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瑞发誓自己今早出门前看过天气预报，一整天都是晴，连多云都没有。他难得按时下班，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还高挂在西边，天幕万里无云，空气炎热发闷，标准的南方夏季气候。他需要先给客户送个材料再回家，路程稍有点远，他也没百度到合适的公交线路，干脆决定叫个网约车。靠，说什么按时下班，这不还是在加班吗，车费能不能报销？但总之，他拒绝在这仿佛走两步就能变人肉烤串或者小笼包的鬼天气里步行绕过半个城区。何况由于近半年在全国爆发的流行疫情，所有人出门在外时都必须佩戴口罩，太阳底下赶路久了口鼻会被闷得喘不上气，非常难捱。

很快，一辆雪白的SUV停在他面前，车身崭新锃亮，似乎刚出厂没多久。这车不便宜吧……还是新车，真有人开这个出来接客？周明瑞愣了片刻，随即仔细核对起车牌号。车窗降下，从中露出一个黑色卷毛脑袋对他弯了弯眼睛：“手机尾号2372的周先生？”

“哦对，是我。”既然车牌号没有问题，周明瑞就心安理得地上了车，权当领了张豪车限时体验卡。没准司机只是为了体验生活呢，以前他就碰见过开网约车的富二代，现在是多元的二十一世纪，有什么奇怪的人都不算太奇怪。

“很高兴为您服务，周先生，记得扫健康码。”司机指了指椅背后的贴纸，转头又冲周明瑞笑了一下。黑口罩把他的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但周明瑞莫名想象出了他嘴角的弧度。等一下……他迟疑地看着他，觉得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司机点了两下车载智能屏幕，前后的音箱播放起一段欢快的音乐。他哼着歌从车门储物格里掏出什么东西戴在脸上，踩下油门前通过车内后视镜再次望向周明瑞，目光透出几分戏谑，单片眼镜后的右眼缓慢地眨了眨。

“你是！”如同一道闪电击穿迷雾，周明瑞猛然回想起来，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单片眼镜邪教”。他险险刹住舌头，及时改口为：“呃，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富……的司机，我好像坐过你的车。”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抓住自己兜里的钱包。

“是吗？呵呵，有可能，我经常在这一片区域活动，闲得无聊就接几个网约车单。”司机轻笑着屈起手指抵了抵镜片，“那看来我们很有缘。”

上次肯定不是这辆SUV，上次……他是不是开了两辆来着，所以这是又买了一辆？周明瑞抓着钱包倒吸一口气，整整三辆车，他看起来才二十刚出头，比自己还小一点，这就是投对胎的好处吗！周明瑞向旁挪了挪，握好车门上的扶手以防车突然加速，他依稀记得这个富二代车品不太好。而且虽然已经很久没听说过关于单片眼镜的邪乎传言，但不知怎么他就是有点直觉般的紧张。

幸好一路都平稳顺利。司机偶尔抛出几个话头，也不很在乎他接不接话。周明瑞在中间地点下车送完材料，坐回车里时紧张感消解了不少，便打开手机查看起自己发布的招租信息。他刚换了新房子，还没找到合租对象，这事越快搞定越好，不然每一天都会感到肉疼。接了两个询问具体事宜的电话，车也快开到小区门口。周明瑞伸着懒腰在心里琢磨晚饭吃什么，视线随意向前一扫，冷不丁发现司机又在通过车内后视镜瞟他，差点手抖把手机扔掉。

妈的，吓我一跳！什么毛病，两个大男人还搞得这么偷偷摸摸。

“周先生，你在找合租室友？”司机似乎完全没有行为瘆人的自觉，笑吟吟地开口，“考虑一下我怎么样？”

“……你还需要租房子？”周明瑞稍微睁大了眼睛，脑中自动计算起三辆车的价格。

“最近和家里闹了矛盾，不想回去住。”司机流畅地回答，语气听不出半点悲伤或者烦恼，“能不能问问租金是怎么算？”

这什么豪门恩怨让我撞见了……不是，那你也绝对有钱天天住五星级旅店吧。周明瑞对合租室友要求不高，但又麻烦又可疑的富二代还是不在此列，即使他可能给得很多。他敷衍地把预期价格翻两倍讲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朝车窗外张望，企图委婉表达自己的拒绝之意。

“很便宜嘛，好的，按月给你还是按日给你？一会儿我就可以付钱。”他单手托着方向盘，另手拿起手机朝周明瑞晃晃，“我扫你？”

“……等等。”周明瑞有点呆滞，“等等。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你连我说的具体是哪个房子都还不知道……吧。”

“唉，说得也是。”司机几乎立刻附和道，仿佛一直就在等着他这句话，“所以不如让我和你一块上去看看。周先生，你不介意吧？”

“……”话都说这份上了，他还怎么介意！被套路的周明瑞摇着头尬笑两声，打定主意等这家伙看完之后一定尽快找个室友。他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劝退对方，身体突然往前一栽，接着茫然地听到发动机不正常的“轰隆”声。

“真不巧，好像出故障了。”司机下车检查了一番，拉开车门遗憾宣布道，“周先生，您先下来吧，这一趟给您免单。”

说好的一分钱一分货呢，周明瑞暗自腹诽，还没有公司门卫的那个破二手车靠谱。但他没说什么，反正快到家了，而且对方还很有诚意地免了单。

“应该需要联系拖车吧，你在这里等着？”他礼貌性地表达关心，顺便暗示司机别跟自己回家。

“疫情期间办事效率低，说不定要等多久呢。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正好，我去你家看看。”司机慢悠悠地正了正棒球帽，从车里把证件和手机都拿出来，“周先生，你可以叫我‘阿蒙’。”

我不关心你叫什么……周明瑞嘴角抽搐，那种奇怪的紧张感又漫上心头。但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在平台正规注册的司机能有什么问题，他显然也不需要谋财。“阿蒙…先生，你好像不是中国人？”

“我是俄罗斯人，不过父亲在这边开公司。”阿蒙笑了笑，“周先生，我中文说得不错吧？”

俄罗斯人多半恐同，也不能是谋色吧。大夏天一身黑的打扮有点可疑，像电影里的杀人犯……咳，这发散得有点离谱了。周明瑞认命地叹口气开始带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在引狼入室，“挺好的，换个名字说不定能假扮中国人。”

“呵呵，那以后或许可以拜托周先生给我取一个。”

周明瑞新租的房子和原来差不多大，一个公用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两个卧室。阿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只好奇探索新场景的黑色大鸟。其实公用卫生间应该就能劝退富二代了吧，周明瑞心想。

阿蒙开口了：“不错，周先生，我很满意。今晚……”

“那个，阿蒙，今晚我不……”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方便”二字，窗外一声惊雷炸响，倾盆的暴雨砸在玻璃窗上，竟发出摇滚鼓点般的声音。什么情况，刚刚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天气预报又演我？然而这可能确实是这个夏天里最大的一场雨了，周明瑞透过窗户只能看见一匹流动的雨布，银白的闪电在布边缘窜动着织出花纹，阴沉的雷声震耳欲聋地连绵起伏。

“这个程度打伞出去也会被马上淋透……而且我的车抛锚了。”阿蒙不着痕迹地远离了窗子，“我可不可以多待一会？”

好吧，周明瑞当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给阿蒙拉了把凳子，自己坐在沙发上，两人稍微聊了几句加了微信，之后就面对面各自玩起了手机，不失为当代年轻人的社交典型场面。一个小时过去，雨半点没小，怪邪门的。周明瑞实在饿到不行，现在做饭来已不及，出门吃更不可能，只好去厨房拿了一桶红烧牛肉方便面，又客套地折回来问阿蒙：“你吃不吃？我家有红烧牛肉、红烧排骨、鲜虾鱼板、雪笋肉丝……”

“……味的方便面。”

阿蒙眼神微妙地“哇哦”了一声。

然后他们就面对面嗦了两桶方便面，此时已近晚上十点。阿蒙从微信给他转账了泡面钱和一晚的租金，诚恳地请求道：“周先生，让我在这住一晚吧，现在让我走，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很遗憾的。”

喂喂，不要说这么严重啊，好像你会被雨冲跑一样。周明瑞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没想收泡面钱，毕竟免单全部车费已是超额补偿，当然人家富二代可能也不在乎这个。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和他心底莫名其妙的不安都难以解释，但他肯定不能在这种天气下把阿蒙赶走，于是点了点头。“行，今晚你就住下吧。我们俩真有点倒霉了……”他嘀咕着回卧室给阿蒙取一套他自己的冬被和枕头，“衣柜里放太久有点霉味，你将就一下……阿蒙？”

阿蒙在客厅直直坐着，目不转睛盯着窗外，单片眼镜里映出天空的阵阵电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某一瞬间，周明瑞觉得他简直像个鬼魅，而鬼魅起身向他缓缓走来，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你的确有点倒霉了，但我还算幸运。”

他意味不明地说道，接过枕被后轻轻道了谢，无声而迅速地隐没在另一个卧室门后。

周明瑞打了个寒颤，可能因为今夜气温下降了好几度。明天雨肯定能停，他安慰自己。这一晚的睡眠相当糟糕，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看不清面目的梦境充斥了他的意识。闪电照耀天空，大地一片荒芜，这是郊区还是荒原？他手中提着摇摇欲坠的灯火，身边是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

他猛地惊醒看向窗外，艳阳高照，地面上甚至没剩多少积水。周明瑞缓缓吐了口气，奇怪的心绪在清晨的阳光里轻易褪去，他从床上爬起来简单穿戴了一下，开门准备送客。没想到阿蒙起得比他还早，已经端正地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对他缓缓翘起唇角：“早上好，周先生。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你暂时不用担心找不到租客了，我将先付半个月的租金。坏消息是……我们单元楼封控了。”

“……啊？”周明瑞没反应过来。

“你可以看看新闻。昨晚本市检测出一个阳性病例，现在起局部区域施行封闭管理。很不幸，病例就出在我们小区。”

“什么，等，你的意思是……我草！”

“对。”阿蒙无辜地摊开手，“我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