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by 时式辰

   

    （1）

    枫原万叶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靛蓝发色少年挥动的铁锤一下一下来回晃动，不甚明显的，他在走神。还好这里唯一看得见他的只有那个少年本身，而他此时正专注于锻造没有发现他这失礼的举动。

    事实上即便是少年注意到了可能也并不会觉得万叶的行径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反而会很抱歉不得不让他一直看着他做一些会让他走神的无聊的事情。

    有点难以想象流浪者以前会是这样子的性格啊。

    枫原万叶心里感叹，留意到丹羽走了过来，他集中起注意力一并听从他指导倾奇者的煅刀之法。

    说实话，他从没想过有生之年除了妖刀的倾囊相授以外，竟还会有精进一心传的机会。他虽志不在此，却也不会放着天大的机缘叫它白白流逝。

    “你的小朋友今天也来了吗？”

    “嗯，万叶也在好好听着。对吧，万叶？”

    枫原万叶点了点头，轻声拜托倾奇者替他向丹羽问好以及表达感谢。

    “没事没事，我家的孩子能这么热爱学习我相当高兴啊。那我去隔壁桂木他们那里看看，你们有需要就来喊我。”丹羽拍了拍倾奇者的脑袋毫不见外，语毕却在句末又不放心地再添一笔：“万叶的事，除了我以外不要跟任何人说，记住了吗？”

    “嗯，好的。”

    倾奇者乖巧地点头，看得丹羽忍俊不禁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好玩吧。”

    真是个温柔又真诚的人。即使丹羽看不到枫原万叶，他却没有质疑过倾奇者告诉他的话语，每次和倾奇者搭话都会连带着问起他的状况，从没让万叶感觉到被忽视或被冒犯。

    能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丹羽，他的先祖，也算是一份意外之喜。

    “万叶，你累了吗？要不要先回去？”

    “没关系，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倾奇者并不意外，他周围生活的刀匠们一个个的也都是给他一块铁就能把一天全都花进去的类型，因此他也不知道对普通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而言，看人打一天的刀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他重新拿起铁锤，将铁胚再度烧红，一下一下敲出刀剑的雏形。

    而万叶则边看着他，边发散地想着属于倾奇者的未来，那位流浪者的事情。

    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是他没有料到的。

    枫原万叶本是随着死兆星一同来的须弥，既然来了，那么与仍在此地历练的旅行者见上一面总是好的。于是热情大方的旅行者叫上他就在须弥城的特色餐厅好好吃了一顿。

    “好久不见了万叶！”

    相比不善言辞的旅行者，派蒙倒是无愧她神之嘴的戏称，替她温柔寡言的同伴向万叶表达了好一通的思念之情。

    “你不知道我们在须弥遇到了多少事！”

    万叶和旅行者在餐后各捧着一杯茶，柔和地注视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惊心动魄的旅途。

    轮回了168次的花神诞祭，被囚禁的小吉祥草王，教令院的人造神明，愚人众前执行官弃暗投明…

    “说起来散兵他还和万叶你有关系呢…”

    “派蒙。”

    “呀！”漂浮着的白色小精灵欲盖弥彰地捂着嘴，“我，我甜甜花酿鸡吃多了，刚才那些都是醉话！”

    枫原万叶掩了掩嘴角，并不想白费了她这一番努力的表演。旅行者只能无奈地扶了扶额。

    “我知道，有很多事不方便透露给外人。我会当作没听到的。”

    “倒不是不能说，只是这件事，我觉得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旅行者放下扶着额头的手，正了正神色：“他现在化名流浪者，姑且算是我们的同伴，在须弥帮纳西妲处理各种事项为他之前对须弥造成的伤害弥补赎罪。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带你去找他，你和他之间的事应该听他亲自来告诉你。”

    枫原万叶没有异议，他也十分好奇一位前愚人众执行官能和他有什么样的渊源。

    而流浪者，说实话，和他想象中的愚人众执行官完全不同。

    “哈，你是很闲吗？”在纳西妲那里扑了个空的旅行者循着她给的坐标一路摸进了森林，终于在某个角落逮到了处理完一群镀金旅团为淘气的兰纳罗解围的流浪者。这一路曲折，旅行者还顺带和万叶一起处理了四个委托。

    流浪者的风刃在看清身后的来人后消散在了风里，旅行者看着差点惨遭毒手的刘海，默默地决定之后给流浪者多添点堵。

    枫原万叶稍落后他两步，在两人打完不怎么友好的招呼以后才出现，流浪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抹标志性的象征着丹羽后人的红。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吗。”他偏了偏目光，十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然而这都是些琐碎又不明显的细节，流浪者很快便收敛好所有不必要的情绪，环起手臂挂上一抹微笑，“所以呢？你是想向我复仇吗？当然可以，你当然有这个资格…”

    “等一下，等一下！”旅行者不得不出声打断流浪者逐渐高昂起的语调，替不明所以尴尬但保持礼貌的万叶辩解：“万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带他来找我做什么？”

    “呃，我想你自己来解释会比较好？”

    “…要你何用！”

    习惯了流浪者嘴臭的旅行者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愤愤不平，脑内的流浪者翻译器自动帮他补全了这是流浪者尴尬但笨拙的化解手段。

    他真的，我哭死。

    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死缓的麻木感，流浪者刚见到枫原万叶时满腔的情感冷却下来，如同沉眠的火山。

    然而他知道，火山总会爆发，他迟早会被炽热的岩浆淹没掩埋，焚烧殆尽。

   

    ＊

   

    很难说枫原万叶在听完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情，可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听故事的心情。

    感慨，遗憾，然后便是放下。

    “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你，但于我而言，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我选择活在当下。你会为以前犯下的罪孽赎罪，这就足够了。”

    “…你还真是个怪人。”

    “是这样吗？”

    流浪者咧了咧嘴角，没什么感情地微笑：“和你祖先一个样。这么善良容易遭人欺负哦，特别是像我这样没有底线的恶人。”

    “可我感觉，阁下并非毫无底线，更何况你已经改邪归正了吧？说不上是恶人。”

    “你这人，当真是没有一点脾气吗？”

    “怎么会，我毕竟只是个凡人，自然会有脾气。只是你说的那些都没有到惹我生气的地步。”

    “好吧随便你，大善人。话也聊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恐怕不行。”面对流浪者疑惑的眼神，枫原万叶笑了笑淡淡地解释道：“我和旅行者打扰到你的行程了吧。剩下的工作我想帮你一起处理。”

    “你就不懂什么是距离感吗？还是说，你对我真就那么有兴趣？”

    枫原万叶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很明显吗？”

    流浪者没好气地嗤笑：“就差写在脸上了。”

    “因为阁下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他话还未完，眉心便被人轻轻一弹，“好奇心别那么重，小鬼。不知道好奇会害死猫吗？”

    枫红的眼眸眨了眨，摸着额头轻声嘟囔。流浪者没有听清，皱着眉反问他“什么？”

    “阁下也没有多少距离感啊。”

    “……行。”

   

    ＊

   

    最终枫原万叶还是成功和流浪者一起行动了，最大的功臣则是给他们送来小草神新交代的任务的旅行者。

    “看来你们谈完了。”派蒙有些好奇他们两个是怎么和谐共处的，但既然旅行者之前特意叮嘱过，所以她即使好奇也没有多问，转而兴致勃勃地转告他们刚才纳西妲临时拜托的任务。

    “沙漠深处的秘境…是这个吗？”

    “小心点，据说进去的人都没能出来。”

    他们斩去了阻拦的杂草，秘境的门扉出现在了眼前。很难想象在沙漠中有这么一片丰饶的绿地。流浪者回忆起借由旅行者传递而来的小草神的讯息，这个秘境必须要两个人才能进入，恐怕是考验双方的秘境。

    “哈？那你怎么会找我去解决这个秘境？更何况是要我和他，一个今天第一次见面认识不到一小时的人。”

    甚至还有仇在先。

    而站在一旁的枫原万叶虽然想帮上流浪者的忙，但他很清楚流浪者说得对，并不想自己的存在反而添了麻烦，认同地点了点头。

    “要说理由，第一是因为除了你目前没有其他人有处理它的空闲，那些被困在秘境中的人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则是因为是你才有处理它的能力。即使你们二人并不熟悉，但互相都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我可以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你们吗？”  

    流浪者收了声不说话了，枫原万叶看了看他，最终向小吉祥草王的意识保证：

    “定不负所托。”

    这就是他会和流浪者一同来到这个秘境的原因。

    在进入秘境之前，流浪者注视着别处，语气并不友好却也不算尖锐：

    “菜鸟，进去之后跟紧我，有什么危险躲来我身后。”

    枫原万叶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几次三番的称呼定位给出一点抗议，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流浪者。”他认认真真地喊出他给自己取的名号，迎着那对靛蓝的眼眸温和却坚定：“我们是搭档。”

    所以不是谁躲在谁的身后，而是并肩作战才对。

    “呵。”人偶不带嘲讽地笑了笑，眼里终于映照出少年的模样来，“希望你担得起自己说的话，枫原…万叶。”

   

    ＊

   

    结果他们没遇上开门杀，也没遇上任何想象中的危险。枫原万叶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莫名在故土的海岛上醒来。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和传闻中的幽灵差不多，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

    不，还是有例外的。

    “流浪者？”

    “…你是在叫我吗？”

    穿着洁白狩衣的少年歪了歪头，满脸好奇地盯着万叶看了又看：“你不是人类，你是什么？”

    枫原万叶感到了棘手。

    眼前的少年分明与流浪者长相一模一样，可他似乎不记得一切，天真纯澈的眼神叫万叶千百句解释都梗在了喉间。

    “在下枫原万叶。”

    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担忧的心绪先冷静地了解情况：“你是？”

    “枫原。”少年点了点头，“我是倾奇者。”

    倾奇者，没有听说过的名号。

    “你和丹羽长得好像啊，是他的家人来找他的吗？不对，丹羽是人类，应该不是你的家人…”

    “丹羽…敢问阁下，这里是踏鞴砂吗？”

    看到倾奇者点头肯定，万叶有些意识到这个秘境是怎样的存在了。

    恐怕他是来到了流浪者的记忆之中。就如同当初海岛的秘境那般，他所身处的，应该是以流浪者的记忆为蓝本所构筑的幻境。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倾奇者他是流浪者幻境的一环，还是说流浪者本人忘却了一切当真以为自己仍处在过去的时空里。

    先观察一下情况吧。

    他做下了这样的决定。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来得快，未等他想好说辞，丹羽却先一步找了上来。

    “倾奇者，你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

    “不是自言自语，我是在和枫原聊天。”

    “枫原？”

    丹羽就不似倾奇者那般一无所知了。身为丹羽家的当主，丹羽久秀知道的可比倾奇者多多了，就比如，枫原这个姓氏是同为一心流的三大家姓之一。

    “我看不到啊，他在那里吗？”青年的眼神虚空地扫过倾奇者为他指出的方向，很显然身为幻境构造的记忆体，丹羽久秀是无法看到枫原万叶的。而知道了丹羽境况的倾奇者却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万叶，不知该怎么替他解释。

    “在下是未来枫原家的传人，因一些意外才来到了这里。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万叶略一思索，姑且选择了这样的说法掩盖了这里可能并非现实这一情况。

    倾奇者靛蓝的眼眸眨了眨，突然间恍然大悟：“你是丹羽的后人所以才和丹羽长得这么像吗？”

    “倾奇者。”圆润的头顶被人拍了拍，还不怎么通透人情世故的人偶被一脸无奈的丹羽小声提醒：“我看不到他自然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啊，不要自顾自先聊起来了。”

    “对不起。”知错善改的小人偶老老实实复述了一遍万叶的话，得到了青年一个复杂的眼神：“这些话里哪一个字透露出他是我未来的后人了啊？不是枫原家的吗？”

    被问到的人偶来来回回看了两人数次，最后非常肯定地说：“他和丹羽你长得一模一样。”

    到底哪里一样了…

    看不到枫原万叶的丹羽自然不能确认倾奇者话语的真实性，但看得到丹羽的枫原万叶却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流浪者或者该说这个时期的倾奇者，他是不是完全不认识人类啊？不要都有一抹红挑染就叫做长得一模一样好吗。

    “我的曾祖父旧姓丹羽，所以我确实也称得上是丹羽先生的后人。”

    好笑归好笑，万叶还是出声为倾奇者解释了一句，小人偶得到了肯定信心倍增，愈发确定他认人果然很有一套。

    丹羽半信半疑，可他看倾奇者这副高兴的样子也不忍心打破小孩的自豪感，笑了笑放过了这个话题，对着他眼中空无一物的空气友善地招呼：“来者是客，抱歉无法招待你。或者你有兴趣交流一番煅刀之术吗？未来应该又研发出不少新理论了吧。”

    青年很是期待的模样倒让万叶有些抱歉。

    “我的荣幸。可惜因为一些原因，一心传到了在下这一代已无多少记载，在下志不在此学艺不精，恐怕不能帮上什么忙。”

    丹羽听了倾奇者的转述摸了摸下巴，让人意外的是他没有问未来的情况，转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这位枫原小友，你今年多大？”

    “在下16。”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拍小孩的手闲不住地抓了抓，丹羽咂咂嘴又揉了一把倾奇者的脑袋，“万叶你要是对一心流的刀法技艺感兴趣可以和倾奇者一起来跟我学习哦，我很欢迎！”

    “可以吗？”

    “哈哈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是倾奇者得多麻烦你多陪着他点了，这孩子日常也没什么能玩得到一起的朋友，有你在可算是一件好事，拜托你了。”

    “应该说是他陪我的，我很感激他。”

    “那就好。”丹羽转而板着脸一脸严肃地叮嘱着倾奇者：“万叶的事除了我以外不要和任何人说，也不要在人前和他讲话，知道了吗？”

    人偶乖巧地点头，青年欣慰地笑了笑，勾着少年的肩膀就往锻造台走。

    “赶早不如赶巧，来来来，丹羽锻造小课堂限时开课了！”

    “哦！”

    看到倾奇者配合地抬手高呼，枫原万叶忍不住捂着脸小声笑了起来。

    糟糕，等他出去了不会被流浪者暗杀吧？

    可是倾奇者他真的很可爱啊。

    只可惜没有留影机。有点坏心眼的少年武士果断扔掉了那点危机意识，开始遗憾不能记录下这难得的场景。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事让他心下一沉。

    幻境的精妙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不论是纯真质朴的倾奇者，还是胆大心细的丹羽久秀，他们之间的对话和互动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秘境的极限。

    这真的只是个幻境吗？

    可能只有这虚无缥缈的身形还能提醒他，他不属于这里这个事实。

   

    （2）

    在踏鞴砂的日子很慢但又感觉过得很快，枫原万叶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随着倾奇者在这座村落里呆了一周了。

    “万叶，这里也有晶化骨髓！”

    倾奇者背着一个篮筐兴高采烈地和万叶絮叨。他随着丹羽的叫法不再喊他枫原而是直呼万叶的名字，而万叶对此并不在意。

    说来流浪者都没好好喊过他的名字呢，倒是倾奇者先这么喊上了。

    有时想到这点万叶还会感到些许有趣。

    “采了一筐应该够用了吧？”

    人偶背着篮筐有些犹豫地看着他，枫原万叶笑着说“足够了”于是人偶便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回程。

    这点晶化骨髓哪里够大家煅刀啊，只是丹羽怕他们一直煅刀感到无聊，找了个借口送两个小孩出来玩玩。枫原万叶看透不说破，和在人前不能与他交流憋了好多好多话的小人偶一起来山脚下放松心情。

    “你好啊倾奇者。”

    “你好，埃舍尔先生。”倾奇者停下嘴里的话，礼貌地向这位技术顾问问好。

    “你是在和朋友聊天吗？可我并没有见到别人？”

    “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朋友。”

    这是丹羽教他的话术。毕竟人偶也做不到完全不被人发现地和万叶偷偷交流，丹羽告诉他有人问起来就这么说，其他什么也别回答。

    “是这样吗，你们关系真好。”

    “谢谢。埃舍尔先生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只是正好遇见了你就来打声招呼。你还要去煅刀吧那我就不打扰了，回见，倾奇者。”

    “再见，埃舍尔先生。”

    从身后传来的炽热的注视，一直到倾奇者走出了他的视线范围才终于消失。人偶没有反应，可知道这个人便是幕后主使『博士』，一直观察着他的枫原万叶却难掩恶感地皱起了眉。

    “万叶你不开心吗？”

    倾奇者不为埃舍尔的视线困扰，反而只担忧万叶皱起的眉宇。枫原万叶摇了摇头，开合的嘴徒劳地诉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没什么，我只是不太喜欢他。”

    “那我们就离他远点。”

    “…好。”

    他近乎是悲伤地注视着倾奇者的双眼。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偶不懂他的眼神，无法触碰到的手指只是安慰地虚虚抚摸着少年的虚影。

    “我没事。好了回去吧，丹羽还在等我们。”

    “嗯。”

    在这一周里，枫原万叶从镇定到焦急，又从焦虑最后沉淀下来。

    他在彼此的相处中将踏鞴砂的大家视作同伴，于是不管这秘境究竟是不是只是流浪者过去的重现他都准备出手改变这份过去。若是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即便他理智地认为这可能只是徒劳，但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枫原万叶希望能改变他的悲剧。

    可他不管不顾托盘而出的话语却被当头一棒地痛击。

    倾奇者听不到任何关于未来的信息。

    当万叶警戒他小心埃舍尔他是愚人众的博士时，人偶只是茫然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迟疑地反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他的心凉了半截。可他没有放弃又将丹羽被害，御影炉心的阴谋之事一一讲述，然而没有用，无论是哪一件事倾奇者都无法听到他零星半点的声音。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这里只是个秘境。无论他们相处的多么愉快，未来将会多么惨烈，对于流浪者而言，这些都已经变成了过去。而他，只能成为这些过去的见证者，什么都改变不了。

    “没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仿佛一盆冰水淋在他发热的头脑上，枫原万叶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

    明知一切的悲剧却什么都无法做到，这样的秘境，太过残忍了一些。

    丹羽逐渐忙碌了起来，有时他和人偶打上一天的铁也不能见到他的身影。据周围的刀匠们所言，最近有瘟疫在村子里蔓延，丹羽大人和长正大人都在为此奔波。

    人偶懵懵懂懂，枫原万叶什么都不能说。

    今夜是一轮满月，枫原万叶坐在茅舍的屋顶上，看着因御影炉心而近乎凝实隐约遮盖了月亮的祟神污染静静地出神。

    “万叶。”身边冒出了一个小脑袋，倾奇者顺着墙一并爬了上了与他并肩坐在了屋顶上。

    “晚上好，睡不着吗？今晚月色不错，若是没有睡意不如和我一起赏一会儿月吧。”

    万叶浅浅地冲着他笑了笑小声地说道。他知人偶不需要睡眠。但人类是需要睡眠的，人偶大抵是为了不在夜间打扰他人，所以就养成了夜里休眠的习惯。

    “万叶，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倾奇者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的东西展现在他的面前，那双即使长期挥舞锤柄也没有留下伤痕的美丽手掌之中，一朵晶莹的莲花开在手心。

    “这是？”

    “因为万叶这段时间一直不是很开心。”即使少年武士摇头否认，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忧愁还是叫敏感的人偶细心留意到了。

    “或许是想家了？说起来万叶也在这里留了够久了。”听闻人偶特意避开万叶找他咨询的疑问，丹羽摊了摊手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就连万叶自己都对这个意外不甚了解，想回家也回不去，那确实是会情绪低落的。

    “要不送他个礼物？”

    “礼物？”

    “人类收到礼物是会开心的哦。剩下的问题就是该送什么了…倾奇者你有什么想法吗？”

    人偶学到了新的知识还不会融会贯通，只得求助地看着丹羽。青年摸着下巴不肯直接给他一个答案。毕竟送礼物更多的在于心意，送什么得由倾奇者自己决定才行。

    不过他还是给了他一些提示的：“比如，你收到什么会觉得开心？”

    “我想要一颗心。如果我有一颗心，那我就能如同人类一样懂得喜怒哀乐了吧。”人偶捧着晶花眼底闪烁着点点星光亮闪闪地望着万叶：“所以我就在想万叶你喜欢什么。”

    “万叶喜欢山水，喜欢诗歌，还喜欢自由。可花朵会凋谢，诗词方面我并不会写作，然后丹羽就帮我想了个办法！”

    “用晶化骨髓打造一朵不会凋谢的花。”

    “丹羽教的技法，我上手锻造，还有和万叶你一起找到的结晶。”

    “你高兴吗？”

    盈盈的晶花似是盛开在人偶的手心之中，万叶一时竟是失语，瞪大了枫红色的眼眸愣愣地看着那枚花朵，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的这份心情。

    “…你不喜欢吗？”

    或许是他迟迟没有反应，兴奋的人偶开始低落了起来，捧着礼物的双手指尖尴尬地微微屈起。

    “我很喜欢！”意识到自己的沉默造成了误会，枫原万叶急忙抓住他了手，虚影透过了洁白的双手也透过了美丽的晶花，可万叶和倾奇者都没有在意，“抱歉，我太高兴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你倾奇者，也谢谢丹羽。”

    “我很高兴。”

    “万叶你能打起精神就好，没问题的，你肯定能回家的，不要太担心了。”

    “你们是以为我在想家吗？”

    因为万叶无法触碰实物，最后这份礼物还是由倾奇者收回了衣兜里。万叶坐在人偶的身边，四周清风吹拂，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空思绪好好地欣赏自然美景了。

    “我是一名浪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所以我不是在为了回去而烦恼，只是一时有些想不开的事情钻了牛角尖。让你担心了。”

    “你的家人呢？”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父也在前几年与她团聚。我的家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倾奇者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即便万叶安慰他无事也闷闷不乐，绞尽脑汁想要弥补。

    “万叶你是丹羽的后人，和丹羽是家人。而丹羽说过我也是他的家人，所以我们也是家人！万叶你不是一个人。”

    “哈哈你说得对。”

    这个等量代换还真是没有毛病。

    “所以我们是家人吗？”倾奇者枕着膝盖，偏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询问他。

    万叶明知这不过是一个秘境，却还是在那样乞求的眼神下败下阵来，笑着应允了他：“是。”

    “太好了！”

    于是人偶便灿烂地笑了起来，看得万叶也不禁被他感染露出了笑容。

    “万叶认识未来的我吗？”

    “唔…认识的。”

    即使认识不过几小时那也是认识嘛。

    “说明我和万叶未来也能在一起！”

    少年快乐地眯起了眼，向着他伸出了纤细的小拇指：“这是我和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学来的，他们说拉了勾就结下了契约，永远不会改变。”

    虚影勾上了他的手指，两个少年在踏鞴砂的山坡上，一人懵懂无知，一人心知肚明，可两个人此时都郑重无比，认真地立下了誓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可能不够…”

    “唔，那就一千年。一千年，不许变！”

    “一千年…”

    “不行吗？”

    漂亮的红枫色眼眸眨了眨，似是秋日里的一汪池水：“五百年吧，五百年，不许变。”

   

    ＊

   

    一百年对于人偶来说算长吗？

    过去的倾奇者不知道，即使万叶说百年不够他也随意地将说辞改作千年。那时的他不明白时间的重量，不知道人类的渺小，而此刻的倾奇者只觉得漫长。

    太过漫长了，不过是数月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别说百年。

    “你怎么了！？”

    对于万叶而言，他不过是在和人偶拉完勾后感到了一阵眩晕，眼前的倾奇者突然就换了个地方，本是洁白的狩衣浑身破破烂烂，那双曾被他赞叹过的双手十指烧得漆黑断裂。人偶抱着膝盖蹲在一个破败的茅屋底下躲着外面的倾盆大雨。

    “倾奇者？你还好吗？”

    “…万叶？”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人偶抬了抬脑袋，无光的眼神像是某种运转的器械一般直勾勾向上，对上记忆里枫红的眼眸。

    “是我。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回去了…抱歉，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陪我一会儿，好吗？”

    “好。”

    仍是那个会纵容他的少年，会理解包容他的万叶。这样一人偶一幽灵的日子仿佛是回到了踏鞴砂的村落，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一切都已经变了。

    外面的暴雨仍在持续，破旧的房屋有不少地方漏了水。缩在角落里的人偶不在意不在乎，他呆呆地看着地面，即便万叶坐在了他的身边，那对长长的睫毛也只是轻轻颤了颤，再没有任何反应。

    万叶也望着门外的雨幕不语，安静地陪伴他。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真的太快了。

    他还没想好怎么向丹羽道谢，没来得及尝试能否引导倾奇者远离埃舍尔，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好好道别…

    他再三提醒过自己这只是一个秘境，可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打破他的这个认知。

    什么样的秘境会有如此庞大的力量将一切做得这么生动逼真？这些人不是机械地循着某种逻辑运转，不管遇到什么状况提出什么问题，他们都像是真实活在那里的人物，栩栩如生。万叶有好几次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无意间穿越回了流浪者古早的过去。

    若当真如此，他是不是能改变流浪者的那些遗憾？能让倾奇者少些痛苦？

    可答案看起来是否定的。

    在他绞尽脑汁去改变之前，秘境以最无情的手段将他剔除去了这段历史。无论是丹羽的死还是关闭御影炉心，他根本无法参与。

    他仍是流浪者过去的一位看客，仅此而已。

    直到雨过天晴，直到月落日升，万叶一直如人偶所愿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发呆，听着他痴呓。

    “丹羽抛下大家逃跑了。”

    “我去关闭了炉心，好痛啊万叶，我的手好痛，现在还在疼…”

    “他剜了别人的心…人类的心脏居然是这么丑陋不堪的东西吗？”

    “我好累啊万叶…”

    “我明明是人偶…为什么会感到累呢…”

    因为累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

    在枫原万叶看来，会喜怒哀乐的人偶和人类并无不同。他所寻求的人之心，他早就已经拥有了。可这件事旁人说千次说万次，没有心脏的人偶就是固执地不明白不理解，叫他也很是无奈。

    他将话语默默吞回了肚子里，不想再刺激此时脆弱无比的人偶，手臂虚揽过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难过的话哭一会儿也行，我会在你身边的。”

    “哭…不，不能哭。眼泪是软弱的证明，没有价值的东西不会被保留。”

    人偶轻轻地回抱着少年的虚影。

    “我是雷神的造物。这具躯体本是制作来存放神之心的器物，可因为我在梦中落下了眼泪，她觉得我太过软弱不堪大用，所以收回了神之心将我遗弃在了借景之馆。后来是桂木因为地震发现了借景之馆，将我带去了村子里。”

    “万叶，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

    少年浪客抚摸着人偶翘起的发尾，温和地低声安慰着：“没关系，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去寻找。你的时间很充裕，不用那么着急。”

    “你会陪我吗？”

    “我会陪着你的。”

    至少在这个秘境结束之前。

    人偶焦黑的手指不能不管，第二天趁着天晴，他哄着人偶去邻家要了些绷带，坐在一旁细心地指导人偶该怎么缠绕手指，将那些骇人的伤口掩藏在绷带底下。

    “万叶对这个很熟练呢，也是，你的手上也绑了绷带。”

    “嗯，我的手上有一些伤痕，用绷带掩藏起来不至于会吓到别人。”

    倾奇者展开绑好的十指与万叶双手虚叠，脸上终于又带上了些笑容：“我们是同款了。”

    可这样的相同，万叶宁愿倾奇者永远不要经历。

    向好心的村民道了谢，人偶稍作整理，再度踏上了旅途。接下来他会遇到什么万叶是真的一点也不清楚了，毕竟流浪者不会连这些都向他全盘倾诉。

    枫原万叶既希望命运能善待一些白纸般纯粹的人偶，又清楚地知晓能让他最终选择加入愚人众的经历定不会是些愉快的回忆。

    他们在田野间捡到了一个孤儿。

    或者该说是，这个孤儿捡到了他们？

    “大哥哥你没有住的地方吗？要不要来我家留宿？”

    这个孩子热情地招待了倾奇者。

    他说他的爸爸妈妈离开了之后再没回来，他一直一个人生活了好久好久，若是人偶没有别处可以去，那么他可以留在这里。

    “我们可以成为新的家人！”

    “就像万叶和我一样？”

    “嗯！就像万叶哥哥和倾奇者哥哥一样。”

    男孩没有对他口中看不到的万叶哥哥起疑，只是包容地一并将他也视为看不见的新家人。枫原万叶感念他的善良，同时在男孩难掩病态的咳嗽声中几乎预见了这个故事悲剧性的结尾。

    “万叶我们收养他吧？就像人类的家庭一样，一起生活吧？”

    他该如何去拒绝这个提议呢？如何去熄灭倾奇者眼中再度燃起的光亮？如何去放弃那个年少老成的善良男孩的性命？

    “…好，我们一起。”

    如果这一切都无法避免，那么，至少珍惜现在拥有的幸福吧。

    在收到倾奇者他们赠与他的晶花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开了。

    在这个秘境里和丹羽的相遇，和孩童的相识，与倾奇者一路的相伴，这些都不该只有痛苦残留。所有的经历明明都是奇迹赐予的不可能的际遇。

    万叶感谢这一切，并且虽说有些自我，他希望他的存在也能使倾奇者感到哪怕一丝的慰藉。能让人偶多开心一点。

    所以他陪着倾奇者一起融入新的人群。

    为了给孩子换药，人偶学会了去帮工，每日去往遥远的海岸边赚取微薄的工资。毕竟在现在的稻妻，处于边缘的人民过得都很清苦，只有外来的商人还能付得起工资这种东西。

    然而有了钱还不够，有时医生需要的药材连他自己都开不出。这种时候只能递给倾奇者一张单子让他自己上山去采。

    粮食也不够。钱财根本换不到食物，周边的堇瓜几乎被人采光，只能朝山林更深处去寻觅吃食。人偶虽武力不够，但身为神造物的他比起人类而言足够结实，不惧怕林里的野兽，这才能带回来一些食物。

    他们就这么相互扶持，清贫却满足地生活着。

    万叶通常会跟随倾奇者一并外出。毕竟即使他留在家中孩童也无法感知他的存在，不如帮着人偶多看看周围。

    虽然万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在人偶眼里他几乎称得上是完美的存在。不论是人情世故还是天文地理，倾奇者遇上不懂的难题，似乎万叶都能为他解答。

    他一路磕磕绊绊地学着万叶，终于将自己置身于人群之中。

    “万叶好像什么都会。”

    “怎么会，我只是对漂泊颇有些经验罢了。”

    “抱歉。”

    “无需道歉，我并不觉得流浪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人偶稍稍停顿，在少年武士疑惑看来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只是走了神。万叶现在和我们一起，不能算流浪吧？”

    听出他的小心思的少年略有犹豫，最后还是在人偶的目光中点头应允。

    “嗯，和家人们一起，确实不能说是流浪。”

    “『家』不在于宅邸而是在于家人，『国』不拘于国土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民。”

    这是他给倾奇者讲的道理。

    然而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安抚人偶背后的不安，无法铿锵有力地回答他他会留下，只能模棱两可地岔开话题，在心中悄悄地叹气。

   

    ＊

   

    到了春季，孩子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他们合计出海离开踏鞴砂去离岛寻觅医生看看。两人一灵打包起不多的家当，起身踏上旅途。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咳咳！”

    “别那么兴奋，小心风寒。”

    转述了万叶叮嘱的话语，男孩平缓了呼吸点了点头，扬起大大的笑容：“我会小心的，谢谢万叶哥哥。”

    然而小孩子还是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东张西望的样子看得万叶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这孩子比起少年体型的倾奇者而言更似个小大人。

    这段时间以来万叶也是感慨万千。比起倾奇者收养这孩子，有的时候更像是这孩子收留了倾奇者。物质上毫无疑问自然是倾奇者在出力，但在为人这方面，早熟的小孩早已甩开倾奇者一截。

    “有没有一种可能，心是在灰烬里诞生的呢？”

    “你觉得呢？万叶？”

    迷茫的倾奇者看着枫原万叶。万叶思索了一下，点头给予了认同：“不无这种可能。不过若是在人偶的灰烬里找到了心，是不是意味着人偶本身已经拥有了一颗心，只是他没有发现呢？”

    “好像是这样。”

    男孩同意道，两个人的目光汇聚在倾奇者身上，明里暗里被暗示的人偶本身反倒毫无明悟，不解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算了，慢慢来吧。”

    这个家里真正的大人们齐齐叹了一口气。

    等雨停后，他们出发去了借景之馆。因着闲聊中谈到了他们会途经人偶从前所在的庭院，男孩好奇地想去看看。

    “这里就是倾奇者哥哥你之前住的地方吗？好漂亮，但是也好荒凉啊。”

    “嗯，所以我们不住在这里，只是短暂地留宿两天。等去往离岛的船只来了我们就走。”

    “好咳，咳咳。”

    男孩背靠着借景之馆里巨大的枫树。万叶一向喜欢红枫，可惜他对这株繁茂的枫树没有欣赏的闲情。

    枫叶红时，总多离别。

    “爸爸妈妈在离开前也一直咳嗽，我是不是和他们得了一样的病？”

    “但你不能和他们一样离开我，我们说好了的对吧？你会一直陪着我们？”

    “嗯，我会努力治好病，一直陪着你和万叶哥哥的。”

    万叶略带感伤地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里他的话变少了不少。他向来喜欢说话，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人生哲理，经常是由他教会了倾奇者再由人偶转述给男孩来一起听。虽然有的时候倾奇者没懂，只是单纯地复述给孩童。

    男孩的病情加重了，他没有余力察觉万叶反常的沉默，而倾奇者可能察觉了，却出于直觉不去探究。

    万叶这几天没再陪着倾奇者外出而是留在男孩的身边，为他哼唱着听不见的歌谣，诉说看不见的美好童话。

    “咳咳，咳，咳咳，万，万叶哥哥…”

    他听倾奇者说了万叶会留在他身边，即使他从来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他却坚信他的存在并对此心怀感激。

    “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也喜欢，你的诗句，等，倾奇者哥哥回来，能…能再多给我说一些吗咳咳！”

    孩童昏沉的视野里看不清自己咳出的大片血迹，只觉得今日呼吸格外地沉重，身体格外地疲惫。

    他好像又吐血了？等下要麻烦倾奇者哥哥了…

    “咳，我今天，好像等不到他回来了，帮我，向他道个歉吧…我要…先睡一会儿了…”

    “…好。晚安，有个好梦。”

    他听着男孩微弱的呼吸声渐渐消失，与中庭里巨大的枫木同色的温柔眼眸第一次茫然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具逐渐失去体温的瘦小身躯发愣。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离别的时刻到来之时，多少的心理预设都毫无作用。  

    他还记得男孩快乐的笑颜，记得男孩活泼的语调。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离去了。

    和他的友人不同，稚嫩的雏雀还不知什么是遗憾便无知无觉地逝去。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他只是感到，非常的难过。

    即便他明白这里是属于流浪者的过去，但在看到幼鸟陨落的时候，他仍是感到非常的悲伤。

    他还那么的小，羽翼尚未丰满便已经不得不坠落。

    他曾在和倾奇者二人外出的时候不解地询问过他，不为男孩起一个名字吗？那时倾奇者别过了眼神：“我没有资格为他取名字。”

    “那么谁能给他取名？”

    枫原万叶没有直接反驳他，而是顺着他的逻辑接着反问道。

    “他的父母？”

    “可是他的父母已经故去了，无法为他起名。”

    “…万叶？”

    “你都不能给他起名，我怎么能为他起名呢？”

    “可是万叶你一直在教我们，而且我们是家人…”

    面对那双盈满笑意温和弯起的眼眸，人偶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小小声地低声细语着：“我真的可以吗？”

    “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

    “那，等到了离岛看了医生，我们一起给他起个名字吧？”

    那时人偶仍带着些许羞涩，脸上是对未来满怀着期待和憧憬的笑容。

    “该怎么向倾奇者说啊…”

    枫原万叶屈起了膝盖，将难得垂头丧气的脸色埋藏进臂弯里。

    我们无法一起去离岛了。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有多久，借景之馆内部暗无天光，分不清日升月落，也不知时间流逝。他只知道，风为他传来了欢快的脚步声，人偶的步伐透露着轻盈，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尖，离得越进，胸口越疼。

    “我回来了！”

    那是万叶教他的语句。家人在离家之前会说“我出发了”，在到家之时则会说“我回来了”，而在家中等待的人这时就会回答“欢迎回来”。

    人偶最初不理解这种约定俗成，但在试过一次之后就彻底喜欢上了。

    当他回来时有人对他说上一句“欢迎回来”，那是被期盼，被需要的讯号。

    然而今天，以往会温柔地回应他的声音并没有如约响起。万叶似是心事重重，漂亮的红枫眼眸似是被雨水打湿过，嘴唇张开了却又合上，喊了他的名字却半天没有下文。

    “…怎么了？”

    他有不好的预感。

    倒在血泊中的孩童悄无声息。和人偶不同，人类是无法脱离呼吸的，当一个人的胸膛不再起伏，那只可能有一种结论。

    怀抱着的堇瓜散落了一地。

    那一天好似格外的漫长。

    倾奇者一言不发地将那个孩子抱离开了别馆，在附近荒废的村落中寻了一处茅屋，一把火将屋子连同那具小小的身躯一并烧毁在这里。

    “万叶，”人偶望着眼前的大火，火光照亮了他的眼底，却照不进他此刻的内心，“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枫原万叶张了张嘴却仍是无法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孩童不知约定的重量，陪他走过一路的少年却知晓人偶已经无法再承受注定会违背的誓言。

    他已然察觉，下一个离别之时或许正是此刻。

    在人偶失去了最后的希望的时候，连他都将抛下他而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他无言的沉默中明了了答案，人偶弯下腰捂着脸疯狂大笑着。

    “走吧！都走吧！”

    直视他的靛蓝眼眸再不复从前的纯澈，如浪涛般怒涌的漩涡里只有受了伤的野兽发疯似的仇恨。

    “全都是骗子，你也好，丹羽也罢！是我太傻了，非人之物怎可与人为伍！”

    “倾奇者！”

    那人挽留他的手在触碰到人偶湿润的面颊之前无情地化作点点星光，伴随着火海的烟与尘，一并消散在了空中。

    “走吧…都走吧…”

    那空无一物的胸腔里为什么会有疼痛？

    他抓紧了胸前的布料，怀中那幼小的孩童照着万叶的模样缝制了一半的玩偶掉落了出来。

    那个孩子在等待他们回家时闲来无事缝制了玩偶。刚缝好倾奇者的那天孩童兴冲冲地拿给他看。男孩的手不够灵巧，倾奇者模样的玩偶眼角的针线歪曲重叠，倒像是那对蓝眼睛里落下了眼泪。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自己手艺不精，等他给万叶缝人偶的时候一定会更加努力。

    男孩向他细细询问了万叶的样貌，为了给万叶一个惊喜，甚至藏着掩着没给万叶见过他缝的新人偶，这两天和万叶独处时孩童还特意要倾奇者拿着不被他发现。

    结果到最后万叶也没能见到这个玩偶。

    它被倾奇者和他模样的玩偶一并扔进了火海之中。

    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一颗人之心。

    世人否定我，我便嗤笑世人。

    他是神造之人，超越一切人之人，他的胸膛里本就不该存放人类肮脏软弱的人之心。这里该存放的，只有神明至高无上纯粹强大的神之心。

    爱是可笑的，唯有恨才是永恒。

   

    （3）

    “倾奇者！”

    “嘘。”

    身着紫色单衣的少年人偶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他们无法碰触，可万叶却仿佛感到了嘴唇上温热的温度，猛地顿住了话音。

    “我们又见面了呢，万叶。”

    昏暗的室内只有油灯的烛光摇曳，暖橙色的光晕映照得那人眼尾勾起的红妆线暧昧得红。枫原万叶短暂地设想过再见面时他和倾奇者会是处于什么光景下，可没想到人偶竟如此…平静。

    他不自在地稍稍后退了些，带着的满腹解释都被这人这副姿态噎了回去：“倾奇者…”

    “我已不再叫这个名字了。”

    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人偶的目光并未久留在他身上，而是重新回到万叶到来之前他正改写的卷面上。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你，反正很快我就会有新的名字。”

    万叶余光扫过了他正涂写的案卷，本是分散注意的举动却无意间让他心神大震瞪圆了枫色的眼眸。这份卷轴正是几大家族联合锻造却屡屡失败的神兵图谱！

    “你认识？”

    似是一直伪装的淡定终于忍不住露出马脚，人偶嘴角本让他觉得温和的笑意瞬间带上了邪肆，万叶终于看清，那被火光染上温度的眼眸里没有柔和，有的是对他深沉的恶意。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枫原家收留的丹羽后人啊，怎么会不认识这份卷轴。呵呵，怎么样，这份神兵未来帮上你们大忙了吧？”

    万叶皱起了眉，不管出于是谋害无辜之人的不认同还是忍不住劝他不要做会令自己后悔的事都叫他出声阻止：“倾奇者…”

    “我说了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人偶伪装的镇定全盘打翻，他勃然大怒似的拍案而起，火光下照耀的那对蓝眸惊人地和那天大火前的眸子重合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懂我？你见证了我所有软弱无能的时期，看过我所有狼狈不堪的模样。枫原万叶，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陪在我每一个落魄的时候，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关心然后挥挥衣袖抛下我就离开？”

    “我真是恨透了你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少年武士不自觉地摆出防御的姿态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下意识的反应似乎彻底激怒了对方。

    “你怕我？你居然怕我？！”

    那只扣上他脖颈的手并不会真的触摸到他，万叶抑制住自己躲开的欲望，不愿再进一步刺激近乎癫狂的人偶。可他抿紧了嘴唇，对着发了疯的人偶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该说什么呢？未来的事对方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现在是愤怒与仇恨的化身，这满腔的痛苦燃烧着他自己，一并烧毁所有他在乎的和在乎他的一切。

    枫原万叶一直知道，放下是属于他的态度，别人没必要也未必能做到看开，各人有个人的选择。

    于是他只能沉默。

    所幸人偶并不在乎他此时的沉默，只是被他乖顺的姿态所取悦，激昂的情绪似乎镇定下了三分，喘匀了呼吸，又端起了他最初看似游刃有余的尖锐。

    “你既然来自未来，那应该也知道我马上要去往哪里了吧。”

    “没错，至冬，愚人众。他们的第一席执行官丑角邀请了我，承诺会给予我足够强大的力量去颠覆神明的统治，颠覆稻妻！”

    “对了，你问我称呼，我想到了。颠覆国家据为己有之人，我便名『国崩』，万叶你觉得怎么样？”人偶虚握着他的手指暧昧地摩挲着，他陡然低沉下来的语调仿佛是在挚爱的情人耳边亲昵私语：“万叶，”

    “不要让我抓到你，我会把你囚禁起来，永永远远留在我的身边，一步都别想离开！”

    拥抱他的手臂没有温度，落在耳根上的嘴唇没有实感，那对错开了的眼眸里是少年看不到的疯狂与执着。

    “枫原万叶。”

    “你可要小心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