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归】6

夜深了，虫鸣声此起彼伏。

林婉儿没睡，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倚在窗口，沐浴如洗的月华，仰望漫天繁星，她想孤独是自己此生的宿命。

下人都被屏退了，留在外院。自从林若甫告诉她范闲要嫁去北齐联姻后，她便日复一日的等待，在绝望中紧紧攥住一丝渺茫的希望不松手。

倏忽听见一阵破空声，伴随着空灵细碎的钗环响动，一道颀长的黑影落在林婉儿面前。

"婉儿。"黑色的斗篷底下传出林婉儿熟悉的声音。

林婉儿扶着发麻的双腿踉跄起身，颤抖着双手拉下范闲的兜帽。

范闲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眼波流转，撩人心弦，红唇皓齿，笑靥如花。他双手舒展，斗篷委地，如火般鲜艳夺目的嫁衣将人映衬得面若桃花，美不胜收。

"好看吗？"他俏皮地眨眨眼，踮起脚尖，旋身转了个圈，犹如一只翩跹的火红蝴蝶，如墨的青丝与鲜艳的衣摆飞扬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

林婉儿被他一身嫁衣的红灼痛了眼，在清幽的兰芳里淌下泪水，连连点头，"好看，好看。"

范闲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那你愿意娶我吗，林婉儿小姐？"范闲抬手轻柔擦拭林婉儿的泪水，微启红唇，他敛了灿烂的笑容，只余满目期许和温柔。

林婉儿哽咽着点头，她情绪激动得竟说不出话了，心中悲喜交加。

范闲的眼眸里仿佛碎了一整条银河，流光溢彩。他从广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在林婉儿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两枚银质的对戒，戒身上镶嵌的是心形的红玉髓。

"好不好看？"范闲拉着林婉儿坐在桌边，将烛台移近，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烛光映照在林婉儿的脸上，显得愈发柔和温婉，"嗯，好看。只是这样式从未见过。"她抬眸，漂亮的眼里有淡淡的好奇。

范闲勾起唇角，绯红上挑的眼尾渲染出得意，像是狡黠的狐狸，"这是心形，我……自创的！独一无二！"

他拉过林婉儿的右手，郑重其事将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深红的玉髓衬得林婉儿肤若凝脂。

"我也给你戴上。"林婉儿无师自通，效仿着范闲方才的做法，将另一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二人十指相扣，两颗红心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范闲晃了晃林婉儿的手，温声细语，"这对戒是我亲手做的，世间仅此一对。心形的红玉髓象征着我们将心交给彼此，即便身隔天涯，心却近在咫尺。"

林婉儿感受着范闲掌心的温度，眼睛注视着意义非凡的戒指，心中悸动得厉害。她扣紧了他的手，努力绽放最灿烂的笑容。

范闲的吐息炽热起来，眼中隐隐泛着水光，如玉的脸上嫣红一片，周身的兰香愈发馥郁。

"婉儿……"他的嗓音似乎融了蜜，又软又甜，莹润的唇瓣覆在林婉儿的唇上。

他闭着眼，温柔而虔诚。

林婉儿微微一愣，继而生涩地回应。二人唇舌交缠，吐息互换，缠绵悱恻。

待范闲酥软着依靠在枕上，衣衫凌乱，浓密的卷发铺散开来，林婉儿却是清醒了，她抚摸着他软嫩的脸颊，无奈又残忍，"范闲，我们不可以。"

范闲半睁着氤氲雾气的眼，红肿的唇格外丰润艳丽，神情无辜委屈，他顺势倒在林婉儿身上，鼻尖蹭着她的颈窝。

林婉儿自幼长于后宫，太清楚若范闲不是清白之身嫁去北齐，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又会牵扯进多少无辜的人。她不可以一时任性，害了范闲一生。

她掰着范闲的肩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慢条斯理梳理他的长发，"范闲，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灵魂得到休憩，范闲感到无比心安，他放松身体，发出的声音因倦怠而有几分含糊。

他原本是打算今晚将自己交给林婉儿，想着做不了一世夫妻，那么一夜也是好的。可林婉儿比他还要理智，还要清醒。

"父亲说，你下月便要走了？"林婉儿抚弄着他柔软透明的耳垂，想起前些天来的林若甫。

堂堂宰相，晚年经历了丧子之痛，如今却还失了范闲这位乘龙快婿，目睹林家后继无人，女儿心如死灰。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广信宫里的疯女人。

"嗯。"范闲怏怏不乐，从鼻腔里哼出个音节，他摸索到林婉儿空闲的另一只手，抓过来贴在脸上，任性且幼稚。

林婉儿丝毫不介意，端着宠溺放纵的态度，细细叮嘱，"听闻北地高冷，你要多穿衣，如今你是坤泽，更应注意身体。后宫尔虞我诈，你要当心防范。不过听说那北齐皇帝勤政爱民，不是荒淫之人……"

范闲沉默着聆听，不时吸吸鼻子，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濡湿了林婉儿的掌心。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依稀听见鸡鸣，天边浮现一抹白。

"我该走了。"范闲低沉的话语里满是缱绻，他垂着头，不敢去看林婉儿的眼睛。

"等等，范闲。"林婉儿叫住他，在桌边倒了两杯冷茶，递了一杯给他。"没有酒，只好以茶代酒了。"

范闲接过，笑意浅浅。他绕过她的胳膊，仰头喝下交杯茶。

或许是茶水太凉，让两人的心都有些瑟缩。

范闲穿好漆黑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他给了林婉儿最后一个拥抱，在她耳边承诺，随后义无反顾地跳出窗台，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

林婉儿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红玉髓戒指，目光柔和，"好，我等你。"

范闲归来，让滕梓荆和范若若松了一口气。滕子荆打来热水，范若若帮着范闲卸去妆发。

"哥，你和婉儿……"范若若犹豫着开口，她并没有在范闲身上闻见林婉儿的信香。

范闲小心翼翼叠好那套繁复艳丽的嫁衣，"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他用一块绸布将嫁衣包好，递给范若若，"若若，你帮我保管着。"

"好。"范若若郑重地捧在手上，心里叹息，一半欣慰于林婉儿的理智，一半伤感于有情人未成眷属。

李云睿离京，只有太子送她。

"行了，回去吧。"李云睿摆摆手，仍旧是雍容华贵的端庄，只是此次离京委实仓促又狼狈，这是她毁了范闲的代价。

李承乾其实不能理解为何李云睿要对范闲阴狠如斯，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路途遥远，免不了颠簸，姑姑保重。"李承乾情真意切，面上全然是关怀。

急促啊马蹄声逼近，一袭紫衣的范闲策马扬鞭而至，他骑在高头骏马上，眉目凌厉，气势如虹，浑然不像个坤泽。

这是李承乾首次见到分化为坤泽的范闲，衣着打扮却是循着坤泽的样式，可这锋芒毕露的气势，完完全全像是乾元的模样。

范闲翻身下马，动作灵巧敏捷，衣袍翻飞，乌发如墨，他走近李云睿的车架，却被李承乾拦住了。

"我知你意难平，可姑姑也已经收到惩罚了。"李承乾言辞恳切，隔着三步之遥，守着礼数。纵然他身边有护卫，也绝不可能对已然是坤泽的范闲出手。

"太子殿下误会了，我是来给长公主送行的。"范闲启唇轻笑，如画的眉眼透着隐隐的压迫，与从前的温和亲切很是不同。李承乾未见过这样的范闲。

"让他过来吧。"李云睿拨开车帘，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李承乾蹙眉，依言让在一旁。范闲经过身侧时，他闻见一阵浅淡清雅的兰香。

范闲在车窗前站定，与李云睿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眼底藏着针芒。

"谢谢你特地来送我。"李云睿端详范闲许久，见他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些失望，不咸不淡开了口敷衍。

范闲笑容更深了些，他张口，声音清朗，"臣当然要来送长公主殿下上路。"

将来，他会亲手送她上路。

李云睿被范闲凛冽的气势微微镇住一瞬，她摸了摸膝上趴着的猫，"范闲，这次，是你输了。"

"殿下，来日方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范闲眯了眯眼睛，语气里透着莫测的神秘，还有底气。"对了，臣还有一句话，替婉儿带给殿下。"

"她让你带什么话？"李云睿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知道范闲私下去见了林婉儿。

范闲澄澈明亮的眼眸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凉薄嘲讽，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恶意嘲弄的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你。"

生身母亲一手造就了自己与心爱之人生离别，李婉儿自然有怨，有恨。

对于她而言，活着的人，此生不复相见，这便是最大的决心和最严厉的惩罚。

"喵——"车厢里穿出一声猫尖锐的叫声，被主人失手掐痛的猫跳来，缩在角落舔舐痛处。

早在下手时便已有了觉悟，可李云睿那颗冷硬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痛起来，她敛了笑容，薄唇抿起。

"没了？"她望着范闲，面无表情。

"没了。"范闲满意地抚弄了一下衣袖，"对于心中厌恶之人，多一句话都浪费。"他不放过继续在李云睿心上插刀的机会。

女人白皙的脸此刻白得有些透明，艳红的嘴唇嗫嚅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承乾听不下去了，凑过来打圆场，"姑姑，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是，该走了。"李云睿淡淡说着，"范闲，待你到了北齐，希望你还能这么开心。"她放下车帘，吐出一口浊气。

"不劳长公主费心。"范闲冷笑一声，目送车驾缓缓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