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坐着，背倚一根红得发灰的柱子，那样颓然地靠上去时，屋檐上的蛛网就像轻纱一样落下来，盖在他头顶半新不旧的帽子上。面前是同样被蛛网盘踞的门扉，往上是金漆脱落的牌匾，往里是几个摆得端正、看不出一点抛弃意味的蒲团，那上边厚厚的一层灰把两个虔诚的膝盖印都遮掩了，但孙悟空知道它内里仍是凹陷下去的。石猴的筋骨硬，跪下去的时候发出山崩一样的钝响，但那个蒲团曾经用以柔克刚的姿态接住了他年轻的身体——整整十年。
 
孙悟空不清楚自己从哪来，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回到这里，一切古怪得像从一个梦里进入另一个梦。
 
师父说不再见他的，又何必上这里来？
 
孙悟空揉了揉眼眶，有些涩，便狠狠眨了几下，眼白里登时爬上几条血丝。他用一双干涸的眼睛打量这残破的道观，心下凄然，有些不忍看，别过头，准备起身离去。
 
山门中间的石板路全碎了，缝隙里蓬勃地长着杂草，掩映着一双步云履——孙悟空脚步跟着就是一顿，他顺着鞋帮上的金丝线向上看，不出所料，是那金黄的锁子甲。到这他已知来人是谁，提棒朝半空一挥，还未伤及六耳猕猴半分，眼前景象陡然一换，矗立的山门瞬间坍塌，燎原大火即刻从四面八方拥挤地扑来。
 
孙悟空下意识用手背一遮眼，再看时面前立着的人却成了银甲的二郎神。他背后是滔天的山火，水帘洞口淌下的并非清澈的山瀑，而是滚滚的黑烟。孙悟空瞳孔一缩，敏锐地在毕剥的燃烧声里捕捉到几声惨叫，他紧咬着后槽牙，伸手先去拽二郎神衣领，声线里压抑着愤怒：“杨——”
 
胸口忽地穿出一道红白相间的光，冷冰冰地擦着孙悟空骨头过，他低头，那原是一柄锋利的勾刀，恰如此刻杨戬的眼神。孙悟空感到陌生，疼痛倒是其次，面前的人仿佛屠夫，握着那屠刀往他身体里又推了推，刀柄上细长的锁链撞在银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掩盖了血液的流淌。
 
他不欲反抗，听见半空中战旗飘展的猎猎声，收兵的战鼓擂了擂，四野霎时又变得阒静无比。他堪称顺从地垂下眼睛，日光便也落幕，再一看，松枝里夹着半轮月，厢房后门敞开怀抱迎接他。
 
孙悟空捂着前胸，掌心里是粗糙的道袍，底下的骨骼皮肉尚且柔软，像新发的枝条。他跨过门槛，老神仙背对着满窗的月色侧卧而眠，卧榻之侧是一个蒲团。
 
他缓慢地弯下双膝，即将落下去的那刻，身后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来攫住孙悟空的右臂，狠狠一拽——六耳猕猴无言地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只一瞬，孙悟空便反手掐着来者的脖颈，而对方只一味地笑。
 
二人僵持片刻，孙悟空松开手，随意地将金箍棒向前一扫，要将这幻象打散。六耳猕猴的身影一晃，笑容扭曲之时身体却发出树木断裂的声音，他倒下时身躯拉长、枯萎，落地时长成一株连根断开的苍老古树，枝条上新鲜的、形若婴孩的果子也在须臾间干瘪发黄。
 
孙悟空露出几分无措的神色来，倒退两步，下意识回头喊道：“——师父！”
 
面对他的是三星洞紧闭的中门。
 
他沉默着，尝试推了推，并未上锁，门后是熟悉的石阶，拾级而上又是一扇二人高的栅门。他停在半道，远远看见一只石猴扒拉着门，一只手向前伸，全然一副野生的姿态，张口仍有初学人语的磕绊：“祖师，我是来学道的！”
 
白髯的仙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问：“你要学什么道？”
 
猴子挠挠后脑勺，笑得双眼弯弯，不挑不拣：“有点道气的就行！”
 
祖师右手一摊，道童躬身递来一柄戒尺，猴子挂在门上看见老神仙动了动手腕，隔空挨了三记打，每一下都如雷轰顶，震得他耳根发麻，同时伴随着三句稚嫩的话语。
 
“求神问卜，不如自己做主。”
 
“念佛诵经，不如本事在身。”
 
“师父，不要那水中捞月镜里看花的，我想学真本事。”
 
祖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问：“你的道心呢？”
 
孙悟空默然无语，道观中央端坐的老神仙却不似当年赶他走时那般严厉，“悟空——你知错了吗？”
 
他跪下来的时候姿态很轻盈，没有料想中的一声“扑通”，反倒是磕头的响声像撞钟，嗡嗡地晃荡了好半晌，钟声里夹着一句：“弟子知错了。”
 
半空里又是一声：“知错了，那便去吧——”
 
孙悟空跪在台阶上，两手平行地划出一小块空地，他的头就磕在上边，焊死了一样，声音被这个姿势挤压得变了调，听上去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师父要我上哪里去？”
 
师父的告别一向很决绝，孙悟空是知道的，所以这一句话等不到回答。他起身拍了拍土，扭头往山下走，步履匆匆，直至台阶的最低点，他回望而上，老道士站在台阶的最高处，无声地重复了一句：“走吧。”
 
他回过神，周遭山雾散尽，分明地露出一条小径来。
 
“醒了？”
 
真正让孙悟空回神的是这句话，他睁开眼，视野里头个物件是杨戬的下巴，其次是从肩头垂落下来的长发，搔得他鼻尖痒，狠狠打了个喷嚏之后他就动手把那碍人的头发丝挪开。一定睛，腕骨上的佛珠顺着前臂滑下来，卡在中间。
 
孙悟空抖了抖手腕，颇新奇地说：“喔，成佛了。”
 
杨戬还在案头奋笔疾书，似乎压根没看自己膝头的猴子，专注得很，话里调侃的意味却不少：“百来年了，才醒过来？”
 
孙悟空素来很会搭腔，手臂依然往上抬，顺着话头就往下说：“嚯，那我梦里这美人是真是假？”
 
手指尖堪堪触到杨戬喉结就落了空，他正欲表达不满，只见某位坐得端正的神仙侧了侧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孙悟空手心蹭了一下，随即又恢复端庄的姿势，说：“够不够真？”
 
孙悟空被这猫儿似的行为震得说不出话，愣了大半天，抓着杨戬腰上的衣服闷声笑了起来。
 
公务繁忙的真君理了理案头的文书，把腰间的佛爷一把拽起来，煞有其事地给人整理头发，提议道：“走，出去转转。”
 
孙悟空一头雾水地被扯下榻，前脚绊后脚，几个踉跄才跟上杨戬的步伐，抓着空档问：“上哪去啊？”
 
杨戬只说：“哪都行。”
 
孙悟空不死心地追问：“我真不是做梦？”
 
阳光顺着屋檐照进来，勾勒出杨戬的侧颊，孙悟空只看见个模糊的笑影便被刺得眯起了眼，听见他说：“外边天气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