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五号是调查兵团的士兵们——或者说是104期的成员们去利威尔家大扫除的日子。

　　距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距离利威尔重新踏上帕岛也已三年有余。他、贾碧还有法尔科和欧良花了五年的时间踏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利威尔把他眼中的世界写了下来，寄给了在天堂的埃尔文和韩吉。等到他写无可写的时候，利威尔在王都买下了一间宽敞整洁的门铺，开了一家红茶店。一般都是欧良守在店铺里，他每周只去一次，但还是有很多人为了他，又或者是为了“人类最强”而光顾。

　　在利威尔决定返回帕岛的时候，他就想把贾碧和法尔科——那两个烦人的小鬼赶回马莱，他不需要两个加起来还没他年龄大的小鬼照顾自己，提醒自己要小心这小心那。但两个人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的时候，利威尔没办法了，只能把他俩带回来，又拜托阿尔敏找了一间学校送去读书。

　　“听着，必须比那群猪猡贵族家的小鬼们上的学校还要好。”利威尔皱着眉头，冲着阿尔敏提出苛刻的要求，“老师们要有耐心，不许打骂，哪怕他们的成绩比屎还糟糕。”

　　阿尔敏完美的满足了他的要求，贾碧和法尔科在一个晴朗的秋天，穿着布料舒适，裁剪合理的校服踏进了王都最好的贵族学校。利威尔不放心去巡视了一圈，看到班主任是个温柔的女性后，满意的点点头，在校长僵硬却恭敬的笑容中离开，从此再没踏入。包括家长会等一切要求家长们参与的活动，这些都是欧良去的。

　　就在贾碧和法尔科入学一学期后，不知道是谁提议的——或许是柯尼，又或者是让，又或者是他们共同的默契。作为利威尔班最后的成员们，他们开始每月15号去利威尔家打扫卫生，替他收拾院落，扫除天花板上的霉菌，清扫门口的落叶。利威尔皱着眉头，翘着腿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收拾，然后嫌弃他们收拾得又慢又不干净，“如果每个月指望你们打扫，我还不如住在屎坑。”但话是这么说，每次他还是会准备四到五份的茶点——有的时候希斯特里亚也会去，让他们慢悠悠的享受下午茶的时间，聊一聊近况。如果时间不急，他们还能吃到来自“人类最强”亲手做的晚餐。

　　这个惯例持续了三年，无论他们有多忙，总是会空出那一天来到利威尔家，戴着三角巾，手里拿着扫帚和抹布，仿佛回到了过去。甚至偶尔从马莱过来看望贾碧和法尔科的皮克与莱纳都参与过几次，虽然莱纳第一次看见利威尔时忍不住浑身发抖。

　　但这些人中，从来没有阿尼·利昂纳德的身影。在战争结束后，她随着阿尔敏来到了帕岛，两人虽然没有结婚，但关系早已心照不宣。利威尔周游世界带回来的礼物中，就有一份是送给他们的。当阿尔敏把这份礼物拿回家的时候，阿尼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

　　“有什么问题吗？”阿尔敏看着包装精美的礼盒，疑惑的问她。

　　阿尼摇摇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送给我们礼物。”

　　“兵长是个很温柔的人，他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礼物。”

　　“我是说......你应该知道我做过的事情。”

　　屋里的空气一下凝滞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事情。那些事情，随着战争的结束，两个人从来没有提过，但利威尔的这份礼物仿佛在提醒他们，逃避是没用的。

　　阿尔敏无话可说，阿尼犯下的过错他感同身受，但正因如此，他才无话可说。

　　阿尼接过那份礼物，站在凳子上，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在书架最顶层，这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触碰过，把它和那些往事一起搁置在角落里。

　　但从那天开始，阿尼开始做梦。梦到在巨大的树林里，她像捏死一只虫子一样把那些在空中的人拍在脚下，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惊恐和愤怒，那股人体的温热和软绵的手感真实的让她忍不住在梦里尖叫。

　　“阿尼！怎么了？”阿尔敏听到她的尖叫惊醒，把她轻轻的扶起来，倒了一杯温水。

　　阿尼摇摇头，脸上挂着和那天一样的泪水。

　　她杀过很多人，有巨人，有人类；大多数是迫不得已，小部分是自愿的。那么，那群士兵，自己是自愿杀死他们的吗？阿尼看向自己颤抖的手心，已经过去十年有余，那些鲜血还烙在她的手心里，折磨着她。

　　利威尔兵长，人类最强，觉醒的阿克曼，对她到底是怎样看待的。她杀死了他的部下——从三笠的嘴里，她知道那些士兵是利威尔的旧部，能力卓越，忠心耿耿，利威尔对他们的感情很深。战争结束后，她以为利威尔会找她算账，就算不杀死她，起码也不会放过她。但利威尔什么都没做，就像他们组成小队时什么都没说一样，干脆利落的离开兵团，一走就是五年。

　　阿尔敏、柯尼还有让，不只一次的对自己说，利威尔兵长是个很重视部下、很温柔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对谁都不耐烦。三笠也和自己说过，兵长其实人很好。

　　“他比我们都要懂得多，也明白很多。”三笠一边说，一边捶着沙袋，“我不认为他会对你做什么。”

　　但正因如此，阿尼夜不能寐。阿尔敏对此很焦虑，但什么也做不到，几句话并不能开解她，何况他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看法的权利。死去的是利威尔的部下，犯下过错的是阿尼。

　　直到有一天，阿尔敏在家等三笠来找他，去利威尔家打扫卫生时，三笠看向阿尼：“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去哪里？”

　　“兵长家，今天希斯特里亚也会去，你应该知道她。”

　　“你疯了吗？”阿尼还是那一张冷脸，“我去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三笠没有勉强她，和阿尔敏离开了。但从此之后，她每次都要问阿尼是否和他们一起。

　　阿尼不理解三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一问就是两年。她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墙上的钟表，今天是十五号，三笠估计快来了。

　　果然，十分钟后，门铃响了，阿尼打开门，回头喊：“阿尔敏，三笠来了。”

　　阿尔敏穿好大衣外套，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渐渐冷了。三笠看见阿尔敏准备好了，又一次问阿尼：“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我说过了，我不去。”

　　按照惯例，下一步就是阿尔敏说没关系，等之后吧，然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但今天，阿尔敏看向她：“阿尼，和我们一起去吧。”

　　阿尼很惊讶：“阿尔敏，你说什么？”

　　“我认为，一直这样逃避并不是个好办法。”阿尔敏又用那一惯的套路，蓝色的圆眼睛可怜兮兮的望向她，“一起去，好吗？”

　　于是，阿尼恍惚的穿上外套，站在利威尔家的院门前，迟迟迈不开步伐。

　　让一早就到了，正在清扫落叶——这几天树叶一下掉个精光，几乎堆满了院落，他不耐烦的抬头：“喂，你们两个到了就赶紧进来，别——”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阿尼？”

　　阿尼神色僵硬，点点头。

　　“进来吧。”让打开院门，“柯尼和希斯特里亚在屋里擦窗户。”

　　“我和你一起扫树叶。”三笠拿起另一个扫帚，“阿尔敏，你们去屋里。”

　　阿尔敏点点头，拉着阿尼的手敲门。阿尼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阿尔敏冲她安抚的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并不自然。

　　“来了来了！你们今天好慢！”里面传来贾碧的声音，“其他人早就......到......了。”出落为少女的女孩惊呼出声，“阿尼！”

　　“怎么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巨人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低沉的嗓音随着一阵车轱辘碾压地板的声音响起，利威尔神色冷淡，“阿尔敏，你和三笠是便秘了吗，现在才来。”

　　“抱歉，兵长。”即使已经成为团长，阿尔敏也依旧认为利威尔是自己的上司，“我们等了一会阿尼，来晚了。”

　　阿尼张了张嘴：“......兵长好。”

　　利威尔瞥了他们一眼：“进来吧，你应该告诉我一声，阿尔敏。”

　　阿尔敏的笑僵在脸上：“抱歉......”

　　利威尔啧舌，小鬼就是小鬼，不管多大都是小鬼：“我今天只准备了五份茶点，不算贾碧和法尔科。你的那份，扣掉，给她。”

　　“没问题，兵长。”阿尔敏松口气，“我去......”

　　“去找法尔科，他在二楼。”阿尔敏把大衣挂在门口，寄上三角巾，往二楼走去。利威尔推着轮椅准备进去，发现阿尼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利昂纳德。”利威尔看向她，“你的身高挡阳光还勉强了点。”

　　“......”阿尼避开他的视线。

　　“嘁，贾碧，把她带到客厅。”利威尔不耐烦的吩咐贾碧，然后拐进了厨房。

　　“了解！”贾碧笑嘻嘻的答应，示意阿尼脱下外套，替她戴好三角巾，围上口罩，“你和我们一起打扫客厅吧，最近风大，窗台很容易落灰，利威尔一点灰都受不了。”在熟悉之后，贾碧就直呼利威尔的名字，连敬称都不加，虽然利威尔说她没大没小，但并未反对。

　　“阿尼！”这是阿尼这几年被喊过最多名字的一天，她木然的冲柯尼和希斯特里亚点头。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

　　“壁炉和窗户我们已经擦拭过了，柯尼给地板打蜡，我们就收拾橱柜吧。”希斯特里亚提议，递给阿尼一块干净的抹布，“我是希斯特里亚，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女王陛下。”阿尼略微行了个礼，被希斯特里亚制止，“在这里我只是兵长的部下而已，不需要行礼。不过我很惊讶，会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很惊讶。”女王竟然会到别人家里打扫卫生，尽管她知道希斯特里亚是位亲民的女王。

　　“总感觉，在这里会稍微放松一点。”希斯特里亚仔细的擦拭器具，“仿佛我还在兵团里一样。”

　　那是希斯特里亚回不去的时光。

　　阿尼明白她的想法，她偶尔也会想起在训练兵团的日子，想起莱纳，想起贝特霍尔德，甚至想起艾伦。

　　“嗯。”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答应了一句。

　　“我其实，讨厌过兵长，不，也不应该说讨厌。”沉默了一会后，希斯特里亚突然开口。

　　阿尼看向她。

　　“那个时候，兵长按着我的头，逼迫我当女王，我当时并没有明白。”希斯特里亚笑着说，“但是，那个人看得比我长远，也比我要无私。”

　　这话从一位女王的口中说出来很怪异，但阿尼没有打断她：“我后来，打了他一拳，两清了。”她看向阿尼，“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在所有人里，兵长是最像‘人类’的人，也是最温柔的人。阿尼，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也是比谁都要坏的坏孩子。但和我相反，兵长是个比谁都无私的人。我成为女王，保护艾尔迪亚，只是想保护在意的人，为了完成使命，完成艾伦的遗愿。但兵长保护艾尔迪亚，是为了人民。”

　　“......是吗。”阿尼把书本放回书柜，“不管怎样，你做到了。”希斯特里亚是一位优秀的女王，阿尼想，她这样的人才叫自私。

　　“我不清楚你和兵长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阿尼，犯下的过错已经犯下了，我们要做的是承担，不是逃避。”希斯特里亚撩起阿尼一缕头发，别在她的耳后，“也不要让错误束缚着你，这很可怕。”

　　阿尼攥紧了手里的抹布。

　　

　　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这场清扫才结束。利威尔嫌弃的看着气喘吁吁的几个人：“只是这一点活动量，就让你们生锈的四肢运转不动了吗？真丢脸啊，小鬼们，难怪兵团的质量下降的这么快。”

　　让说不出话，为了达到利威尔的标准，他从来到现在连水都没喝过。利威尔的洁癖程度是和年龄成正比的，现在的要求不知道比当年高出多少倍。大概艾伦那家伙活过来，也无法完成利威尔的标准了吧。

　　三笠面不改色，她在兵团里继承了类似利威尔身份的职位，每天都保持着高强度训练，这点活动量对她来说微不足道。她和贾碧一起，从厨房端出来份八份茶点。

　　“诶？”阿尔敏有点惊讶，“不是说......”

　　“一份茶点而已。”利威尔神色不快，“赶紧吃。”

　　“谢谢兵长。”阿尔敏笑着道谢，对方嘁了一声移开视线，用一贯奇异的姿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红茶。

　　阿尼看着精致的饼干和温热的红茶，始终无法伸手。

　　而另一边，让已经吃完了，偷偷拿了柯尼的一块饼干，被柯尼发现后大呼小叫让他吐出来。两个人吵个没完，利威尔不耐烦的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一人踹了一脚，法尔科把自己的饼干分了两块给他们，这才平息。

　　“怎么了？没胃口吗？”阿尔敏担忧的询问，阿尼摇摇头。

　　“啧，你不喜欢吃甜的？”利威尔注意到了阿尼面前一动没动的茶点，皱着眉头。

　　其他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阿尼。

　　还没等阿尼回答，柯尼凑过来了：“我说阿尼，你如果不喜欢吃的话，那就给我吧，我来——”他说着，双手蠢蠢欲动伸向餐盘，被让拦下来：“那是阿尼的份！”

　　“让！你刚刚还要吃我的那一份！”

　　在两个人激烈的争吵声中，阿尼小声的说：“......没有不喜欢。”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捏住了，疼得她难以下咽。

　　“......麻烦的小鬼。”利威尔小声嘟囔了一句，继续喝着自己的红茶，和三笠聊天，大多数都是关于训练的事情。

　　这些年，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柯尼说这大概就是同族的力量。三笠沉稳了许多，在气势上有点类似以前的利威尔。

　　阿尼在他们中间，坐立难安。她盯着那杯红茶，看它从冒着热气到彻底冷掉，太阳完全落下，这场清扫才终于算是结束。阿尼跟着他们起身，迫不及待的向门口走去。

　　“利昂纳德。”利威尔突然叫住了她，所有人都回头。

　　“明天早上九点，你过来。”

　　阿尔敏有些惊慌：“兵长？”

　　“只是让她跟我去买点东西。”利威尔抱着胳膊，“还是说你起不来？”

　　“我......”阿尼不明白利威尔的意思，明明在场所有人都比她合适。

　　“别这么磨蹭，明天早上不要迟到。好了，你们都走吧。”利威尔没有给阿尼拒绝的余地，干脆利落的赶人。

　　“别担心，兵长真的只是让你陪他去买东西。”希斯特里亚裹紧了大衣，一辆汽车在院门前停着，她挥挥手，随后坐了进去。

　　“希斯特里亚说得对。”三笠看向阿尼，“兵长不会做什么的。”

　　阿尼的胃又酸又胀，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

　　“阿尼。”阿尔敏抱住她，“没关系，做你想做的。”

　　阿尼很想逃，很想大叫，离开这个鬼地方，忘掉所有的一切。她又有点每次她变身巨人前的那种感受了，既焦躁又灼热，让她忍不住想踩点什么。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阿尔敏的那双蓝眼睛透露出一种平静。

　　逃不掉，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无法逃掉。阿尼回握住阿尔敏，只要有这个人在，她也不想逃掉。

　　这是我的罪过，阿尼想，她不能再逃避了。

　　

　　早上八点，贾碧和法尔科收拾妥帖，准备去上学。利威尔看着报纸，提醒他们不要随便脱衣服，容易着凉。

　　法尔科乖乖答应了，贾碧有些犹豫的开口：“利威尔？”

　　“怎么了？”

　　“......没什么。”关于阿尼和利威尔的“过节”，她有所耳闻，说到底她没有资格评判什么，因为自己也和阿尼一样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情。只是她的运气比阿尼好，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善良的人，在此之后又遇到了利威尔。

　　“啧，放学后不要和法尔科乱逛。”

　　贾碧点头，然后和法尔科一起出门了。

　　利威尔看完一份报纸，又仔细地把茶具清洗过一遍后，门铃响了。他推着轮椅到门口，穿好外套后才打开门。

　　阿尼站在门口，无声的看着他。

　　利威尔也没有说话，径直的向门口移动，阿尼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等到他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阿尼说话了：“我帮你推吧。”

　　“啊。”利威尔松开手，让阿尼推着他。

　　“去哪里？”

　　“百货商店。”利威尔所说的是王都新开的一家商铺，也是王都最大的商铺，足足有三层，里面几乎什么都有。

　　阿尼和阿尔敏去过几次，也和三笠去逛过一次。她点点头，推着利威尔向左边走去。

　　到达百货商店后，利威尔直接上了二楼，奔向摆满各式各样的清洁工具的货架。

　　他拿起两个在阿尼眼里没有什么差别的扫帚仔细比对，一副很纠结的模样，阿尼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区别吗？”

　　“哈？区别很大吧。”利威尔皱着眉头，“这个握着明显要比这一款握起来更舒适，但实用性却比这款要好。”利威尔对阿尼分析两款扫帚的利弊，然后反问阿尼：“你和阿尔敏，从来不做家务吗？”

　　“......会做的。”她和阿尔敏当然会做家务，但跟这个人比起来，恐怕不算是做家务。

　　果然，对方嘁了一声：“只是把家里的垃圾扔出去，让它看起来比屎坑好一些可不算做家务。”

　　阿尼没有回应，利威尔也不在意，继续仔细的挑选，然后抱着一堆清洁工具去结账。

　　在结账的时候，对方认出了利威尔，激动的打了八折，问可不可以借此宣传一下。

　　这种事他在调查兵团的时候经常遇见，利威尔语气冷淡：“随便你们。”

　　然后在对方的感激声中，两个人从店铺中走出来。利威尔指挥着阿尼：“往前面走。”

　　阿尼推着他，两个人在道路尽头一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小店停下。还没有等利威尔出声，门从里面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热情地说：“利威尔兵长，您今天来的真早。”

　　“嗯。”利威尔简短的应答，“我过来拿花。”

　　“已经准备好了。”妇人拿出六捧花束，利威尔接过来。橙黄色的花萼和暗蓝色的花瓣组成了奇异的形状，阿尼从来没见过这种花。

　　利威尔掏出几枚金币放在门口的小桌上：“走了。”

　　阿尼点头，推着他准备离开，被那个妇人拦下：“利威尔兵长，这太多了，这些花不值得这么多钱。”她一边说，一边想把金币塞回利威尔手中。

　　“这是之后的订金。”利威尔不再多言，催促着阿尼推他离开。

　　两个人沉默的走着，阿尼刚想问接下来去哪，利威尔突然开口：“她是巴里斯的母亲。”

　　“巴里斯是谁？”

　　“我曾经的部下。”利威尔的语气很平静，“在巨木森林里，我杀了他。”

　　阿尼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继续向前走。”利威尔的手背触碰到了轮椅的扶手，冰冷的扶手正在颤抖，他什么也没说。

　　阿尼浑浑噩噩的向前走，在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园。

　　这时利威尔命她放开扶手，由他自己推着轮椅的车轮穿过一排排墓碑，阿尼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在角落处停下。

　　利威尔站起来，撑着轮椅缓缓的蹲下，把一捧花束放在墓碑前：“埃尔文，你这家伙，下过一场雨，看起来又脏了一点。”

　　他掏出一块抹布，仔细的将墓碑擦拭干净：“不过比起韩吉，你还是干净不少。今天的天气不错，我过来看看你和韩吉。”接着，他直起身，把另一捧花束放在旁边的墓碑前，然后开始絮絮叨叨。说最近天气冷了腿总是容易疼，那群猪猡贵族在他的红茶店找麻烦被他都打了出去，贾碧的字写的太丑现在每天都教她练字，学校学习的内容越来越难，法尔科问他不会的问题他总是看不懂。

　　阿尼对利威尔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她能记住的就是当初利威尔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气，和后期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冷淡。

　　可在这一刻，阿尼好像看到了一点，曾经的利威尔兵长。

　　战后，有一天晚上，她和阿尔敏曾彻夜长谈，听对方详细的讲述自己的“复活”。

　　“其实我到现在，还觉得当初应该复活的是埃尔文团长。”阿尔敏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我做不到埃尔文团长那样，可以舍弃一切，所以做出了那么多糟糕的决定。”

　　阿尼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活下来真的很艰难，阿尼。但是，我们只能选择好好的活下去。”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死亡是解脱还是不幸？阿尼明白，自己其实很怕死，也不想死，但偶尔也会有“就这样死掉也不错”的想法。那些噩梦缠身，不是因为自己心里仅存的良知在折磨自己，而是她明白，就算从头再来，自己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那眼前的这个人，会有过害怕的时候吗，会有过自私的念头吗？阿尔敏说，利威尔出于私情，让埃尔文离开，但这个人的私情，说到底还是为了别人。

　　阿尼对此心生恐惧。

　　“利昂纳德。”利威尔重新坐回轮椅，指了指后面的那一排墓碑，“你跟我过来。”

　　她跟在利威尔身后，看着他起身，把剩下的四束花小心翼翼的摆放在墓碑前。阿尼注意到她面前的墓碑上的名字：佩特拉·拉鲁。

　　“他们是我的直属部下，是艾伦他们的上一班。”

　　阿尼腿软的坐在地上，他们是旧利威尔班的成员，是......死于自己手下的士兵们。

　　“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战争结束后，我会直接杀了你，利昂纳德。”利威尔没有看向她，“你抬起头，你看到了什么？”

　　“我......”阿尼恍惚的抬头，他们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面无表情，“为什么......”

　　“我杀过很多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我杀过巨人，杀过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伴，甚至杀掉了埃尔文。”利威尔看着墓碑，“不管动机如何，他们都死在了我的手上。”

　　阿尼捂住自己的头，就像利威尔说的，不管是什么目的，什么立场，自己都杀死了很多人，很多本不应该死的人。

　　“所以，我手里的人命，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无所谓。”利威尔看向了瘫软在地上的女孩，“在那几天，我不只一次想杀了你。虽然我现在这副样子，但也不是不能办到。”

　　他没有说假话，阿尼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哪怕现在，也依旧可以杀掉自己。

　　“如果......你真的想，我......”

　　“你想说你能接受？”利威尔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利昂纳德，你现在的模样可不是想死的样子。”

　　阿尼的手指甲扣着地面，指尖上传来的痛楚让她有了一丝快感，抑制住了心底的燥热。

　　“当我去别的大陆上时，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利威尔突然话锋一转，“我小时候，生活在王都的地下城，妈妈死去后，跟着一个男人生活了几个月，勉强活了下来。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埃尔文找到我，我才知道地面上的世界很宽广。而后来我才发现，更宽广的是墙壁外，是这座小岛外。”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那个......照顾你的男人。”

　　“死了。”阿尼听着他的话，颤抖了一下，“算是，死在我的手下吧。”

　　“他告诉我，每个人都是某件事物的奴隶。那个人，这辈子只说过这么一句正确的话。利昂纳德，阿尼·利昂纳德，你又是什么的奴隶？”

　　阿尼沉默了一会，回答他：“我从小，就听我父亲的话。”

　　“你爱他吗？”

　　“或许吧......他跟我说，会等我回家。”

　　“你跟那个胡子男，是不一样的人。”阿尼知道，他说的是吉克，“你眷恋着这个世界，你根本就不想死，利昂纳德。你和外表不同，是个相当脆弱的人啊。”

　　阿尼剧烈的颤抖着。是的，她懦弱又胆小，哪怕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也依旧想回家，想看到父亲，想和阿尔敏一起，想好好活着。

　　“杀人的意义在哪里？埃尔文说死者的意义被活人赋予，吉克那个混蛋说着为了人类但根本不在意自己杀掉过什么人，而我，从头都没有真正的保护过什么人。”利威尔抬起自己已经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我和埃尔文不同，我无法赋予他们意义。”

　　“所以，我不杀你，是因为没有意义。”利威尔伸出手，把阿尼拽起来，逼着她看向那四座墓碑，“利昂纳德，他们，以及其他死在你手底下的人，才是你需要抱有罪恶感的人，不是我。”

　　阿尼无声的流着眼泪，最后忍不住跪在地上痛哭，利威尔平静的听着她哭泣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她的心太胀了，胀得她需要这样一场大哭。

　　无意义的战争，无意义的杀戮，无意义的活着，原来她从头到尾都是无意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尼渐渐平复下来，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为什么，你会送我和阿尔敏一份礼物。”

　　“出去玩不都会带伴手礼吗，三笠他们也有。”利威尔看起来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阿尼会问他这种问题。

　　“你可以只送阿尔敏，为什么说送给我们两个的，明明我......”

　　“嘁，你别搞错了，我不是送给你的。”利威尔移开视线，“我只是送给阿尔敏和他的恋人。”

　　阿尼愣愣的看向他：“兵长......”

　　“走了，利昂纳德。”

　　阿尼跟上他，推着轮椅：“你送给他们的，是什么花？”

　　“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你和阿尔敏到底怎样生活的？”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的消失在墓园里，一只小鸟无声的降落在花束上，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暗蓝色的花瓣。

　　

　　阿尔敏回家后，发现了阿尼红肿的眼睛，但他并没有过问，只是一如既往的询问其对方今天过的怎样。

　　阿尼没有回答，让阿尔敏去搬一把椅子过来。

　　阿尔敏照做，然后看见阿尼从书架顶端，拿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礼物盒。

　　阿尔敏很吃惊：“阿尼......”

　　“阿尔敏，我不想逃避了。”

　　她想正视自己的懦弱，注视着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人，接受自己的罪恶，等到死去的时候，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他们。

　　利威尔放过自己，是因为他爱着自己的部下，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同伴，那份爱让她明白，自己需要忏悔的对象究竟是谁，究竟在哪里。

　　他不会替自己的部下谅解自己，也不会替自己的部下审判怎样才能偿还过错，死是最没有意义且最微不足道的补偿。

　　利威尔所做的，是让自己永远都困在那天的巨木森林，直到还清她犯下的错。

　　

　　又是十五号，利威尔收拾好厨房，就听见法尔科脚步匆忙的去开门。

　　“早上好，兵长。”三笠摘下围巾，递给利威尔一个纸袋，“兵团前几天发的红茶。”利威尔打开一看，是上等货，“还不赖。”他让法尔科收好，提醒三笠走的时候别忘带走自己准备的蛋糕。

　　“蛋糕？”

　　“昨天贾碧非要吃什么栗子蛋糕，我做多了，你拿回去，带给艾伦。”一般来自己家的第二天，三笠就会去看艾伦。利威尔懒得去见那个又死心眼又笨的小鬼，偶尔会做点东西让三笠带过去。

　　“艾伦他......不喜欢吃蛋糕，大概。”

　　“芝士汉堡吃那么多次总得吃腻了吧，你好歹给他换一个口味。”

　　“我知道了。”三笠答应下来，去里屋了。

　　“你们得站在门口多久？”利威尔看向阿尔敏和阿尼。

　　“啊，因为不想打断兵长和三笠的对话。”阿尔敏递给利威尔手中的东西，“我和阿尼一起买的。”

　　是最新推出的清洁剂，利威尔表情看起来有些嫌弃：“你们，真的有好好了解过清洁吗？这款清洁剂，比屎还难用。”

　　利威尔说是这么说，还是把它放在了专门摆放清洁用品的橱柜里，“别磨磨蹭蹭的。”

　　“是。”阿尔敏利落的拿起扫帚，去院子里。上次他和让说好了，今天他来打扫院落。

　　“喂，我说过了吧，你的身高挡阳光还勉强点。”他看着围在阿尼脖子上的黑色针织围巾，总觉得有些眼熟。

　　“利威尔兵长......”这是阿尼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

　　“我想种一些花，就是鹤望兰，该怎么做？”

　　“嘁，我确定你和阿尔敏根本不会生活了。”

　　阿尼看着他，没说话，利威尔很不耐烦：“要学习这些，先把打扫学会了，还不进来。”

　　“是，我明白了。”

　　“那个围巾，戴着还不赖。”三年前自己送出去成对的围巾，没想到还没变形。

　　“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