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星总是会想起杰克的戒指。

杰克是不戴戒指的。或者说，杰克从未将这么小小一枚银质物品戴在手上过。他只是不知从哪找来一根蜡绳，束起一枚圆环，挂在了脖子上，与自己的衬领和风衣相配。然后那枚指环就变成了杰克·阿特拉斯的一部分，闪闪发亮，不容忽视。就如杰克自身一般。这之后，在游星能见到杰克的时间里，杰克都没有摘下过它。

倒也不是说游星爱管闲事。杰克身为，或者说自称为王的衣品让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个男人只是光站在那里，就像是已经承载了世界的重心一般，震慑住任何不自量力的挑战者。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往脖子上挂点什么银闪闪的装饰品成为了卫星区里那些地区领主的潮流。拉里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在帐篷里兴奋地举起双臂告诉了游星，就像是他亲手送出了那些银饰。而游星对此只是点了点头，转而一个星期后在“不经意间”与杰克聊起了这件事。

“无聊。”杰克说。“你什么时候有兴趣记八卦了？”

游星盯着面前的D轮框架雏形。“我还以为你听到这件事会高兴。”他用三个指头握住了扳手，用拇指与食指比划着大概的比例。让人沮丧的是，实际情况与图纸不符。这意味着他得重新组装这部分的框架。“他们在模仿你，杰克。因为他们觉得你值得尊敬。”

他用手撑在破旧沙发的扶手上，在沙发后摸索着载重支架。杰克走了过来，帮他抬起了D轮的后半部分。游星在沙发下面摸到了折叠起来的支架，他一把把它抽了出来，转过身，把展开了的支架置于杰克抬起的D轮部分的下面。

“模仿是弱者的行为。”在调整支架角度时，游星听见杰克说着。“如果他们真的尊敬我，就该知道，王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确实很独一无二。根据拉里的说法，没有人和你带同一款戒指。”

杰克嘁了一声。“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承重支架的角度总算是调整好了，杰克放开了手，让D轮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支架上。游星看着身边人挽起的淡蓝色袖口下流畅结实的手臂肌肉，视线再往后，是杰克胸口处被串链起的戒指，光滑且崭新，没有任何氧化的痕迹。一种冲动突然席卷上游星的大脑，就像是小时候他不自觉想要触碰杰克时的亲近感，但他克制住了。

“所以……戒指是哪里来的？”

“……捡来的。”对游星向来无所顾忌的杰克承认的很快。“我猜在市区里，这东西并不算稀罕。”他注意到了游星的表情，于是嘴角浮起一种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笑容。游星认得这个笑容，造成它出现的原因各种各样。要拢共说起来的话，不是其他人要倒霉，就是游星得应对起杰克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过，只要不是在决斗里看见杰克这种笑容就什么都还好说。游星暗暗打起精神，转过手中的扳手，开始了框架的调整工作。

但杰克没有给他逃避问题的机会。他转捻着那枚戒指。“你对它有兴趣？”

“兴趣这词用的不对。”游星目不斜视。“充其量算是好奇。”

“你也想要一个？”

游星差点把面前的螺丝给拧断。

“……你刚刚才说模仿是弱者的表现。”他费了一些力气把扳手松了下来。“我不是弱者。”

杰克把戒指攥紧在手心。他的话语让游星耳根发热。

“礼物不是模仿。”他说。“如果我愿意送给你，那就证明你配得上它。”

在那个瞬间，游星几乎无法分清杰克的笑音到底是不是在取笑他。但他的喉咙已经抢先一步发出了回应。

“如果你要真要送我东西……”

游星盯着杰克骨节分明的手。

“就送我一根5号16牙距的螺丝吧。”




游星偶尔会想起杰克的戒指。银色，闪亮，挂在杰克的胸膛处，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但这次不一样。

“……我真那么说了？”游星停下敲键盘的手指，靠在椅子上，侧看着站在一旁明显心情不好的原王。按照道理来说，他不应该这么称呼杰克，但在心里喊喊实在有趣。

“我发誓那是你最离谱的一次回应。”杰克抱着双手，“虽然也有我不明白赠送戒指到底意味着什么的原因在。但是，说真的，螺丝？！”

他们在地下车库的午休时间里谈论起卫星区的过往。通常来说，杰克会尽力避免他们十五岁之后的话题，仿佛这对他而言是某种针刺般的刑罚。但游星知道，那些过去都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刻印。比如现在，游星只是偶然问起一句为什么把当年的戒指挂坠换成了现在的吊坠，就触到了杰克的霉头——被回忆劈头盖脸一顿砸脸上的游星一点都没想到，这件事被杰克记了足足快三年。

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或者说，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当然这不能对杰克坦白。

“你等一下，我觉得我说那句话是有原因的……”游星费力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但我说不定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知道的，在你称自己为王之后，你就很少送我东西了。”

“那不是理由。”杰克已经在不耐烦地咂舌了。“再说我后面送了你口中型号的螺丝——你也没有因此而感谢我！”

“……等等。”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游星记忆范围之外。“不是说我不在意你，只是，我确实没有收到过有关，呃，螺丝的礼物。”

杰克瞪着他。“我把它放进了食物袋里。”

“……”

游星深吸了一口气，以手掩面。

“……被拉里拿走的。”半晌，游星才说出一句。“偶尔我会让他把食物和袋子一起拿走。可能是他后面发现袋子里有零件，以为是我不小心掉进去的，趁我不注意偷偷放进工具箱里了。”

这回轮到杰克盯着天花板看了。游星透过指缝看着杰克生就像是刚得知两条街外的便利店永久停售限量版红莲魔泡面一样生无可恋的侧脸，他难得的有点想笑。自从杰克离开他后，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被杰克的情绪所感染的感觉。但现在，随着杰克与他重新回归日常相处，那些感觉就像是火焰一般再次温暖了他的胸膛。

“你还是得给我一个解释。”杰克最后说。

在经过几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杰克去找狭雾要回封存已久的戒指挂坠，而游星必须要给出一个有关螺丝的合理答案。当然杰克并没有给出详细的答案不合理的惩罚措施。游星猜估计又是决斗一类的。肯定是决斗一类的。

但不管决不决斗，杰克看起来都很在意这件事。游星挪开椅子，从D轮旁拿起手提式工具箱，随后打开了它。他的双手不自觉地下移，只用视线去搜寻混杂在那些零件里的5.0号螺丝。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枚绑在蜡绳上的银质戒指，简单，干净，杰克从没戴过它，也从没打算给其他人戴。但游星一直很在意杰克的任何事情。所以他在想一件事，和戒指有关的事。他把那件事从自己记忆深处掘了出来。

再然后，脑海里的戒指和工具箱角落里的螺丝重合。

游星伸出手，拈起那枚被杰克耿耿于怀许久的小物件，仔细查看着。他一直有周期性打磨抛光零件的习惯，所以游星能从这枚螺丝的表面看见自己的倒影。有些扭曲，分不清容貌，但仍然清晰可见。他不记得这是不是当年杰克作为礼物送来的那枚。只不过他有预感，这一定是。

他现在记起来了。在所有的图纸设计中，他都没有用到过5.0号16牙距的螺丝。




如果不是杰克兴致上头偏要追根究底，游星本可以把这枚螺丝给忘了，或是封存在自己心里的角落，转而将精力投入进更值得花费的事上去，就和其他无数次他对杰克的感觉一样。但杰克非得弄明白，所以事情就是这样了。

“就这样？”杰克抬高音量，声音里带着一些不可置信。

游星点头。“就这样。”

在他被深褐色工具手套包裹住的掌心中，螺钉被他朝下捏拿着，而螺帽被有些氧化了的戒指严丝合缝地契合住，不留一丝缝隙。即使是大力晃动，戒指也不会掉落下来。

杰克沉默了一瞬间。

“这实在是……”

“精妙。”游星轻声回答。“这是我在第一次看到你带上这枚戒指时就想到的。本来我只是估算，毕竟实在是难以相信……但我的直觉没有错。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巧合，它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有点意思。”

游星松手，任凭杰克从他手中拿起螺丝与戒指，再次将它们扣在一起。

“你能想象吗，如果不是你，谁会发现这件事？——如果不是在卫星区，谁会把它们就这么结合在一起？”

仍然像是取笑的话。但是杰克从来都不会取笑他，游星已经确信了这一点。他偏过头，看着杰克兴致勃勃的模样。

“我希望这个解释能让你满意，杰克。”

杰克低头看着游星。“很有你的风格。”他说。游星看着他摊开手，有些发黑的戒指与崭新发亮的螺丝平躺在他的手心。“你还想要这个戒指吗？先说好，无论你选了哪个，我都会拿走另一个。”

游星看着他。“你现在知道送戒指意味着什么了，对吧？”

“别以为我会后悔。”杰克哼了一声，“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看见我后悔。”

这话已经代表了杰克有生以来最大的决心。于是游星伸出手，抓走了杰克掌心中的其中一个物件。随后他用拇指轻轻推动着对方的手指，促使杰克把剩下的东西握在手心。

杰克皱着眉看他。

“我们不需要交换任何东西。”游星弯下眼角与他对视，“这个螺丝对于我来说总是有用的。再说了，我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么容易氧化的材质用作饰品……”

杰克只是盯着他看。没过几秒，他们就一同笑了起来。这种笑声回响着，不再属于任何过去的记忆，只属于他们当下彼此的心有灵犀。那种针刺感已经在杰克心里融化，消失。游星感觉的到。

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