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唤我名字，听了一辈子。

“小十郎。”

初见时候他跟在辉宗公身后，小小一个，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也不怕生。彼时他右眼已经坏死，缠上了厚厚几层白布遮着，就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我看。

“梵天丸，今后片仓小十郎就是你的近侍了。”

“小十郎。”

他太沉静，反倒衬着我紧张了起来，只觉得喉咙发紧，跪地许久只含含糊糊憋出一句:“属下片仓小十郎，参见梵天丸大人。”

说完却是心头一热。这个小小的孩童，就是我小十郎一生追随的人了。

“小十郎。”

他不爱说话，也不喜见人。对着宗师和辉宗公时还是乖的，但总动不动撇了侍从自己一个人呆着，每每总是一顿好找。

“小十郎，你可觉得我面目可怖。”

那是一个午后，在湖岸一处寻到了他——其实并不难找，就算再怎么躲藏，也大抵都是在水边——头上缠的白纱被拆下来虚虚堆在湖边石上，生了匏疮的右眼露在外。

若是搪塞，无非就是万海上人转世的一套说辞拿出来再说上一遍；但我并不愿如此。

您就是您啊，梵天丸大人。

“您可还记得，您对着不动明王曾说过什么？”

“您说，愿效法不动明王。虽面容可憎，却心怀仁悲，普度众生。”

“若您觉得您的右眼真的影响到了您，剜去了便是。从今往后，我小十郎就是您的右目。”

“您，有这个觉悟吗？”

握住了刀柄的手心止不住的冒汗。屏住了呼吸，凝视他——缓缓地，点点头。

这许是我平生最快一次出鞘。从前未有，之后也没有过。多半还是出于我的紧张——回过神时候眼珠子已经插在我刀尖上了。他没哭，咬着牙，没喊疼，抬起手背擦了流下来的血。

“小十……景纲。”

元服过后的藤次郎政宗大人已颇有家主的风范。只是大约喊习惯了，称呼上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口，经常性的小十郎脱口而出。私下倒是无妨，但正式场合下未免太随意。所幸藤次郎大人本人亦有察觉，并努力纠正，从“小十景纲”，到“小景纲”。

“景纲。”

“是，藤次郎大人。”

终是过了孩提时代了，当年那个小小软软的一团粉团儿，已然出落成丰神俊朗的少年。

“片仓备中守。”

连自己也记不清这称呼是何时来的，总之是不知不觉间接受了，意识过来时，写给“片备”的信竟已摞了厚厚一沓。信笺上经常是洋洋洒洒的“片备”二字简写，画押则是一个政字，肆意随性得有些过分，倒颇是那位大人的作风。

这么一叫，又是许多年。

“小十郎？”

恍神间重纲也已长大成人，在主公身边亦是左膀右臂的角色。主公也依旧喊着他小十郎，只是喊的时候，眼睛常常是看着我的，分明带着些许狡黠的神色，分明是刚刚做了恶作剧的顽劣男孩儿。

长久下来，这竟成了我们主从之间的小秘密。他依旧这么喊，我只在心里应。

宛如一梦回到少年时。

“小十郎。”

若一生落个籍籍无名也就罢了，若有幸青史留个名姓，我小十郎只愿伴您身后。

今生如此，来世，亦如此。

政宗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