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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恒】晚来冬

作者 : 雪国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景元/崩坏星穹铁道 丹恒/崩坏星穹铁道 景元 , 丹恒

标签 景恒 , 崩坏星穹铁道

状态 已完结

2926 200 2023-12-2 22:24
导读
因为lof无法过审的权衡之作
校园pa,清水,全文2.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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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我叫他月光、太阳、花、树和山,
我爱他而不思考他;
我通过观看和倾听思考他,
我和他时时刻刻在一起。

01

  景元老师早上迟到了。
  他匆匆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领带都是歪的,可能是因为今天外面刮了一场大风,在校园中行走也能被北风糊的满脸都是头发。
  像他这种发量浓密的长发男子,全靠头顶上的红发带维持那点规整的体面——省得他看上去像个潦草的线条大猫。今天估计是来得匆忙,将那点体面也抛之脑后,他插u盘的时候,三月七还看到他正在不动声色地把头发从领子里扒拉出来。
  景元老师是整个星铁大学最白的男性,往太阳底下一走都能反光,除了一直跟他共事的同事,和原来就被他教导过的彦卿,估计只有丹恒会在大夏天的时候靠近他。哪怕是历史系的学生和暗恋他的女学生,也会因为爱护眼睛绕道而行。可惜今日阳光昏暗,从领子底下露出的脖颈不仅苍白,还印着几个胡乱的咬痕,像是什么人因为承受不住,泄恨又怕伤着人,只小心地收着牙咬了几口。
  这种过分的含蓄和温柔,真的是眼熟的风格。
  三人小组唯一一位在历史就读的倒霉学生三月七抽了抽嘴角,在课堂上把自家小白菜被隔壁大白菜拱走的尖锐爆鸣声咽进喉咙,头一次后悔为了期末考试抢第一排。
  丹恒老师,你不是才答应跟景元在一起吗,怎么这么快就滚上床了?
  在三月七还在脑内尖叫爬行的时候,景元已经打开PPT开始讲课了。作为历史系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他向来的风格就是幽默风趣,不照本宣科,在大家昏昏欲睡时翻出几百个劲爆的野史,也对那些文物的往事如数家珍,曾经被隔壁大学考古专业三次发offer挖角。但是今天,好像大家都不怎么对劲,比如昏昏欲睡的人突然清醒,比如最擅长讲课的人突然染上了水课老师的恶习。
  ——指每节课必定出现的配偶孩子和留学往事。
  景元作为一个从仙舟大学一路硕博连读然后进入星铁大学教书的高材生,显然没什么留学往事可以说。但是今天,他那平常并不屈尊降贵书写板书的手多次在黑板前面晃悠,因为光线实在不好,前排打开了两排灯,灯光落在那修长的手指上面,一点闪烁的光芒在同学们脸上晃过。
  正巧今天常年居住在后排进行一些防猝死活动的同学还醒着。
  青雀:“景元老师,你结婚了?”
  课程戛然而止。
  景元老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演技直逼影帝的惊讶和羞涩:“你们发现了?不过我没有结婚,只是我的恋人给我送了新的对戒。”
  “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给你们发喜糖了。”
  好浮夸的演技。青雀没想到她随口一问能引发一个连招,景元手上那枚钻戒招摇的让人想装瞎都难。
  沉溺于恋情的人总是有过分的分享欲,碰上最热衷八卦的大学生,可谓是一拍即合。
  “我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很早就谈了,不过最近才确定关系。”
  “说谎?才没有,我可从来没说我我是单身。”
  “没见过师娘?”
  景元老师低笑一声,看上去像是被戳中了笑点。
  “你们指不定经常见呢?”
  眼看着同学们的猜测对象从隔壁系的白珩老师到她对象镜流老师,从她们美丽的姬子导员到至今身高堪忧的符玄主任,知晓内情的三月七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把头埋进摊开的书本里。
  她的手飞快地打着字。
  [七月三:丹恒老师,丹恒老师!管管你对象!他上着课粉红泡泡快把我们淹没了!]
  [丹恒:?]
  [七月三:你们昨天做了什么?景元老师像是被魇着一样,人看上去都傻了几分。]
  丹恒的信息还没有回来,那边景元已经从他们前两天的烛光晚餐一路讲到去年春节他恋人给他送了他曾经最喜欢的书。有傻愣愣的学生跟他玩笑说:“老师,你看上去坠入爱河了。”
  景元说:“我完啦,我坠入爱河了。”
  旁人只觉得是他会接梗。
  三月七的手机嗡嗡两声,丹恒的回信来得很慢。
  [丹恒:我答应了他本来早就应该答应的告白。]

02

  不知内情的年轻人们总是会觉得景元得意忘形,就像是其实对他们过去的事了解不多的三月七和星,总觉得他们进展太快。
  好像前几天,她们还在大惊小怪于学校知名三好教师对丹恒的追求,在食堂里压低声音撺掇“答应他,答应他”,转头又觉得不对劲,又开始按着丹恒苦口婆心:“他一上来就这么热情肯定不安好心,看论坛上说景元老师阅人无数,堪称罗浮千人斩,要是他只是觉得你好看一时兴起怎么办?”
  景元在教学史上光辉灿烂,在贴吧论坛倒是花边无数。
  一个长得俊俏,八面玲珑,还有一双含情眼睛的男人,总让人觉得他会有风流充实的私生活。在论坛的八卦中,他已经左拥右抱,阅美无数,隐婚八年,武术社的彦卿就是他的私生子——虽然这东西傻子也不信。
  可是三人成虎,哪怕是几位年轻人火眼金睛,有时也不得不说思考,这个男人不会真的只是见猎心喜。
  丹恒那时候只是摇摇头:“你们想太多了,景元不是这种人。”
  他说得太笃定,星只觉得他是被毛绒绒老师的甜蜜陷阱给骗了。
  在星的视角中,他们见面不到半个月。半个月前,丹恒老师还是她们冷静自若,能解决八个小组任务游刃有余的高材生美男子,半个月后,是被心眼如筛子的男教师玩弄鼓掌之中的纯情男研究生。
  她只觉得景元会下蛊。
  传闻说,景元曾经到湘西支教半年,指不定那时候在那里学习了蛊术。当星把这件事说给瓦尔特时,我们成熟的图书馆管理员表情停顿了一下,忍着笑说:“不可能的,党支书不让下蛊,更别提教给别人了。”
  三月七和星拒绝考虑“他们家丹恒老师恋爱脑上头”这个选项。
  银狼因为卡芙卡的关系跟她们关系还可以,看这闺蜜组担心得愁云满面的样子,给她们出主意:“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不成?不如直接去调查一下,要是真好不就成了?”
  这个想法还没实施,丹恒就跟景元在一起了。
  他们在一起的速度跟景元展开追求的速度一样快,星和三月七还没有想好自己在这段匆忙的感情中到底要坐哪个桌,就已经坐上了景元请客的饭桌。
  原本站在讲台上的人离了学校也笑语盈盈,将两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哄得眉开眼笑。饭桌底下手紧紧握着丹恒的,朝他弯着眼讨赏,金色眼眸明亮甜蜜,想要把他的恋人溺死在蜂蜜里。
  丹恒有些无奈。
  等到她们两个人回到寝室,摸着撑了的肚子,面面相觑,才后知后觉,好像不小心把好朋友给卖了。
  好朋友心甘情愿。
  丹恒本来就不住在学校里,星铁大学的研究生有部分专业并不提供宿舍,比如卡芙卡所在的戏剧与影视,比如布洛妮娅所在的法学,再比如丹恒所在的生物学。星跟丹恒一个专业,天天蹭他的小组作业名额,本来打算拒绝卡芙卡的邀请跟他一起合租,结果被丹恒婉拒了。
  他说:“我已经租好房子了。”
  星并不强求。只是当她去找丹恒出去玩的时候,几次三番碰到景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顿饭后,星打视频问他:“丹恒,你的合租对象是谁?”
  丹恒那时候正在做饭,燃气灶上摆着两个锅子,一个正在闷闷地煮着海鲜粥,一个刚放了葱姜蒜正在爆香。他单手打着电话,平静地将菜倒进锅里,翻炒。
  “景元。”
  果然如此。
  星顶着嘶嘶的油声控诉他:“你们暗通曲款!”
  景元踩着拖鞋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丹恒,将下巴搭在丹恒的肩膀上。他穿着白绒印小青龙的睡衣,头发乱糟糟,顶上耀武扬威踩着一只胖到让人怀疑会不会为他颈椎带来不可逆损伤的胖团雀,笑眯眯地说:“我一直都是明追啊,现在我们可已经是恋人了。”
  星被他得意的样子气到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对他的控诉长达三天,写了长达五万字的论文论述景元的秀恩爱对她这种失去一个单身好友的伤害。丹恒一边接听实验室学姐对他们菌又死了的哭泣,一边好像认真听地点头。
  最后,星以一个标准结局收尾:“丹恒,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丹恒说:“大概是长久的孽缘。”

03

  其实星和三月七没感觉错,丹恒并不是会被男色所惑的人,他在感情上分外慢热,时常会有人觉得他冷漠无情,指责他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哪怕星铁大学开学那天,他这张脸火上论坛,写的配文也是:“这个陌生的小哥长得好好看,就是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
  他并不是会火速跟人投入一段恋情的人。
  而他们的初见,也不是像她们所看到的那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丹恒被拉去帮校新媒体部进行采访,他顶着过于灿烂的太阳走到景元面前,问他:“景元老师,你愿意接受采访吗?”
  景元的表情有些恍惚,他说:“我愿意。”
  她们便把这当成开头。
  可是如果把这场见面追溯到这场见面的三个月前,追溯到本市的第一场大雨,拖着行李箱走在雨里的丹恒打了辆滴滴,和闲得无聊接了几个单子的休假教师景元,隔着车窗相顾无言,或许也像是一场相遇。
  又或者将这场见面追溯到数年前,同样一个阳光明媚又普普通通的夏天,盛夏的热度灼烧烟尘,车轮碾过灰黄的空气,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行走进校园。景元一手一个行李箱爬上五楼,身后跟着提了被褥包和洗漱包的家长,推开重点高中那破到让人想喊退钱的宿舍门,跟正在打扫灰尘的丹恒打了个照面。
  看上去清瘦又沉静的少年有一双过分冷冽的眼睛,看着他,唇角似乎弯了一弯。
  “我叫丹恒,以后是你的舍友。”
  景元的行李箱车轮像是突然出了故障,在地上划出尖锐的一声。
  “我叫景元。”
  他道:“我可以住在你的旁边吗?”
  听上去有些太平常。
  对着丹恒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三月七和星并没有猜到他和景元是一届的学生。罗浮高中作为教学资源优秀,师资雄厚的重点高中,能考进来的几乎都是每所初中的前几十名,整个学校加起来不超过五百人,这个破但空旷的寝室里就集齐了前十中的三个。
  总共四张床,其中还有一位开学都没来报到,据说是跑去国外读书了。
  如果是星来看,就会发现这里都是熟人。
  应星,也就是以后的刃拖着他那一整行李箱金人模型走进寝室的时候,宿舍已经给打扫干净了。他把行李箱打开的时候,滚出来的零件和限量款金人模型引来了大家好奇的目光,他的老师怀炎微笑着看着这群青春年少的孩子们,好像看到了一群祖国的花朵,觉得自家这个不太省心的学生可以通过同学的带动,达成一个按部就班、风平浪静的高中生涯。
  可惜他没想到,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可是能玩的好的这几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他们的班主任腾骁在刚开学的时候,表情跟怀炎一样欣慰。他的班里囊括了前十的一半,其他学生的底子也非常好,几乎可以看到他年末奖金和高考时的光辉未来。
  更何况这里面也有不少保送的好苗子。
  作为一个优秀班主任,他拿到了天胡开局,只是没想到收了几个好学生,也收了几个定时炸弹。
  这几位的成绩好不好?当然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而且景元看上去尊师重道,丹恒沉稳靠谱,应星动手能力极强,有他们三个在,无论是竞赛、演讲活动还是什么技能大赛,航模也好人工智能也罢,都能拿到很不错的奖项。
  可是最靠谱的人往往最不靠谱。
  这是腾骁再次接到教导主任的警告后的血泪之言。
  他这几位好学生啊,继不小心碰掉校长的假发,偷偷拐走副主任放养在学校的猫千金,爬墙出学校一起看金人展览会,上化学课在实验室用非常安全的试剂点燃了两米高的火苗,跟隔壁学校大学生对赌做奥数题结果直播爆火后,又带坏了班里两个他非常看好的女学生。
  他们五个人翻墙出去,说是打算给自己正在做的模型凑点材料,中途路过混混欺负人,见义勇为参入其中,以五人之数把对面二十来个人打趴下。警察到的时候,丹恒的脚还踩在其中一个黄毛的背上,黄毛一口一个爹叫的比丹恒素未谋面的亲儿子还亲。
  等到警察调了监控,赶到警察局的腾骁看了才知道,这五个人打架,最凶猛的不是人高马大的应星和景元,而是冷冰冰的少女镜流和看上去最靠谱的丹恒,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顶十个。
  景元和白珩在旁边加油助威。
  腾骁黑着脸把他们从警察局带出来,怀里还给那个被欺负的瘦弱学生塞了一个匆忙打印的锦旗,上书“见义勇为”四个大字。
  应星:“他看上去很生气。”
  景元:“明显很生气吧。”
  丹恒:“你们两个能不能小点声。”
  白珩噗嗤笑出声:“没关系,腾骁老师已经看过来了。”
  镜流缓缓地摊了摊手,表示出“与我无关,我什么也没说”的态度。
  腾骁眼前一黑。
  
04

  说真的,这种事情几乎无时无刻发生在景元兵荒马乱的高中生活。
  他在踏入罗浮高中的时候,只以为他会度过一个跟初中差不多的三年。做一个三好学生,做班长,做学生会长,做永远的优等生。只是没想到他遇到了一群天才,偏偏所有人的骨子里都不安分。
  在他看来,他们这里面比他还像个优等生的丹恒才是那个骨子里最不安分的。
  有人叫这个清高,有人又说他反骨。景元对此不予评价。
  他们一起做过很多“坏事”,只不过对于纪律严格的罗浮高中而言,显得有些出格。丹恒微微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对他说:“镜流说我们带坏你了。”景元总是回复他:“我觉得在她眼里是我带坏你们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
  或许他也天生有反骨,与常俗不同。有时候景元从梦里醒来,看着丹恒仍然在底下打着微弱的灯在看书,看得跟高中课本全然无关,应星正趴在床上翻最新的机械杂志,三个人各干各的事,总感觉也各自在不同的逆旅上与他人背道而驰。
  高中的夏天总是很热,热得人浑身发汗。
  跑道上总是有浮尘,跑操时大步踏过糊过眼睛。这周的体育老师难得没有生病,顶着大太阳指挥大家体测。景元早早跑完,躲在树荫底下偷吃透过栏杆买来的冰粉,贴在丹恒身上。
  相比起天生体热的景元,丹恒可以说是一年四季都清凉的像是一块冷玉,镜流说这像是冷血动物,白珩说是恒温动物,景元才不管是什么动物,只是喜欢夏天贴着他偷凉。
  景元说:“这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丹恒给他顺了顺毛:“你再忍忍,过一个月就凉了。”
  “等月底放假了你来我家打游戏吗?”他道,“咱们说好了一起的。”
  丹恒犹豫了一下。
  “可能不行。”
  他说:“我或许得回家一趟。”
  景元知道丹恒有秘密。相比起每天一到了学校就开始想家的同学,他几乎很少提及家里,也对回家并不热衷。大部分情况下,他会选择留在学校或者应朋友的邀请到他们家里做客,景元他爸妈对丹恒的口味了如指掌,一两个月不见还得念叨几句。
  他曾经不小心撞到过丹恒跟人打电话吵架。这位除了不靠谱的时候意外靠谱的优等生私匿手机,除了打电话和跟他们拍合照之外从未拿出来用过,说是吵架也不算,他的口气意外的冷静,相反,是电话对面的人咄咄逼人。
  “丹枫,你在发什么疯?赶紧从外面回来!”
  丹恒脸上带着一点轻薄的厌倦:“我的决定你们无法更改,三催四请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景元只能看到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地落到他脸上,锐利又冰冷。他越走越远,声音压的很低,低到彻底听不清,低到走廊的声控灯完全熄灭,将一切都淹没进昏暗的夜色,和凄清的月光。
  他并没有询问丹恒。景元良好的教养让他学会距离,并将其刻进骨子里。他没有多问丹恒回家干什么,哪怕白珩蹙着眉,嘟囔了一句他家的人都鼻孔看人,丹恒回家会不会挨骂。只是在背着包回家的夜晚,突然觉得心慌。
  那一夜下了很久的雨,久到朋友们都被雨声吵得难以入睡,白珩往群里发了条链接:“联机打游戏不?”
  除了丹恒之外都进了局。白珩打游戏,菜的日月无光,跟镜流成一个反比。应星顶着“AAA金人设计师点刀师傅”的ID,大杀四方,一回头,看到镜流正在连麦教白珩打游戏,两个人你侬我侬。
  AAA金人设计师点刀师傅:你们两个挺能打的,我都有点磕你们了。
  景元浑水摸鱼做了一局混子,坐在飘窗上抱着猫听雨,雨越下越大,连车灯都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许是一辆突如其来的车,或许是一个骑着摩托车飞跃月空给送录取通知书的魔法师。
  又或许是一把雨伞。
  当他看到那把熟悉的红色雨伞时,他从飘窗上跳了下来,咪咪被他一个手抖扔到地上,肉垫轻盈地踩着地毯上的抱枕,有些迷惑地歪着头看着他喵喵叫。
  景元难得没有理会它,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打伞,飞奔地下了楼,又跑出了门。
  外面有倾盆大雨,在屋里时只觉得雨声吵,跑出那扇与世隔绝的家门,却被铺天盖地的磅礴盖住了所有的听觉视觉。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在模模糊糊中寻找那把红伞。他要找的人就在红伞下。
  像是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个结局,像是所有的情节都有它的归处,天底下总是有太多巧合。景元站定到那把伞之前时,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眶,将他的头发打得湿淋淋,如一只落汤的大型猫。而丹恒就在伞下,他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只在看到他时担忧地蹙起了眉:“你怎么没打伞就出门了?”
  他的伞倾斜过来。
  红伞能遮天蔽日,将两个人隐蔽于无边的暴雨。
  景元道:“我来找你。

05

  或许丹恒自己都说不明白怎么走到了景元家附近,景元也没有问。
  他把丹恒带回了自己家,推着他进浴室先洗了个澡,自己将湿淋淋的衣服换了下来。
  等到两个人都洗漱完毕,先吹干头发的丹恒拿着吹风筒给景元吹他又密又厚的长发,离得很近,近到景元能闻到他身上同款沐浴露也盖不住的莲香。
  “跟家里吵架了吗?”
  景元突然问。
  “不算。”丹恒手没有停顿,顺便还给他抹了一把护发精油,“只不过是一些牵扯不清的陈年旧事罢了,新与旧之间总是有冲突的。”
  “你能处理好吗?”
  丹恒在吹风声中道:“嗯,别担心。”
  他的担心有这么明显吗?景元忍不住想,他以为他的喜怒不形于色是他们几个里面最好的。
  世人道,关心则乱。他不过是个愣头青学生,在所难免,他并不惭愧。
  丹恒停掉风筒,摸了摸他的脑袋,怪蓬松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弯了弯眉眼:“相信我吗?”
  景元点了点头。
  于是丹恒又顺手揉了一把:“那就睡觉吧。”
  景元不是第一次跟丹恒睡在一张床上,有时候聚会,他们在房间里横七竖八的躺成一片,丹恒总是跟他一起躺在这张床上,披在他身上的单子还是他上次带过来的。被褥这两天换过,柔软的惊人,少年就陷在他旁边,沉浸入不知是否温和的睡眠。
  他到底睡没睡着,景元不知道。他是否有做一个好梦,他也不知道。
  景元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漆黑一片,耳边是丹恒轻缓的呼吸声。他开始思考他离开学校时的心慌,从学校到他的家只有三公里,半小时路程,他却足足走了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并不是恐惧,也不是忧虑。
  就好像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哲学思考,可惜没有。到最后他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神志不清间,他突然开口:“丹恒,你说过你家有一本初版《再生缘》?下次你能不能带来给我?”
  在安静的黑暗里,丹恒轻轻嗯了一声。
  他果然没睡。
  可是景元没有精力继续说话了,他陷入了黑甜的睡眠。这一夜他睡的格外深,等到第二天他醒来已经上午十点,雨留下的水泊如明镜一样。下楼的时候,丹恒正在客厅里帮他妈择菜,他们两个人一边择菜,一边讨论电视上播放的戏曲节目。
  桌子上摆着刚热好的早餐。
  “放假了就知道睡懒觉。”他妈妈不带指责地嗔了他一句,“赶紧吃吧,丹恒都帮你热两遍了。”
  景元笑着讨饶,坐下来吃迟来的早餐。
  他妈妈开始跟丹恒数落些景元的往事,说是数落,其实也满满的骄傲。景元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个好孩子,性格也好,学习也好,从来不需要父母发愁。准确来说,他像是一棵挺拔至极的小白杨,从一开始就生长的笔直,不需要修剪,也没有节外生枝。
  无论是社会意义还是个人层面,他都是个优秀的孩子。
  丹恒全程听得认真,只在景元妈妈拿出景元三岁时的女装照片多笑了几声。
  说到最后,景元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好是好,只是有点太疏离了。待人接物虽然和善,可是总有些不往心里去。别人都担心自己家孩子早恋,只有我担心景元到最后会不会一直单身,到三四十岁照样带不了儿媳妇回家。”
  她问他:“丹恒,你说,在学校有没有喜欢他的女孩儿?能不能成?”
  估计很少有母亲会跟儿子的朋友说这些事,不过她的确了解她的儿子。丹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小心捻破了一片菜叶,他思付一下,只能道:“景元完全没有早恋的意头。虽然的确挺受欢迎的,不过估计等到大学才会思考谈恋爱的事情。”
  景元咽下嘴里的粥:“妈,别跟丹恒说这事,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他贸然开口,急匆匆的。
  景元妈妈看了他一眼:“你把饭吃完了再说话。看你急的,不知道还以为你真早恋了。”
  丹恒摇了摇头:“景元如今真的一心学习。”
  还有跟着他们一起创造新校规。
  景元妈妈叹了口气。
  “是吗?”
  她这话轻轻的,丹恒或许不觉,但是景元跟他妈朝夕相处十来年,她想什么,一动眉毛都知道。
  他忽然感到一股心虚,但这心虚就像心慌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们并没有再提起。
  
06

  景元有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雨夜。
  高中生活很急促拥挤,到高二时显得更为紧迫。虽然他们的成绩仍然霸榜,可是摸鱼的时间也呈断崖式下跌。到夜里他们也不想着偷渡游戏牌打两局,或者用试剂和机器人炸掉寝室,而是转战一些无伤大雅的文学陶冶情操。
  学生嘛,只要不是课本什么都读的下去,哪怕是作文素材。丹恒不知道从哪偷渡进一波名著和文学小说,有时候学累了,晚上就点着台灯避着宿管看些闲书。景元的泪腺在这时会比丹恒发达一点,两个人共享一盏台灯,景元从那里啪嗒啪嗒掉眼泪,丹恒淡然翻过下一页。
  应星有点好奇凑过来看一眼,嚯,余某的书,难怪。
  他的枕头底下压着几本景元说必须给他的文学经典,景某人义正辞严:“应星偏科严重,再不补补语文估计就要从前五掉下去了。”
  这人有时候也怪损的。
  只是他损也损不到丹恒身上,面对丹恒,景元左看右看都是一个根正苗红的三好青年,可以写在表彰报表上。如果应星说:“你瞧你旁边这个小子,面慈心黑,阴阳怪气。”丹恒估计会把眉头蹙起,然后用熟悉的无奈口吻说:“你别逗他。”
  你说这谁逗谁?
  应星不多说。他以为他是刘备,关羽,张飞中的一员,有时候又觉得他不是。
  虽然聚会少了,搞事也少了,每个月必备的娱乐日还是不可或缺。具体去哪主要是看谁家有空,比如谁家父母不在家之类的。镜流家里没人,都去世了,丹恒家里大家都不清楚,不过撞见过几次他家人来找丹恒的应星和白珩表示:他们家的人看着就一副很欠揍的样子。一般都是在景元和白珩家。
  高二不知道为何,总是在白珩家聚会。她毫不在意,并兴高采烈。她爱热闹,爱宴请宾客,家里有很多娱乐用品。景元叹气:“我真的不想再玩大富翁和飞行棋了。”
  于是白珩决定看电影。
  一开始决定看爱情电影,结果把应星看困了。然后看动作片,演员打戏尴尬到还不如看镜流打架。最后大家决定看喜剧片。
  应星:“其实看动画片也可以。”
  喜剧片还是挺逗乐的,白珩家里有几十部。他们窝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挂着投影仪。景元一边感叹着这样的气氛适合看恐怖片,一边将自己埋进丹恒怀里。
  所有人都在笑,四个人的笑声或大或小能把一个卧室挤满。景元在发呆,他擅长伪装,无论是小时候上课睡觉还是现在走神,都很难有人看出来。幽暗的幕布冷光落在丹恒脸上,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清冽地像一块冰。
  丹恒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景元猛地转过头去,装作还在认真看电影的样子,哪怕这部电影他在小时候陪着他父母看过三四遍。
  丹恒问他:“景元,你觉得这个文盲好笑吗?”
  景元:“好笑死了。”
  丹恒:“其实还没放到文盲那段。”
  他们又不说话了。
  他该觉得尴尬的,可是这时候“尴尬”这个情绪好像早早崩逝。景元的脸烧的慌,可是他的表情仍然未变。
  丹恒似乎弯了弯唇角。
  景元在这个学期看过很多部喜剧片,白珩放的,老师放的,大部分他都记不清,少部分记忆犹深。大概是为了舒缓大家紧张的神经,晚自习偶尔会关了灯打开播放器。
  景元跟丹恒是前后桌,他俩没少在课上偷偷传小纸条。每到放电影的时候,就戳戳丹恒他同桌,跟人家小姑娘换个位置。
  他长得好,人缘也好,一般都会给他一个面子。他这青春期疯长的个子挤在小姑娘的位置上,跟丹恒肩膀贴的很近。他觉得他这是兄弟情深,跟兄弟分享欢乐。
  同学只觉得他粘人。
  他们说什么,景元并不在乎。他只记得丹恒离得他很近,近得能听到呼吸。他的眼睛看着他,很亮,亮的惊人。
  那些片子像是一阵嘈杂又动听的旁白,成为他记忆的点缀,如果应星没有多那一句嘴。
  可哪怕有这如果呢?有这如果,估计也改变不了什么。

07

  七月流火的天,景元看了印象最深的一场电影。
  那天没这么热了,也不是什么最适合看电影的晚上。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很难得。同学们昏昏欲睡,被太阳晒得快进入梦乡。
  景元也有些犯困,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春困秋乏夏冬眠的类型,一起出去玩时,也总是昏昏欲睡,给丹恒拽着胳膊牵着走,不然能一步撞到八个行人。腾骁走进来,看大家快睡倒一片,给放部片子醒醒神。
  U盘里都是老电影,主演导演都熟悉的惊人。几个好友也纷纷找同学换了座位挤到他们旁边,从口袋里偷渡了几把瓜子和怪味豆。景元迷瞪着眼,扒拉自己下垂的眼皮,但是又莫名其妙地记住了每一个桥段。
  中午的太阳毫不遮掩,透过蓝色遮光帘闯进教室,蝉鸣还没绝迹,有一搭没一搭地叫,跟景元一样有气无力。丹恒的发尾搔着他的脸,那经久不变的莲香混合了一些他的洗发露味道,熟悉到让他骨缝松散,只想大梦一场。
  可是应星惊破了他的大梦。
  这兄弟大概是看得上了头,开玩笑一样指着他,学着屏幕上那句“你惨啦,你坠入爱河了”,对着他笑道:“景元,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
  这只是一个玩笑。
  无论是同学,应星,还是其他的朋友,甚至正贴着他的丹恒,都应该没有多想。可是景元在一瞬间僵住了,这句话如石破天惊,洞穿一层困怠的厚障,他的灵魂好像一瞬间飘到了他的躯壳之上,晃晃悠悠的,俯瞰着他自己瞬间通红又苍白的面容。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这句话不断在他脑子里盘旋。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小死了一次,很多回忆像断了刹车的重卡反复碾压过他个年轻的、鲜活的魂灵。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低着头查导航,时不时戳戳他后背提醒转向的丹恒;趴在他床头,垂着眼静静看着他的丹恒;雨中红伞底下,面容苍白又平静的丹恒……
  灰尘遍布的寝室里,抬眼看向他的丹恒。
  往日分毫毕现,如洗印好的新相片。
  他有无数个借口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好友情谊,直的可以用来棒打八个不长眼的混混。可是他问心有愧,若他问心有愧呢?
  应星他们还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们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只是他自己反应过激。景元下意识地看向丹恒,发觉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玩笑而做出一般故意厌烦的表情,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安稳。他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不如意。他该是有些不甘的,可是这不甘从何而来?
  景元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他四平八稳的皮相底下横着一块逆骨,在倔强方面恐不比其他人差,这块骨头十余年来并不突出,只是在某个时间如鲠在喉。
  所以他被这逆骨催促着,也吐着真心话:“是,我是完了。”
  他偷偷看丹恒:“我真的坠入爱河了。”
  景元看到丹恒的脸突然浮现一抹薄红,像是偷了一点姗姗来迟的晚霞。他近乎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恼怒。这种表情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身上,景元灵敏的脑袋瓜转到快超载,他这十来年的人情世故和高敏感告诉他,丹恒对他可能也有意。
  这冲击感不亚于应星那个玩笑。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在无数的记忆里搜寻他的偏爱,然后将它们当做板上钉钉的证据。一边说服自己,一边辩驳。丹恒对他毫无感情的几率比他这个优等生考试考零分还要低。
  景元的脸又从白返红了,两个脸开始涨红的少年挤在一块,连肢体接触都显得局促。景元看着手脚僵硬,实际上绷紧的骨缝又渐渐松散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在盛午的阳光里。他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仍然是一条游刃有余的好汉。
  镜流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景元咳了一声:“晒得,晒得。”
  镜流疑惑地看了看遮光帘,又看了看开到十八度的空调。
  太阳背了个大黑锅。
  丹恒坚定地说:“就是晒得。”
  丹恒几乎不会说谎,镜流又转过头去。

08

  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他们经过恋爱、同居、结婚,生老病死,应星由着这句话都得坐主桌。
  我是说如果。
  反正对于高二的景元,他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
  景元一直想谋划一个恰到好处的告白。他觉得他那句因不甘引发的剖析并不正式,年轻人嘛,对于爱总是有一种过于浪漫的设想。他期待在一个最美好的午后或者夜晚,在温和的暖风或者摇曳的灯光下告白,然后像所有浪漫桥段一样,走向一个非常完美的happy end。
  这是一种风水。他想。
  可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觉得他俩已经够粘糊了。
  高二的下半学期,他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快乐到像是服用了过量的菌子,整个人轻飘飘的,冒粉红泡泡。白珩本来对暑假他们谁也不出来略有微词,看了几天,表情诡异了很多,拉着镜流嘀咕了几句,然后她们两个人的脸色透出一股微妙的慈爱和祝福,看上去有点掉san。
  丹恒发现景元谈恋爱之后智商直线下降,当然不是指在学习上的智商,他照样是数学竞赛的一把能手。只是他开始喜欢跟小花小草小动物说话,抱着咪咪对着他说“这是妈妈”,跟他走路必定要偷偷摸摸多牵一会儿手,考完试的假期,还能看到他偷偷打毛线。
  当然,景元的手相当灵巧,可惜毛线打的一塌糊涂。被丹恒从枕头底下扒出乱成一团的毛线团时,有些尴尬地摸鼻梁。最后还是被丹恒这个收礼人打理好了,亲自动手查了教程,打了一条又长又厚有柔软的围巾。景元差点在大热天就围着出去。
  最后他俩协商好了等寒假出去玩时再围,但是止不住景元欢喜。他带不出去,就在应星面前晃悠:“丹恒给我打的,你没有吧?”
  应星:我让丹恒给我打围巾干什么?真有病。
  后来他忍不住好奇,问丹恒怎么想起来给景元打围巾了,要不也给他一条,不然显得怪不合群的。丹恒沉默三秒,有点震惊他这个聪明人难道真的一点看不出来,然后说:“你见过关羽给张飞打围巾吗?”
  应星忽然懂了。
  一觉醒来,两个兄弟变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自我消化。
  给他们打掩护的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免得哪天他们因为早恋被处分。狗粮分给三大家,丹恒最近特别喜欢投喂景元,也不知道从哪找来这么多其他地方的特产,今天是邻国的甜点,明天是打包的饭菜,后天是冰镇邮寄来的水果。几个朋友同学也连带的被塞了不少吃的,没过一个月就圆了一圈。
  丹恒他同桌捂着脸低声尖叫:“丹恒,这是工伤!”
  相反,被投喂的最多的景元反而没有多显胖,大概是运动量大和青春期还没过去的缘故。他笑眯眯的,一张俊俏的脸显出几分长大后的风采,看上去像一只毛茸茸的吃饱喝足的狮子,或者狡猾的狐狸。
  丹恒被他圈进自己的领地里,忽然有了地盘的肉食者变得更加坚定,兴奋,精力充沛,什么都无法抑制住他那种奇妙的兴高采烈。他在闲暇之余接了几个单子,在午休时帮人翻译英文和做PPT,写的几篇短篇也卖出了个好价钱。加上他的奖金,景元谋算着,可以买一对还能看的对戒。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焕发,什么也没办法打消他的兴头。
  哪怕是丹恒那群趾高气扬的家人,皱着眉出现在他面前,像是小说里的恶毒男主妈一样居高临下甩给他支票:“拿了钱离开丹枫,或者离开学校。”都无法阻碍他的好心情。
  景元连脸色都没变。
  “天还没黑呢。”他很和善地说,“你们怎么先睡着了?”
  丹恒的“家人”显然不是一群好相与的人,估计是什么古板的大家族吧。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故意吊着他们继承人犯错的绿茶,或者贴上来为了他家钱权的狐狸精。景元头一次做祸国殃民的妖妃,还觉得有些稀奇,正想细听眼前这些老头子会怎么指责他,可惜丹恒来的太快。
  丹恒冷着一张脸,站到他面前。他头一次显得这么生气,眼神低低压过去,冰冷锐利。景元表演欲上头,给他们展示了一个黯然神伤:“丹恒,他们让我拿着钱离开你。”
  老头子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不知廉耻!”
  “丹枫,跟我们回去,持明不能容忍你跟一个男人这般胡闹。”
  丹恒冷笑:“做梦。”
  他斥责人的方式总是比他简单直接很多,景元揉着丹恒的发尾想,可是他总是能把这一切处理的很好。

09

  丹恒总是能把这一切处理的很好。
  找麻烦的持明族人总是能被他挡回去,那些人完全动摇不了他的抉择。这个人比谁都倔强,比谁都坚持,景元想不到任何他会放弃和妥协的可能。
  他算计着等寒假一放就去买一对情侣戒,就在初雪的日子表白,正好可以戴丹恒给他织的围巾。那一天一定要瞒着丹恒,给他一个惊喜,然后晚上正好去看焰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出事儿的不是他俩,也不是持明族,而是景元妈妈。她突然病得住了院,景元担心她,便总是晚自习请假来照顾她。他成绩好,不用担心落下几节晚自习就影响学习,老师们对他很放心。丹恒偶尔也跟着请假,理由千奇百怪,前面几次腾骁不疑有他,后来便回过味儿来。
  “丹恒,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不过撒谎去照顾朋友妈妈可不是正确的。”
  腾骁的面色并不严厉。丹恒眨眨眼:“所以老师你准假吗?”
  腾骁:“……”
  腾骁能怎么办呢?
  丹恒总是能得偿所愿的。两个都很擅长照顾人的人呆在医院,帮忙卖饭拿药打理,同屋的病人都以为他们家有两个儿子。景元妈妈对此总是温柔地笑着,她神情时常疲倦,人们劝她:“年纪大了,少点心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人的烦恼不会到了某个年龄突然消失不见。
  景元问过大夫,他说是忧思过度加上受了刺激,需要静养。景元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忧思什么,他妈妈这些年日子过的还算顺心,若真的有什么麻烦事,他和爸爸不会不知道。可是他妈三缄其口。
  大夫说静养些日子就没事,要是实在担心,最晚到周末也可以出院。景元短暂松了口气,丹恒帮忙照顾他妈妈还顺带的照顾他,晚上两个人回学校归寝,路过还在开着的小摊,找人家老板买两份馄饨。黑漆漆的天明月高悬,景元喜欢往碗里放胡椒粉。丹恒口味清淡,总有人怀疑他餐风食露,那是他们没见过丹恒私下里的样子。
  景元每次看到丹恒面不改色地将整罐辣椒粉倒进碗里,都觉得牙根开始发麻。
  那几个不省心的用着偷渡的手机在群里吱哇乱叫,让他们回来的时候给带点外面的烟火气儿解解馋。景元低头打字:“你们在宿舍等待,我去买几个橘子。”丹恒总无奈地看着他。
  有时候他坐在热气腾腾的摊子前面,将高大的自己缩在一个小板凳上,隔着一层腾起的白雾,看水雾对面的人。丹恒的眼角垂下去,天生的描红好像能晕开在这个安静的夜里。他幻想以后的日子,等他们二三十岁,进入工作,等他们发须皆白,行动佝偻,是否也会再次在夜里挤在一张小桌子前,去吃一碗加了致死量胡椒粉和辣椒粉的小馄饨。旁人定然会笑他们口味重,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经跟首饰店说好了,放了假就去拿戒指,圈内侧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景元开始期待一个冬天,一个风雪浩荡,屋内却狭窄温暖的冬天。
  可是冬天还未来到,丹恒就消失不见了。
  景元妈妈出院没多久,景元就找不到丹恒了。他像是在那个夏天轻飘飘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又在这个红叶漫漫的秋天悄声匿迹,除了他自己,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会去往何方。他找到腾骁问询,腾骁只是向他出示一张处分单,说丹恒和应星一起在教学楼厕所做化学实验把厕所炸了,丹恒退学了。
  景元知道这是瞎话。
  就丹恒的成绩,给学校拿的荣誉,只要别伤着人,炸个厕所撑死就是停课个十天半个月,赔偿一下就成了,怎么可能退学?况且丹恒他脑子又没有毛病,谁会跑厕所做化学实验?他问应星,应星也只是说,他们的确把厕所炸了,但是丹恒去哪,他也不太清楚。
  他说:“或许是回家继承家业了吧?”
  丹恒一向能处理的很好。景元并不相信他是处分退学,也不相信他是被族人带走,没有人能左右他。他倔得要命,一把烧也烧不断,敲也敲不碎的硬骨头。景元想过很多可能,可是那些可能都不像是可以出现在丹恒身上的。
  他或许显得有些过分失魂落魄。
  妈妈看出他的无措,摸着他的脑袋,问他:“景元,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景元怎么能直说呢,他摸索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最后只能刮出一句:“丹恒不见了。”
  妈妈在叹气。
  她说:“景元,你们有不同的路。丹恒呢,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你也该回归正轨了。”
  可是妈妈不知道,景元想,可是他很后悔。
  他后悔没有提早说出那句告白,后悔没送出去那对戒指。
  景元在撒娇时黏黏糊糊说了好几句“喜欢你”,唯有“我爱你”三字,忘记了送出去。丹恒买椟还珠,只带走了他那些轻飘飘的喜欢,把他的爱留下了。
  近乎十年,日日入梦。

10

  景元一直没打听到丹恒的消息。
  这些年走的太快了,有时候他都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成长成那个幻想里的样子。他跳过级,考了好大学,一路平坦。他仍然是那个优等生。
  据说镜流做过交警,然后天天给白珩开罚单。最后她们还是成了他的同事。据说应星改了个名字叫刃,和卡芙卡他们组办了个地下乐队,同时也成为了金人设计师,因为说话太招人恨被天天黑上热搜。
  他有了新的同学,新的同伴,新的同事。他甚至还收了个直系的徒弟,年纪轻轻就通过少年班上了他所就职的大学。
  景元仍然不明白。
  又或许他有些明白,但是又不敢相信。他做过一些过去的梦,梦到高中时那个昏暗又灼热的天,梦到晒得油光光的柳叶儿树,梦到那清瘦的少年就坐在断了的大理石桥头,居高临下看着他,笑眼盈盈,眸底有一池碧湛的净水。梦到那把旋转的红伞,梦到月亮底下的小馄饨摊,不知为什么,他还会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他偷听的那通电话,那少年冷着脸走进无边的黑暗里。
  他想起来,想起来在最后的那些时日里,丹恒总是眼神温和地凝视着他,他的身高也抽条了些,仍然比他矮,在夜半里,总是能听到丹恒翻来覆去地平压那生长的隐痛。
  丹恒好像也成了他生长的一部分,钻进他咯咯作响的骨骼。他明明已经定型,可是每一寸固执的筋骨都仍然有他留下来的一些气息。
  他们总是跟太阳、灼热的空气还有无边的潮湿的雨水相连。
  距他离开,已不知道多少时月。也就是仙舟大学研究生开学的前一个月,景元再次遇到了丹恒。
  雨下的很大,大的可以淹没吞噬整个城市。景元的车里放着White Knuckles,雨刷挂着车窗。他闲得无聊,也可能是完全不想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转着城市接了几单滴滴。
  偏偏太巧了。他接到了一个他没想到的人,或许在他隔着车窗就看到那把熟悉的红伞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在疯狂跳动。景元觉得自己的头脑都是发懵的,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并不好笑的幻觉,可是上天显然不爱跟他这般的好人开玩笑。
  丹恒打着伞,站在路边上,身边放着一个行李箱。他那把精贵的伞哪怕再过个二十年也估计不会坏,大概是这人念旧,才几年如一日的带着。
  他驱车靠近他。少年已经长成青年,挺拔、俊秀,比他曾经设想的更加好看。他剪短了头发,脸色在雨水中显出一种薄雾似的苍白,眼帘垂着,不动不笑,明明面部轮廓好像比少年时更温和些,神情却更为清冷。
  故人在此。
  景元的呼吸有些凝滞,他低头看单主发来的信息:在路口,打红伞带白色行李箱。只觉得有种阴差阳错的好笑,原来他们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巧合的,还能这样好运的遇见。可是这遇见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年呢?为什么不能在那个冬天就给他这样的好运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一股火驱动着他往前去,摇下车窗之前,他脑子里挤了很多话。
  好久不见?是不是太干巴了。
  我很想你。他会不会觉得这样很唐突?
  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离开?要是两个人撕破脸怎么办。
  最后他脑子一空,什么也没想到说。
  只道:“尾号0170是吗?”
  丹恒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坍塌,但是又转而裱回平静。
  他点了点头。
  丹恒坐上了他的车。景元的车里仍然放着White Knuckles,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雨水。他的脸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更加的苍白和清隽,似乎也瘦了很多。
  他们都相顾无言。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景元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语速很快,似乎是怕丹恒打断他:“你离开之后我找过你,可是没找到。原本我妈打算让我考个公务员,正好继承他俩的衣钵,但是我没愿意。她也催了几年婚,不过我不想结,因为都不是我喜欢的。”
  “现在我就在星铁大学当老师,工资稳定,五险俱全,有退休金。我还在学校附近买了所房子,养了几只鸟雀,有房有车有宠物……”
  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丹恒,你还走吗?”
  丹恒似乎叹了口气,景元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上的潮意更重了。
  “不走了。”

11

  丹恒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和景元说什么。
  他对不起他,他不告而别。从罗浮高中退学后,他就在跟龙师斗智斗勇,过了一两年才到了星穹高中读高三,然后考了个大学,颠沛流离,最后跟着朋友一起来星铁读研。
  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些看上去不可逾越的高山都踩在他脚下,让他瘸着腿迈了过去。他金装玉裹过,也流浪狼狈过,大多时候寂寂无人,偶尔欢朋满聚。偶尔他会在无尽的大雨中回忆起那双金色的、明亮的眼睛,又会在长久的痛苦将那些模糊的记忆埋进深深的灵椁里。他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他对诉说毫无意思。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巧。
  巧合到让他有些喑哑难言。
  丹恒侧过脸看窗外的雨水,这连绵的大雨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医生说,他或许有一点妄想症,也有人说他患了心理疾病,实际上都是些谎言。他离开医院那天并没有下雨,只是他将那天夜宿景元家中的雨嫁接到了那一天,又或者那场雨从来只下到他的梦境里。
  景元开着车,没有回头,只是小心翼翼问他:“丹恒,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一走这么多年吗?”
  丹恒在他那低柔的嗓音听到一点微不可查的怨气。他是该怨的,也该怨的更多一些,可是景元太平静了,平静到他又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瑟瑟发抖,隐隐生痛。
  景元本不该留有这么多的旧情。
  他说:“景元,这些年,你还没有回归正轨吗?”
  景元似乎气笑了。
  “难道你回归正轨了吗?什么是正轨?”
  丹恒闭上眼。
  下车的时候,景元帮他拿行李。其实完全没必要,丹恒有多能打他也是知道的。
  他呼吸着一口冰冷的空气。其实,不仅是景元知道丹恒倔,丹恒也知道,景元都是反骨头。他看上去是张怪完美的彩糊纸,实际上对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全然没有兴趣。
  可是丹恒也明白,景元生长在一个温和、中庸、四平八稳的环境里,就像是一棵栽在院子里的树,高大茂盛,但是并不会离开那片土壤。他永远是一个守序的人,所以他从来是他们中最能在社会中出头的一个。他哪怕叛逆,也不会太过分,追求想要的东西,手段也温和。他爱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爱他,所以他有牵绊。
  十几岁的景元太年少了,年少到本不该放弃任何东西。
  丹恒那时候也年少,所以他总是想很多。他不在乎持明族会不会为他们带来阻碍,也不在乎流言蜚语。他向来是泡在那些淤泥里的,最擅长从里面一步一步趟出来,所以他的骨头尖锐,所以他能扒皮抽骨割筋面不改色,所以他那些朋友们都说:“丹恒,你带着一点疯劲儿。”
  但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又是极冷静的。
  持明族的老东西曾经无数次跑到他面前发疯,或许也想过把他绑回去,但是没有得逞。他们气急败坏,唾骂他怪物就算了,还被男人哄的团团转,那跳脚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景元黏他黏得紧,哪怕大家都给遮掩,仍然有细心的人能看破风声。
  爱慕他的人向他表白,被他一口拒绝。气急败坏,也曾出口咒骂:“死同性恋,精神病!”
  他并不在乎。
  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像是筑了一层寒冰。说他怪物也好,说他有病也罢,他也不缺那两句话。那时候的丹恒虽然面色不显,但是整个人都泡进爱里,便觉得本来就打不断的骨头更加无坚不摧。
  他甚至曾经十分平静地想:“如果大家都不想让我们如愿,就私奔。”
  私奔就私奔。
  只是丹恒那时候还太年轻,所以他将自己这边所有的阻碍都拨着算盘都算了一遍,觉得千难万险都挡不了他。可惜他没有父母,习惯的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也不知道爱是这天底下最难以避免的软肋。
  景元的父母很爱他,将他养的很好。他的妈妈是一位相当温柔坚强的女性,对他也很好,他知晓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点裂痕,都能成为长久的伤疤。
  所以当他去照顾景元的妈妈时,看到她看着他们哀愁的双眼,听着她低声的叹息,由着她在景元出去买饭时叫住他。
  丹恒停下脚步。
  妈妈温柔的眼睛流下眼泪,她的面上是真切的恳求和悲哀:“丹恒,景元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他过得顺遂一点,好一点,你可不可以不要跟他在一起啊?”
  他能怎么办呢?
  他能怎么办呢。

12

  景元妈妈的恳求像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丹恒知道她没有那个意思。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驳斥她的想法,抱着景元落泪,计划着等到读大学之后远走高飞?还是按兵不动,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徐徐图之?
  可是她就躺在他面前,躺在病床上,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景元这些日子担心的要死,上课的时候都有点坐立不安,他向来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惹家里人生气。父慈母爱子孝,一家子连带亲戚都是亲密和谐,生来就泡在爱里,生来就会爱人。
  他能怎么办呢?看着她恳求他,看着她给他下跪,看着她展示对孩子的爱意,然后清晰明白地告诉他——你在毁了他,哪怕这只是一段感情?
  那些都是狗屁。可是丹恒的尖锐总是对着恶意,他又怎么能用它对着一位落泪的母亲?丹恒转过头,他凝结的寒冰给砸了个大洞,从窟窿里嗖嗖往外钻着冷风。他血液的温度也好像随之流走,他突然觉得很冷。今夜的月亮明亮如初,群星显晦,他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景元回来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哪怕是几年后,在瓦特纳冰川的夜晚,丹恒在刺骨的低温中抹去睫毛上的白霜,仍然会想起这个灯光下的笑容。他的眼睛和唇角满溢着暖融融的温度,仰着脸对着母亲时像撒娇,景元妈妈的手抚摸着她孩子的侧脸,哪怕她刚刚这般忌惮他们之间的感情,害怕它会给她的孩子带来伤害,丹恒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爱他。
  母亲之爱子,何其深重。可他就不爱吗?
  丹恒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声音被短暂的夺取了,掩饰进平静的假面后,他被景元牵着回去,头一次没有从他温热的手掌汲取到能让他短暂安宁的温度。夜晚覆盖了他的身体,他在宿舍的床上,察觉到无比猛烈的生长痛。
  这种痛想要重塑他的躯体,剖开他的骨缝,将他抽条,将他拔长。它催促他,你得成长,你得做决定。而丹恒在床上咬着被角,他感觉自己要患上风湿,哪怕这里并没有大雨。
  景元似乎被他惊动,翻过间隔的短栏杆来看他。他的手轻柔地拨开被子,触碰他的额头,低声问他:“丹恒,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丹恒将满口腥甜咽下去,摇了摇头:“我做了个噩梦。”
  爱是一把利剑,他手中没有盾。
  丹恒想私奔就私奔,想爱就爱,因为他并不在乎。他本来就是孤岛上的唯一一棵树,是风吹雨打还是迎日生长都跟天底下的其他树林无关。可是景元不是,每一份爱都能触痛他,让他伤筋动骨。
  他能驳斥龙师,能无视旁人的厌恶,能坦然地说:“我爱就爱了,与你无关。”可那是他的立场,不是景元的。
  多年之后的今天,丹恒回望过去那段灰暗纠结的日子,早已没有当时那种躯体被拉抻开的痛苦,只有每每被潮湿拥抱便焕发的隐痛。他能平静地去回想那些纷乱的思绪,宽容那时有些神思不属的少年。但他至今也没想到如何去找一个更好的选择。
  鉴于一直到现在,景元的家人仍然希望他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而他如今仍然有心情营造平静的生活,完全是因为他们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捅破。
  丹恒做过很多预想,很糟糕,在那个他们都年轻、脆弱,随时可以死掉的年纪,他无论做什么选择,最后大概都会经历无比的痛苦,大部分会是景元的痛苦。他选择用一种果断又十分不可理喻的方式斩断这种痛苦,然后等待着景元的忘却或者憎恨。
  一直到现在。
  丹恒等待着景元的一些反应,遗忘也好,无奈也罢,又或者是怨和恨。人生嘛,总是要遇到几个渣男。他甚至做好了景元等到五十岁茶余饭后想起来他都骂两句的准备,又或者他会如以往一样洒脱,将那点记忆扫进人生的垃圾桶。人都是这样做的。
  可是他发现一点不对。当他的朋友们推着他走进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走近那个被他多次躲避的青年。那白发的青年站在阳光底下,烈日灼烧,眼神一如既往。
  他例行公事问他:“景元老师,你愿意接受采访吗?”
  已经成为老师的景元怔了怔,然后微笑:“我愿意。”
  只一段干干巴巴全靠采访人和被采访人的脸撑起来的采访,像是一根有点避无可避的红线。景元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毫不遮掩,也毫不避讳。
  三月七说:“景元老师好像在追你。”
  星说:“把好像去掉。”
  景元拿着餐盘满面春风地从他们旁边坐下,两个小年轻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教职工食堂,把话都有咽下去。
  丹恒没忍住,还是叹了口气。

13

  丹恒曾经问过景元:“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把它忘了?”
  他说得是旧情。
  这问题是好。景元想忘,可是看丹恒那样,他不也是忘不了吗?
  他倒是宁愿当年是丹恒玩腻了,然后甩身就走。奈何景元虽不了解他,却熟悉他。他晓得丹恒身上很多秘密,但又熟悉他的秉性,知晓他的人品。
  当时他失魂落魄了一个月,然后又突然清醒,然后一片平坦。他的父母高兴他回归了正轨,那时他还年少,所以总有些看不清。等到他二十岁,二十四岁,二十六岁,等到他已经成熟到可以细细思索所有的不对劲,他又不傻。
  他又不傻。
  景元在一个二十四岁的清晨,忽然想起了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他的父母给他举办了一个热闹的生日宴,包场的二楼被同学们的闹得像是进了几十年前的迪斯科影厅。高中的几个朋友没跟他上同一所大学,但是他的身边永远热闹。
  景元坐在蛋糕旁边拆礼物,熟的人不熟的人都有,还有一些没有署名的礼物,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不熟悉年轻人套路的亲戚,又或者是他的笔友或者网友什么的?总之,在十八岁那年,景元收到了一条日落色的帕帕拉恰项链。
  朋友搭着他的肩膀,调侃地问他是不是哪个大小姐送他的,看上去还挺精致名贵,还是枫叶形的,漂亮。那时他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在二十四岁的清晨,他突然在记忆里扒出一些已经遗忘的东西。遗忘十六岁那年秋,校园里红叶落了满地,他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种宝石,倒是很像这枫叶。”
  丹恒问:“你喜欢枫叶吗?”
  他反问他:“你喜欢吗?”
  丹恒点点头,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道:“那我以后送你一个。”
  他没说送什么。
  就跟他没说为什么离开一样,从哪来,又从哪去,只字未提。可是景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爸妈一年又一年地催促他找个新的恋人,送来的相亲资料足可以堆满一间书房,妈妈过年打电话给他:“景元,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定下来了。今年过年回家,跟你表妹的同学见见面吧。”
  景元告诉她,他如今一点也不想结婚。可是她说:“是丹恒又来找你了吗?景元,你也该长大了。“
  他说了千百遍,他又不傻。
  失而复得的人又坐到他眼前,避无可避。景元说:“丹恒,我们重新开始吧。”
  丹恒问他:“景元,你真的要节外生枝吗?”
  对于十六岁的景元或许是节外生枝。那时候他长在家里的花盆里,长在打扫干净的花园里,任何肆意生长的枝条都该被修剪掉,因为一棵观赏树需要保持美观。他那时候随便一阵台风都能刮倒,可是他已经长大了。
  景元道:“难道爱是节外生枝吗?”
  “丹恒,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是啊,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我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我的。可是我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你想让我回归你们所说的正轨也不可能。”景元低声道,“现在我有的是时间磨得我父母改变想法,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反对和指责一下子死掉。如果我这么轻易就能崩溃,那么我不如早就不要活了。丹恒,你知道,我从来不是顺从“主流”的人。”
  “我爱你。”他坦然道,“这么多年我仍然爱你,这句话我当初没说出口,如今总不可能再咽回去。”
  “冬天快到了。”
  丹恒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垂了垂眼。
  “抱歉。”
  景元对他的了解让他继续等待。
  他没有失望。丹恒的声音快要融化进风里:“我的确爱你。”
  说不爱是假的。他离开后两年,龙师又找到他,嗤笑他当初这么言之凿凿,结果还是一拍两散。他说:“丹枫,你这个人无情无义,倒不如回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跑出来做人。”丹恒面无表情把他扔出去,就他们那几句话能给他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他倒是希望他没有那么喜欢他。
  因爱而生忧怖。如果没那么喜欢,倒是能早点回来。
  上天爱行阴差阳错,过去的事情也说不出什么对错,大概人活在社会里就是这样。按他原本的打算,如今拒绝最好。前些年这么做了,不如一直做到底。
  可是冬天快来了。
  丹恒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一如既往。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说:“《再生缘》的初版还在我手上,你还想要吗?”

14

  在星和三月七发现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之前,景元和丹恒度过了人生第一个寒冬。
  景元推掉了相亲,和丹恒窝在自己的小窝里面。咪咪已经过世两三年了,寿终正寝。景元忙得四脚朝天,天天对着学生那几十张清澈愚蠢的脸,还有不少副业,实在没空再养一只小生命。丹恒倒是带回来一只。
  景元第一次看到这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大条白缅因时,好奇地问丹恒:“它叫什么名字?”
  丹恒的表情微妙地停顿一瞬:“圆圆。”
  圆圆听起来跟景元很像,比景元还要粘人,一小时见不到他亲爹就喵喵叫,对他这个后爹伸爪子呲牙,喂猫条都不行。景元不知道跟一只猫较什么劲儿,它一闹就抱着它到别的屋子里去,义正辞严:“别打扰你爹写论文。”
  猫气性大,用景元的钢笔磨牙,用景元的毛衣磨爪子打滚,不过再烦他这个后爹,相处了一两个月也习惯了。早上起来挤进他俩的卧室,也会屈尊降贵地用脑袋顺带蹭蹭景元这张跟它莫名相似的俊脸。
  相比起突然多了个后爹的猫儿,突然多了个师娘的彦卿显得懂事多了。过年的时候还搬了箱沙糖桔和草莓来景元家,来的时候丹恒还在厨房里做饭,景元在帮忙处理鱼虾,留下彦卿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彦卿抱着圆圆坐在沙发上消食,笔记本落在丹恒手里,由着这位学长帮他改作业。丹恒在学校里有点名气,主要是简历过于光辉璀璨,属于跟他这景元老师一样列举出来能打印厚厚一本的类型。如今这位成了他的师娘,坐拥两位青年才俊,他不蹭两把教学资源简直是辜负了他少年天才的名声。
  大过年的,景元没给他多添两份作业,倒是给了一个红包。
  丹恒听说这孩子喜欢搞收藏,买什么都喜欢买三份,怕他年底花超了没钱,给的那个红包还特地多添了点。
  彦卿觉得这师娘人还怪好的,等他读完研指不定还能做他的老师。不过有一点:“丹恒学长,你跟景元老师在一起,星学姐和三月七学姐知道吗?”
  丹恒拿果盘的手一顿。
  坏了,忘了。
  恋爱使人降智。他俩重归于好的第一周,搬到了一起。第二周,请假出去玩了几天。第三周,开始收拾家里等待春节。第四周,学校放假在家里天天窝着连床都日上三竿才起。
  景元忘了把他谈恋爱的事情通知符玄驭空,他忘了告诉星三月七姬子瓦尔特他们,而且他们共同地忘记告诉镜流她们他俩复合了,鉴于这二位的办公室离景元办公室只有一层。
  景元也后知后觉想起来,不过他不着急。
  “等过完年,休完假再告诉他们吧。”
  丹恒给大家发了祝贺短信,点点头:“开学后我把她们约出来,正式介绍你。”
  景元收拾好残局,从储藏室拖出来他买了两年没用过第二次的被炉,放到阳台上。阳台封了落地窗,今年下雪下的早,从窗子看出去白茫茫一片。
  他高中时,他们两个呼朋唤友坐在墙头上还是看得正儿八经的烟花,满天都是流光溢彩、辉煌灿烂,如今只能看电子烟花,不过聊胜于无。
  丹恒就坐到他对面,两个人窝在一个被炉里,暖烘烘的。景元剥栗子给他吃,丹恒在沏茶,两个人手指上都套着一枚在灯火下幽幽发亮的戒指。那个高中没送出去的戒指,阔别多年还是戴在了他手上。
  “款式有些旧了,也不值什么钱。”景元给他戴上的时候说,“不过我还是想送给你。”
  丹恒有能力,这个能力也包括赚钱。这些年也经手过不少珠宝,但是在他眼里都没有这对朴素的戒指来得珍贵。
  景元把栗子堆到丹恒面前,堆成小山,嘴里不闲着:“等寒假结束前咱们去趟海南吧?先度几天假再说。这几年你不在我度假也没什么心情去,天天看刃在微博上晒他又跑到哪个国家开巡演,也不知道银狼怎么做到到处跑的同时成绩也不错的。”
  “头脑清晰吧,你们不也是?”
  丹恒被暖融融的空气和香甜的栗子味儿烘得发笑,将茶杯推给他。
  屋外风雪浩荡,屋里灯火昏黄,两个人坐在温暖的被炉里面,讨论假期的规划。
  “景元,你下周五有空吗?”他道。
  景元抿了口茶:“假期我一直都比较空闲,而且这次我能推即推,总是有空的。怎么了?”
  丹恒只笑着说:“约了台你原来说想看的戏,人家老师最近才有档期,原来走南闯北有些交情,说是恭贺我破镜重圆,给我空了时间。”
  “那真的太好了。”景元笑眯眯,“我已经开始思考那一天我穿什么了,就戴你给我织的那条围巾。”
  那条围巾都有点开线了。
  丹恒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手机屏幕亮着,两条跨国短信整整齐齐地排在上面。
  [Serval:你托银枝做的戒指我已经拿到了,这周回国带给你。]
  [Serval:真没想到你第一次请那位大设计师做事,居然是设计情侣戒指。等我和老弟回国,请你和你恋人吃饭。]
  他熄灭屏幕,看向玻璃窗,这是个难得温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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