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佳期，人间良夜。

千家万户的庭槐上悬着五色的彩织，树下通明的灯火与酒脯时果为伴，白日里投绣针、备蛛盒，卜了一年巧拙的女子，不论结果如何，都纷纷登上采莲船，嬉闹出游去了。
绣针在碗底投落的日影，如花如云，却随着天色昏沉，渐渐失了踪迹。取而代之以满街的烟火花子，错落飞溅着，可比那针影更富丽堂皇。

罗夏拎着一盏雁鱼灯，一侧身，躲开一队作了青龙扮相的杂耍人。他们自称是传旨予牛郎织女渡河的龙神，带着数十只乌鹊，一路吆喝往“鹊桥”去。
来往的人声喧哗极了，罗夏笑着摇摇头，心中安宁。他比谁都记得十年前的长安城是何面貌：贫户夜间纺纱都要相从共用一盏灯。
至于现在嘛——燃烛达旦的七夕夜，就是最完美的解答。

他走得很慢，因为行人时不时地拥成一堆，左边右边都是不可错过的热闹。乐人各占地盘奏起鼓乐，散着糖果子引人来看，罗夏不知多少次要被孩子们手举的闹杆险些戳个正着了，他也不恼，笑嘻嘻地避开，护好了怀里的花灯。

“小心些！”他声音不够高，那几个孩子眼中只有摊贩摆在地上的小塑泥偶，一股脑挤过去，留下他半是无奈、半是戏谑的“……就不治你们罪啦。”

他抬头朝最近的楼檐看了一眼，两个宫廷侍卫蹲在瓦片上，正研究着手里的什么玩具，看样子，是对九五至尊的安危毫无牵挂。
罗夏的神情彻底滑向了无奈的那一侧，眼下这满城的热闹里，唯一恪尽职守的，恐怕只有望火楼的官兵了。
但他并不为此感到不快，或者说，正好相反。他毕生所求就是河清海晏，眼下的盛世，皆是他梦想的回报。而遗憾只有一个——

鸢尾池快到了。碍于孟秋时节的湿意，人们更乐意去皇宫门前的御街看仪仗队、去瓦子堆找个彩棚子赏戏。水中倒是有不少画舫，游人却肉眼可见的少了。

罗夏穿过上船亭，在岸边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侍卫们得了令，只远远地守卫。罗夏对着花灯摇荡的水面，开始了今年的抒情时刻：
“……唉，我的小侠女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不我是说，才会与我重逢呢？”

皇帝的一颗少女心是两年前铸就的，他那时读了一册名为《暑犹微》的话本，为此牵肠挂肚得厉害。故事本身没什么稀奇，比不得前代的志怪文章，只是讲了一位亦狂亦狷的侠女被人追杀，意外闯入当朝皇子的画舫，从劫持到共处，两人渐生情意，却难敌天命。

见多了“始于悲者终于欢”，话本的憾恨在他心里就这么绵绵地扎了根。奈何他治下的清平盛世连流民都屈指可数，哪会有被追杀的姑娘掉进他的命数？总不能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把《居养法》取消了吧。

罗夏叹了口气，视线掠过一盏莲花灯，池水漂了一层涨腻的香粉。别人在与爱侣共度佳期，他在这儿编故事哄自己开心。
“……有时连我也不知，那是否只是一个梦。镜花水月、镜花水月……”
他情真意切地慨叹：“可我还记得她横在我颈上的那把五尺长刀，刹那的对望之后，我立刻决定为她掩饰身份，那必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桥下无光处的流水浮出涡卷，几盏莲灯芯子爆开微弱的灯花。

“……可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到她，寻遍了九州四海不可得。我年复一年，就像这形单影只的雁灯……”

他越编越起劲，直到身后传来一道枯枝断裂，和冷涩的人声：“等等。”

罗夏的剑已出鞘，被看不见的袖风镇回剑鞘。“谁？”

“……冒昧叨扰。”自树后转出的人影，向他行了一揖礼。

罗夏重重咬了一下舌尖，把吸气声憋回去。他闲暇时读过的那些个志怪书里的水鬼索命文章，此时此刻全都冒出来，搅得他心底发寒。
只有水鬼才会披着这样冷的皮相……森白的一张脸，像是跳珠溅雪的清溪之水，却也更像陪葬的玉蝉上，嵌了两点幽蓝的狐火。

年轻的皇帝攥紧佩剑，真是荒唐，自从他下令给鸢尾池加修了环湖的短垣，就再也没几个坠湖殒溺的臣民了，莫非是灯下黑？他听着身后拍打岸边的浪花声，几乎要背水一战。

“冒昧叨扰。”来客重新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清亮了许多，“我为妖族，因你的故事而来。”
不远处腾起的一蓬烟花，给它或是他附了稍纵即逝的暖意。

罗夏的四肢快要僵硬了。“是吗？”他仍在警惕，甚至没反应过来对方具体说了什么。

顶着水鬼似的皮囊，自称妖族的家伙从袖中取出一张绸布。他似是思考了几弹指的时间，然后微光闪过，额前簇生了两对枝杈形的角。
“你讲的和去年不一样。”他指着绸布上依稀能辨的字迹，语气像是罗夏见过的那种太学里的青年，执拗得很，拿着两卷互有抵牾的古籍在较真。

“……………”皇帝沉默了。
他去年瞎编的版本是什么来着，不太记得了。

“你去年说，她用沾了麻药的短匕首劫持你，谎称匕首淬毒，你猜了出来，却并未点破？”来客展开绸布的下半部分，询问道。

好像是有这么一段，罗夏干巴巴地回忆，尴尬得声音开始打结：“我不太确定。”

“原来如此。”来客叹了口气，叹得罗夏嘴角发苦。
“我以为人间的皇帝是金口玉言，从无戏言。”他这话说得像茶馆里被说书先生敷衍了一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惆怅中有几分自认不幸的幽怨。

好极了，罗夏自暴自弃地想，自己茕然一身的七夕佳节终于有了新成就：让唯一的听众失望了。

来客一步步走到池畔，外袍的下摆浸入湖水，上面织绣的云纹和龙鳞宛如活物。他这架势活像要投水，罗夏不由自主拽住他衣裾：“你喜欢听故事……龙君？”

“嗯。”鸢尾泽的龙裔席地而坐，“叫我司岚便好，陛下。”

罗夏也坐下了，他不是没和妖族打过交道，历代帝王自称真龙天子，都想蹭一蹭龙的神异：史笔一挥，就说开国皇帝是乌龙感孕所生，千秋鼎盛自有龙脉庇佑。可它们寿数无尽，帝业的兴衰与之相较，不过是沧海一粟，有什么意义呢。
他曾是这样想的。

“我之前，很喜欢你讲述的那些。”司岚说，“颇有新意。”

——这样一条龙，追着他没头没尾的虚构而来。

罗夏托着腮，心头掠过一句“无心插柳”的感慨。微妙的尴尬和愧疚散去之后，他萌生出一种欣喜，那些夙兴夜寐的过往在他看不见的水域种下了种子，吞吃了他自以为要付出的孤独代价。龙君长久地、默默地听他独处时的戏言，最后浮出水面，小声质问他：“你上次讲的不是这样。”

他忍不住笑了。
“送给你，就当赔个不是。”罗夏将手边的雁鱼灯递过去。
里面燃着的是桕烛，比一般的蜡烛更明亮，他们谁都没意识到七夕送“雁”有哪里不对劲，灰白的一缕烛烟从雁口往外冒。
司岚颔首接过，没说什么。他或许把这行为理解成了上贡，罗夏心想，顺理成章地邀请道：“一起去走走吗，做个伴？今晚会有很多说书的名艺人，想听多少都有。”


他们沿来时的路往回漫步。为了讨个好彩头，街上扮成青龙的可不少，市人路过他们，觑见司岚的龙角，只贺一声喜，还有云鬓的女子往他肩头送上黄蜡做的喜鹊，唤做“水上浮”。

再过一条街，有人看倦了牵牛织女星，水傀儡便做起了本朝轶闻的场子，隔壁的悬丝木偶戏不甘示弱，拎着小偶，开始夸当朝皇帝。
罗夏听得脸红耳热，刚要跑，转身一看，司岚扶着花灯和喜鹊，给摊主递去几枚打赏的钱币。他身上累赘太多，举止一点也不出尘，再是沁冷的湖中龙，也被卷进了红尘的烟火气。

“他讲得很好吗？”罗夏问道。
司岚点头，罗夏更弄不懂他的评价标准了，可毕竟龙君能把一个错漏百出的故事嚼上一整年，皇帝只得拉着他，去看看自己觉得更好的。

讲史的，说经的，在锣鼓喧天的瓦舍里开了一场又一场，然而司岚并未再在哪位的跟前驻足。

金鱼灯在人们手里游动，罗夏在人潮里陪着司岚，一路顺着人潮，走上城中木塔的顶端。

楼上不知谁灯饰的吉祥穗被结了又结，垂落至二人头顶，楼梯边的雕版刻着福禄寿的吉祥纹样，梅兰竹的窗格外漂着万家灯火，奔流的烛光自远山一路集聚，涓流汇成塔底山脚下金红的海洋。

这片光域与水族的海截然相反，却也相通，跟着生灵们的呼吸波动着，时而跃起粲然的一点，在司岚身边美貌得不似凡人的面孔上晕散。

“我亦有礼要赠你。”龙君贴近了他。

灯市与山林刹那远离，龙君还维持着方才的环抱姿势，苍蓝的长发为风下裹，把两人合做一尾逆流的鱼。

罗夏的眼前云海苍茫，新月勾上一弯琼霄，浪似的，晚钟之音在云海上推散开，扯出雾霭青丝间月白的长角。

罗夏涤过山涧泠然之声的耳中，只余司岚轻而悠长的呼吸，像是疏朗清风拂过林下众生。
“——七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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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罗夏：司岚司岚，你是什么龙来着？
司岚：应龙。
罗夏：？？应龙……东君之正妃？莫非龙族化形与人有异……唐突姑娘了，还望恕罪！！
司岚：………
司岚：我原身为蛟龙，苦修为真龙。
罗夏：原来如此！仙途多舛，大道修心，没想到登仙还需转男作女。
司岚：……
司岚：………………………………………………

（如果喜欢本篇，可以移步lofter的罗司tag，好友画了最后龙君带小皇帝飞上天的一幕。）

*“天上佳期，人间良夜。”出自《翦灯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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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系列的皇帝啃角小片段：


修仙的妖族，早已不需用龙角来打架了。留下的这对是骨化的硬物，或是两支招展的信标？——龙君司水，修炼着修炼着，龙角会愈发识得灵力与水汽交汇之处……

端坐在镜台前的司岚如是想道，他看着那位的面孔被口中一点悠悠的光亮点染，眸子蓝翠得惊人，像是春水又或是雏羽，与他一脉而出。他摸到皇帝的脑袋，按住肩膀往后推，请他慢一些。

但是龙角长且多枝杈，司岚不敢也不便阻止对方，只能自己慢慢向下躲闪，镜中看起来像是他主动慢慢滑进椅子里一般，只有头上的光彩越发夺人眼目。
而暗处的鳞片已经攀至眼下了。

他已经有半身滑瘫在椅子下，化作龙形，而上半身的衣袍整齐。龙角略高过椅背，被吻出湿润的声响，这对角本就聚水，铜镜上浮沉胧胧雾气，逐渐看不分明。只剩蓝光一点，像是皎月。

忽的蓝光月华向下一坠，镜中一支龙角彻亮——承不住的水汽倏忽为滴、聚流，顺着鳞与脊骨，淌入他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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