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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镀金时代 一章完 (笙群,ABO)

作者 : 企鹅船长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叛逆者 林楠笙 , 陈默群 , 顾慎言

标签 叛逆者 , 林陈 , 笙群

状态 已完结

319 0 2021-11-13 11:26
罗曼蒂克消亡史


(此处划去一行,四字)
朱怡贞同志:
致最高的革命问候!我在黄陵一切安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与教育。近日天气晴好,与农场的同志们一起翻晒被褥,一日两餐皆饱,饭后有一把花生吃。勿要挂念,以革命工作为重!
近日农场梁指导组织学习《矛盾论》,颇有感触。人的概念的每一差异,都应把它看作是客观矛盾的反映……
怡贞同志,近日专注学习,思虑颇多。兼忆起往尘旧事,夜里失眠。
在农场衣物足够,已经下发崭新冬衣,勿念。
孩子们可安好?告诉他们,爸爸正在专注学习,努力改造,争取早日回家,回归工作岗位。唉,想念那些已经远去的同志们和战友们!想他们,整夜无眠!
只能写到这里了,我要参加今晚的讨论……贞贞,我会争取今年春节回家,期待与你,与孩子们早日相聚。
想你,问候!
                  你的革命战友和挚爱伴侣,永不背叛   孟安南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日


撒谎,你在撒谎。
他折起信纸,装入白信封——不要封口。干校的管教每个月十一号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收集所有“改造班”学员的家信,挨个检查,再贴上二分邮票寄到西安城里。
在信里你没有说实话,或者…… 这么多年在新闻界,和秘密战线上的习惯,说话留一半。林楠笙,你们共同的同志,早已经牺牲的战友。你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或许有,但早就忘了,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背景板……天冷了,窑洞说是冬暖夏凉,其实取暖并不足够。有时候他会在午夜醒来,那些在上海的前尘旧梦,高床暖枕。
陈默群,我梦见的是陈默群。他从来没敢对妻子说起这个名字,这个幽灵在他的家里,在——或许很多革命者的记忆里,终身飘荡不去。
贞贞现在在干什么呢?上次回家的时候她还把发髻剪掉,留了个比男人长不许多的“进步头”,白天安排几个孩子照常上学,自己拿着一人高的笤帚,一条大街从头扫到尾。
孟安南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听到一万种声音,北风撕扯着窗棂上的旧棉纸,手表指针飞速倒转,日历一张一张回到墙上。
那年他刚从柏林回来,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你写的文章,我看了,很有见地!”
是不是所有办公室都是同一个模样?无论是南京鸡鹅巷的三层小楼,还是上海滩租了一整层楼的“戴天仇办公室”。永远都是深色木质地板,黑漆桌面上两部电话。孙博士半身像挂在墙上早已经褪色,让照相馆的上色师怎么多涂朱红都无济于事。戴博士推推眼镜,放下桌上几张油印纸,拖过毛毡来盖上。“请坐。”
年轻特务后退一步,沾了个边,靠在椅子沿上。
“不必拘礼,都是同志!”考试院长五指向下一挥,示意年轻人放松。“近日总裁南京复职,多注重数据情报。你和王世安所考察的满铁情报模式,介民兄已经看过,大加赞赏——他是你在黄埔的级兄?”
“比我高一届。”
“日本人在满洲搜集的数据,均需要依赖铁路。但在江浙地带,水网密集,交通更依赖轮船往来。你是政见是,牵头航运公司严查票务,由航运员力行地理测绘,是吧?”
“学生愚见。”
“那在上海不就是从朱孝先开始么?”戴博士眼镜片后寒光一射。“有谁不知道他家的华通和泰昌祥?”
“已经,已经以咨要处的名义,给轮船公司发电报过去了,正式通知函,已经由总裁侍从室下发。”
“那么你还是和郑介民滚到一起去了!”考试院长冷笑一声。“去苏联一趟,就教了你这些?探子风格,不老实!”
年轻特务垂着眼睛,表情不变。
“去吧!都记住,你要干什么,我要考什么!”
“您考的是,情报永远都比人重要。”

国民政府推行公历,于是什么东西都匆匆地赶在了前面。三月的桃花四月里李,刚开就一场急雨零落一地。南京的女学生们还喜欢买一朵赛珞璐小花别在青布短褂襟子上,没料到立刻被下秦淮的妓女们学了去。上海的女学生们更高一筹,早早地把棉袍腰身掐紧,叽叽喳喳地在外白渡桥边等轮渡。
陈默群没精打采地从英租界边沿往徐家汇走,来到上海一整年,他在斜桥旁边租了一间寄宿公寓,和几个报社记者,年轻律师住在一起。房东是个英国来的犹太老头子,天天在灶下忙活几个男租客的伙食,烟斗喷出浓重的青雾。
从苏联回来时间不短了,却一直没有安排下来什么正经的职务。那些口口声声,拍着胸脯让他过去任职的“级兄”,却纷纷哑了火:不是兄弟我不帮忙,而是你岁数不小,也不寻夫找主成个家……现在北方尚未戡定,兄弟们都天天住在军营里,有一年半载没回家了!我们这些光屁股大老粗没事儿,你呢?你在道边上一走,别说这些半辈子没见过娘们的兵,连房上一只猫都得站起来叫春!
从十五年四月“清党”事件后,他兜兜转转,南京重庆武汉上海香港。半个南中国绕了一个大圈子,总算是在一起北伐的老年兄曾扩情可怜他:反正总裁也要,迟早要,肯定要拉一支队伍来搞情报,这种事情不能让周翔宇独美啊!你等等,再等等,你不是贺衷寒的人吗?等老贺从伏龙芝擦皮鞋学院回来,江西剿匪还得靠你们这些党国精英……
废话,都是废话。民国十六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快五月,路旁鸽子树(泡桐)仍没展开嫩叶,攒着半寸长的新芽。在上海陈默群就像个普通的年轻公司职员,每天拎着公文包从霞飞路上走过去。早晨打着呵欠搭两站无轨电车,晚上就腿儿着一路闲逛,任橱窗里灯红酒绿映在脸上。
他很明白,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
或者,时机转瞬即逝,就快来了。
必须比那些糟老头子的反应更快,更敏捷,更精准——他们的脑子都是从光绪年间带过来的,知不知道现在就连贵州那些山沟里的土匪,都能从印度弄到英国卡宾枪了?及时和准确的军事情报,远远比参谋部里对着地图冥思苦想更重要。
但现在至少,总司令部“剿匪宣传处”给他出了几千块钱的拨款,考试院长慷慨地让他在戴办公室里占了个楼梯间。第一个项目就要仿照日本满铁,联合上海几家营运公司,先把江浙安徽几个省份的人员地理挨个摸清。如果往来人口有共党嫌疑,一定不能打草惊蛇,立刻转警察部门全权处理。
现在他等于一个光杆司令在上海——和他搭伙的是一个江西小老表。本名王福财,自己改名王世安。祖父是咸丰年间的举人,在王世安十五岁的时候给他说了个二十三岁的妻大姐。小王先生奋而斗争:掀了房上四块瓦,跳墙逃了。偷了祖母的压箱虾须镯,连夜跑到南昌城里去当当铺伙计。幸而读过书,第二年考进测量学院,又一路跑到广州去投青年革命军。阴差阳错,这白胖胖,面团团的“小先生”,就成了他在上海唯一的同事。
王世安早婚,在当铺里就和东家小姐自由恋爱,入赘当了东床。他之所以去黄埔,也是蒙他岳家的阴。他老丈杆子早年在辫帅张勋麾下当一个炮兵营管带,自然也觉得:你一五尺高的汉子,天天围着柜台算是什么事情?找半仙看过相,你能活一百零四岁,当兵还能吃口公粮!
拖家带口,王世安在上海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天下午四点就偷着从办公室里跑出去。推着自行车去小学接孩子,顺便去小菜场买小菜烧小菜,礼拜六要就着一碟糟卤喝二两玫瑰露。各种的电话,电文,来往接收,给报界写通讯,全都落在陈默群一个人肩膀上。
倒也不累,他本来就是个单身汉,何况这些活计自己一个人慢慢做下来,条线逐渐捋顺。上海这地方和广州不同,南北陆并,水旱的码头。开埠一百年,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水泼不进。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剿匪”办公室,前些年蒋先生在这里还遭了股灾,只能打掉牙齿肚里吞呢?
他和王世安就着半只烧鸡(另半只属于王夫人和少爷,天不得取民不得夺)和二两绿茵陈,在亭子间商定了半天:就从上海开始,从最大的江轮航运公司,朱孝先的泰昌祥轮队开始,一条船一条船地来吧,且慢慢来,不知道哪天这事儿就落得了呢……反正你能活到西历一九九五年!
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什么东西,数量多了就不值钱——政府也一样。中央政府在南京,鼻子根儿下的江西就有红军苏维埃在活动。北洋政府乱成一团,更别提东北还坐着个康德皇帝,带着他的鸦片鬼娘娘!更别提,从海关大楼上看下去,各种犄角旮旯小胡同里还有无数的群帮门派,沟沟坎坎。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想让姓朱的老家伙替政府干探子的活儿,难道能放给他特赦运输券吗?那是圣人公才有的东西!
两人合计,还是得托门路,找条线去钻营。这姓朱的老家伙早年也是个码头力奔,幸而相貌堂堂又读过《增广贤文》。被本地漕运会首的小姐看中,招来当了女婿,才有后来借助岳家的海关关系。航运起家,这些年又和香港那边有来往,顺势开起了纱厂面粉厂,据说还想从美国进设备,请博士,搞化工的产业……香港,对,香港……那岂不是可以通过郑介民的粤派同乡会去攀交?且不说郑介民这边怎么打点,唉,现在一没钱二没路子,先走着看看吧。王世安叹口气,筷子头嗦得直冒火星:咱们经费还有多少?实在不行你先把公寓退了,住我这儿!我把老婆孩子先送乡下,在家做饭,还能省点钱……
可别——且不说嫂夫人怎么想,让街坊邻居嚼舌头!陈默群垂头丧气,嘴撅得能挂个醋瓶。唉,老王你再多费心,去找上峰哭哭穷,看谁还有个一千,五百银元,最好是两千,至少能够我半年的电报费用!看总裁授意,让谁来负责调查党务,咱们总得有个靠山啊……明天,和我黄埔一级的老年兄顾慎言,现在在何应钦的侍从室是头等的红人儿,他给我介绍来一人手。
诶呦,干什么的?
不知道!据说是广西柳州人,有桂系和粤系的条线。常走香港,法语和德语都很通——下个月才能到上海,唉,先去找找郑介民吧!


敬爱的领导同志:
致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之前来函已经收到,随信件附上证明材料一宗。如有缺失,敬请信告我予以补全。
本人孟安南,本名邝惠东,原籍广西柳州。公历一九二八年毕业于柏林陆军军官学院,曾在国民党反动派匪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作为中尉通讯参谋服役。但我并未犯下国民党反动派屠杀人民的累累罪行!在自二八年到抗战中后期,我一直以《大公报》通讯记者的身份在香港、上海和苏州进行地下活动。此处有上海市档案馆每年的报刊合集举证,抗战期间我共发稿、发照片千余篇,并在日占香港期间多次为左联的同志们撤退到上海、宁波等地作联络员,这些在中共华东局、中共长江局的档案资料里均有备案……
痛哭无法下笔,所有举证资料均可件随信文件。自一九四零年向党交心,四一年六月在我妻朱怡贞同志,我师顾慎言同志介绍之下正式加入组织后,一直忠诚,永远忠诚于革命!
敬请组织审阅文件,让我在革命斗争中继续发光发热,再次致礼!
              (此处划去一行) 孟安南
                              一九五八年元旦

电报雪片一样发出去,邮局账单寄过来。王世安扯着计算尺直嘬牙花子:老陈,钱悠着点儿花,再这么下咱们就只能去睡大街了!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陈默群臊眉耷眼:这不是,广州复电,表示可以在香港给咱们设一个点……人的话,老顾年兄都给咱们选好了。我稍微带几天,就让他自己去香港放单飞,到时候卡住朱孝先这条线,你还愁穷?趁早让嫂夫人先去法租界麦神父路看房子,让她把洋火厂“那摩温”(作者注,女工头)的活儿辞了,专心给你当后方!
老陈,要是吹牛要上税,你自己就能顶个海关!王世安两手一摊,倒着骑在椅子上。我连烟都戒了,玫瑰露也掺了水,你瞧你饿得,那一脸平价米相!……过几天小邝来上海找你报到,你光给人家吃鸡毛菜拌豆腐?换了我,要我还是自己一条光棍儿,我都想跑!回江西给我老丈人看当铺,还能当个土财主呢……
桌上电话突然响起,震得楼梯间低矮顶棚直往下落灰。王世安吓了一跳,伸手抓起听筒,双手递过桌面。陈默群长叹一口气,站起来挺直腰身,面对贴在墙上的总理标准像,压低嗓子。
“我是陈默群。”

自从第一次来到上海,陈默群就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地方。原因无他:单纯。
这里什么人都有,自从开埠以来,各方势力在这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所谓“办事处”,明里暗中交换各种信息。一切都有价格,一切皆可交易。所有的东西,从舞女的爱情,到间谍的性命。都可以挂上一个赤裸裸的价签,在一些公开半公开的场合当众拍卖。
他知道自己很值钱,在做的事情价值连城。虽然这并不妨碍他现在兜里只有几个双角银毫子,每次晚上下班路过霞飞路上的红宝石蛋糕房,都忍不住对着橱窗里的奶油小方咽一大口口水。
在康可尔咖啡馆坐了两个钟点,一杯俄国红茶喝到冰凉,郑介民派来的机要秘书姗姗来迟。和想象中差不多,三十出头,油头粉面。削肩膀水蛇腰,双眼皮大眼睛,挂了副小圆框金丝眼镜。一身时髦的浅灰色英国西装,走路带起一阵香风。
他无端地觉得这位路秘书很讨厌。
一种混合着恶心的恐惧。
“哎呦。”路秘书坐下,服务生递过来菜单,他接过来没翻开。“等很久了?”
“一下午。”
“和戴博士谈谈话,请我喝茶!”路秘书捻着兰花指,随手一指什么东西,服务生点头转身离开。“郑指挥部对你提上去的建议很感兴趣,觉得可行。”
“多谢。”
“哎呦呦,为什么这么生分?……谢谢。”咖啡送上来,满室飘香,路秘书往里面扔了一块糖。“江浙上海是总裁龙兴之地,人头地理肯定要熟透。你在这里这么久,还没能和这些生意佬打熟交道么?”
明知故问,陈默群只能尴尬地笑笑,低头装作对桌板上的木质花纹产生兴趣。
“唉,上峰也觉得你们这些活动不易,向总裁提交报告,除了多批点经费,关系也可以给你去拉——”路秘书两个指头尖儿捻起咖啡杯,挡住下半张脸。“你也得上进呀!去和朱老板建立点私人感情,有来也有回,这种买卖才能常年做下去不是?”
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陈默群还是觉得一阵恶心。中午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时候喉咙里涌上来一阵夹着眩晕的呕吐感。他喝了口茶水,糖加得太多了,发苦。
他早就知道这帮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一只水蛇直盯着青蛙。无论什么时候,手上有兵权的军人都不会拿这些密探正眼相看:不就是一只阴沟老鼠么?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当成一件礼物,送来送去。……这个路秘书,是不是也是这么爬上来的?
“会打牌么?”路秘书显然是失去了耐心,甚至懒得去诱哄他。“会的话,今天晚上九点,汇安饭点五楼一位欧太太开牌局。……不会的话,也来!”
路秘书起身离开,在茶碟下压了一张钞票。
在这种场子里混久了,陈默群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女人是干什么的,以及,这种皮条怎么拉——商界大亨和军政要人总不能和洋车夫一样去掀暗门子,自然会有一些被精心组织过的牌局或“文明跳舞会”。昏暗灯光下,有的是涂得雪白的脸孔,鲜红的嘴唇。
去吧,还能到哪里去。总裁最近正在经营川贵,总比隔三差五让一个陆海空司令部的参谋过来扯着老脸,要把他介绍给不知道哪个山沟里的什么大帅做填房强。批发和零售,不都是卖么?有什么不一样?
他苦笑一声,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找零。上海的街道在蓝色窗玻璃后奇怪地扭曲起来,像是在火炉前被烤化了的糖。……还好,退一万步,朱孝先是个鳏夫,一个独女才十二岁。不会有个大奶奶跑过来,劈头盖脸把他一顿打。
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手枪的形状,指尖抵在自己下巴上。“砰。”

一切都似乎走在一条正路上,香港来客如期而至。陈默群提前说了一筐好话,在湘湖大厦的“党务处”订了会议室。专门等这个照片上黑黑瘦瘦的桂省小伙子,来成为一个“自己人”。
顾慎言来了一封长信,盛赞邝惠东“机敏好学,努力向上”。陈默群都有点好奇,这得是个什么神仙……他甚至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五寸照片,那小伙子长者广府人特有的高颧骨深眼眶,没有半点像顾慎言。大概不是这老风流浪子当年游山玩水,在哪里留下的沧海遗珠。
从五层楼的会议室向下看过去,他总觉得街上的男男女女,往来行人,每个人都各有任务,每个人都有套在壳子里的另一张脸。这个小伙子也不例外……怎么还不来?困,真的,眼皮都要睁不开了。昨天晚上一直折腾到快天亮,这种重体力活儿,比在军校里早晨晨跑,半夜紧急集合还累。
从前陈默群总觉得姓朱的那老家伙是个老头子,但其实仔细想想,朱孝先也只不过三十九岁,正当壮年,他闺女还是个小妞妞呢……而且干他那一行子劳神费力,商场征断杀伐,远非一般读书先生能扛下来。不小心挺直了腰杆,胸口碰到浆洗过的衬衫,疼得他咬着后槽牙一阵倒抽冷气。
自己一个人太久了,用进废退。陈默群本来以为自己会当场扭头就跑,但就像是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一步和一步就立刻赶不上。在那位太太的牌局上他连着胡了好几把,还没来得及算赢了多少钱,立刻被一帮浓妆艳抹的女人嬉笑起来赶下牌局。两边都心照不宣,在和几个所谓的“商界名流”聊了几句东北戡乱,立刻有人起哄让朱孝先早点回去,与机要处的陈参谋“彻夜详谈”。
为什么是我?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姓朱的那种人,他要什么女人找不到?
答案就是权力。中国的商人,没有不羡慕胡雪岩的。商而优则仕,哪怕没有真正出仕做官的路子,那么和有些相关部门的小人物来往几场,也会有所谈资。何况是通过这种路径,等于赤裸裸地在沪上商界宣告:朱大亨和党国调查部门有来往,以后少点惹他!
他一直躺到早晨快七点才爬起来。朱孝先在英租界斐伦路上有一处别宅,大概就专门用来干这个的。身上没有伤,就是酸软。有点紧张,也有点快意,昨夜在那老码头力工手里,他瞬间融化成一滩糖浆。
……邝惠东究竟跑哪去了,约好了十点半见面,怎么十点二十还不见人影?累倒是不累,就是困得不行,眼睛都眯起来要睁不开了。陈默群伸手进胸兜里掏便签和铅笔,才记起来这不是自己的衣服。昨天晚上那个姓路的还特意给他发了一条急电,让他穿国民革命军的军装去,挂着参谋少校的领章。
早晨那草绿呢子已经需要洗了,老家伙笑了半天,从壁橱里拿出一套浅白灰套装来。衬衫领子还是十年前那种荷里活流行的尖长“明星领”,像收拾个玩具娃娃一样给他套上。——合适,肩膀那里大了点,你太瘦。老家伙拇指划过他后颈,带起一阵玫瑰香气的雾。
抬头看看墙上电钟,十点二十四分。再过五分钟他不来,就给顾慎言拍电报,让他另请高明。陈默群一手挡着嘴打了个大呵欠,恨不得掰根火柴棍把眼皮撑上。来上海一整年,他头一次想早点从办公室溜出去,回到自己寄宿公寓的床上,埋进枕头里一觉睡到饱。
噔噔蹬蹬,门口有人走动。和别的公务员接送往来不一样,这个脚步一听就是急切,热烈。挟着亚热带的太阳,迎头烫得人一哆嗦。
就像早晨他刚从斐伦路那个小院出来,白亮亮的阳光,几乎直接把他射杀在街上。
还没见面,他心里先落了三分稳底。顾慎言干事,终究还是靠谱——现在就要给这个小伙子耍个魔术,把他牢牢套住。
陈默群脸上浮出个微笑,几天以来的第一次。他把自己从椅子里扯起来——腰酸,差点摔倒——伸手向邝惠东走过去。
如果心情再好一点,给他个拥抱也无所谓。


贞贞吾妻:

临近春节,每人可以写一封封口家信。临下笔,却觉得无言相....短短一信根本无法写尽,唯独早日相遇!
春节恐无法回家长住,梁管教今日通知,可与家属见面半天。
食住皆宽裕,唯思念炒黄豆或炒面粉。如有余裕,请为我炒制几公斤,杂合
我的申诉材料共计三十万字已经由原单位交予组织,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任何一一个好人。对我早些年的经历,我也已经全部坦白,第一个坦白对象就是你,在那种复杂的斗争环境下,我只相信你!
代我拥抱孩子们,亲亲他们。如有富裕布料,优先给孩子们制作新衣,想看小玲佩戴红领巾的样子!
这里能吃饱,住得也好,今天腊八节,每人都喝了热粥。千万勿念。
Je t’ aime.
孟字
五八年一月二十七日

下雨,长江下游入了梅,无休无止地下雨。天都要漏了,整个上海笼在一层水雾里,所有人都躲在伞下,行色匆匆。
陈默群站在街角,脑袋昏昏沉沉的。他不敢在这种地方呆太久,鸦片馆里连墙纸都被陈年烟膏泡透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股甜丝丝油膩膩,像中药又不是中药。
他现在全身都湿透,没怎么淋雨,但在水雾中穿梭一- 整天,衬衫和内衣早就贴在身上,随着每一个动作撕扯皮肤。头发早就不知道第多少次湿漉漉地落到额前,干脆伸手抹到后面,装作还用了头油。
那个该死的情报贩子现在究竞在哪里?
上面神仙踢了足有一个月的皮球,总算勘定出来,他们这个没有亲娘的“办公室”应该属于陆海空总司令部的参谋三厅,总算解决了两个人的口粮嚼裹问题。王世安总算松了口气,领出每个月四十块钱的少校薪水,自己留下五块烟钱,颠颠跑去献给他老婆。
陈默群咬咬牙,又找人借了二十五块墨西哥鹰洋,直接奔日租界的钟表铺子,买了一台理光照相机。连着两盒伊尔福胶卷,一并儿塞给邝惠东:拿着,自带家伙和手艺,去找个报社当记者。……记住别用本名,自己起个专门用来 活动的名字,我找人给你做全套的证件。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干这个,就要随时准备为党国尽忠就义。你可以选择姓孟。这样,我先给你弄一张华通海运公司走香港的船票,你先到香港。安顿下来,证件和其他文件自然有联络员给你送到门口。陈默群挤出个笑容,伸手整理一下年轻人的领口。
小孟,你就不用管船票上印的是什么,只要按照开船的点上船就行,一切-切有人安排。他尽量装出一副胜券在握,沉稳淡定的表情。“华通的老板姓朱,这点薄面,他还会卖点情分给我。”
年轻人一个立正站好,黑眼睛里融化了热带的太阳,亮得烫人。
行了,不要和他有太多过往。言多语失,不要让他知道,你就是-一只假装自己是老虎的狐狸。陈默群突然有点感慨,不敢正视孟安南的脸,及时错过眼神。到了香港,赶快拍个电报过来,然后就不要再联系了。如果有需要,我会给你发电报的。
明白,长官。
……顾慎言是你什么人?
顾先生待我如父母。
知道了,我收到你的来电,就给他挂个电话,说你已经安全到港。会有一个联络员和你单线联系。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陈默群伸手给对方,自己暗暗松口气:可算把他送走了,虽然最好还是能自己再多带他一两个月,至少心态养熟……年轻人直接跨上前一大步,给了他一个过分热烈的拥抱。
他身上的气息热烈,滚烫,马来的蕉风椰雨,安达曼海午夜黑色的波涛。陈默群差点一哆嗦。但还是不方便发怒,只能推推他肩膀:行了行了,你多大了?柏林陆军学院就教你这个?
我没去过柏林陆军学院,我姓孟,叫孟安南,从前是法国驻广州使馆的实习生。小孩儿埋在他肩上,嗓音沉闷。

陈默群在街上打了个哆嗦,他现在感觉很奇怪,又热又冷,可能是热潮汛期要到了。熬了这么久,参谋三厅总算是派下来一一个正经活计:最近市面上流传着一份消息,总裁参谋室的北伐总攻势图,有谁想要来开个价?
郑介民立刻开始上下动员,山崩地裂地一通运作,最后活计却落到了陈默群和王世安这两个倒霉蛋头上。王世安在楼梯间里一通跳脚骂街,最后只能哭丧着脸:老陈,那我去康可尔咖啡馆找人堵截消息,你去找那个情报贩子把人处理掉。至于这东西是怎么出来的,经过多少人的....嗨,吃篾片拉笊篱,编吧!
于是陈默群只能撑把伞,自己上街当这个“包打听”。这个情报贩子要价不贵,估计是急着用钱。要么是赌债,要么就是烟瘾犯了急着去烧-泡一——这两个几乎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街角一个挎着香烟盒的小贩看了他半天,终于蹭上来:先生,我知道您不吸纸烟,要不要点更好的?
吗啡还是白面?
都有。
有个人你认识么?姓李,瘦高,在内政部上班。左边嘴角有个黑痣,吸鸦片。小贩乜斜眼睛看他,陈默群无奈,只能从西装胸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纸钞。“给我换四块钱的针,要现用。’
在华人区一.片低矮棚屋里来回穿梭了半天,他早晨出门时候刚擦干净的黑皮鞋踩得全是黄泥。雨大了些,闷热又阴冷。陈默群抽抽鼻子,苏州河上飘来腐熟的水汽。这片街道他从来没敢自己一个人来过,王世安听说他要去“下爿街”吓得小眼睛在镜片后瞪得滴流圆:你也敢去那脏地方!等着,你要干嘛,我门口拽四个大小伙子陪你一块儿,至少也得我拎根棍子送你!你知不知道那种地方里面都是干嘛的?
装什么一-张白纸女学生,我能不知道那些暗门子和鸦片馆么?找个时间吧,在里面买通几个自己人,青帮的条线可不能不接上……
噔噔蹬蹬,他快步攀上竹节楼梯。梯子样的,只有一尺宽。这条街和围棋盘一样,黑白明暗清清楚楚。暗门子里就点一一个寸头儿蜡,让人假装看不见姐儿腿上的杨梅大疮。鸦片馆倒是灯火通明,一条条瘦长干瘪的人形来回晃悠,鬼影幢幢。
姓李的情报贩子躺在靠里间门的一条竹榻上,上班的西装外面盖-条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单。没人给他烧烟泡,一团烟膏搓了半天,都抟不成个型儿。陈默群收起雨伞,在他床边坐下。“怎么才要两根儿?”
“够了。”倒是出乎意料,情报贩子的嗓子却毫不嘶哑。反而干净又清亮,只是有点迷糊,透着水音儿。“够死了。”
他头天下午还看过这位李科员的工作记录,是个光棍,一直没有家。从去年春天开始吸鸦片,瘾越来越大。一开始还能正经上班,过了十六年的春节就一直告病假。这次泄密事件八成不是他自己亲自做的,肯定是有人——尤其可能是共党——借了他的工作证和钥匙。
陈默群只觉得这是个连环套:他很清楚,共党那边负责地下工作的是谁。一个并不出色的学生,终究还是干不过教师爷的。
“老李,知道我是谁吗?”他打落对方去够烟灯的手,一把卡住腕子。“你.在……南京,见过我吗?”
“你。”李科员半阖着眼睛。“是个鬼。”
“谁拿了你的钥匙?书桌钥匙,小的,挂个绿木牌。”他在裤兜里摸了摸,一个玻璃针管。
“死了呀。”李科员闭着眼睛,在鸦片烟营造的幻觉中摸索。“你们把他杀了呀。”
“谁?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认识。”
“你不认识,几百个人。”李科员睁开眼,瞳孔散成一口枯井。“天黑了,邮差来送信了……”
陈默群看着头顶被烟膏熏黑的天花板,贴着一张金发女郎的招贴画儿。针头扎进大烟鬼的脖颈血管里,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种事情太常见了,鸦片馆哪天不从后门抬出三五个的?反而……他的最后一句话,邮差 ,邮差。
多适合作为一根钉子的代号。

陈默群直到从有轨电车上下来,才记得他没带伞。丢了,这把日本布伞还是他刚从苏联回国的时候,在武昌路洋行里买的。那里收卢布,最后几张灰黄纸币花出去,莫斯科远在万里之外。
雾不算雾,雨也不叫雨。今天勉强算得上有收获,至少明天早晨如果王世安那边顺利,就能直接开结案报告了。晚上八点,街面上没几个人。该回家的早就在家里,该去跳舞打牌的也早就在舞场牌桌上。天地间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游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他现在甚至不想回寄宿公寓:那个犹太老房东似乎也不信他就是普通贸易公司里的职员,总是想探头探脑地打听什么消息。唉,还是换个地方吧,实在不行,去王世安住的那条街上租个亭子间,还能去他家蹭一口饭吃……这特么走到哪里了?直到巡警来查通行证,他才记得这里是英租界,转过一条街就是斐伦路。
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躺在了朱孝先别宅客房的床上,浑身被热水泡得暖洋洋地,身后跟了半夜的那个鬼也被隔在玻璃窗外。这里就有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仆妇,或者说,是女管家。上次来的时候就没怎么注意,这次还特意多看了两眼,和街上那些穿青布大衫,系着黑腿带子,裹足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但说几句话,就觉出这老妈子言语沉静,应对得体,一双小脚钉子样扎在地上。
可他翻来覆去躺了好久,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有个幽魂两脚悬空,双眼无神:他死了,被你们杀了呀……
这和在战场上完全不一样,枪炮没眼睛,你从一处交通壕跑到另一处交通壕,谁都不知道脚边那具尸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在巷子里你完全了解行动目标,比他们的朋友,甚至配偶都更熟悉他们可能的一举一动。没有声音,不要声音。手枪是吓唬人的,毒药和匕首永远更有用。一个鸦片鬼,把自己“抽崩了”,有什么稀奇呢?
他刚觉得松快了点儿,门突然被推开。一只手在他后腰上按了按。“起来。”朱孝先的声音一点都不客气。“为了你们那些破事,开会到半夜,饿得我!起来,去给我煮碗面!”


管教同志:
周四的交心会上,我已经将家庭海外关系交代清楚。
我于1928年到1932年,1935到1937年两次赴香港工作,均为《大公报》记者及社评员。新闻报道发稿均用本名孟安南,社评用栏目统一笔名申时声。在香港现已无新闻工作及社会活动来往,这些在之前的申诉材料中均得以体现,建议对我进行单独的,一次性的长谈,我愿为自己的言论负一切责任!
1928年我去香港赴职,确实是受到国民党特务的蛊惑和威胁(此处划去一行),彼时我尚未真正接触组织,走了长时间弯路。我在港工作期间与中共地下党员,电台报务员朱怡贞同志相识,并于1939年春天回沪结为革命伴侣。此间各种手续均经我父师顾慎言同志报有关层次批准,现在港亲属只有朱系表弟,表兄及姻亲十数人,与我夫妇已经久无书电及包裹来往,不存在任何背离组织私下联系的情况!
至于我的岳父孝老,自全民抗战时间起,即为爱国企业家,先后多次配合华东局有关领导将滞留香港的左翼爱国人士接回内地。较为著名的有沈雁冰先生(笔名茅盾),均可作为我翁爱国、爱人民的佐证。现老人独自生活在上海郊区,年事已高,除一独女外再无亲属。请求将老人接来西安,受我夫妇膝前行孝。请求组织予以批准。
我在党的新闻工作战线浸淫多年,所有物资,除一日产理光照相机乃已故亲友所赠,实难割舍。其余的均希望捐献给国家,培养更多新闻战线上的革命战士,致礼!
                         主席永远忠诚的记者!   孟安南
                            五八,二月一日 于黄陵水子洞农场


时间总是很奇怪,闲着无所事事的时候,一天就会漫长到无边无际,海关大楼怎么都不敲下班铃。但——一旦上峰派来个什么事情,要求全员带上铺盖卷儿 睡在办公室里,那么时间就会飞速过去。往往是小腿肿起来,或者饿得一阵头晕,才发觉自己已经两天一夜没上床躺着,或者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水米没打牙了。
“老陈。”王世安扛着一个大油纸包跑进他们的楼梯间,马甲领子后面插着一杆计算尺一杆丁字尺,活像戏台上的老生。最近上海航运界纷纷松动,参谋处不得不在测量学院租用教室,教授那些船务员识别港汊泥土里的“作战工事”。王世安只能再作冯妇,把他当年在江西学的那点三角和几何学再拎出来晒晒。“我听说——”
陈默群带晚课,把警察局的巡警也招了来,教步态识别。共党分子当然也会化装出行,也有印刷机制作极其精美的假证件。但只有身高和步态,别说一时半刻,就算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改变多少。尤其一直在“剿共”,双方经常互有开火。少不了外科伤员要到上海和苏州来动外科手术,那么,一个正当壮年,腿脚微跛的男人,撕开裤腿发现是枪伤和弹片伤——还不报警,等着他们的赤卫队来救人么?
“……干嘛?”陈默群刚要躺在办公桌下睡会儿,此时连滚带爬跳起来。“怎么了?上次国防部泄密案——”
“那个不是结了么?”王世安把大油纸包往桌子上一蹲,表情复杂。“我就是这么一说,我是听人说的,你……和航运界联会主席,那个姓朱的,走得不远。”
“就是认识。”陈默群随口答言,他昨天晚上大概就睡了四个小时,白天开了一整天的会。“你要干嘛?”
“郑介民的机要秘书,路桥山拉的皮条是不是?”
“你干嘛?”
王世安从领子后面抽下三棱地图尺,扭头跳过一堆旧报纸就往门外冲。“我今天非特么把那广东佬扔苏州河里去——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吗?”
陈默群本来想跟着他后面去抓,但可能是疲劳过了度,脚底一打滑,整个人都摔在了那堆旧报纸上。外面正好路过的几个公务员见状大惊,有个女职员差点把手里的茶杯都扔了。两个男的赶快七手八脚按住王世安,他还在像虾子一样,原地蹿着高蹦跳。“有这么糟蹋人的吗?啊?!”
“冷静点,坐下来说话。”可能是累过了劲儿,他现在脑子很清醒,但两腿灌了铅一样沉,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右边膝盖刚才跪在了木头地板上,钻心地疼,肯定出了淤青。陈默群叹了口气,一手抓住王世安的肩膀。“大吵大闹,不成体统,有事情坐下来慢慢讲。”
仿佛他的冷静也感染了周围的人,王世安大喘了两口气,小眼睛从眼镜框上面看着他。“你知道,我是听谁说的?共党!”
最近他们搭上航运交通这条线,来往苏区和沪杭的渡轮上确实找到好几个可疑分子。单独折腾人没用,那是警察才用的法子。既然一个谍务分子已经被捕获,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敲打一下然后放回。既然已经被训练成熟,那么冒冒失失地把人枪毙了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能策叛,为己所用?
除非又来了一个向忠发,总裁亲自下手令。
“朱孝先是个商人,多头下注,很正常。你觉得他和共党有来往,再多查查,他肯定还在帮会挂名,在美国人和苏联人那里递过帖子。”陈默群一手扳着王世安的肩膀把他拖回楼梯间,脚后跟踢上门,从大衣架下拿了个瓷暖瓶给他倒了半杯水。“就好像咱们冬天去哈尔滨那回一样,什么人都有,有时候同一个人也有好几个立场,很正常……你我都是黄埔出身,是不是只有顾年兄在清党之后发了登报脱离的宣言?”
王世安四下里看看,点点头。
“我是这么计划的,这条线,就和孟安南一样,属于闲棋冷子。朱孝先做得再大也是个拉货的头子,他能干得过中央政府么?借他的条线,多抓些共党交差,把咱们自己的组织拉起来。共党固然可恨,但他们说得有道理呀!有钱,有枪,你干什么不成?”
“那朱孝先……”
“钱不能从他这里直接出,如果他捐献,我们也不能要。”陈默群的脸色暗淡了一下,眼睛垂下去。“如果要了他的钱,那我成什么了?”
“那王八蛋路桥山,他迟早趁共党游击队一枪打死!”
“和他没关系。我知道你想顺着朱孝先往下倒腾,没用!张国焘毛泽东朱德就占住江西井冈山,你去抓呀?不过,你要真想知道朱孝先是不是和共党有来往,估计还得等几年。”陈默群撇撇嘴,手指点动桌面。“他有个小妞妞,今年十二岁。等过几年,你看他选什么姑爷,就知道他屁股坐在哪一边了。”

在桌子底下躺了会儿,陈默群还是决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无论心里事儿有多少,都必须保证作息,保持体力。在上海这么多乱七八糟,全都靠着他和王世安 两个人,老王回家还有媳妇给他烧水洗脸,下厨做饭呢?
在上海,他就像水面上的一滴油。过水无痕,却怎么都融不进去。
临走他才记起来,中午传达室过来送各个办公室的电报,有一封香港来电。孟安南找到了一份《大公报》驻港通讯员的活计,在九龙云咸街上租了公寓。
哪有把自己的通讯地址直接越级告诉另上一层的?陈默群也觉得有点后悔,真应该把这个小伙子留在上海多带一段时间,这种钉子永远是单线联系,一个在港的联络员管理六到八个闲棋冷子,没事就只有年节互相串张红纸卡,有事就深更半夜直接本人敲门。
风筝既然已经放了出去,就不要再管他了。现在在上海,有的是比香港条线 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已经耽误得太久了……陈默群总算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却又开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朱孝先那里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再回到自己的鸽子笼里就开始觉得到处都别扭。膝盖那里一阵紧着一阵的疼,脱下长裤一看,巴掌大的淤青。
明明汛期已经过了,但他现在突然觉得全身每一个骨头节里都往外泛着酸痒。单身的生活总是舒服的,特别是做特务这一行。他每天需要大量独处的时间来复盘,来思考,来慢慢理顺所有的关系和条线。王世安不行,他那种人外露。哪怕有条线,会来事。但做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平庸小官吏罢了……
他慢慢睡着,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总是能让人放松下来。虽然还有那么多事情……唉,睡吧,天塌下来,都要歇够了再说。他太疲乏了,枕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钟,但天已经黑了,黑透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从窗棂里照进来的只有一片清冷冷路灯光。腿上的淤青肿了起来,陈默群咬着后槽牙换了衣服,一瘸一拐去里弄尽头老虎灶拎一壶热水回来洗洗脸。
很奇怪地,这天晚上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平时那些吵吵闹闹的邻居统统消失不见。似乎都要躲着他,暗地里睁开一万只眼睛:看哪,这个特务分子,他在计划杀人!
他能做的,只有回到自己的鸽子笼里关上门。坐在床上背靠壁橱双手抱膝蜷成一团,慢慢消化瘀血和疼痛。
路灯的青光潮水一样涨上来,将他淹没过顶。
挪动一下身子,突然摸到个什么东西——涂漆布面,方方正正。每天上班拎着的公文包,晚上就放在枕头边上。他这才记起来,今天从办公室回宿舍的时候,顺手把孟安南在柏林陆军军事学员的毕业证也带了回来。做情报转移的人,手下总会耍一点小魔术。他事先在那套浅色西装外套的袖口里塞了一张废卡纸,给毕业证来了个李代桃僵。
毕竟这个年轻人还指不定在他手下能待多久,三年五年,八年十年?
人的一辈子才有几个十年呢。
他翻身跪在床上,拉开壁橱里最底层的抽屉。上着锁,平时只放一些重要票证,自己的私章。陈默群把那张德文烫金的硬纸塞进抽屉,压在几张照片最下边。
唯一一张八寸照片,在莫斯科红场拍的。他记得那天干冷干冷,阳光出了奇地好。所有人都眯着眼睛,望向蓝天上飞翔的鸽子和云。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把这张照片撕碎成一地星子。


朱怡贞同志:
已经许久未曾收到来信,最近可好?这里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近日已经将全部申诉材料均由农场的管教同志提交给上级部门,但愿我知道上级部门究竟是哪个省的党委,组织部门,还是公安部门!但我仍愿意相信我们的组织,相信信仰,我们为了信仰而走到一起,此时又怎能在这个短暂的冬天分开?
我自认前半生所走弯路颇多,但是现在,我,孟安南(本名邝惠东)以信仰为誓,我对你的感情终身未变。
人虽然在农场改造,仍听闻部队里的老战友从沪上带来消息。父亲现居崇明农家,生活尚能自理。已经向上级领导请示将老人接到西安来照顾。唉,但愿我现在能身生双翼,飞回你身边!
昨夜梦到香港旧事若干,心生感慨。
信纸已经用完,信短,意长。勿念。炒面很好,解我一时饥困。暂时不用任何物质援助,唯独愿你和孩子们安好!
                     孟安南   五八年二月十二日

在很多年以后,王世安从他台北信义区公寓的窗口远望西北方向。
大隐于市,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戴着黑圆框眼镜,略微驼背,说话带有江西口音的老头子,竟然是抗战期间保密局上海站的第一号人物。他妻子早亡,两儿一女远走加拿大,女儿曾有几次邀他去加国养老,但一直未曾同意。
在蒋公时代他还曾经与居住在台北眷村的一个寡妇有过情人关系,小蒋先生上台后寡妇再嫁,王世安宣告开始信奉佛教,受菩萨戒。
他在这间黄金地脚的破败公寓里深居简出,每天早晨出门采购蔬菜柴米,自烹自食。下午和晚上几乎全部时间用于撰写抗战回忆录,先后自行出版自述《英雄无名》四卷,但其中颇多要素与台湾国史馆档案不符,无法得到官方承认。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事情真相究竟几何。但已经毫无意义,那些人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已经从那段痛苦不堪的历史中淬火重生。
台北冬季的天空总是阴沉多雨。

除了雨水,天空空无一物。
上海总是很奇怪,明明一个月需要用伞的时间也就三五天,但总让人觉得随时随地都在下雨。所有的东西都泛着潮气,钢笔划在纸面上,立刻留下一圈毛刺刺的洇痕。
由夏到秋,只需要一夜秋雨。法桐叶子落了一地,单身汉陈默群冻得哆哆嗦嗦不得不拎着公文包在街上小步快跑,王世安已经舒舒服服穿上了自家夫人打的毛线坎肩儿,得意洋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哎呦,老陈!”两人并肩走进湘湖大厦,近日总裁批示,要成立党务调查通讯机构。这对难兄难弟终于得以从戴天仇办公室的楼梯间里搬出来——在湘湖大厦五楼租了个比楼梯间大不了多少的小办公室。
“老陈,电报。”王世安伸手在信箱里掏了一把,厚厚一沓信封。近日桂系军阀拒绝“调停”,西南动荡,时刻准备大干一场。陈默群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去年郑指挥部还打算把他送给白崇禧手下的一个什么将军当填房,现在那人直接宣告辞职,回四川当土财主去了。但总裁——现在已经南京就任主席了——的意图可不小哪,年底还要召开编遣会议,看来明年肯定是少不了仗打……
反正怎么打,上海都能得太平度日。反而前线越打得厉害,大城市里的情报交流就越频繁,总是个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的兆头。陈默群皱着眉头一个一个拆信封,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霞飞路上的环球文具店买把钢精拆信刀。
最下面一个,只是薄薄一层。比邮电信封也小一半,没贴邮票。估计是租界里的“雇佣邮差”一大早儿塞进来的。陈默群两个指头捏住,抖了抖。“谁寄的请柬?”
“华通航运的礼宾信封。”王世安用小刀挑破信舌头,把里面卡片抽出来。“谨致贵宾……哎呦,朱孝先下个月,也就是公历十一月三日过四十寿节,邀请党务调查科长官前往共庆祝,他叫你去吃寿酒呢,快去!”
“我去干什么?这种祝寿宴是他们圈子里攒和局的,要么就是带着太太去文明社交,要么就是。”陈默群卡了一下。“一帮老男人,叫上一堆交际花跳黑灯舞,打荤麻将。我去算是干什么,给他们添盘酱苤蓝?”
“……反正我也不去,我媳妇挺个大肚子离不开人照顾,我晚上连去老虎灶拎水都跑着来回。”王世安翻翻白眼。“有功夫还不如在家教我儿子算鸡兔同笼题呢。”
“下个月,公历十一月。”陈默群用支红铅笔在月历牌上画了个圈,歪着脑袋看看上面画满的红蓝地图。“那段时间没什么事儿吧?”
“看呗,我媳妇年底生孩子。”
“倒一天——两天的时间,我尽量不喝酒,隔天早回来。”陈默群把红铅笔放回文具盒,开始收拾满桌子凌乱文件。“这个姓朱的,条线很多。咱们现在人手远远不够,不能把重心放在他身上。现在共党又在福建闹起来了,这帮人怎么到处都是?”
王世安推推眼镜,欲言又止。“默群。”他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事儿你别自己扛着。”
“日本人在满洲修铁路,公共交通花了多少钱,你觉得他们花在满铁情报模式上的钱,人,资源,上峰能给咱们撬得动吗?何况我也没什么损失,我又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陈默群撇撇嘴,摇晃一下放在桌上的茶杯。“准备一下,二十分钟以后开会,听说南京方面主席任命了你的一个学兄搞情报组织工作?分析一下这个人,我去打壶开水泡点茶喝。”
“这人我认识。”王世安又推推眼镜。“六期的,比我高一届。浙江江山人,姓戴。”

这还是陈默群第一次到朱家大宅子来。虽然法租界福开森路(现武康路)离着他每天上下班的湘湖大厦并不远,但上海就是这样,像是一层叠一层的毛巾被,看似紧邻,抻开了就毫无关系。这座英式宅子平日里人口很简单,没有太太以主中馈,只是朱孝先和他女儿居住,加上管家夫妇,女教师和几个佣人。
他只穿了一身最素淡的藏蓝套装,甚至连条像样的开司米围巾都凑不出来。福开森路又深又长,下了有轨电车后好半天才走到门口,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公文包里夹出请柬,那个明显临时雇来的门童看都不看,点头算是鞠躬,伸手往里一请。
宅子倒是灯火通明,从汽车道往里都挂满了商会其他委员赠送的花篮。还有穿着号衣的佣人散发礼物,塞进他手里一盒龙虎人丹……黄楚九不是号称病退还乡了吗?
出乎他意料,寿会布置得场面很广,来客倒是不多。有几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太太在客厅里聊天,嗑瓜子,一个穿粉蓝纱裙,梳两条大麻花辫的小姑娘叮叮咚咚弹钢琴。
陈默群倒是很想去后院数车牌,看看究竟来了哪些人——够了,差不多。正堂楼梯前放着个酱紫色台面呢大桌子,供着一条四尺横屏。龙飞凤舞,落款两个字:寄斋。(作者注,吴稚辉的书斋号寄)
这个姓朱的,从哪里搞到这么条靠山。陈默群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朱孝先早年也是起于清贫,靠岳家势力在上海站住了脚。他究竟和稚老算是同乡,还是同党?
“花钱买的!”耳后一个浑厚男声,差点把他吓一跳。
“朱先生。”心脏在胸腔里突然狂跳起来,血涌上脸颊。“我知道您是个直爽人,但以后再这么和特务说话,真的很危险。”
朱孝先上下打量他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西装领口。“天这么冷,还穿这么少。”
他突然觉得这种对话在向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滑落过去……其实现在就已经可以撤退了,一个商人的寿宴有什么可打听的消息呢?吴稚辉自己又不来!那些什么青帮,什么“商界联合会”,难道不就是政府的夜壶,用你时候朝前,不用的时候墙角一边呆着么?
“反正我来您这里,就是为了看它的。”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客气。反正怎么说,你都是一只站在老虎面前的狐狸。朱孝先当然是看到了那些盘踞南京的猛虎,那么在他面前,这只狐狸也就无关紧要。也许是天太冷了,脸皮都冻得发僵。陈默群只是冷淡地笑笑,侧过身子。“国民政府办公廉洁,公帑不置私礼。我只能代表办公室给您发封贺电。礼物可是没法置办,也就不多叨扰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大操办,但人生四十年过去,也得走走样子。”商人突然笑出来,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这些,都是你说的那些面子上的事情。其实也没请外人,屋里几位堂客都是我姻亲的家眷,贞贞的舅嬢和娘家姨。”
这是个圈套。完全就是过河一锭金,两眼能看着,伸手够不到。这些做买卖的,个个都是和稀泥的大将。先把人高高挂起来,然后照着七寸掐下去。陈默群紧紧盯着台面上那副装裱精美的题字:朱孝先究竟想从他这里,打开通往哪里的门?
“嗨,稚老的事情说老话长——在民国元年,我当时还在上海滩闯码头,稚老在新舞台登台演说,我和名伶小连生(作者注,上海新舞台创办人之一潘月樵,京剧艺名小连生)为他奔走谋划了几个月,至今稚老还记得这件事。”
摆谱,拿老家伙来压人一头。陈默群开始觉得这算是个好玩的游戏了,既然两边都开始比拼自己后台,那么就更明显:他肯定有什么东西要来交换。陈默群脑子里转得飞快,但他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很轻易就挽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臂。
上海冬天很少有雪,黄浦江上吹来的水汽阴冷阴冷。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客厅里弹钢琴的换了一位洋装礼帽的丰腴太太。和在斐伦路的别宅一样,屋里通了片式暖气,英式壁炉只是装饰品。从玻璃窗看出去,月亮又高又小,白惨惨地让人直打个寒战。陈默群总觉得自己就像踩在冰面上,向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地步滑过去,滑过去——他才不想知道“贞贞的四舅妈”究竟是什么人!哪怕她是香港什么船王的太太都没兴趣!
——香港。
这个条线倒是可以安排,反正一个记者,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稀奇。他脑子里还在盘算,朱孝先伸手用食指指节刮了一下他的腮边。“又盘算什么呢?你一想事,就皱眉头,眼睛里都能透出来。”
“我有个同事,夏天的时候刚去香港那边履职。”不要撒谎,但要留一半,一多半。客厅里的女眷们也逐渐告退,后院响起汽车喇叭和洋车脚铃声。刚才还挽住他的手臂已经挪到了腰,他坐在沙发上,几乎已经整个人歪在朱孝先怀里了。或许有一条是对的,朱孝先猜对了——他今天晚上原来就没打算回去。
“香港!我下个月去一趟,走走那边的关系。我岁数也不小了!过几年,找个读书的文化人——大学教师就很好,写书的作家,记者也行——给贞贞招个姑爷。上海太乱,冬天又太冷。你说,以后去香港养老怎么样?”
这个弯拐得太快,陈默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英国人的地盘。”
“你不也住在英租界里么?我在上海的亲戚太多,天天七舅舅八姑姑,爹生日娘满月,光人情往来就太费力气。香港有自己的产业,自己的生意,关起门来就是一户人家——”生意人果然当年在码头干过粗活儿,至今手上力气大得很,一把将他拖到自己膝上。“而且我在上海入过理门起过誓,在英国人的圣母老娘娘面前,这就不算数了是不是?”
他心里咯噔一跳。“这个,是不是涉及,一个条约前沿承继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去立法院请位法务秘书问一问……”
生意人直视着他,眼睛里两团青火。“给你带张票,和我一起去香港。——你当特务能当到几时?”
陈默群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枕在对方肩上。他累了,天天都在处理这种突发事件,上海就像一口滚开的沥青锅,每个人都在抽冷子往外捞什么东西。“能一直做下去呀,只要我死得足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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