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金跌跌撞撞跑来参赛之前，格瑞有时会在修炼的时候想起他。

这倒不是格瑞走神，只是因为以往大多数情况下，他挥刀的时候附近都有一个蓝眼睛的男孩，随意地坐在高处，两只脚在空中晃来晃去，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金是个不喜欢被冷落的小孩，所以他有时候会使坏般地偷袭。

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石头当然都会被他用刀挡下，然后金就会笑嘻嘻地说出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



“好厉害呀，不愧是格瑞。”



他习惯了一心两用，九分心思用于修炼，剩下一分留心着发小的动静，过滤掉对方那些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拎出零星几句给予回应，金就会很开心。



偶尔他也会觉得，没有金在的凹凸星球，有的时候过于安静了。



让他无从着落的那一小分心思都开始条件反射地幻听出金的声音。



3

在凹凸大赛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格瑞拉着金的手向前跑，后面是各种追兵，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在他们之间重复了很多次。



可是在小时候，其实是金在拉着格瑞跑。



格瑞知道自己是一个过分冷感的人，他理智地有些不近人情，不懂得信任，不愿意坦诚，不接受别人的好意，连微笑都非常吝啬，像一个情感缺失的残次品。

最最开始的时候，就是金凑上来，问他怎么会来这里，一个人来吗，肚子饿不饿。



他习惯了敷衍三餐，却在一个荒芜的星球上饱餐一顿。



刚认识的时候，金不知从哪里引来一只怪，老远就喊醒正在睡觉的格瑞，强行把他拉入逃跑过程。

还很无辜地说是因为他想叫格瑞快跑啊。



他知道金不是故意的，金跑过来是因为他第一反应真的就是来提醒他，所以哪怕从悬崖上掉了下去，金也是让他先跑，他会保护他的。

金在巨龙的脚下狼狈地躲闪，试图用那些碎石驱赶巨兽。



可金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格瑞感到矛盾与撕裂，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跟着一起跳下去，也许正在搏斗，或是已经被巨大的龙爪刺死。

可事实上他只是懦弱地悬挂在崖壁上，握着一块小小的石块，摇摇欲坠。



他被困于这具恐惧到战栗的身体。



4

父亲说格瑞需要活下去，去见证真相。

但一路上他只是见证了越来越多的死亡。



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明哲保身，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掩埋真心。

可是这一刻，他又想，不要再愚蠢地欺骗自己了。



他把自己那些破破烂烂的全身家当拿出来，和金一起，放在一把天平上，金的生命是那么沉重，压得另一端上的那些东西——他自己的生命，家族的使命，宇宙的真相，都轻于鸿毛。



可这些都曾经压迫了他那么久，跟着他在宇宙中漂流过数个光年之远，让他在陌生的星球上流泪，在灿烂的星空下悲恸。



这是第二次了，这一次他不再困于飞行器的安眠气体，他脚下是空荡荡的悬崖，唯一的支点是手里握住的岩石。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跳下去。



他无法再承受一次死别了。



他在松手坠落的时候，终于感到了久违的、真正的轻松。



5

格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这么一直保护一个人了。



6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7

格瑞觉得，金是个活泼得过分的小孩，尤其是在登格鲁这样的星球上。



金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金是个路痴，很没有方向感。



金的帽子是秋送的，金一直很喜欢。



金的数学很不好，十以内的加减也经常出错。



金小时候一直想要一辆火箭车。



金会在第一时间想着去帮别人，从不顾及自己。



金喜欢跟人分享很多事情，夜晚做的梦，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

男孩的声音和表情总是饱满而富有情绪的，在描述的过程中会先把自己紧张得不行。



金把他带来的飞行器摸了个遍，还让他教他怎么开。

可金又似乎并不打算离开这个星球。



金喜欢捡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形状诡异的石头，艳丽漂亮的羽毛，沾湿了翅膀的蝴蝶。



金还把他捡了回来。



金是个笨蛋。



金总是说，格瑞，你听我说嘛。

其实他都有在好好听。



金非常孤独。

但也非常坚强。



金的好意常常被人嗤之以鼻，但他很擅长应对那些负面的情绪，拒绝、质疑、恶语，他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很快振作起来，再递交出下一次的真心。



格瑞知道，金非常强大。

而自己却要被背负着的仇恨和使命压垮了。



8

金和格瑞不一样。



格瑞从小生活在很好的环境里，他有善良的族人，智慧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他们在白天观测宇宙万物，夜晚的星空下，孩子们的口中是流传不息的童谣。

那时候他还不曾被伤害过。



可金从小就见惯了苦难，登格鲁星没有自由的歌声，到处都是粉尘，缺乏植被，冬天严寒，夏天酷热，那些在地表上静谧地发着光的矿石，是所有噩梦的来源。



金却成长成了这样一副样子，热烈的，勇敢的，善良的，真诚的，对人不设防备，拿着真心到处招摇。

命运不曾打败过他，真正给他带来伤害和痛苦的，几乎都来自他人。



真心举得太高，就像是成了什么廉价贱货，可以被人毫无负罪感地随意糟蹋。



这颗星球曾经有过希望的。

秋说她要去参加凹凸大赛来改变命运。她离开的时候万众瞩目，背负了一颗星球的希望。

那些人说，你放心地去吧，家里有我们，我们会帮忙的，可别迷路了呀。



金在秋走之前送了她一个花环。

在登格鲁星找到那么多花很难，是格瑞跟他一起找的。



可秋给他们带来了加倍的劳役。

他们又说，秋是个骗子，你们一家都是灾星。



金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去补上别人多出来的工作。



格瑞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金是不被任何人期待着来到凹凸大赛的。



甚至连他自己，在见到金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赶紧回登格鲁星。



像是在说，你能有什么用，别来添乱了。



9

格瑞对语言绝不是木讷迟钝的，他沉默寡言的外象容易给人以这样的错觉，但事实上他很擅长用自己的少言来避免很多麻烦。



比如鬼狐曾经试图在他这里套话，而他只需要举着刀回答一句与你无关，这个话题就会被双方默契地结束。比如在面对嘉德罗斯的挑衅的时候，他也习惯性地回避，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他可以理智而平静地识别出别人语言中的尖刺，凯莉说有人偷了她的东西，他也可以找到魔女言语的疏漏，冷静地回击说终于承认那块石板是你带来的了。



他的冷淡无关语言，他只是将内心封闭，很少对别人敞开，因此在情绪上也逐渐变得难以触动。他推开所有人，只是有个小孩因为自己也很孤独，所以可以在被拒绝后依旧一次次地靠近，心大得不行。



他对金说过的最多的话，别过来，走开，别跟着我，我现在没空保护你，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能应对的。



金回答说，那我就悄悄跟着你，我不，你又来，我偏要跟，略略略。



于是他就说，随便你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格瑞的拒绝不会超过金的三句话。



他们之中，格瑞总是妥协的一方。



他想跟就跟着吧，大不了自己再努力一点，变强一点，把他保护好。



10

格瑞在被送离守望一族的时候，父亲对他说，只有他能离开这里，命运早已被记录在石板上。一切都会被黑暗和谎言吞没，但他不在命运里。



他必须活下去，等待光明降临。

他努力了，可是却看不见光明在哪里。



如果命运真的早就被注定，那么他与金的相遇就是一种必然，他来到凹凸大赛也是一种必然，而在未来他们会达成的某个结局，也是早就在千万年前，就被他的族人写在了石板上。



格瑞不明白，如果一切都是必然，那么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一切都早已未卜先知，那么为什么放任那么多痛苦发生。



直到金一个人跑来参赛。



最初格瑞是有点生气的，所以才口不择言，说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往往难以评估出一件事情的危险性。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做好来到这里可能需要伤害别人的觉悟了吗？他知道在比赛中，可能连他们两个也会不得不陷入争斗吗？



他怕他还没想清楚，就已经一脚踏入深渊。

金像一个喜欢用手去触碰火的小孩，格瑞总是需要及时地把他拉住。



但他也知道，金一路走到这里有多不容易。

他其实潜意识里对这件事并不惊讶。



金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不缺将其付之于行动的勇气。

金凭什么不能来到这里？



格瑞突然感到一种无力的宿命感。

金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这一刻所有的齿轮终于迟缓地对接上了。



格瑞比谁都清楚，金一定会带来什么改变。

如果命运都已经写在了石板上，那么这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毕竟那是金嘛。



11

金在凹凸大赛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这里比大多数星球更危险，丛林法则至上，疯子与狂徒共舞，从通缉犯到王位继承者，人们手握利剑，脚踩鲜血，背弃道德。



但他强势地打破了原有的野蛮而疯狂的生态。



金不是一个傻子，他只是时常表现出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天真，这让他有时会显得有些幼稚。他相信一件事情总有更好的办法，任何残酷的结局不真实摆在他面前，他就永远会坚持不懈地努力，哪怕那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种无用功。



比如在罗德烈面前的时候，比如在紫堂幻面前的时候。



直到大赛将过往不堪的回忆剖开展示在看戏人面前之前，所有人都不会知道金成长于这样灰扑扑的荒土之上，那里没有欢声笑语，连破落的屋顶都要住满了乌鸦。



金生活的环境很不好，可他幸运地被保护得很好，无论是他还是秋，都在避免把那些悲观的情绪带给他，因此他总是学不会圆滑处事，也学不会妥协于现实。



如果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行走很久，谁都不会忍心去熄灭一簇火苗。



12

格瑞很少有头脑发热的时候。他不像嘉德罗斯，他很少主动挑衅，也很少能被激怒，刀断了也能平静地承认是自己输了。



能够影响到他的情绪的事物太少了，这些事情往往都来自他的过去。他在飞行器里目睹了一切的消亡，一颗星球在他眼前爆炸，可他已经离得太远，引力场的改变都无法影响到他逃逸的轨迹。

但他对过去闭口不谈，旁人无从知道这段隐秘的过去。



所以金就成为了动摇他情绪的最大因素。



格瑞的性格比金要内敛很多，他从不把朋友两个字挂在嘴边，哪怕是普通的肢体接触，也生怕多一秒就让人觉得他有多在意似的。无论是抱着还是背着，一旦金醒来就会被立刻放下。他不愿意张扬，因为他头顶巨额分数，明里暗里多的是人虎视眈眈，而金会因此被迫卷入很多麻烦。



但是关心是藏不住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格瑞很在乎金。



魔女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总是喜欢向他打趣。



可是金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个聪明而狡猾的小孩，被大赛第一瞪了就往最信任的人身后躲。



13

格瑞依旧追寻着自己的使命，在离开登格鲁星后，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见过星球间的落差，见过种族间的不同，见过文明的兴衰，见过暴君，见过贤者，见过繁华的花园，见过荒芜的遗迹。



他曾见过有虔诚的信徒身穿白衣，在高大的庙宇下躬身，也曾见过金发的王族头顶皇冠，在城堡的尖端给世人留下惊鸿一瞥。



他曾路过热闹的集市，里面有人身穿长裙，头顶木篮，贩卖鲜花。

他想起土壤贫瘠的登格鲁上，有个金发男孩很喜欢编花环，送给他最爱的姐姐。



他看见那些被装在笼子里贩卖的黄金鸟，它们孱弱的翅膀已经与天空绝缘，每一片羽毛都被拍出天价。

可是这些买家不会知道，为何遍地金矿的土地会遭受贫穷和苦难。



他看见蓝宝石点缀着商人的衣服和贵族的戒指，这些昂贵的石头在柔软精致的布料上流光溢彩。

可他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有着宝石般纯粹的颜色，每次恶作剧都会把又大又圆的眼睛笑弯。



再也没有人像金那样了，所以他还是会回登格鲁星看看。



格瑞去参加比赛的时候，是金看着离开的。他的飞行器在登格鲁的港口起飞。



登格鲁是一个矿石星球，海域面积很小，在更大一点的星球里，登格鲁的海只能算上一个大点的湖泊。这里的港口人烟稀疏，只有在特定的时日才会有外来的货轮停靠降落，取走那些堆积的矿石存货。到处都是废弃的手脚架和起重机，废墟里有鸟筑巢，怪叫着在空旷的天空下飞出一段不可预测的轨迹。



海洋的存在让这里炎热的气候得到了局部的调节，他记得飞行器起飞时金的帽子被风吹落，他的金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



金向他挥手，他的口型在说，加油啊，格瑞。



但他看起来还是有点难过。



金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送走秋。



他还没在这里等到秋回来。



14

格瑞无疑是整个大赛中的强者。

总是有人会惊讶地对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金也总是说，毕竟那是格瑞嘛。



可金从来没有想过去依靠格瑞的力量。



初来乍到的时候金已经落后了很多时间，但他还是选择一步步自己走，格瑞跟他是好朋友，但格瑞不是他的靠山。



他们的相遇实在太早了，那时候的格瑞还没有那么厉害，每天都举着一把大刀修炼。在金的意识里，他们是平等独立的，他知道格瑞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格瑞有时会坐着飞行器去往别的星球，有时又会在登格鲁呆很久，所以金不会拉着格瑞。



而且格瑞也不是强大到不需要他的保护。

金也会站在格瑞身前，用自己的剑和盾来保护他。



擂台赛前，格瑞说，金，小心。

金说，你也是。



格瑞在与银爵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在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幻境中的金向他跑来，说，小心啊格瑞。



真讽刺，这句话他刚刚才跟金说过。



金的身体内藏着一只小怪物，金是为了救他才变成这样的。

不止一次。



这是第几次，金救了他了？



幸好他们没有被分到一个赛场。



哪怕知道金绝对不会遵从这些烂透了的规则，他还是不想让金感到为难。



15

格瑞想起了很多琐碎的事情。



凹凸星球其实要比他去过的很多星球都好看。

这里有看不到头的森林，冰封的湖面，沸腾的火山，云层的影子大朵大朵地投影在旷野上，河流与天际连成一线。



父亲说他的命运已经被写在石板上。



嘉德罗斯那些挑衅。



鬼狐基地里潮湿的地牢。



金在竞速赛的时候终于坐到了一次火箭车。





还有更早的时候，他们在登格鲁的山上看星星。

除了创世神，这里的人们还相信山里有灵，庇佑他们能从岩层下面安全回家。



从小到大，每当知道格瑞在附近的时候，金都会第一时间去找到他。



然后来一个很大的拥抱。



虽然几乎都会被格瑞拒绝，不过金从不计较。



他突然很想要去回应那些拥抱。



15

大赛已经完全脱离了常规，赛场荆棘丛生，参赛者伤痕累累，团队分裂，亲友背叛，宿敌被迫联手。

金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别人，无论是他，或者魔女，甚至是其他的高位参赛者，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他们的中心，像一个温暖的小恒星。



一个小孩跑进了狼群，可群狼竟然收敛起了獠牙。



他们跟大队伍走散了。



格瑞又一次跟着金一起跳下了悬崖。他们在停机坪上找到了一架飞行器。

认识了那么久，但他们两还是第一次一起坐在一个飞行器上。



他们还需要跨越很多赛场，前往不知现状的大厅。



他们路过很多破碎的场地，断层的森林，破裂的冰面，崩塌的火山。



以及一片金色的麦地，在高空中看来竟然很像遥远的登格鲁星。



他们飞得太高了，高到地面上的那些阴霾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远方有阳光破云而出，像是天光四泄，光影之间边际分明，又像是前方有着什么光明的未来在迎接他们，而他们一路向那里驶去，像是一滴水融入海洋，前路清晰而明确。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候，而守夜人的火焰将会一直烧到黎明，也许明天太阳就能融冰千里。



格瑞想起迷宫星里，金凑到安莉洁身边，看着她观察迷宫星的虫子爬行，摇头晃脑地问她好玩吗。

好玩，安莉洁说。

于是他们两就一起蹲在那里看。



他又想起金说，我们两个联手，那不就天下无敌啦。



格瑞突然不想再管那些了。

什么命运，什么神明，什么大赛，什么真心，什么假意，什么恨，什么爱。

那些枷锁，那些挣扎，那些惩罚，那些偏执，那些沉默，那些谎话，那些思念，那些承诺，那些身不由己，那些言不由衷。



不过是又一次跳下悬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