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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遇见鬼火时，天只有七岁。

    他清晰的记得那天。已近傍晚，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抬头看去，天空比往日更加阴沉压抑。他穿着背带裤，在泥地踩出一串小小的脚印，鞋子上沾满污渍。还是小孩的天在荒郊迷了路，又冷又饿，牙齿打着颤，雨水从额发淌到卷翘的睫毛上，刺得眼睛一阵疼痛。

    他一直是乖巧懂事的孩子，随父母回到偏远老宅暂住的这两天从未惹出过什么麻烦，直到一只有着蓬松尾巴的松鼠夺去了他的注意力，带着他一路走远。等到他意识到眼前是陌生风景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雨点在树冠和草地上击出脆响。天被鸟振翅的声音吓得发出半截惊呼，后背紧紧贴住一棵高壮的老树。他在心里默默喊着爸爸和妈妈，盼望他们像电视里的英雄那样从天而降，把他从这个可怖的地方带走。

    裤腿被草叶上的雨珠浸出深色的印迹，袜子也吸了水，他冻得发昏，身体顺着树干滑到地上，缩成一团，抱住膝盖取暖。正当强忍眼泪，努力想出办法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突然飘到眼前，好奇又谨慎地挪动胖乎乎的身体，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天的额头上。

    于是他也好奇地昂起脑袋，蓝火被映进眼睛里，在浅色的瞳孔里燃烧跳动。

    “呜哇——！”那团火焰呆愣两秒，在半空慌乱地转了个圈，想要找地方躲藏。

    “你是活的吗？”天看着试图用一片落叶挡住自己的蓝火，轻声问。

    “这是什么失礼的问题，我当然是活的啦！”火焰膨胀得更鼓，“糟糕，被你套出话了……我会不会被坏人类抓走啊？！”

    天被逗得笑出声：“当然不会，这里只有我哦。”

    “唔，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因为我迷路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听着那句低落的回答，火焰不自觉心软了，灵活地窜动两下，将温度调整到人类可以接受的程度，小心翼翼地落在天摊开的手心，“这样会不会更暖和？”

    暖烘烘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至全身，短短几秒内就将冷意彻底驱逐。

    “好神奇！”天睁圆了眼睛。

    “毕竟我是妖怪嘛！”火焰骄傲地说，“我只告诉你哦，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类！”

    “妖怪真的存在吗？你们平时住在哪里？”

    “灯影街，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这是我第三次偷偷溜出来玩，朋友告诉我说，有的人类很可怕，会向妖怪扔石头。还好你看起来又小又乖，肯定不会伤害到我的。”火焰在天的手心打了个滚，“你可以叫我鬼火，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叫天！”

    “咦，这个名字和我的……”

    “和你的什么？”

    “这个不能告诉你！”鬼火在天的手心摊成饼状，像一只慵懒的猫，“为什么雨还没有停下来，我讨厌下雨，感觉自己要被浇灭了。”作为一团火，他对水有着天生的厌恶，嘀嘀咕咕了几句便飘离手心，焰心隐隐变成红色。

    天用袖口擦擦下巴上汇集的雨水，妖怪的法术还在他的身上运作，又迅速将水痕蒸干。

    “想不想看我的另一个形态？”鬼火问。

    还不等对方回答，焰心的红色便扩散出去，小小的一团火光迅速拉出人的轮廓，显出青年的样子。人类形态的鬼火站在天的面前，四周浮起的蓝色火焰清晰照出俊秀的五官。

    他有一头天见过的，最漂亮的红发。

    “给你外套。”布料落在天的头顶，垂下两条白色的系带，末端还拴着环状的玉石。鬼火仔细地拉动外套的边角，保证它可以将小孩的脑袋护得严实，“要不要睡一觉？我会守在这里，直到你的家人找到你。”

    “嗯，谢谢你，鬼火。”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伸出之间托住鬼火的那只小手，“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鬼火也在他的侧边坐下，大人温热宽厚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攥紧他的。   

    天安心地睡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喜极而泣的母亲，和准备将他抱进怀里的父亲。

    而那只好心的妖怪已经不知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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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用鞋子的低跟踩住鬼火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咬牙挣扎。他再次逮到这只试图逃出交界大门的妖怪，已经被泼洒出的神水灼得失去大部分力气，只能屈辱地躺在人类脚下。

    “苍好狡猾，居然做出这种机关……”鬼火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握住苍的脚踝不放，“放我出去嘛，人类明明很喜欢我，还会围着我拍照！”

    “不过是把你当成可笑的灵异事件。”

    “才不会，我遇到的第一个人类就对我很友好，甚至允许我在他的手上打滚！”鬼火立刻反驳。

    小孩的掌心有点凉，但是软软的。鬼火能还清晰地记得他穿着款式宽松的背带裤，挎带上别了一枚草莓图案的小胸针。

    “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苍说，“你帮助了一个叫‘天’的迷路男孩。”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今天新来的队员，好像也叫‘天’……”

    只是一个算不上少见的名字，苍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视线下移，有些恶劣地继续针对屡次出逃的妖怪。

    “你踩疼我了！”鬼火委屈地说，“本来被浇神水就很疼！”

    “不给出惩罚，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苍好了解我。”鬼火小声嘟囔，“但是，就算你踩到明天，我也不会放弃去人间界玩！”

    他在现代化的人类世界见到了高楼和铁轨，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扁扁的、叫手机的东西，会发光，还能传出声音。他看见飘在天上的气球、被咬下尖角的甜筒、串成星河的装饰灯和自行车前篓里戴草帽的小狗。

    鬼火有时候会观察人类，他们总有那么多有趣的心思，生活忙碌又疲惫，却能分出精力和时间来，以自己为中心创造去创造惊喜和快乐。

    “那好啊，既然你不怕疼的话。”苍讥诮道，“只要是我值守，你就别想大摇大摆出去。我可不是円或者重，尽管来试试我的手段。”

    抵住肩膀的鞋跟松开，在鬼火试图爬起的时候迅速挪到左胸的位置，改用鞋尖狠狠踩下去，让他微抬的上半身重新摔回地面。

    僵持一分钟后，鬼火委屈地盯着苍的眼睛，却在里面看不见丝毫的善意和温度。

    这个家伙，真的非常、非常讨厌妖怪。

    虽然鬼火也算不上多么喜欢人类，但他经常因为可爱的火焰形态吸引到不少关注，也曾遇见过天这种乖巧的孩子，心里的偏见单纯诞于妖类的自满，下意识把人类规划到更低级的那一等。而苍，他的恨意仿佛已经积累了很多年，甚至可能追溯到幼年时代。

    好可怕。

    鬼火是上个月见到苍的，他经常惹对方生气，也知道自己留下了不佳的印象，却还是第一次面对苍如此直白的厌恶，此时，那两道目光像锐利的刀锋一样刺下来。

    于是他选择投降。

    “我马上回灯影街，你先松脚好不好……？”

    鞋尖终于离开被踩到疼痛的胸口，苍紧紧盯住揉着伤处的鬼火，以防他又耍出别的花招。所幸，那只妖怪真的没有表现出对人间界的留恋，站起身后抬脚就往回走。

    “对了，你认识咏吧？”苍突然开口。

    “诶？咏吗？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鬼火停下脚步。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降级吗？”

    “这个他倒是不愿意告诉我。苍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调查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手指扶上刀柄，轻轻摩挲纹路。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在值守。”苍打断他的话，“我猜，你在等我放下防备，趁机转身往交界跑。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哦。”

    “明天该轮到円了吧？”鬼火双手叉腰。

    “我倒是不介意为你多加一天班。”苍说。

    反正，以后的鬼火会补偿给他更多的东西。毕竟他的书桌里还压着几张可以控制妖怪的符纸。只待他彻底掌握这只妖怪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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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你是自愿来这里的，还真是少见呢。”咏搂住新同事的肩膀，带着他往分配的房间走。

    “嗯，我一直对灯影街很好奇。”

    “你是叫……天？灯影街里住的可都是妖怪，有的特别凶残！”比如能飞的那只。

    “咏认识一只叫鬼火的妖怪吗？”提住行李箱的手愈发用力，以至于骨节发白，脸上却仍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喔，他是我的朋友！”

    “他也是我的朋友，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天垂下睫毛，“没关系，我已经来到了刀众屯所，一定可以很快见到他的。”

    “今天好像是苍看守交界大门，看来鬼火又要被折腾啦。”咏收回手，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要我说，工作这种东西就应该消失嘛！苍怎么总是这么努力！”

    “忙里偷闲确实也是不错的调节方式。”

    “是吧是吧！刀众的生活还很枯燥，啊～今天也不想上班——哟，这不是苍吗！”咏的语调一转，变得热情起来，“袖子怎么烧成这样了，刚刚和鬼火打架了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天的心跳猛然加速，将目光定在面色不善的黑发青年身上。

    鬼火就在附近。

    他突然对这件期待了很多年的事有了真实感。鬼火曾短暂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头上那对光滑的尖角和周身浮起的蓝色火焰证明他来自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他发现自己忘不了那张脸，忘不了雨中的红发和对方带来的、轻易驱散寒冷的温度。

    “来见见新来的同事，正巧也是鬼火的朋友！”咏介绍道。

    “你是那家伙的朋友？”苍皱起眉，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很大概率就是鬼火嘴里迷路的“天”，在阴沉的雨夜捧住那团蓝火，彻底开启了鬼火对于人间界的兴趣和热爱。

    看来他也是个麻烦精。

    苍的眼神冷淡下来，简单且客气地同他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离开。他要赶紧换下这身狼狈地衣服，趁着鬼火还没有恢复，重新回到看守的岗位。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灯影街。”天的微笑终于变得真实。

    “随时可以去！”咏竖起大拇指，“翘班可以解决一切困难。”
   

    收拾完房间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天难得生出急切的心情，直接跳过熟悉新环境、逐一认识新同事这些必要的步骤，顶着苍的怒视步入交界的大门。门后就是灯影街，是童年的自己最向往的地方。七岁的孩子拥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探索的欲望，而鬼火的出现像是一场虚幻到泛着泡沫色泽的梦，以至于天曾经怀疑过，交握的手和脑袋上遮雨的外套是否只是孤独时想象的产物，而他却信以为真。

    说好了做朋友，分别后为什么没有找过他？

    鬼火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为什么露出了略带惊奇的表情？

    ……鬼火还会记得自己吗？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迷茫地坐在地上，瞳孔映进一团跳动的蓝火。
   

    天在靠近森之广场的大树上找到了鬼火。

    他倚住粗壮的树干，骑着一根长枝，惬意地补着觉。天抬起头看向他，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小小的孩子昂起脑袋，想努力看清青年妖怪的脸。天突然失去找对方叙旧的勇气，那些积攒了很久的话语也消散在喉间。他用手掌轻轻抚摸粗糙树皮，然后坐在树下，像当年的自己那样抱住膝盖，借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安心地睡过去。

    这次醒来，鬼火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踪迹。他正蹲在天的身前，耳垂上的银饰微微晃动。

    “天，你怎么在这里？是误闯进来的吗？”他关切地握住天垂落的左手，“手指变得好冷，睡在树下会着凉的。”

    “仔细看看我的衣服。”天说。

    “唔，原来你成为刀众的一员了……！”鬼火后知后觉道。

    “好久不见呢，鬼火。”

    “倒也没有很久不见，我偷偷去看过你的。”红发妖怪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你有没有在窗边看见过松果？”

    “你的意思是——”

    “嗯嗯，那些都是我送的！还有你十六岁生日那年，在家门外捡到的橘色小猫。”

    “……”

    “一共去了九次，每次都没有选择打扰你！天在人间界有很多人类朋友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寂寞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天说。

    他紧紧攥住鬼火的手，注视着对方宝石色的瞳孔。

    “所以，我主动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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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苍调查的结果，咏被中央贬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曾经试图控制大妖，失败后反而成了对方的情报员。在此之前也有过人类强行同妖怪达成契约的例子，在符纸上写下妖的真实名字并烧掉，就能成为主导的那方并借用到力量。

    苍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掌控灯影街那只又吵又笨的小妖怪，火焰虽然厉害了点，但也不算特别突出的本领。上周，他在床上失眠到凌晨两点，勉强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控制小妖的成功率更高，不容易惹出事端，就算被被上层发现，也只会挨几句批评、多写几份报告。

    手里的符纸被捏出皱痕，苍将它放回原处，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

    【陆。】

    原来他真正的名字，是陆。

    苍将那个字颠来倒去地咀嚼，唇角的弧度逐渐变得柔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回忆起痛苦的幼年经历，和丝毫得不到理解的、压抑的家庭环境。

    那些直白表露的厌恶并不是伪装，他不喜欢妖怪，更不喜欢让他动摇的鬼火。他渴望逃离这里，做更有意义的事，配得上军人的身份，那只妖怪却让他慢慢期待起在第一番队的生活。这样是不正常的，鬼火在将他拖离原定的轨道。

    他讨厌留在刀众屯所。

    他讨厌每日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讨厌鬼火。

   
    终于掌握了对付某只笨蛋妖怪的筹码，苍的心情难得转晴，甚至愿意和重多说两句话。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天，入职两个月，他工作的时候颇为愉悦，人缘也很好，遇见走廊上拿着扫把忙活的式神都会温柔地打一声招呼。

    按理来说，天是苍较为尊重的那种类型，可他和鬼火实在走得太近。

    “又要去灯影街？”苍慢慢擦拭顺着侧脸滚下的汗水，看了一眼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天。

    “去巡查一圈。你刚刚练完刀吗，真是辛苦呢，苍。”

    “倒是比不上你，为了工作频繁出入灯影街。”他故意把“工作”这个词说得又重又清晰。

    “正好还能去和鬼火打个招呼。”天扬起笑容，“最近我们的关系还不错。”

    “我并没有想要详细了解你的生活的意思。”

    “听说你和鬼火经常打架？”天说，“真是可惜，鬼火是个很善良的妖怪，很少看到他对谁发脾气，你们之间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吧。”

    这是在嘲讽他不够善良？

    “既然这样，你知道自己的妖怪朋友真正的名字吗？”苍眯起眼睛。

    天立刻读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没关系，他会亲口告诉我的。”他平静地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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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诶诶——？苍知道了我真正的名字？！”鬼火一把抓住天的手腕，紧张地问，“他还有没有说别的？比如有什么邪恶的念头，想要怎样对付我？”

    “他只是隐晦地表达了这件事。”天把语气放柔，试图安抚他，“不要害怕，说不定他调查到的是个假名。”

     “怎么办，我才不想听命于他！他这么讨厌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折磨我的！”鬼火急得声音发抖，把眼前的人类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天，我该怎么办？”

    真名。符纸。控制。

    天的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计划。

    “虽然那个家伙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但是鬼火不想轻易杀生吧。我有个解决办法哦，听说妖怪只能被一个人类借用力量，这样的话，不如把名字告诉我，我来和你达成契约。”他说。

    【天绝对不会伤害我。】

    鬼火天真地抱有这样想法。

    【与其变成苍的傀儡，不如抢先和天达成合作。】他心想。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怜兮兮的、迷路的孩子了。

    他也想拥有这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