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是风声，凛冽如同一把足够割开人类皮肤血肉的钢刀。

　　布鲁斯在睁开眼睛之前，肌肉的条件反射就已经做出了决断，他比这风声要更快，抬起手一下抓住了被风声包裹住的真正的杀机——一把尖刀——他的露指皮革手套挡住了利刃，刀锋只切开了皮革的薄皮，露出底下那层棉质的内衬。

　　此时——布鲁斯睁开双眼，在他蓬乱的胡须和同样蓬乱的刘海之下，那双锐利的鹰隼般的眼睛正盯住这名挑错了对象的行凶者。对方理所当然的吓坏了，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是了，没有错，那必然是因为这是一头次的失败，这个业余的杀手究竟残害了有多少人命？他杀害了多少无人在意的流浪汉？他是否像白教堂的恶魔那样将这些无辜的人切碎在公园里、草丛里，得意洋洋的等待清晨发现者的惊叫？而后自以为是的悄悄溜走？又不屑的嘲讽着无能的掌权者和暴力机关？

　　简直是一场意外收获。

　　布鲁斯找出随身携带的绳子把这个恶棍绑起来勒紧。

　　说真的，他这次的“火柴马龙”计划，仅仅只是打算深入贫民窟去调查一下地下黑帮的情报，一点儿没想到会逮住这样的家伙，他一只手拖着那个罪犯，像拖个轮胎似的让这恶棍发出一点儿也不令人同情的哀叫，一边沿路寻找电话亭好打个电话让哥谭PD来接收这个家伙，但另外有一个疑问却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不去。

　　这个被抓住的家伙，显然已经干出了不少坏事，然而哥谭的哪个报纸都没有报道过相关新闻——尽管哥谭充满了混乱和罪恶，忽视流浪汉的生命就像呼吸一样的简单，但那些媒体也总归该在社会版面上留上如同小广告的那么一点儿小版面报道这种“小事”。

　　然而，在蝙蝠侠的记忆里，没有任何报纸刊登过类似事件——没有什么“流浪汉”杀手，完全天下太平。

　　布鲁斯沉默的走在这条小路上，路灯的光让他在深夜里投下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拽着那根绳子，那罪犯还在一边挣扎一边哭叫，吵得要命，陷入沉思里变得毫无耐心的火柴马龙回过身随便拿个废报纸塞住了这家伙的嘴，世界就顿时回到了深夜的清静里。

　　还有一个问题。

　　布鲁斯收紧了下巴，他用锐利的视线审视着他走过的以及将要走下去的道路——入目是他陌生的街道风景——这里城市辉煌的夜景使星光黯淡，路边装饰了很多灌木绿植，路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和哥谭那种不知道为何总是灰蒙蒙的色调完全不同——就像是套了一层暖色调的滤镜，充满着一种古怪的安宁。

　　**********

　　清晨是星球日报忙碌一天的开始，记者们进进出出，过着没日没夜的找新闻追报道的日子，办公大楼就像他们暂且栖息的树枝，仅用于撰写新闻时才会老实坐在工位上，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

　　克拉克·肯特，星球日报的副主编，负责社会版面，他已经不用像还是小记者那时候一样急急忙忙只为踩点上班了，他大多数时候能从容走进办公大厅，对着同他打招呼的下属点头微笑，而后进入一个副主编该有的工作状态。

　　他的办公室内张贴着星球日报爆炸案的旧报纸，一整面墙上挂着用于纪念他所有丧生在那次事件中的朋友、前妻，他无时不刻怀念着他的朋友，他无能挽回的过去。

　　“呃，肯特副主编。”有人敲了敲他的办公室门，而后在他的示意下推开了门，“您刚才是叫我吗？”一位年轻的记者走进了办公室。

　　“是的。”克拉克温和而轻柔的朝他微笑，示意这位年轻的调查记者坐下来，“我记得你之前在追踪‘流浪汉’杀手的报道？”同样温柔的声音，让年轻记者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对——呃……我正要说这事呢，先生。”这位年轻的记者垂下头来，像是在思考要如何组织起语言，随后他抬头看向这位曾经爆炸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他们的副主编依旧像那张放在桌子上的陈年照片里一样，戴着一副粗黑框镜，但却已经两鬓斑白，那双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已经退去了照片里的天真，变得成熟而时刻闪烁着忧郁和哀伤，这令他看起来是如此惹人怜爱，也令他充满了让人心生怜惜的美丽。

　　“布莱尔？”

　　“哦！是的！”年轻的记者——布莱尔·埃尔文眨了一下眼睛，让自己能够尽快集中精神——老实说，有那么点难度，说真的，他们的副主编可能一点都没发觉自己的魅力，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戴着那老土的粗黑框眼镜！天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想追求他，然而没有用，他们的副主编就像个绝缘体，完全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视而不见。

　　“我是说……我现在大概可以给这个报道画上个句点了。”布莱尔镇定的说，他努力把自己的视线放在该放的地方，“今天早上，我联系了大都会警局，有个人把这个家伙抓住了，对方报了警，然而警察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个杀手被绑在电线杆上，身上挂着个‘我就是杀手’的牌子，嘴巴里塞着废报纸，鼻青脸肿还一边呜呜哭叫——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家伙就是逍遥法外了三个月的‘流浪汉杀手’，呃……他对自己是凶手的事实供认不讳，而且提供了尚未找到的尸块的掩埋位置和丢弃地点，以及——对于抓住了他的那家伙，这罪犯一边哭着流泪一边大喊对方是魔鬼。”他说道这里忍不住轻笑出来，然而，肯特副主编却什么话也没说——当他抬起视线去观察时，他几乎看到一个叹息着、悲悯的表情。

　　布莱尔觉得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的意识像是在忽然消失了几秒钟，将他记者该有词汇量也一并带出了他的脑海。

　　“肯特副主编？”

　　“没什么，抱歉，看来超人没能在一开始阻止这件事，这真是太遗憾了。”他叹了口气，忧伤的美丽的眼睛望着年轻的记者，“幸好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得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先生。”

　　“不，这可不关超人的事，他那么忙的对吗？他在那几天刚刚阻止了一场可能造成万人以上伤亡的海啸，还阻止了忽然故障的动车脱轨，他拯救了更多生命，而且那个流浪汉杀手可干的太隐秘了，他总是计划周详，不让受害者发出任何惊恐的求救，这就让超人很难察觉了。”布莱尔和所有人一样热爱着那位帮助他们很多的氪星人朋友，有时候他也会抱怨他们的副主编对超人实在太苛刻了，也许是因为超人没能及时阻止那次星球日报的爆炸案的原因，他并不是当时的事件的亲历者，因此他无法对肯特副主编感同身受，但他理解肯特副主编的痛苦，也自然不会想要扭转副主编对超人的看法。

　　“……要是能找到那位乐于助人的先生就好了。”他听到他们的副主编用他醇厚温柔的嗓音低声说，但随后就像是一个错觉那样，肯特副主编给了他一个轻柔的、隐含忧郁的微笑，“谢谢，布莱尔，你可以回去了。”

　　——而此时，正被大都会警局以及星球日报的记者们正式列入神秘风云人物的布鲁斯·韦恩——身无分文的流浪汉——火柴马龙先生正在翻几张皱巴巴的旧报纸。



1
　　克拉克正在画一幅画，就用一根短短的铅笔。

　　他轻易的从脑海里提取出想要的人像轮廓，指挥着手在白纸上复现——他在大都会警察局那儿了解到了一些比布莱尔所知的更确切的情报，关于那位抓住了“流浪汉杀手”的先生的。

　　据凶手的口供看来，这位先生也是一名流浪汉，穿着破烂的脏兮兮的汗衫，外头罩着一件破旧的夹克，乍看之下和任何流浪汉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正因为如此，这位凶手选错了目标才被一举擒获。

　　硬要说特点的话，这位先生有一头凌乱的深褐色头发，大胡子挡住了脸部的确切轮廓，只是眼窝很深，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这似乎将会成为流浪汉杀手一段时间的噩梦，罪犯不值得同情，但他的确从一个猎人变成了猎物，一下就被吓得不轻。

　　克拉克手上的画很快成型，他端详了一阵，决定拜托大都会警局向那位罪犯确认——结果是一声惊恐的惊叫，那看来这画像还是没有什么差错的。

　　“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吗？”

　　克拉克看了看自己的画，老实说，除了看得出来是流浪汉之外，还是有些面目模糊，最好还有什么更有特点的东西。

　　“我实在有些好奇，肯特先生，您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呢？”

　　大都会警局的队长伊恩·布拉德打量着面前的星球日报副主编——在星球日报爆炸案件之后，他就和这位幸存者打上了交道，他看着昔日的小记者克拉克·肯特，成为现如今的副主编肯特先生，他盯着副主编脸瞧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认，克拉克·肯特的确有张很漂亮的脸，昔日的伤痛没能打垮他，倒让他像是在沙漠的夹缝中生长的玫瑰，那样脆弱又坚韧，充满了矛盾统一无法抗拒的魅力。

　　“整整三个月，超人无能为力，那么多的生命消失在这个罪犯的手中——如果不是他抓住了那个凶手的话，还会有更多人失去宝贵的生命。”克拉克低声说，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忍的哀伤，“我想好好感谢他。”

　　“他也是个流浪汉，肯特先生，你想如何帮助一个流浪汉呢？你可能都找不到他——那些流浪汉成天居无定所，游荡在大街小巷里，没有工作，生活也没个盼头，冬天将近，也许哪天就冻死在哪个公园的长椅上了。”

　　克拉克抿住了嘴唇，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那般停住了，但显然，伊恩队长的话并没有让他打消他原先的念头。

　　“那么多的流浪汉，就连市政厅都管不过来。”

　　“是的。”克拉克叹了口气，但他依然很是顽固，“所以，我只是不想让一个英雄就这么——他应该有一个英雄该有的体面，哪怕他是一个流浪汉。”他看向伊恩队长，他那双蔚蓝清澈的如同大海晴空的眼睛总是带着像是将要破碎似的哀伤，被这双眼睛看着，无论是哪个人都要心软，伊恩队长觉得自己还不瞎，因此无法例外。

　　拿这位固执的副主编没辙，他只好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罪犯提供的信息，总算是抓住那么一条。

　　“你总是如此正直，肯特。”队长叹着气，无可奈何的说，他显然彻底妥协了“那个流浪汉的声音，据说沙哑得很有特点，但那个罪犯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了，这大概就是一种特别吧。”

　　“谢谢。”克拉克松了口气，他给了队长一个轻柔的，带着谢意的微笑。

　　“要是你真的找到他，也许可以试试给他申请个大都会良好市民什么的。”

　　队长不得不承认，肯特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特别是当他发觉自己也笑着挥了挥手之后。

　　**********

　　布鲁斯正在翻看在垃圾桶里捡到的旧报纸。

　　对于布鲁斯来说相当陌生的“星球日报”的大标题印刷在大版面上，社会版的头版头条就写着“大都会新晋杀手——流浪汉的终结者”，他皱着眉头看了大致浏览了一遍文章内容，大体上了解了这个杀手不值一提的来龙去脉，翻看财经版，经济萧条通货膨胀的论述喧嚣尘上，至于娱乐版，除了明星就是——超人。

　　关于超人，他似乎是大都会从国际版到娱乐版的常客，就连经济版也要拿个小版面想方设法扯上边，这里的人们对这个外星来客全不设防，像拥戴着天底下唯一的救星那样拥戴他，仔细看看报纸上的大幅照片，布鲁斯的确需要承认，这个外星人长着一张极能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

　　然而问题就出在国际版上。

　　是的，布鲁斯把报纸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任何一条和哥谭、哪怕仅仅只是提到“哥谭”字眼的报道——这让他觉得像忽然从哪儿吞了块石头，他不由自主的抓皱手中的报纸，又深吸口气，此时，一瞬间的无措就这么降临在这位尚且年轻气盛的蝙蝠侠身上。

　　说真的，他每次伪装都总是做的很是彻底，完全不留后路。

　　这就意味着——他现在的确身无分文——不止是身无分文，他还秉持着做一个敬业流浪汉的信念，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他穿着一件许久未洗的破旧夹克，里头是破破烂烂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汗衫，蓬头垢面，假胡子邋遢，然而只要再过几天，他确信自己就连假胡子都不用贴了。

　　如果这个世界，哥谭不存在，那么现在的布鲁斯·韦恩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

　　——一个流浪汉的生活布鲁斯并不是没有试过，但要是永远做为一个流浪汉，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游荡，就决不是布鲁斯想要的东西了。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需要把日子过下去的人类，他就得暂且给自己作个计划。

　　——要是早知如此，他可能就会用火柴马龙的名义向警局要赏金的——也许吧。

　　布鲁斯熟门熟路的翻了一些小超商倒掉的根本没动过，而只是快过期的面包，找了个遮阳的十字路口半蹲下来，像个——哦，现在是真正的流浪汉那样选择先填饱肚子。

　　大都会——他如今所在城市和哥谭是如此不同，它看起来十足的阳光明媚，哪怕是冬日将至，阳光也总是不吝青睐这座城市，将它笼罩在自己的热烈的光明的庇护之下。

　　这与哥谭又完全不同——哥谭，它似乎总是笼罩在阴雨和烟雾之中，阳光极少光临这座辉煌之城，使其在潮湿的泥土中成为混乱与罪恶的温床。

　　蹲着啃完一个面包，布鲁斯并不觉得饱，于是他只好伸手去自己的袋子里拿第二个——哪怕是大都会也不缺流浪汉，这些流浪汉就像城市里的隐形人，他们总是被视若不见的，那些行走的普通行人只是迂回的大圈绕过布鲁斯蹲着的地方，自顾自的说说笑笑。

　　时不时的，他能看到一只蓝鸟从城市上空飞过，他猜那可能不是蓝色的鸟，而是这个世界的守护神超人。

　　作为一个称职又不那么称职的流浪汉，布鲁斯已经习惯了观察人群，他只是漫不经心又百无聊赖的打量这个新世界——当那点儿慌乱很快过去之后，布鲁斯镇定下来，他需要有几个计划，在计划之前，就需要更充分的准备——为此他多花了点心思去观察这个新地方。

　　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布鲁斯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西装的男性，有一头黑发，只是两鬓略带白霜，看起来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他分明已经不年轻了，但时光却像只洗净了一切浮华，将所有的美好留了下来，那张脸依然——也许更为——漂亮得仿佛能带走他人的呼吸，他有一双在阳光下清澈透蓝的眼睛，带着令人心碎的忧郁与安宁平和的温柔，令他更是美得惊人。

　　就算他戴着一副就连对时尚一窍不通的人都想要嫌弃的老土粗黑框眼镜。

　　布鲁斯得承认，他方才可能真的有一瞬间头脑空空。

　　也许是盯着的时间太长了，布鲁斯过分专注的视线可能引起了这个男人的注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布鲁斯留意到对方从方才就好像一直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因此，当这个男人打量他的时候，这便很明显了——他在找一个什么人。

　　于是，当布鲁斯发现对方正走过来时，他没有感觉到惊讶，他只是从地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双脚，以一种粗鲁的不那么体面的姿势倚着路灯，等待这位闪闪发光的先生走到跟前来。

　　“你好，先生。”

　　这个美丽的男人在他跟前站住脚，接着冲他露出了个轻柔的微笑，用一种礼貌、温柔的不像在对一个流浪汉说话的口吻——这让布鲁斯意识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他摆出了个防备的姿势。

　　“抱歉……我只是——”对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就像轻柔振动的蝶翼，随后就像记起了什么般，他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白纸，他将这张白纸展开来——布鲁斯这就确认了，对方的确是来找他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就是画像上的人吗？”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柔，低垂着眼帘的样子莫名的温柔又有一些不经意的忧虑叫人不忍对他说谎，布鲁斯看着画像上胡子遮了大半张脸，唯有眼睛画的和他十分相像的画像，他竟不知道该不该褒奖对方观察敏锐。

　　“你找他有什么事？”布鲁斯冷冷的说，他并没有立刻正面回答，但这样不好说话的态度却也没激怒对方，这温和而柔软的男人将视线转回他的脸上，像是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我只是想帮帮忙，他是抓住了那个流浪汉杀手的英雄——”年长的男人停顿了一小会儿，“我想……我想他应该得到他应得的——”他露出了一种略微羞涩而柔软的微笑，并不足够灿烂，却像是在朝露中渐渐盛放的百合，这令布鲁斯发现自己很难一下移开视线。

　　“你知道这是个流浪汉。”他低沉的说，最好能警告这个男人，收起那些可能带他坠入地狱的同情心，布鲁斯简直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善良的傻瓜，“他可能加入了哪个黑帮、又或是染上毒瘾，什么坏事都有可能。”

　　“不会的。”对方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这个善良的男人是多么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抓到了那个凶手，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正直善良有为的年轻人，只是缺少了一点儿重新出发的机会，我想帮帮他，好吗？”最后的语气在布鲁斯听来，简直是一个轻柔而甜美的恳求，那双蔚蓝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如此的美丽温柔。

　　布鲁斯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挫败。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他沙哑而独特的嗓音低沉的说，“那你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