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皇登基第二年，仍不曾立后，太子府时期的王妃在大典前一个月上吊死去，后来他身边只留下当初的侧妃，如今的敬贵妃作陪。王室开枝散叶乃是第一要务，即使如此，依然无人直言进谏，到了第三年，有老臣上书相劝多次，英皇一概不予回应。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老臣的儿子行猎途中偶然坠马、肱骨俱折，从此终身残废，再不能上马骑射。此后，英皇面前再没有人提及立后一事。
两年之后，西域有使者来朝，除去进贡的特产，又奉上五位各处搜刮而来的美人。英皇一反常态，一一收下，各封了贵人常在等等，留在宫中。

几年相处下来，五位美人果如来使所言，各有其性，不近相同。宗贵人恃才傲物，清高冷淡，平时与英皇相处也并不显露几分好颜色，除了与零嫔、夏常在等人往来密切，便只是坐在宫里，自顾自地做女红，然而纵使她绣工高明，又常日夜不休地工作，也从未给英皇绣过半片手帕，英皇心里知道，嘴上却从来不说，与零嫔吃茶时，看到衣料间漏出来一角精巧别致的帕子，也只是扫视一眼，笑而不言。
年末，宫廷宴饮时，为讨个新年伊始的彩头，依照旧例，各宫娘娘有钱献钱，有艺献艺。数年来，宗贵人只跳同一支舞，尽管如此，年年也都最为出挑，英皇只是坐在最远的位置上，只看一眼也看出来，宗贵人的舞编排巧妙，与她手工织就的绸衣水袖相配，天衣无缝。正因如此，当有人不小心碰倒热茶泼在身上，又事先用利器割坏藏着的水袖，宗贵人舞至某处，便进行不下去，如同被缚住的金雀，翅膀僵滞，手脚不安，几乎动弹不得。这天晚上，本是压轴的表演成了一场公认的笑话，没有人需要知道泼出茶水的是宫中哪位小主，甚至是下人也无妨，最大的罪恶被大多数人轻而易举、自然而然地归结在只是被泼了一杯热水就丑态毕露的宗贵人身上。

第二天，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英皇依旧云淡风轻，处理完朝政，便摆驾前去宗贵人寝宫，对方称病不出，英皇也不勉强，转而临幸纺贵人住处。纺贵人行事低调，不喜出游，入宫几载未曾见过英皇几面，近一年来常常相会，这才从答应一路升位至贵人。英皇见她，常觉得话不投机，然而纺贵人总能自洽，于是对话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下去，消磨闭塞的宫中时光。末了，英皇俯身靠近了些，搭上纺贵人搁在八仙桌上的手，用第二个指节轻轻地按压她温厚的手背，有意无意般提点道，这次你也做得很好，以后记得与夏常在再多往来一些，你家里的事，我都会安排妥当。
他又想起来什么般，抬眼看着纺贵人因为惊诧而微微瞪大的眼睛，问她：你父亲的俸禄情况我也清楚，你觉得，我要给他升迁到何处为好？
纺贵人迷罔地看着他，蓦地颤抖起来，问道，难道皇上以为，臣妾是因为父亲和自己的地位，才这样尽心尽力的吗？
不然呢，以为你爱朕吗？英皇不知所以，直视着纺贵人青绿色的眼睛，轻轻地绽开笑容。

我爱他吗？纺贵人终究没有拒绝侍寝，然而同床共枕的时候，总不能忘记这位金发的帝王曾经朝她微笑的模样，她不相信自己对他付出过情爱，正如同她现在才恍惚意识到，她也不曾相信过英皇的笑容是真实的、可触及的。她想不明白，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坚信是一种极度纯粹的东西，而英皇忽视了它，弃之如敝履。纺贵人只是感觉到，在这样虚幻的笑容之下，所有的真实都宛若被罩了一层软烟般的络纱，因此，它们对她来说，都将因为缺乏实感而不再至关重要。

十日后，宗贵人上吊自尽。得知这一消息的纺贵人正歇在夏常在的书房，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夏常在的脸上，人的表情因为极度的悲痛和忿恚纷纷剥落而下的模样。在很罕见的时候，人的表情并不足以传达情绪的剧烈波动，在这种时刻，他们的表情会像一层虚假的皮，与真正的感情割裂开来。纺贵人得知，宗贵人自尽之后依然极尽雍容，原来她用了十天，闭门谢客，为自己缝制最后一件寝衣，她在上吊之前割断了舌头，又给自己敷上铅粉，因此尽管是吊死，死相却不狰狞。纺贵人偷偷地代夏常在看过，她死得宛如一具没有感情的人偶，除了外壳的一层精致，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为什么会死？纺贵人有次侍寝，无意询问英皇。英皇含笑反问，是啊，何必去死呢？话依然是这样说，口气也轻柔，宛如含情脉脉的爱人，然而，彼此之间好像真的罩了一层轻透的软烟纱，英皇知道，他们之间已到时候，只能停于此处。

夏常在恨极了英皇，扬言说要效法古人，行刺国主，纺贵人劝她多次，心里亦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每天上香礼佛，为她长作祷告。即使如此，一月后，纺贵人再见到夏常在，也还是在冷宫之中。她在一次宴会上，下毒失败，只毒死了英皇身旁的陪侍太监。不知是否百密一疏，被下了毒的那碗乌鸡汤，有宫女供述亲眼看到她经手端过。然而英皇没有让她死，甚至连吃穿用度都一如从前，除了冷宫地偏，实质上与往常差别不大。纺贵人不再侍寝，总是偷偷摸摸去看望心如死灰的夏常在，为她带些英皇赏赐的吃食，夏常在不明白，一边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一边吃得香甜，这都是她喜好的甜食，她和纺贵人小时候在宫外就有过一段交情，她最喜欢吃什么东西，纺贵人都是一一记在心里的，夏常在吃着纺贵人的东西，思及自己功败垂成、沦落至此，心里酸苦甘甜攢至一处，教人不知该作何表情，于是她只是不着痕迹，伸出手来，用第二个指节轻轻地摩挲纺贵人温厚的手背，纺贵人笑着，心里有一个念头忽闪忽灭，她默不作声，朝着夏常在说，有时候，你真的太像他。

英皇遭此一劫，身子不曾清减半分，只是沉静了些许，他心里明白纺贵人不再见他，反而去看望冷宫里的戴罪妃子，也并不出手阻挠，由着她乱来，就当是还她一份情意。这几日事务繁忙，处理完政事，往往已是夕照时分，但若找零嫔，这是最合适的时候，于是他只带着随身太监，步行前去零嫔寝宫共进晚膳，零嫔宫里的管事嬷嬷是她从家族里带来的，因此小厨房的菜品也与其他宫里不同，很合英皇口味。
零嫔与其他妃子也不同，英皇有时既看不出她轻视他几分，也看不出她敬他几分，除去求他饶过夏常在一命的时候，尽管其他礼节周到妥帖，与他相处时，零嫔也不以臣妾自称。

皇上恐怕也知道后羿的故事吧。零嫔坐在夕阳下，拈起一片糖渍番茄，问他。
英皇未答，零嫔便说，看着西去的太阳，妾身想起这故事，便饱受烦扰。
为何？英皇喝一口零嫔宫里特制的玫瑰花茶，语气不急不缓。

时人常说，后羿凡人之躯，射下九日，可谓人能胜天，然而妾身无论身处何地，甚至坐在这四四方方的深院里，依然躲不过每一天的日落日升，妾身总想，后羿果然只是肉体凡身，如今神形俱灭，只存在于后人传说里。可是妾身头上，这方正的青天，与残存的白日却无更无替，无穷无尽，这如何能称为后羿的胜利呢。

刚进宫时，教养嬷嬷也夸妾身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承宠雨露，沐泽君恩。妾身如今却知道，常言所说，君怒似雷霆，君恩如雨露，这并非是板上钉钉的道理，于妾身而言，君恩就有如这头顶的粲然白日，也是不能替换，也是无穷无尽的啊。

英皇听得此话，展露若有所思的神情，若是纺贵人在旁，一定要笑说他看上去难知深浅。片刻后，他收起表情，笑着，松开手，让零嫔鬈曲的黑发从指缝间垂落下来。


后来，菲涅王朝诸事愈加忙乱，英皇无暇宠幸六宫，夜夜宿在上书房，只留敬贵妃在一旁侍弄笔墨。敬贵妃肃正持重，同时又精通文墨，体察入微，对于英皇而言，本是夜半朱批奏折、红袖添香的上上之选，然而不出几日，英皇接到眼线密报，敬贵妃又与零嫔在御花园某处小亭见面，这天夜里再召幸时，敬贵妃晚到半小时，来时发丝被风拂乱，脸色因赶路太急，微微发红。隔天又召幸时，敬贵妃亲自前来称病告假，英皇仔细瞧她，见她面上已是一副力有不逮的样子。

英皇送走贵妃，终于只剩一个人留在上书房里，贵妃还会再回来，然而是隔天？还是一周后？他并不知晓，但他清楚，她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英皇工整地卷起蟒袍的袖子，开始给自己研墨。这个时候，门外太监传话，说是涉嫔求见皇上。

涉嫔思维跳脱，甫一入门，也还是低身行礼。她喊英皇的时候，音调飘忽，有时尾音上扬，然而入耳却不觉得烦恼，只感到生动可爱。英皇便让出砚台，重新提笔临书，令涉嫔侍候在旁，与他讲些闲话逗闷。

英皇不许后宫干涉内政，于是涉嫔讲到，再想起当年与姐妹们一同入京，初见皇上之时，尽管种种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却也同隔了洪荒之世一般。

英皇写完一字，停下听她继续讲。

想当初五位美人进京，轰动一时，因是蛮族所献，群臣见了无外乎揣测其中有美色误国之意，然而历时弥久，朝政未被耽搁半分，五位美人也囿于后宫角斗，各行殊途，最终无一得到专宠，于是群臣又说，这是皇上的英明所致。
英皇听了，不禁笑起来，说，原来你们这些后宫之事，也能在前朝掀起这样有趣的波澜，可惜，他们说的全都不对。
涉嫔故作惊讶之色，却说，臣妾觉得，他们倒是说得很好。
英皇心中暗笑，纵然是涉嫔这样的天妒之才，竟也有揣度自己心意的时候。

然而涉嫔说，他们这话说得好，因为说得对，却不全对。
他们以为，皇上英明在于不费丝毫力气，便不着痕迹地将五位奇人一一击垮，驳了那包藏祸心的蛮族王室的面子。
他们是局外人。看不仔细，而臣妾是皇上的棋子，因此才对一切心知肚明。

数年以前，臣妾几个，因几分姿色、几分才能，被誉为当世五位最为卓绝的女子，臣妾自知，这种卓绝，虽冠以女子限制，也已然是凌驾于世间所有男子之上的了。

然而，臣妾现在明白，我们几人，注定会被你打败。

为何？英皇随意地询问一句，重新提笔，开始写字，笔下字迹却不太工整。
涉嫔咯咯轻笑，回答：因为皇上便是我们，皇上的英明，就在于皇上先一步知道了自己就是我们啊。

英皇略一思索，也笑起来，宗的傲慢，零对自由的求而不得，诸如此类，确实可以说是像朕，就连最不对付的夏目，朕也能品出她与自己的相仿之感。
而爱妃呢？爱妃虽然说话一针见血，可其他人也同样鞭辟入里，虽然聪颖非常，与朕相比，却太过天马行空。爱妃有何处像朕？
涉妃闻言，更是笑弯眼睛，接着蓦然收住，宛如变脸一般，好似台上登场的戏子，语气似假若真、抑扬顿挫。

依循世间常理，人总是深爱自己，远远胜过爱他人。而臣妾之所以惊才绝艳，乃因为臣妾能用一切担保，自己热烈地爱着所有的人，其爱之深切，远胜爱自己。
皇上，这个世界上，原只有两个人同等程度地爱着你，一个是你自己，另一个便是臣妾，如此一来，焉有你我二人不是同类的道理？


这夜过后，后宫平静，犹如骤然切断过一次的流水，依然涓涓照旧。一个月后，纺贵人在冷宫小坐，她的贴身丫鬟仓促闯入，将一则消息告知在场众人：就在刚刚，英皇亲笔拟诏，册封涉嫔，晋位中宫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