之后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方才他所看见的从直升梯上下来的人并不在房间里,取而代之的是数以百计的像老鼠一样的生物。准确来说,它们并不是普通的老鼠,尽管轮廓相似,但体型比一般老鼠要大得多;它们生了张人脸,手脚骨骼形状也都与人类相似,它们张开血喷大口,露出诡异的长牙。每一张可怖的脸上都露出笑脸般的神情,因此而更加怪异。这种生物不应该只在鬼故事里出现吗,就如同当年的吸血鬼事件一样。
太宰治从怀中拿出一把枪,对准其中一只“人面鼠[1]”的胸口开了一枪,那只生物倒下了,但几秒后又爬了起来,男人便再补了一枪,子弹贯穿了它的颅骨,它就又倒在地上,这次它挣扎着四肢,依然在努力尝试站起来,却好像失去了平衡,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他立刻转头对芥川和樋口说,“摧毁它们的头部。”
中原中也很快赶到了太宰治的身旁,边扭断人面鼠的脖子边问那人:“有受伤吗?”
太宰治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没有哦,中也那边怎么样?”
“直升机已经解决了……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些人从直升机上下来就是为了放它们出来的。”太宰治说。
“这都是什么东西……人不人鼠不鼠的……”
“看起来不像是异能的产物,大概是异能之外的异端之物吧。”
“数量太多了……”中原中也的手险些被那老鼠咬到,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会是个什么后果。

太宰治扭头对其他三人说,“这里有个地下室,我们先去那里暂避。”
中原中也会意,移动了几个柜子,将那些恶心的生物暂时挡在另一端,而他们几人跟随太宰治去到了另一个房间,男人扭动柜子中的玄关,转而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就此开启。

当地下室的灯打开,彼此看清了对方,才发现几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大多都是被碎片一类的东西或者人面鼠的爪子划伤的。太宰治靠在角落的墙面上席地而坐,他额前的碎发沾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中原中也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抓住太宰治的手腕,那里一道明显的,被咬过的痕迹。
那咬痕发青发紫,被尖牙蛀出的洞已经开始溃烂,伤口看上去惨不忍睹。

“芥川,打电话给与谢野。”中原中也说。
芥川龙之介点头,刚要拿出电话,便被太宰治拦下了:“不用了,与谢野医生也没办法解决。”
“我们不是医生,更没办法解决。”中原中也目不斜视地盯着太宰治,但却是对芥川龙之介说,“芥川,打给她。”
芥川龙之介试了几次,发现这里都没有信号,几人都一筹莫展。
那时太宰治靠在墙面上,想来也是闲着,便讲给那三人:“听说……那些老鼠都是以往死去的邪教教徒的魂魄化身……是为了在死后继续侍奉他们信仰追随的主,他们生性残忍,喜好吃人,尖锐的牙齿撕咬能力极强,主人让他们攻击谁,他们就会去攻击谁。”
中原中也半跪在那人面前,已经无语到极点了,他拿出一块手帕,在太宰治伤口上方系紧,希望这样能减缓毒素在其血液中流动的速度。同时,他一点都不想听这人鬼扯:“你可以闭上你的嘴吗?”


忽然之间,中原中也的目光在某处定住。他抬起手,用不是义肢的那只手,去轻轻触碰了太宰治的脸颊。太宰治在对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皮肤的一刹那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条爬在他的皮肤上的细小血痕格外明显。
“中也……把我这只手砍了吧。”太宰治表情寡淡地说。
“哈?你在说什么?”中原中也蹙眉。
“砍掉这只手,也许我还有救呢。”男人微微笑着说,“况且……如果我也少一只手的话,就和中也一样了。”
“闭嘴,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中原中也说。
“要么就让我去死吧。”太宰治微微垂下眼皮,“死在中也面前,也死在中也之前。”

然后他又抬头:“诶,不过死之前,真的好想再和中也做一次啊?”

芥川龙之介猛地抬头又猛地转头看向别处,樋口一叶红着脸捂住耳朵。虽然对太宰先生时常说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这件事已经习惯了,但果然还是……还好中也先生一向比较靠谱——

中原中也:“可以啊,你想在哪里?就在这里吗?你不嫌地板硬且脏就来吧。”

芥川龙之介:“……”
樋口一叶:“……”


芥川龙之介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说,“在下当年曾被布拉姆斯托克转化为吸血鬼,中也先生应该还记得,当时是将其彻底毁灭于这个世界上才将在下以及樋口等人恢复正常,在下猜想人面鼠背后的主人也许也是像吸血鬼一样的灭亡人类的十大灾厄之一,落到了这位军官的手上。”
中原中也说,“所以只要消灭了人面鼠背后的主人,太宰就会没事吗?”
黑发男人点头,“在下觉得,应当是这样的。”
“它们背后的主人应该就是那位已经退休的军警高层。”中原中也沉下目光:“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见他一面。”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太宰治。

听好了,太宰,你这个坏家伙,你的结局绝不是现在就死去,你一定会活得很久,这是要求,不是请求。



TBC.
芥川&樋口:这里还有两个活人……


[1]: 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一类生物。

Chapter20.


“他会来的。”太宰治在几人后来的沉默中开口。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的话被一阵声响打断,那时有人便将地下室的门用力踹开。来人是不好惹的家伙,他将整个门板踹翻在地面上,地下室的灯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那是个梳着背头身着军装的男人,他看上去六十左右,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脊背却依然挺拔。他的眼神犹如鹰的目光,叫人看着生畏。
中原中也将太宰治挡在自己身后,而芥川龙之介则伸手拦在樋口一叶前面,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呦,你好啊——”太宰治微微抬起眼皮,说,“井上先生。”

那位年长者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在太宰治与中原中也之间来回打量。就在这诡异的沉默间,长者突然开口质问:“她们已经在你的手上了。”
太宰治直面对方的目光,笑道,“您在说什么?我有点听不明白。”
“家里被安放了大量的炸弹,而你算准了时间,知道今天她会带着我的女儿去郊区的家中,那里虽然安有摄像头却缺乏人手……”对方继续说,“同时,你让你的同伙埋伏在周围,谨防我的人去解救她们。”
太宰治笑出声,不可思议道:“诶,我居然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对方目光沉着:“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直到刚才,我都被瞒得滴水不漏。”
“啊,很简单,是人都会有弱点。”太宰治说,“您也有,您的手下也不例外。”
“你用他们的家人威胁他们吗?真是残忍。”
“可别这么说,我是带有善意地劝告他们审时度势。”
“多么漂亮的说法。”
“还有十分钟,您的妻女就要灰飞烟灭了。”太宰治歪着头:“没什么遗言留给她们吗?”
年长的男人忽然冷下脸:“把她们放了。”
太宰治思索了片刻:“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至少得先看到您的诚意吧?”
对方笑起来,然后扔给太宰治一个药瓶。
“人面鼠的毒素并不致命,但会让人生不如死。”他说,“这是解药。”

太宰治没有拒绝,他拿起药瓶,里面只有一粒白色的药片。药片在舌尖化开,味蕾接收到一阵苦。
“这么信任我,不怕那是毒药吗?”
“是毒药就更好了。”太宰治扬起嘴角:“能快点死掉就更好了。”

那是一个对于死亡与痛苦无畏的人,从触碰到这个人的眼神时,年长者便明白,用死亡是无法威胁到他的。

“我有一点很好奇,”年长者问,“我将她们两个的消息保护得很好,你是怎么知道……”
太宰治点点头,他并不介意和盘托出。
“您最后一次活动的位置显示在横滨刺绣工坊,虽然您用了化名,但不巧的是多年前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当时您便用的是这个化名。”他接着说,“您定制了两件旗袍,一件是给四十岁左右的身姿窈窕的女子,另一件则是给您的女儿,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么多年您恐怕只为她们买过这一次,为了保护她们如履薄冰,属实不容易……啊,至于我在那之后的部署,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当然可以全部说给您听,但……”太宰治停顿了一下,“您还有大概六分钟的时间……”
对方闻言便又笑了出来:“真是心思缜密的对手……你刚才说是人都有弱点,那你呢,你有弱点吗?”他的目光落在始终护在太宰治面前的中原中也身上:“你没有珍贵的人吗,太宰……先生。”

太宰治垂下眼皮,他看见中原中也左侧垂下的手,那是一只假肢,即使他现在已经悄悄握住,那人也无知无觉。
接着,他抬眼:“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我可以更在乎的了。”
年长者叹了口气:“我的私人军队已经聚集在那处房子附近,但是被你安排的异能者们拦下了。”他说,“你想怎样?”
“跟我们回去。”太宰治说。
“不可能,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哇,那很遗憾,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宰治从口袋中拿出另一个对讲机,在对讲机即将贴近他嘴边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他身边,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时候,年长者已经被一个身影拦下,而太宰治只感受到耳旁一阵风飘过。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看见井上靖的手被中原中也重重地抵在墙上,但很显然他也很吃力。对方很强大,并且在对抗他的力量上游刃有余。
“猎犬培养出的杀人机器吗……”退休军官冷哼一声,随后他拎起中原中也的手臂,将后者整个人用力甩向太宰治所在的位置。中原中也借力将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圈,摆脱了井上靖的钳制,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向地面上摔去,他浑身散发出红色的光晕,最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站在太宰治脚尖前一厘米处的位置。

“中也先生……!”芥川龙之介出声道。
中原中也举起手,示意他没事。
太宰治悠闲地看了眼时间:“啊,还有五分钟。”
罗生门伸出黑带紧紧缠绕在年长军官的身上,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男人的身体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将罗生门覆盖在他身上的部分完全吞噬掉。而后,男人的身体则又恢复至平常的状态。
樋口一叶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也太可怕了……”
“先别这么急,我们还可以再谈谈……”男人说,“我手上还有筹码……!”
“四分五十八秒。”太宰治冷冰冰地说。
“我有办法让他活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刻停止了。
太宰治将对讲机放在嘴边:“把启动的时间调整为二十分钟后。”
随后,他眯起眼睛,“你说……你有办法让谁活下来。”

退休的军官朝中原中也的方向递了递下巴:“我知道怎样让他以正常人的方式活下来。”
他接着说,“我任军警高层多年,深谙这些试验品的使用寿命,而从我的眼睛判断,以他现在这副身躯,撑不过两周了。”
中原中也表情松动了些:“你的意思是说,我能像正常人一样地活着吗?”
年长的军官没有错过中原中也被点亮了一瞬的眼睛,于是他说,“是的,我有办法。”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询问曾经的老师:“太宰先生……”
太宰治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话。裹着长风衣的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对年长的军官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手下有这样的例子,也是复活实验的实验体,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心跳和血液循环,以及大脑的活动不再需要药品的维持。”他说,“我可以给你展示更加详尽的资料,不过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说。”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对视了一眼,樋口一叶则是站在了芥川龙之介的身边,悄悄用手碰了碰上司的胳膊以询问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芥川龙之介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是面容平静地望向那两人,等待太宰治的决定。

“你也想活下来,没错吧。”年长者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
“是。”中原中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所以我对你的答案很感兴趣,说给我听吧。”
“走吧,”太宰治手上的伤口面积已经逐渐缩小,他对井上靖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退休军官露出浅浅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对太宰治做了个“请”的手势,芥川龙之介和樋口一叶走在前面,打开了地下室的门,而太宰治和井上靖并排走在那二人之后,后者平稳地开口说,“我打听过了,你和那试验品的关系……”
“他有名字。”太宰治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
“确实,中也先——”

井上靖的声音像被按了暂停键,刹那间被迫中断了。而当他看向下方,有一只金属所制的手贯穿了他的胸膛,那五指不知为何化为了五条冰冷的刀刃,而在那中间握着的,是他尚在跳动的心脏,活生生地、血淋淋地摆在他的眼前。


Chapter 21.

樋口一叶回头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那位退休的军官瞪大了双眼,像搁浅的鲸奄奄一息,他的嘴角流出一滴血,有一只机械的手从他背后穿到胸前,带着他鲜活的心脏一起。
“芥川前辈……”她声音中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芥川龙之介抿着苍白的两片唇,而太宰治盯着那颗心脏目不转睛,片刻后,那只手从井上靖的胸腔原路回返,霎时间鲜血四溅,芥川龙之介将樋口一叶扯到了自己身边,大部分的血液溅到了罗生门的保护伞上。井上靖直直地像后倒去,身体与地板接触的瞬间发出巨大的声响,中原中也轻巧地侧过身避开了倒下的那人。

那头搁浅的鲸彻底没了呼吸。

太宰治慢慢转过头,只见中原中也毫无波澜的目光。


他们走出了地下室,大厅和房间里都是人面鼠的尸体,中原中也将那颗心脏扔进了垃圾桶里。他用手巾擦了手,然后拿出手机,按下了一个号码。
“嗯,人已经死了。”对面又说了些什么,于是中原中也点头:“明白。”
那三人的目光太过扰人思绪,他就分出一些时间解释道,“那个人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中也先生是想好的吗?先说出那样的话让他放松警惕……然后……”樋口一叶没有继续往下说。
“啊,算是吧。”中原中也说。
“咳……在下记得没错的话,‘猎犬’委托侦探社做的只是把他带回去交给他们处置,黑手党接到合作的请求时,也是这么……”芥川龙之介感觉自己的嗓子更加不适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血腥味太重了。
“那是‘猎犬’下给侦探社的任务,而他们给我们下达的命令是——”中原中也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冷言冷语道:“不留活口。”

太宰治始终都在看着中原中也,若有所思,并不说话,直到樋口一叶向他询问那个人的妻女时,他才开口道,“他的妻子和女儿早就被我命人带到了别的地方,现在在那个房子里的,是易过容之后的‘复活’的试验体。”
樋口一叶点点头,“他的妻女的确是无辜的……”

女人的表情似乎有点难过,中原中也并不擅长安慰人,但他还是撇过脸,说,“他手上的无辜人命无数,不用同情他。”
樋口一叶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他的爱人一定会很难过吧。”

几人均静默,还是太宰治率先打破了沉寂,他说,“走吧,出去吧。”


国木田独步和织田作之助所追踪的目标也在即将被捕之时分别被“猎犬”派来的帮手杀害,武装侦探社在这件事上没有主动权,这个委托便到此为止了,收获的是一笔丰厚的酬劳和一个“猎犬”的人情。有了这个人情,武装侦探社在之后的路或许会好走一点。

太宰治他们决定在旭川再留宿一晚,隔日再回返横滨。


太宰治平躺在床上,中原中也躺在他的旁边。


回去之后的计划是什么?是住在家里还是回你们的总部去继续你们的任务?淳问我们回来之后要不要在家吃饭,红叶姐现在还在家里陪着他。你还有多久的时间?在你们的身体到达极限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会怎么处理你们的尸体?像破烂的玩偶被丢弃在垃圾场那样吗?
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是否还有问出来的意义。

然后太宰治去看中原中也的眼睛,这双眼睛说美似乎也没有那么美,但在开始注视的第一秒就无法再移开目光。啊,太聪明确实不是一件好事,你瞧,这人多自恋,他在为自己太过聪明而感到烦恼。因为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有答案,因此很多问题问不出口,很多故事无疾而终。
那个人也在注视着他,房间只开了台灯,光线很暗,照得那人锋利的眉眼温柔起来,看着一点也不像那个杀伐果断出手利索摘人心脏的中原中也,此时愈发觉得这人还有温柔可言。太宰治预想了一千种模样的未来,哪怕这人以后成为自己的敌对方,他们针锋相对,要彼此相争至你死我活,所有的情况他都接受,唯独拒绝这人再次死在他前面。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会因为他的拒绝就不发生,记得年少时心比天高,但后来也意识到自己并非主宰这个世界的神。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命运的主宰,凡是自己种下的因,就必然收获那因生出来的果,如果当初做好万全准备,如果荒霸吐不曾被唤醒,如果可以不顾责任,就在那个小岛永远地生活下去,一切似乎都会变得不一样。只可惜,发生过的事情不可更改,就如同埃涅阿斯纪里写的那样,苹果散落一地,但个个都在自己的树下。但这本史诗里也说过,命运向来厚爱勇敢的人。只是客观地说,他与中也都算不得胆怯,为何不曾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

太宰治的手指在抚摸中原中也脸上的皮肤,在感受那肤质上细小的,不可察觉的纹理。想多捕捉一点他的特征,多留下点什么。
他一个略带有眷恋的眼神,中原中也就会懂。小个子男人在贴近他,直到呼吸与他的呼吸相遇。中也刚才一定是吃了薄荷糖,否则为什么现在口腔里会有一股薄荷的味道。怪好闻的。他们闯入彼此的城池,不可避免地流血,因为这个吻是粗暴的,两个人都带有强烈的攻击性,如同洪水猛兽,如同在沙洲的饥渴之人看见海市蜃楼的水源。植物干涸的根部在汲取水分,急不可耐地汲取营养。嘴唇被咬破了还要将这个吻继续下去,舌尖扫过口腔的软肉,太宰治的手按在中原中也的后脑勺,手指轻揉那人的头发,空气里发出水渍的响声。两人最终分开时,嘴角分别勾走了一些相连的水液。

“在上来之前,我找前台的人要了套子。”中原中也说,“在你旁边的抽屉里。”

太宰治又吻了上去,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揽过中原中也的腰,两个人半坐起来。太宰治的身子往后靠,带着中原中也的身子也跟着他一起挪动。他一只手去够床头柜的避孕套,一只手探进中原中也薄薄的衣衫里去抚摸他的后背。他又吻了吻中原中也的喉结,后者一阵颤栗,此时太宰治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两只不算细腻的大手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游走。他们在接吻,热烈地接吻,像要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用力地抱着彼此。头一次发觉这副已经冰冷身躯是如此渴望爱抚,四肢好像稍稍暖了一些,错觉般地认为心脏也跳得快了。中原中也跪坐在太宰治的腿上,两条腿缝隙卡在太宰治的大腿根部,他衣衫半解,露出两个饱满的乳头和紧实的腹肌,太宰治埋在他的胸肌前吮吸他的乳头,像婴儿吸食母亲的乳汁,似乎这样还是不够,他的两根手指用力地揉捏那小小的凸起物,中原中也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激得微微缩起肩膀,也是头一次,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他没让太宰治停下,仿佛越痛他就越体会到自己活着的真实感。

“今天中也在浴室那么久,是自己洗过了吗?”
中原中也没回答那人的话,他被吻得眼神有些迷离,嘴巴和乳头一样红肿。
相比衣衫不整的自己,太宰治身上的衣服则还是完整的模样,这个认知让他很不爽。他蓦地去吻了一下太宰治的嘴巴,在空气中发出“啵”的声音,他粗暴地扯开太宰治的衬衫,从对方的颈侧吻起,避开绷带覆盖的地方,一路亲到锁骨之处。他突然停住了动作,发现了太宰治唇角微微的笑意。中原中也解开裤子上的皮带,借膝盖的力量将自己立了起来,他慢慢褪下裤子,右手沿着自己的腰际往下,他找到了那个隐秘的洞穴,将自己的手指送了进去,然后抽出来,再送进去,再抽出来,再送进去,一根手指变成了两根手指,那个小穴似乎还不满足。
“呃……啊……”他的喘息像催情剂,太宰治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大力揽过中原中也的腰,将那个人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从洞穴里抽了出来,刚刚拿出放在床头柜的避孕套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

“知道吗,中也现在看上去像荡妇一样。”
“傻逼,少废话。”
他在太宰治耳边喘气,只发出了两个气音,如撒旦引诱夏娃吃下善恶果,“干我。”

那个小穴立刻被更大的,更灼热的事物填满。它完整地吞没。中原中也的双腿缠上太宰治的腰,对方一直在用力地顶着他的内部,灼得他眼眶发烫。每一次,他都感觉自己的内部要被顶破了,可那个洞穴却在拼命地往里吞着可能招来一切毁灭的事物。

太宰治的手托在中原中也的腰上,他发狠地如同野兽一般地进食着。

想这一晚已经想到发疯,想把你彻底揉进我的骨血里,想你做我的肋骨,我的夏娃,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与我一体,与你分享我的生命,我的好运与厄运,我的所有命运,我的一切。

直到高潮来临,一口气才从他的口中缓缓吐出来。


他还停留在中原中也的体内,那时他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也许有那么一个时空里,他和中也都是一个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普通爱侣一样相爱。年复一年,直到身体化为尘土,灵魂前往天国,又或者,一起下地狱也很不错。



Chapter22.

飞机在缓缓落下的夜幕中起飞。
太宰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他戴上眼罩,尽管没有睡意,但还是闭上了眼睛假寐。机舱内熄灯之后,中原中也也闭上了眼睛,在闭眼之前,他看见太宰治在眼罩之下露出的小半张侧脸,男人的下巴上有了一点青色的胡茬。所有的心情都化作无声的叹息,藏在心里。
“喂,下飞机之后,我就直接回‘猎犬’的总部了。”中原中也知道太宰治没有睡着。
等了好半天,才等来对方一句:“哦,知道了。”
“嗯,你……”中原中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有些迟疑地问,“你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的了吗?”
对方似是想了一会儿:“诶?中也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说——”他话锋一转:“这应该是我问中也的问题吧?”
“我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中原中也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太宰治缓缓抬手摘下自己的眼罩,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
太宰治的眼眸一暗:“那我也是一样的答案。”

但片刻后,他又回想起些什么,“哦不对,还真的有。”
“你不回家去看看淳吗?”

“不了吧。”中原中也拒绝了,“他知道我还是要走,估计会哭。”
“确实。”太宰治轻笑出声:“应该会哭。”
中原中也无奈地说,“毕竟还是个小鬼。”
“但你不去看他,他也会哭。”
“所以交给你了。”中原中也靠在座椅靠背上,说道。
“哇,中也就把所有事丢给我一个人。”太宰治转而又道,“诶,但是昨晚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坐在后排不小心听到这话的樋口一叶对旁边的芥川前辈悄悄做着口型:“这是我可以听的内容吗?”
芥川龙之介丢给女人两个耳塞,浅声命令道,“睡觉。”

中原中也于黑暗中挑眉:“哈?我说什么了?”
太宰治说,“中也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不得了吗?”
中原中也淡定接招:“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相信,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吧。”
对方淡淡反驳道,“那可不一定,我在床上说过的话就都是真心话。”
中原中也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昨晚在床上说好了洗完澡了就不许再来了,但你又拉着我做了几次,你数过了没有?”
樋口一叶:“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中原中也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描摹自己耳朵的轮廓,然后是两根手指在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眉骨。这次他没转头,也许只是因为不想看那双鸢色眼睛。而太宰治则是在想,中也细长的眉毛摸起来毛茸茸的,中也的眼皮薄薄的,有些藏在皮肤组织下的细小血管则清晰可见。他的指尖掠过中原中也的眼角,再到冰凉的脸颊。很奇怪,明明冰冷的东西总会与僵硬联系到一起,可中原的皮肤依然是柔软的,皮肤的触感依然是细腻的,只是比正常人类少了一份温度。太宰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具能活动的尸体,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手上的力道再加重一分就会破坏掉一项无比珍贵的事物,像丈夫在对待珍爱的妻子那样。

“中也,你说我能活多久呢?”
“啊,不知道。”中原中也说,“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再活久一点又有何妨。”
太宰治很不情愿:“中也这样讲显得我现在很老似的。”
中原中也思考了下:“难道不是吗?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老多了。”
“诶,也是哦。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我会活到现在这个岁数。”
“我那时候还以为我迟早会亲手宰了你。”中原中也倒是挺感慨的,年轻那会儿多争强好胜啊,现在就算给他机会他也懒得下手了。

太宰治突然感到喉咙有点干涩,他想拿起杯子喝口水,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是口渴,只是说出每一句话的过程都变得艰难。
“三年的时间很短,所以我还会为中也的离开感到困扰,但几十年后,我还会记得中也长什么样子吗?”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后道,“几十年太久了,忘记的话我也原谅你。”

可太宰治不这么想,他觉得在遗忘前,死亡一定会先一步来临。

人类的寿命都是有限的,生命总会有消亡的一天,而人生中的生离死别无法避免。如此简单的道理,理智上稍微想想就明白了,但为什么情感上还是会无法接受呢。人类的情感在幼稚之余显得过剩,那么如果人类是冷血动物,一切就会变得好办得多。

“是吗?”男人的嘴角擒着浅浅笑意,他说,“但我不原谅中也。”
中原中也发出一声轻笑的气音,因为旁边这男人总是幼稚得要命,二十年不变,恐怕至死都不变。

一段时间里,机舱内很寂静。
方才进行对话的两个当事人表情平淡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过片刻后,太宰治打开前面座椅屏幕上的导航仪,红点显示这班目的地为横滨的飞机已经在东京湾海域附近。他微微蹙起眉头,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中原中也坐在太宰治旁边,立刻明白了太宰治在思考的事情,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感到机舱在剧烈地晃动,他下意识地去抓住太宰治的手,对方也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指。
机舱内响起广播,却不是机长或者空姐的声音。有人入侵了驾驶舱,机长不知所踪,没人知道那是谁。
那个声音如恶魔低语:“各位的旅途——”
“就到这里了。”
不过顷刻间,机舱内的乘客们发出惊慌的声音,因为飞机已经开始下坠,氧气面罩从眼前掉落下来。中原中也解开安全带,不忘记转头对太宰治说,“系好安全带,待在这里别动。”

那个漆黑的身影霎时间被红色的光晕包裹,紧接着漂浮在半空中,然后持续向上,直到触碰到机舱的顶部,于是整个机体被红色的光晕包围。高速坠落的飞机在半空中稳稳停住。

太宰治侧过脸:“芥川。”

罗生门应声而出,瘦削的黑色身影已经往驾驶舱的方向奔去,樋口一叶摸到自己腰间的枪,紧随芥川龙之介其后。
不久,枪声响起,驾驶舱内发出巨大的声响,周围乘客呼救声便愈发高涨。

中原中也的头和脚位置调换,他脚尖触碰在机舱顶,倒立在太宰治的面前,在一片吵闹声中问:“有线索是谁吗?”
太宰治沉着片刻,开口:“井上靖当年手下有四个厉害的异能者,我们抓到了三个,这个想必是剩下的那个。”
“他是来报仇的?”
“应该是吧。”

广播的按钮不知何时被打开,里面传来机长的呼救声,机舱再次开始剧烈地晃动,这样的动静零中原中也始料未及。一秒钟后,接连不断的子弹从驾驶舱的方向飞来,而中原中也抓到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子弹时脚尖离开了机舱。

机体受自身重力影响,继续以高速坠落,行李架上的行李散落得到处都是。本来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但一阵枪响过后,哭闹声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家长痛苦的哀嚎。

大概是大限将至,因此异能也无法自如地控制了。中原中也向下落的时候,有人拉住他的手,摔到地面上的时候有人为他作人肉垫,只听太宰治一声闷哼,两人抱着滚落到座椅中间过道的尽头。

太宰治在流血,中原中也知道。最后摔的这一下,脑袋不知道磕到了什么地方,他严重怀疑自己已经轻微脑震荡,头晕得不轻。

飞机逐渐趋于平稳,因为那个人从驾驶舱里出来了,他的目标不是芥川也不是樋口,亦不是飞机上的无辜乘客。黑手党的两人皆负了伤,还好芥川龙之介勉强能够操控仪表盘,现在飞机正在东京上空打转,并且联系了地面的控制中心报警。

中原中也的意识开始涣散,有人走到他们的身边,有人拿枪柄重重地砸向了自己的后脑勺,他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在那之后,他清楚地感受到冰冷的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
“是你杀的他吗?”那个曾出现在广播里的声音问他。
他没有回答,反倒是听见某个混蛋不知好歹地用嘶哑的声音答道,“喂喂,报仇也要找对了人。”
“是你?”
枪口离开了他的脑袋。

“是我,我用匕首……刨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脏。”
中原中也没看到那个人慵懒地抬起自己沾血的眼皮:“你知道他的心脏是什么样子吗?”
“啊,算了,不说了。”那人的语气颇为嫌弃:“怪恶心的。”

不是的,中原中也动了动嘴皮,明明……

男人接下来的话便更加过分:“人是卑鄙的,果然心脏也是丑陋的。”

“够了!我不会允许你这样说井上先生。”对方愠怒的声音响起。


身上突然感觉凉凉的,风钻进领子里,原来有人将舱门打开了,在那个他连面容都没来得及看清的男人屈身朝太宰治伸手之前,中原中也靠右手肘支撑的力量抬腿一个横扫踢到了那人的下巴,只听那人一声叫喊,吐出了混着血的一颗牙,掉在了地上。
风源源不断地灌进来,还好现在飞机飞行的海拔很低,那人似乎骂咧了几句,就将太宰治的手腕拉了起来,中原中也这才看清太宰治脑袋上流了很多血,到了一种瘆人的地步。
这家伙怎么总是在受伤呢。中原中也想到。

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那个人身边,“咔嚓”一声,那男人小臂的骨头便被中原中也硬生生地掰断了。
伴随着男人惨烈的叫声,他的身体直直向后面打开的舱门倒去,但即使小臂骨折,他的手依然紧紧攥着太宰治的衣袖,在他终于拽着太宰治掉出机舱时,他才放了手。
听说井上靖当年四个手下都是以性命报答其知遇之恩,能效忠的大人已死,信仰也就跟着死了,大仇已报,男人似乎也不再有什么遗憾。

中原中也奔去抓太宰治的时候,指尖从对方的手掌划过,而他的爱人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空荡荡的夜色幕布下降落。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在摇晃的视线中,太宰治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他额角的血流到眼睫处,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这失重的感觉,中原中也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了。



Chapter23.

那日武装侦探社一行人去医院探望太宰治,中岛敦拿着一束花,泉镜花抱着一把剑,谷崎直美拎着一个蛋糕,与谢野晶子提着一盒装着饭团的便当,织田作之助带了昨晚打包的咖喱饭。出发前莉世问丈夫带咖喱饭去做什么,太宰正在恢复期,最好还是吃清淡点的。丈夫很认真地听妻子把话说完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哦,不是给他吃的,是我给自己带的午饭。”

直美和贤治以及乱步一起把蛋糕给分了,中岛敦接过与谢野晶子给的饭团并礼貌地说了谢谢,织田作之助则吃完了一整盒咖喱饭,一时间病房里食物的香气四溢。

太宰治看着这一群好像是来探病但又不太像是来探病的一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醒来后一直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而就在刚刚,闻到蛋糕香气的时候,一拍大腿——诶,突然想起来了!他拿起手机给尾崎红叶打了个电话,女人一听是他,便冷冰冰地道,“这都多少天没消息了,我把这孩子给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太宰治好声好气地接话:“诶,如果卖个好价钱的话,红叶姐分我百分之三十就行。”开了几句玩笑,还是要问问淳的近况,红叶便说,“他刚吃过饭,在睡午觉,前两天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今天晚上就回家。”
“你不是在医院吗?”红叶说,“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已经养好了。”太宰治说。
“伤在头部可不是小事。”
“没事,我自知分寸。”

仿佛是预料到他要提前出院似的,与谢野晶子让中岛敦留下来看着太宰让他好好休息,要是踏出这个医院一步就唯人虎是问。小老虎不解为什么要拿自己是问而不是拿太宰先生是问,哦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是三十岁的大老虎了。
“这种时候就不要听他的话了,”女医生说,“一、个、字、都、不、要、听,记住了吗?”
人虎拼命点头。
然而侦探社的人们走了没半个小时,太宰治就说想吃街对面的乳酪蛋糕,想拜托敦君去买。
“可是……”中岛敦欲言又止,“与谢野医生说……”
“诶诶诶,我头好痛——”太宰治戴上痛苦面具。
“啊!那怎么办!要叫护士吗?”中岛敦很着急。
“不用,”太宰治继续痛苦面具:“但我真的很想吃敦君亲手买的蛋糕。”
人虎:“啊,那行,那您千万别乱跑,医生说您这个情况一定要留在医院多观察几天的……”
太宰治:“嗯嗯嗯。”
太宰治:“去吧去吧,我不走。”

于是中岛敦走了。
太宰治:我不走才怪。

中岛敦买完乳酪蛋糕又在街头扶完老奶奶过街之后回到病房里,发现病房空无一人,唯有两个小时前自己抱来的一束花留在窗沿上。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中岛敦开始戴上痛苦面具。



因为自己的衣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太宰治在出租车上时还穿着病号服,头上包着绷带,出租车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模样,途中一直在问:还好吗?没事吗?真的不用开回医院吗?
男人在病房里待了这么些天,皮肤似乎更加苍白,不论怎样看都有一种病态美。他说,没事,回家就好。对,回家就好,他不想再闻到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只有见到淳才能好,看到淳就好像看到了那个人一样。抱一抱淳才行,很多天没见到这孩子了,有生病吗?有好好吃饭吗?有听红叶姐的话吧。
小孩有时候真是乖得不行,只要淳还在,他就觉得还好中也起码留了点什么在这世上。

醒来后他再也没见过中也,听织田作说已经中也已经回到‘猎犬’总部。
哦,他听到的时候表面反应很平淡,心里想的是,中也还活着就好。突然觉得中也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真的是一件好事,因为只要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中也就不会再死去,或者说,就算死去,消息也不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织田作说A死了。不仅如此,且死状很惨。
那真的是神明大人保佑了,即使他讨厌了中也大半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一次中也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有时候会报复性地想,倘若自己在这次事故里丧生,倘若在最后的时刻,芥川的罗生门没有及时救了他们,中也听到他的死讯时会是什么表情?
这样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响彻在太宰治的意识里。让中也体会一次自己的痛苦,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也好。

他到家脱下病号服,拆下绷带,露出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疤,然后又没什么表情地缠绕上新的绷带,换上新的衣服。他想到淳从三岁起便在问他为什么会缠这么多绷带,他回答说,因为爸爸的身上有很多疤。绷带比衣服更贴近自己的皮肤,将自己覆盖住,如同一层保护的屏障,可以与这个世界隔离开。唯有一人见过他身上这些疤痕,而那人身上的疤比他的更多。他们二人血债累累,手上人命无数,说来确实死有余辜。原来爱是在这样的鲜血里滋养起来的菟丝子,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绵延不止。
淳觉得他心情不好,和他讲起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着讲着就哭了,小孩子的泪来得莫名其妙,越哭越委屈。爸爸坐在沙发上,小孩坐在爸爸脚边的地板上拿小肉手抹去脸上的泪,鼻涕蹭在爸爸新换的裤子上。太宰治也很奇怪,自己和中也都不是轻易会掉眼泪的人,他也就是演技好,顶多装一装红了眼眶,可津岛淳从小就是个爱哭鬼,也不知是遗传了谁。
他轻轻摸了摸男孩漂亮的头发,又抽出纸巾擦了擦那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太宰治叹气:“呜哇,哭成了小花猫。”
小孩说话声音嗡嗡的:“那他呢?他这次还是再也回不来了吗?”
太宰治没说话,像是在默认这个答案。

但提到“他”,小孩子就慢慢不再哭了:“动不动就哭不是男子汉会做的事。”
太宰治一听就知道是中也教他的,但他还是会说,“没关系,因为淳还小,难过的时候当然可以哭出来。”
“那爸爸也是。”小朋友说。
太宰治有些困惑:“什么?”
“爸爸难过的时候也可以哭出来。”男孩的声音好天真,他低下头说,“爸爸一定比我难过得多得多……”

太宰治听了这话笑一笑,冲津岛淳伸出手:“淳,过来。”
小朋友很听他的话,爸爸一说过来,他就钻进父亲的怀里,他依赖太宰治就像天下每个孩子依赖自己的父母。小孩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沐浴露的香味,最近似乎长了点肉,抱起来软乎乎的。

那天男人抱着小朋友,抱了很久。



Chapter24.

来年开春时,太宰治去了一趟英国,由于这次的委托人腿脚不便,只得劳烦太宰治跑了一趟。委托酬金丰厚,太宰治倒也乐得去,只是抱怨了很久长途飞机使他头昏脑胀的,最后吵得国木田独步实在不堪忍受这才同意给他涨工资。

太宰治住在市区的酒店里,但总喜欢坐公交往外跑,天气好的时候就去偏僻的悬崖边上光顾。天空是晴蓝,而海是更深的蓝色,海平面和悬崖尽头相接,崖壁如同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海绵,风吹起海浪荡漾,从远处看,犹如一幅动态的水彩画。那天偶然碰到灯塔管理员,管理员好意提醒他莫要再往前走,这里没有围栏,边缘处很危险,经年累月间,海水和风不断侵蚀着那些岩壁。每年都有人从那个悬崖上跳下去,几乎没有活路。有意思的是上山的入口处有个电话亭,来这里自杀的人会在电话亭里留下遗言,最后再跳入海中。
灯塔管理员用充满神秘感的语气说,那电话亭并非普通的电话亭,是继承了异能者灵魂的遗物。
太宰治顿时来了兴趣:“哦?”
对方继续:“在那个电话亭里,你可以打给生活在过去时空里的人。”
太宰治问:“怎么打电话呢?”
“像平常一样往里面投币就好了。”
“拨出什么号码呢?”
“按那个人以前的号码就行,他会收到的。”管理员笃定道。


太宰治相信那是继承了异能者灵魂的东西,但就算是真的也是徒劳的,即使这样说,他却还是在路过那个红色的电话亭时停下了脚步。他明知道这是一通永远打不出去的电话,头一次如此希望自己不曾拥有「人间失格」,可他还是想试试。他往里面投了币,拨出去的号码是那人以前曾用的。

嘟……


嘟……


嘟……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啊,他就知道是这样的。

于是他再往里面投币。


他将电话举在耳旁,在漫长的无趣的等待中,望向天空的月亮。但要跟那个人说些什么好呢?问问中也是哪一年哪一天接到的自己的电话?现在在做些什么?中也吃过饭了吗?吃过了的话吃了些什么?没吃过的话为什么还没有吃?
真是一些无聊的话题啊。

他远远地听见海浪的声音,而伴随着那一声声海浪的是——


“喂。”

猛然听到这个声音,太宰治感觉自己的心脏微微颤了颤。好久没有听到了,也没料到会听到这个声音。

“喂?”对方还是没听到回应,于是又问了一声:“太宰吗?”

“……嗯。”太宰治停顿了一下:“是我。”

对方也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回家?你不是在工作吗?”

“啊,对。”太宰治点头,点完头才发现对方其实看不见。他闭了闭眼:“工作久了,休息一下。”
“你确定那是休息一下而不是习惯性在工作的时候浑水摸鱼?”

太宰治轻笑出声:“哇,中也怎么这么说我。”

“算了,”对方无奈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环顾四周,这里没有路灯,一片黑暗里唯有月亮银色的光穿过玻璃倾泻进这狭窄的电话亭里。太宰治说,“我很快就回家。”

“那等你回来再说吧。”

“中也。”太宰治轻声叫对方的名字。

“嗯?”

“没什么。”

“你这家伙……”

“中也是笨蛋吧。”

“那太宰就是混蛋。”

“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是,是是。”

“中也现在在做什么?”

“啊,在和你打电话。”对方问,“你呢,你在干什么?”

“好巧,我在和你打电话。”

两人都笑了。电话那边隐隐传来小孩的哭声,太宰治猜那大概是淳。

“我先挂了,还得哄一下你的缩小版烦人精。”

“等一下——”

“怎么了?”

太宰治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

“哦,没什么。”

他吻了吻握着电话的手指缝隙。

“晚安。”



过了一会儿,直到电话挂断,仿佛如梦初醒。


那日夜晚,灯塔管理员下班晚,拿着手电筒,站在不远处看见一个男人从电话亭里出来,正是昨天在悬崖边上碰到的那位,当时还以为男人要自杀。他对此人印象很深,毕竟男人有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手电筒散发出的光让他看清了男人的面容,而对方的眼神太过哀伤,以至于他在想要不要给那人递张纸巾。


五天后,太宰治启程回返横滨,坐了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他感觉浑身酸痛到要散架,手机开机之后发现有织田作和国木田君以及与谢野医生的未接来电。他选择抽签,抽到哪个人的名字就回拨给哪个人。
出了机场还要去红叶家接津岛淳。要不然给红叶姐打个电话,让淳在她家多住几天好了,但转念一想,这次从英国回来大包小包都是给红叶姐带的礼物,这么多东西拎回家,过几天再拎去红叶姐家……
而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他打给与谢野医生之后,他目光沉沉地挂了电话,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去红叶家。

开门之后见到的是尾崎红叶这几年对他第一次展露出真心的笑容。红叶在港口黑手党一直是高冷美艳的女魔头,笑起来也是明艳动人,美人好似永远不会迟暮。
尾崎红叶刚说了句“提前回来了吗?进来吧。”就听见里面有其他人的声音传来。


“不过说真的,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真是奇迹。”

太宰治听出那是莉世的声音。他刚换了拖鞋要抬脚进去,而那场对话里第二个人参与进来了。


“这个说来话长。”

“那你不如长话短说。”

“总之就是他们其实一直在寻找恢复人体血液循环的办法,他们不计后果,在动物身上实验过后其中很多试验体都死状惨烈,因为过程异常痛苦,所以没什么人愿意做第一个被实验的人体。我和其他几个人一样报名自愿参与了这场实验,只有在我身上成功了。”

“所以你这几个月就是当小白鼠去了……?”

“大概吧。”

“成功了?”

“这个结果应该和荒霸吐有关。”

“什么意思?”

“后面他们又做了几场实验,再没有一个成功的案例。”那人继续说,“由于这个项目花费成本巨大,且他们因为之前的违法行为上了军警的黑名单,因此从这个月开始,本项目就暂停了,但我看他们因为我这个成功案例欣喜若狂的样子,以后估计还是会继续做这方面的研究。”

“真是神奇……哦对了……”
“这些天太宰不是不在家吗?”女人说,“我就去你家借住一晚上,拜托了,我受伤的事要是被我们家那俩人发现了……”

然后是他们家小朋友:“但是莉世阿姨,我还想在红叶阿姨家多住几天……!”

“你今天不回去明天也得回去,不如今天就回去。”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那明天再住一晚上……”

“太宰应该明天就回来了吧。”

“这么快?”

“织田没跟你说?”

“没有,你什么时候和我家那位见的面?”

“今天上午,刚才。”

“你没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

“说了。”

“……”


“莉世怎么了,受了什么伤?”
太宰治一开口,客厅内三人都抬头看向了他。

“……爸爸!”
最先跑来的是津岛淳,他抱着太宰治的胳膊说,“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太宰治笑着刮了刮小朋友鼻尖,没答话,只看向中原中也。他想起那日的电话亭里,也曾有过几分诧异于自己的异能规则也有被打破的一天,未料想到接起电话的是现在的中也罢了。这漫长的生命里如若还能有几分盼头的话,那么就是还可以同他一道走下去的机会。其实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讲。

莉世看着相持不动的两人,便站起身揽着红叶和淳一起出了门。

中原中也先打破了僵局:“喂,你那天莫名其妙给我打了个电话。”

太宰治:“……那件事……说来话长。”

中原中也:“哈,那回家再说?”

好。

答应了。


那日在电话亭里,中也挂了电话,太宰治握着话筒蹲了下来,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待了很久,站起来时腿已经麻了。他将话筒归位,鬼使神差地还想再听一听那个人的声音,想到自己还有话想说,但自己摸遍了口袋却发现已经没有硬币了。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一束光打在自己的身上,光源处站着昨天刚打过照面的灯塔管理员。太宰治觉得自己好像是幻视了,在抬眼的第一个瞬间,他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他一直不想眨眼,因为一个眨眼就会把中也变没,于是眼睛睁得久了就会感到酸涩,眼眶会发红,眼睛会流泪。这个有着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地方,春日时节吹着的晚风却凉到了他的骨头里去。

这个时候有人唤醒了他,在遥远的地方经历无数介质传播到他的耳边。

“太宰,我回来了。”


窗外阳光透过嫩枝绿叶,在地上投出细碎的树影。午时,困意正浓,若是梦也要就此长眠不醒。命运让相爱的人再次重逢,在那之前,思念与眷恋如春草滋长,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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