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狐尸化酒者，来世可为人。



曾有一老宅，人去楼空，搁置许久。坊间云常有精怪出没。
一过路青年说那是自家祖产，不信邪，偏要回来住。无主老宅，适逢乱世，若非闹鬼，早被无家可归的盲流占了，街坊劝说不得，索性由他去。
青年剃发易服，高挺的鼻梁上不分昼夜架一副圆圆黑黑的眼镜，许是喝过洋墨水，当是不信这落后愚昧的故土乡情。
是夜，他在书房里借着月光，拉起他那邻人叫不出名字的西洋琴，琴声颇类路旁讨生计的瞎子拉的二胡。
梁上闹耗子一般四爪翻挠，叽叽喳喳嬉如人声。琴谱无风自翻，哗哗作响。想来是狐狸久不见生人，不以为惧罢了。
青年起了胡作非为的念头，迎着月光假意念动引雷的咒语。
狐狸恼羞成怒，房上一时砖瓦俱下。
这点微末伎俩奈何不得学艺驳杂的留洋青年，倒教他趁机捉了一只小狐狸拴在脚边。
众狐四散奔逃。
那青年真把小狐狸当个玩意儿。白天牵出去遛狗似的炫耀，读报纸也环着它，吃酒席也抱着它。晚上就抚着小狐狸火焰似的毛，喂它吃些糕点果脯，那小狐狸吃急了还要咬他的手指，犬牙尖尖的，不收手要多两处小坑，倘若吃痛收手，便要多两道血痕。



望月夜微雨，小狐狸化了人形，竟是眉目如画一翩翩少年郎，着淡粉轻纱道袍，身骨清瘦，神态装束全不似今朝，更肖似数百年前画中人。
少年郎向青年嗔道：“你这呆子，不晓得狐狸要吃肉？”
青年推了推眼镜，正色道：“我非佛祖，不做以身饲狐之事。你不再咬我便是，伤了手指，拉琴多有不便。”
“先生既不肯喂我吃肉，该放我走。”
青年失笑道：“我没向你讨这许多年的租子，你倒向我讨东西。只令你陪我，可也陪得起？”
哪知少年闻言，以宽袖掩面而泣。
“狐狸本生乡野，哪里赔得起先生？可怜我同先生起居数日，染了人气，族亲已不认我了。”
青年拊掌大笑：“甚好，正缺一书僮。恰逢今夜细雨，汝可名为雨臣。”
少年郎露出脸来，轻笑一声，道：“我有名字，解语花。瞧先生似有眼疾，哪需得什么书僮，你也同那些狡猾的人一般，满口谎言，我才不信你。”
“常言道狐狸狡猾，原来狐狸看人亦如是。”



朔月华灯初上，小狐狸忽而化了人形，对青年说：“蒙先生照顾，恭请先生赴宴，聊表谢意。”
老宅三进院落，青年连日来止步于二进。三进素居女眷，年久失修，恐将倾颓。
满院粉白海棠，月下白地如昼。
少年郎作揖道：“先生不便与我族人相见，请移步雅席。”
莲藕似的手臂遥指屋角垂帘独席，青年莞尔，挽手相邀：“你与我一道。”
少年郎拗不过他，抿唇凝眉，决然提步入席。青年瞧他垂了帘，径自离去。
少顷，身后满堂觥筹交错之声。青年藏身二进屋顶，摘了墨镜。
三进哪有什么海棠飨宴，犬狐争食腐尸，徒留白骨罢了；哪有什么垂帘独席，高瓮残羹剩酒，瓮口卷席罢了。小狐狸在那大瓮里面上蹿下跳，逃脱不得。



数日后正午，青年揭了草席，瓮中空无一物，仅余一汪佳酿。遂埋于海棠树下。



“翻修房屋的伙计在你家老宅地下发现一个大瓮。”
“哦，多年前我收藏过一只屈肢葬瓮子。”
电话那头若无其事，解雨臣翻了个白眼：“你想怎么处理？”
“开了见见光。你亲手开。”
解雨臣赶到时，黑瞎子正守着大半人高的瓮子抽烟，还破天荒当着许多人的面拉起小提琴。烟灰不及弹断，落在琴弦上，颤抖着飞散。
又在开什么玩笑。
《月光》？
解雨臣听出名堂，收了戏谑的心思，闲倚门牗。曲毕正欲勘查一番，却见黑瞎子行云流水拍碎瓮口封泥，霎时酒香四溢。
屈肢葬瓮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汪凝如琼脂的海棠红陈酿，浓醴似血。
“瓮中葬了一个书生遇狐仙的故事，解雨臣。相传，狐尸化酒者，来世可为人。……”



FIN
202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