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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透镜中的箱庭 海东大树,门矢士
标签 假面骑士 假面骑士decade 海士 假面骑士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小林哥纯爱海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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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4-24 08:06
- 导读
- cp:箱庭海士
原作:《透镜中的箱庭》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但是也不要激动,这个是纯爱流救赎箱庭
临终关怀科医生海东×缉毒警小明
ooc与否请自行判断,我怕我每次写可能ooc好多人都先入为主了
大概是说小明在最后放下了Decade的力量去体验自己的人生了,然后成为一名缉毒警,而后发生的故事
是成年人的爱情,致敬用自己的生命在替大多数人负重前行的人,不要过分联想和解读!
该不该说那到底算不算一个梦,但那时周围时空的停滞感却如此的真实,以至在那之后的门矢士彻底失去了Decade的力量时,在第二天一早,明晃晃的阳光透过他厚重又灰尘满布的窗帘,他无意识地叫出一个名字,无人应答。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五年,从夏海再也没回来的那个午后。他终于知道自己究竟该面对些什么,思考些什么,对于他必须要一个人独自面对的青春,以及往后的悠长人生。
那个照相馆如何也找不到了,他曾试过走进那个街角灰暗的小巷,可总像是记忆被篡改,像已经放弃信任大脑中储存的所有画面,就算他仅仅是依靠心路中的轨迹,也不见得那个失踪了的相馆就能在他眼前再度现身。
那里只有一堆钻破地缝而疯狂生长的杂草,并且变得干枯暗黄,几粒烟头堆在地面,一边墙根下是流浪汉搭设的临时居所。
这时他回想起自己的卧室,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正午阳光投射下来时空气中有着车轮被高强度摩擦后的焦臭气味,路面上有漆黑的条形印迹,一路上的飞驰同时也让车里的人随车身一同颠簸,偶尔几次经过小小的路面沟壑,腾跃起的车子更像是从高处坠下的黑色瓦片,几近松散的车轮正逐渐脱力,如果他们还能逃出生天的话,开车的男人嘴里咬着烟头,烟灰落了满身,额头右侧有个疤口,此时充血得泛红。
他的脚下踩紧了油门,在这丝毫不需要顾忌的乡村道路上,他们车身背后晃出一辆紧跟着的白色汽车,出于警示与告诫作用的警灯在它白色的车顶上不断闪烁,就连鸣笛声都是那么急促紧张,像他们早已并行似的剐蹭着男人的心智。
他的肌肉不断痉挛,根本没有留给自己丝毫放松的机会,就算他叼烟的动作在这时看来清闲又轻佻,现在周围的所有人都保持安静,似乎他们在这个时候完成了默契的某种交接仪式。如果他们能逃出生天的话···
他一直在问自己,却没有得到来自过往经验或是凭空想象的任一回答。
“门矢,你拿这个。”
白色的警车里,身旁的警官将他从来没有打出过一发子弹的枪递给了身边刚入职没多久的年轻人。
“干这一行,每一次任务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你能懂吧?”
“啰嗦!”
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对于身边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这样的“好心”劝告在这时更显得多余。警官学院手册里字字句句写的,每听一遍他都会浑身发憷,直到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但依然十分厌恶将第一次或者其中一次与最后一次的概念重合一起。
他接过对方手里的枪,娴熟的卸下弹匣检查,确认无误之后,将枪体恢复原状并摁下保险。
“喂,你可以吗?这都能击中?”
看门矢士已经摇下车窗,并且举枪对准前面一同飞驰的车子,他刚想轻踩刹车的脚又立刻收回,生怕他在下一刻翻落出窗。
“这还是一把没有打过罪犯的枪,应该能给你带来好运吧。”
“你还真是啰嗦呢前辈。”
士像是恼怒的样子,语气中都透着不耐烦,可前辈见他这种表情却很放心。
“那么就去做吧,一定要打中啊,门矢。”
这个圆脸又肉嘟嘟的前辈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过十年卧底经验的缉毒警,士只知道他每天半夜都有严重的耳鸣。原是在两年前,他在郊区买的廉价平房的车库里被人塞了炸弹,那时他正在门口照料平时从沿路回家的公园里采摘下的花草。
那个巨大的声响令他的车子千疮百孔,整个车库只剩一片焦黑,并且他的听觉也在那时受了重创,包括他的妻儿也是如此,但所幸没人受伤。
他总是微笑着,每次士转眼看他时都是那样,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无法理解如此在苦难与危险边缘全力反抗的做法。那时的他甚至不愿做现实中母胎里还未有任何意识的细胞,而是躲入镜头,进入另一个世界才能让他安心。
那时候的思考甚至不来自于大脑,全出自肺腑,可他不曾有过能托言而出的对象,因此幻想中的意象总是一片灰暗或者鲜红满目,也总会令他缩紧身体,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开始微微颤抖。
可后来遇到了夏海,还有海东,之后一些形同梦幻泡影的种种。以及关于Decade的力量。
但再也不会有Decade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界,它是和相馆一起消失的。似乎有一种被叫作海市蜃楼的说法,可他并不觉得那是虚假的东西。
如果真的是真实的话,失去了Decade力量的他,真的可以进行接下来的事吗?
他先前所做的思考只是在短暂的两秒钟后就结束,握枪的手甚至都不曾颤抖,几乎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外,在这样广阔的公路上,他与车子一同高速飞驰。
凛冽的风打在他的领口和耳侧,现在是秋天,空气中已快凝不出什么水汽,砂砾质感扑面而来,他觉得面前其实是一片沙漠,两侧模糊下来的风景更应该是那种被称为海市蜃楼的东西。
他在这时竟整个人都放空,抛却了思考,双眼紧紧盯着前面后车玻璃前副驾座上的脑袋。这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表情,换作夏海看了可能会感动得流泪吧。
一手勾住车顶扶手,他在开枪时遵循的却是一种宿命般的感觉,他认为他已化作了子弹,或是子弹里被赋予他的灵魂。弹道经过扰乱了空气的波动,他竟在此时看得一清二楚。
三发子弹中第一发打碎了后车玻璃,那时前方的车已经有些晃动偏移,这时第二发子弹乘胜追击,从斜侧方洞穿了副驾玻璃后直直打碎了前方玻璃,最后的第三发,几乎是顺延着第二发打出的通道,直直击中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他在这时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驾车的前辈却是还未来得及对他夸奖几句,便一把将他拉回车里。
“抓稳了!”
前方因之前的三枚子弹而引发的车内暴乱,使得里头的人早就自乱阵脚,车身在惯性之下来回打转,早是握不稳的方向盘在这种时候已经找不到方向。
两车均在高速行驶,虽然路面宽敞,可如果就此超越的话并不利于对罪犯的抓捕。
眼见着两车快要撞上,前辈立刻松了油门踩向刹车,甚至动用手刹。虽然安全带紧紧锢住他,可他仍是控制不住地往前贴上方向盘,一时间喇叭鸣笛的声音快要刺破两人的耳膜,士只得抓紧头顶的扶手,另一只手撑在前方,肋骨被硌得生疼,被挤压的感觉令他觉得反胃,脑中也在这个瞬间翻江倒海。
“砰!”的一声,两车相撞,但好在速度已被控制下来,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前辈的那边已弹出安全气囊,但却听到有骨节错位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士顿了顿,确认并非是自己胸腔肋骨断裂的声响,转头去看身边那人。
“你没事吧前辈?”
“我没事,你快去追···!”
他额头冒出的冷汗让士不由得也跟着打了冷颤,他甚至想出手主动查探前辈的伤势,却又被那从温柔变得犀利地眼神所震慑,他动弹不得,一瞬间从刚刚的沙漠幻想被拉扯回现实,忘却了前方意图逃跑的毒犯,也忘了手中正紧握的枪。
“你快去啊!愣着做什么呢混蛋!”
增援的警力还没到,这次的追击任务都是分头行动。士的经验并不充足,就算之前学习的也不过是一些皮毛而已。
前方的车里迟迟没有人下来,一时间不好的预感正在前辈心中攒聚,而士这时下了车,手中握着枪,是警备的姿势。
他也察觉了这种异样,可他现在却无其他有效的想法,只是一步一顿地走过去。
而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是在他耳边掩过了打火机开关“咔哒”声的狂风,前方的车中燃起的大火像在重大节日时天上散开的巨大烟火,只是这次空气像被铺满了烈焰,占满天幕的是一片火红。
“小心啊门矢!”
是毒犯销毁赃物的惯用伎俩,这时士才惊觉自己竟然如此迟钝。
眼见那着了火的车门被猛地打开,紧接着,那人身上全是火焰,发疯似的往前跑去,他的同伴已在刚才就被他推出了车厢。
“该死!”
士咬了牙,奋力地追上去,肢体在此时爆发的力量仿佛是他正用钢板压榨心脏运作的方式促成的。胸口的钝痛感渐渐清晰,可他知道他必须要追上前面的人。
大幅度的奔跑动作并不适合他在这时开枪,就算他在停下去瞄准这人,手臂肌肉的膨胀与收缩以及强烈的呼吸也不会为他提供丝毫的优势。
在这样的权衡之下他只能继续去追,而那个人似乎也在此时被磨光了耐性,又或者是身上迎风而汹涌的火已经烧上他的皮肤,令他在此时痛苦不堪。
他竟然往前摔倒,并且不断翻滚着身体试图让这种灼伤感的来源得到解决。
士见了立刻脱下外套,并用之在他身上不断扑打灭火。为了防止毒犯逃脱,他将膝盖压上他的后脑,同时用外套将他整个包起,好不容易拽出了他的双手,就在要拷上手铐时,他忽的感觉小腿上传来刺痛的感觉,并且越来越深重,疼得他眼前灰白的视野不断交替出现,但这道疼痛依然不断延续。
“···你这混蛋!”
他强撑着拷上,低头去看那个痛苦的根源,只见这位亡命之徒竟乘机往他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尽管隔了裤子,但已有血迹从中渗出,士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流经脚踝时的瘙痒感觉,温热的触感让他在这时竟忘了疼痛,可也不过是一会儿,触及神经的阵痛便源源不断直冲天灵。
但他并未朝这人开枪,而是握枪的手一拳打向他的耳根,令他脸部神经麻痹,终于也跟着松了口。
呼吸都在加快,并不是在刚刚剧烈运动后身体机能的自我恢复,应该算作是一种兴奋和刺激的感觉,他甚至开始构思接下来要如何与前辈诉说这件事,可当增员的同事到来之后,他却被跟着送进了医院,被要求接受全身检查。
缉毒警并不属于一般警种,同时也是最危险、生命风险程度最高的职业。
常常会听到一些同事玩笑地谈论着如何购买保险才能让家人获得最大利益这种事,他经常会侧耳去听,然后回想起远在国外的父母。当初他违背了他们的意愿,自愿去考了警官学校,可若是要为了他们填购保险,他还是会不假思索的去做。
如果他的死的价值能远超于一则新闻报导,那起码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前辈在那之后来看他,从他的隔壁病房进来,手里撑着拐杖,他的整个小腿都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看上去笨重不已,也因为他身材的缘故,士几次觉得那根拐杖根本就是无用之物,因为他随时可以颠动着肥大的肚子跳过来。
“看吧,我说过了,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还能在你面前呢,前辈,说明已经没有那种可能了。”
前辈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拖过一旁被推到床板底下的凳子,艰难地坐下。
士看他笨拙的样子,一时也想不到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有想过后面的事吗?如果都不能通知家人,你会怎么做?”
“你一定要说得这么可怕吗?”
他勾头过来的样子,声音都压下,竟让士觉得不寒而栗,像是自己真的命不久矣。
“你该知道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身上什么病都会有。”
“我知道。”
这是每一位缉毒警的必修课,在某种意义上,毒犯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毒物,虽然没有毒蛇那么恐怖,但像门矢士的这种情况,多半是要秘密隔离,就连家属都不能得到通知,并且检查结果并不能立刻得到,而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化验。
在这段时间,无疑是最折磨神经的时刻,而他也必须接受这一段时间的检查。
他早不在父母身边,这样也谈不上与外界隔绝,所以他自认为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只是很爽快的就接受了医院提供的所有援助。
“你好像很冷静嘛,小子。”
“为了不让你老把生死挂在嘴边,我可要好好活给你看了。”
他无所谓地耸了肩,甚至拿过旁边的新闻杂志,随意的翻了几页。
前辈深深望着他,不多久又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只是随意拍了拍他的床板。
“你是我最棒的搭档了,臭小子!”
因为这种待验证病毒传染的特殊性,士也被允许回家一天,可以稍微收拾东西,毕竟总在医院里,本地也不过只有他自己一人独居,同事们也都有任务,不便帮忙,他也只得给医院要了一天的出院申请。
他穿上已经被洗好送回的衣服,本来他受的只是皮外伤,需要做的只是检查病毒而已,因此马上就准备好前往主治医师办公室,完全没有在意病房门口上的标签文字。
他走到门口,敲了门,手里拿着护士早上带来的单子,他随意地低头看着,完全没有在意办公室里的人。
“请进。”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这时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因为他也正埋头看着桌上的东西。
闻声,士迈步进去,一边呈递着手中的单子,然后缓缓抬头。
“你好,这是我的出院申请······”
眼前这个人也正转眼看他,只是对上眼的一瞬间,两人都停下了当下的动作,那人的笔甚至都掉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海···海东···?”
被叫作海东的男人似乎很惊讶,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之后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剩下的只是对士的上下打量。
这种目光不算友好,士也分不清这人究竟对自己的到来是不是依然像之前那样怪异。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清楚眼前的人是不是海东,因为他确实记得海东曾在他眼前的悲惨样子,以及他在那时的心绪泛起的波动。
他觉得他还不够了解他,并且他应该去了解这个男人,但为时已晚。
“先生,你是···?”
男人抬头问他,也摘下眼前的眼镜,没了之前的凛冽目光,现在的他倒是比之前要更温柔一些。
“你···你不认识我?”
男人不知他意图所指,只是疑惑地回答他。
“啊,你可能并不是我的病人呢,你这么年轻,不可能现在就进临终关怀科了吧?”
“啊···?”
士的脑袋都快拐不过弯,他这时才看向男人桌前的立牌。
临终关怀科,海东大树。
字是一个没错,可现在士也并不想弄清为何自己会从其他科转到这里,只是对眼前的这个“海东大树”产生了疑惑与兴趣,以及,几分不得多见的安心。
奇怪,为什么看到这个家伙居然会安心···
男人见他僵在原地,眼睛也左右转着,这才站起身来。
白色的褂袍在他身上恰到好处,五年过去,士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准确忆起当初海东在记忆中的形象和身躯。
他只是低头注视着,当他靠近自己时又不自然地往后退去。
身前的气场与海东曾经的十分相似,但却隐退了些多余的神秘感,那漆黑的刘海依然垂在他的眼角,因为穿得满身白色,这种模样竟透着一股静谧的美好。
他的心甚至都跳动得更加剧烈,手都快不自然地颤抖起来,还好这个男人抢先一步拿过他手里的单子,之后便是一脸了然的样子。
“门矢先生···嗯,”他抬起头,对士露出了微笑,“因为那边的病房没有空出的了,所以暂时将你转到这边来。”
“这样···谢谢你。”
见他对自己的名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其他想法,士也基本断定这并非是之前的海东。
可若这么想的话,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呢,他现在又身处哪一个世界。
身上的伤口明明这么鲜活,当初的疼痛也直直传达给了神经中枢,偏偏出现在身前的这个人,明明也是千真万确的,却又让人感觉不出任何真实的感觉。
难道Decade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吗。
他又想得出神,男人一直看着他,像是不愿惊扰,只是这道身影的存在感实在是过于明显,士尴尬于开口,只是希望他能将单子还给自己。
可这人似乎没有任何的自觉,反而对他产生了兴趣。
“那么,可以给我说说门矢先生的事吗?”
士开合着口,说不出话,明显还未从刚才的思考中回神,当初的记忆更像会令他时时思考起自身琐事的一个端口,从警察手册里的英勇说辞中解脱出来,由幻想渗透入现实,以一个平常人的考量来估断一件事物。
疼痛的触觉是共通的,可勇敢之心却并非人人都有,或者都能坚硬如铜墙铁壁。
看着这个男人,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有如软茧造就的温床,周遭都是暗色或是鲜红的墙壁,可明明是两种相背的极端颜色信号,却被他这样搅和一起,可在被这样的“激情”所苦恼之后,就算不再躲避于镜头之后,他也能看到远处的蓝色汪洋,有个男人正处在海心,衣袍浸湿,却不断往前走去,他曾在梦里拼命叫喊,直到看到海平面升起的鲜红朝阳,他立刻懂了,墙上的艳红不是心中的鬼魅,而是他曾不愿伸手触碰的温暖,来自他自己,也来自于他所处的世界。
男人指着太阳,回首的面容他不能看清,只是觉得耳畔似有笑语,和着海浪一声一声又像上了岸的细浪拍打在脚边那么温和。
“对不起,是我逾矩了,这已经涉及了你的隐私。”
这位名叫海东的医生已经退回办公桌,轻抿着嘴角,从一个染了红色印油的透明盒子里拿出印章,在白色单子的对应位置盖上本科室的专属印章,末了又不由得觉得好笑,交还给了士。
士正望着“临终关怀科”的印迹发呆,一时突然领会男人那道浅笑,也自顾自笑了起来。
他们抬眼对上,不算陌生的目光仿佛上个世纪的热忱老友,常能勾肩搭背于街头小巷,又能在天桥下的大河沿岸说些醉酒后的疯言疯语。
可士并不认为这是当初的海东能做出的事,起码在看到他最后的眼神之前。
“谢谢。”
礼貌地伸手接过,他已并不打算继续考虑当初究竟是谁死谁生的问题,这是他认同并且能亲手触碰的现实。
他已经选择相信自己,而不是意图用一些掺杂死亡的腐朽之气令他整日惶恐的逼仄氛围。
这个海东果然不一样,成熟的脸庞,不再耷拉着的眼睑令他的双眼更明亮不少,就连举止动作都那么谦逊有礼。士小心地观察着,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摸上一边桌案上的半框眼镜。
海东重又戴上,这种样子令他在先前看来略显轻浮的面孔套上一层严肃的成色,士不自然红了脸,就连门口刚进门的护士也接着顿住。
“海东先生···”
海东抬头回应后,这便转向了士。
“那么门矢先生,我先告辞了。”
“好···”
他本想在这时说什么,却被这句话堵个正着,手也钻进口袋中握紧被体温晕染的手机,之后又放了手,先这人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护士看着他的背影一愣,忽然翻阅了手里捧着的资料,这才对着走过来的海东说道:
“是政见先生的搭档呢,好年轻。”
海东对她一笑,接过她手里的资料,翻看着上面的日常记录。
“是隔壁科室‘借住’来的,确实很有活力呢。”
护士一脸了然,可后来又是满目的悲伤,“那他一定不知道政见先生已经···”
“不要那么想,”海东顿了顿,“生死不是人能控制的,更何况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不该被这种事情否定。”
在办公室一侧的树梢常常被经过医院高层时下吹的风打得“沙沙”作响,就连在这其中静坐办公的医生身上也带上一道清冽气味,叶尖未及坠落的水滴似乎都跟着飘散过来,稀释着这本就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封闭空间。还有的就是,这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温柔。
护士们常常被他这样的魅力和魄力吸引着,在这个至悲至伤的地方游走时好像都多出几分心灵慰藉。
余下的都是对这人的夸赞:海东医生人很好,从不会生气,是个心灵的强者,就算面对患者家属的过分行为都能轻松制止,并且精通专业,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在他这里得到很好的建议。
可却从没人注意过他在值班后第二天指尖被烟头久来硌出的印记,虽然他也戒烟许久,可在某些时候却会独自在办公室里点上一根烟,烟草的气息和零散的缥缈形状会令他释怀与安心,兴许是够久没有接触过这类呛进肺腑的孤独味道,他在失神中反反复复清醒,努力将自己的所有思绪在这个时候从接触过的所有患者中刨除。
而到了清晨,他又打开玻璃窗,任那清风拂过树梢后再灌入这被他久闭一夜的空间,他似乎又恢复如初,整理了白色的外袍后前往卫生间随意捧了冷水洗脸,又进入一整天繁忙的工作状态中。
士从医院返回家中后只用了搁置在墙角的空箱装好收起的平常衣物,他不常回家,冰箱里更不会有任何食材,就连插座与开关都被断开。
不过说来也奇妙,明明是冷库,若通上电,打开冰箱门后投射出的是暖色光亮,这其中带着不小的欺骗与自欺欺人。
可他不是这么在乎生活细节的人,在这个冰箱快要勾起他一些似真似假的回忆时,他又上了楼,来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口。
他甚至没有停顿,并且直觉自己很清醒,所以他打开了那个房间。
若要说是否有期待,答案定然是肯定的,可却没有多出像曾经那样的困惑,因为这不过是一间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杂物室而已。
而海东,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住上这么久最后又茫然死去呢。
至于二楼的另一间房,士始终没有勇气打开,并且他再未去过那个图书馆,尽管警局里资料齐全,他也不曾翻找过那次目睹过的新闻事件。
就当那是青春年少时的梦吧,而他现在已经无比清醒。
当他再次回到医院,仍然躺在临终关怀科病床上的前辈已没有前些日子那样的爽朗朝气,简直如同换了个人,士从未见过他如此苍老的模样,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什么病痛夺走了所有的精气。
海东站在他身边,皱着眉为他翻阅日常记录的数据,他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像为他脸上打上了阴影,略显憔悴的人现在看来却被严肃认真占了大头,周围年轻的护士都看呆了去,但经验丰富并与海东搭档多年的护士长立刻将他们拍醒。
这时无人敢多言,病床上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身上已插上各种线缆,一旁的仪器设备发出不算尖锐的“嘀嘀”声响,这是本科室内日常出现的氛围,有时候所谓的关怀其实不过是对病患家属做的心理辅导罢了。
可因为职业的特殊,此时男人身边并无亲属,只有他住在隔壁的搭档好友,此时正打算整理他刚刚从家带回的行李。
“门矢先生,请来一下!”
“怎么了?”
“政见先生他···”
士刚刚摸上行李箱扣子的手立刻放下,大脑甚至还没有做出思考,只是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便立刻跨步冲了出去,直奔向隔壁病房。
当见到平时健谈的前辈变成这般模样,他在诧异之时也多出了别的念想,甚至反复去看病床上人的面孔,但总是被那该死的熟悉感打消了所有侥幸的念头。
曾经一路以来引导他的人真的在他面前倒下了,这样的无力感令他指尖开始发麻,逐渐蔓延至脸颊,甚至身体都动弹不得。
耳畔安静得可怕,这样的另类孤独令他无法设防,这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无助,他忽然又想得很多,可都不是自己,而是前辈仍在等他归家的妻儿,他们曾在一场人祸中幸免于难。
察觉他的到来,海东只是侧身转向他,手里拿着的纸张也递给他,此时他并未戴上眼镜,眼中在平静与温柔中多出几分悲伤,正闪着亮光,他的语气如常,尽管声音在经过一天夜班后已变得嘶哑。
“这是政见先生交予你的嘱托,门矢先生。”
士接过后展开,上面是潦草的两行字,下笔的位置力道很重,收笔时却轻滑凌乱,已可想见书写者当时的艰难,以及被病痛缠身的苦楚。
他一时无言,不忍再看,在理清其中意义后就将纸张装回口袋。抬眼对上海东关切的眼神,又不由得一怔,觉得这个眼神在自己疑惑间又逐渐变得冰凉许多。
纸上所言是一个请求,前辈打算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看到来自自己家乡的风景,那个地方偏僻难找,并且不在本县中,若要前往的话需要预购火车票,并且因为前辈的身体原因,带他前往的话几乎不可能,所以,士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代他出行后,为他拍下他所熟知的每一寸地方。
可仍然有一个问题,关于士的出院时间,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并不能有任何不在医院监管范围内的外出举动。
可前辈真的还能再等吗。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心竟开始冒着冷汗,一种名为负担的感觉已经率先攀上他的肩头,就快直达心口。
“是否有什么困难,门矢先生?”
基于礼貌,海东并未提前看过纸张上的内容,不过是见士眉头紧锁的纠结模样,这才询问他。
士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只能试探着问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马上到外面去吗?”
“什么?”
果不其然,周围一众人都无法领会他的意思。一边垂着头的护士惊讶得忘了记录此时的数据,旁边几双眼也直直盯着士。
他忽的脊背一凉,在那指责意味的眼神快要呼之欲出时立刻做出解释。
“政见前辈希望我能去他的老家,为他拍几张照,只是···我现在···”
海东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在默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后笑着对他道:
“如果是我的话,不知道门矢先生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援助?”
“这是···?”
为士吸引了旁边护士们的注意,士竟在这时松了口气,只是对海东所言的意思也越发疑惑。
“我可以做门矢先生的随行医师,如果你同意的话,只要我向院长申请,到时候我就能带你一起前往政见先生的老家。”
士突然愣住,像完全没料到海东如此慷慨热心,不过这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他心头突然攒聚了几股热流,就连那沉重的负担感也在这时减轻不少。
因正在等待他的回应,令海东直觉耳边的仪器声响也稍迟了几分,心下跟着狂跳,却说不清这样的激动感情,早已没有一位病患能令他如此操心不已,而这次却是这位病患的任务搭档。
两人莫名的眼缘让他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想插手这其中的事,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关系,也可能是某种缘分的牵引,令他不由得又开始对这个人开始注视,不过让他较为惊喜的是,这个人同样也有注意到他。
不管是在两人初见时交递单子的空隙,还是见他似同落荒而逃的背影,油然而生的自信促使他也想彻底了解这个人,所以当时失礼地向他询问其中故事,却被他自己主动掐断话头。
而这一次似乎是个好时机,但这并非对于一旁的病患出于不敬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这样的温柔目光实在过于晃眼,士又不自然地开始躲闪,几次又盯着这个男人整洁的衬衫领口。
得到他这样的回答,那个笑容似乎逐渐加深。海东忽然向士伸出手,中指一侧的痕迹被食指掩盖,士并未多虑,也伸了手。
“那么请稍等,大概下午就能出结果,到时候会通知你。”
他眼神示意跟来的年轻护士,在拿过资料单后,向士告别,带着护士长先行去了其他病房。
不过一会儿,其他人也离开了,整个屋子唯一与他一样能发出明显动静的物什可能就是那台心电仪器。
电流似的线段只剩一个端口,从左往右振荡跳动,兴许是这样的环境过于寂寞而无聊,看着端点跳动的每一个位置他都不由得提着一口气,直到端点消失在电子屏幕的另一边。
他这时又拿出那张纸,被他在之前揉得有些褶皱,但却仔仔细细地抚摸了上面的黑色字体,如今对他而言似乎连悲伤的情绪都少了些,先前的战栗感也荡然全无,留下的是心房后方出现一道夹层,推着他继续向前。
海东关于出任士的随行医师的申请得到批准,两人在互换联系方式后,海东便预定下了车票,由于并不清楚士的住址,于是就约定在月台相见。
前辈的老家确实十分偏僻,所以唯一通车的车站也在城市的郊远区,并且就连打车过来也十分麻烦。
士最先到的,在一边握着已经取出的车票,月台上没什么人,铁轨边上杂草丛生,一些白色的花朵也随风摇曳,但它们大多也因如此才被随往的车轱碾碎,而后又重新生长,循环一生。
他胸前挂着老式古朴的相机,在一堆杂物间里找到的,他包里装着备用胶卷,当初在家里尝试过,但因为没有冲洗装置也不能看出他的技术究竟怎样。
曾经那些充斥着傲慢自大的话语他已不会再说,那时的冲动就是如此,因为无法接受自我的渺小而试图轻视一切,多亏那样的言语是在梦里说的,否则士定然将在海东面前无地自容。
他还在摆弄相机,已经有了可以上车的通告,本还思索是否需要先等人,看着突然多起来的人潮令他又犹豫起来,所以他在大部队人流到来之前先行上了车,在找到自己座位后也迅速坐下,周围也逐渐嘈杂起来。
在他侧面坐着的是几名女孩,正互相诉说着在此时此刻之前发生的扰人琐事,士这边的幕帘还未掀起,光线也昏暗得多,一时间气氛都沉闷起来。
他不大能听清女孩们的私语,只是在末尾听到一声戏谑笑语。
“那还不如死掉好了。”
意图掀开幕帘的手都顿下,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似乎从最开始就深深镌刻进他的脑海。
他脾胃内一阵翻腾,喉头泛起苦涩的味道,这时回忆起的是在铁轨一侧看到随风倒塌一边的雪白花朵,他并不可知它们曾被车轮碾过的悲惨模样,但它们在之后的循环生长却着实让他又重新充满勇气。
扣下暗扣,幕帘迅速卷起,清晨的好阳光立刻透过玻璃踊跃进来,这时在窗前却突然出现一个人,像是等待他许久。
藏青色的衬衫,肩上挎着背包,手袖也卷到小臂上,他没有戴眼镜,只是垂眼看着手中的车票,一手插袋,黑色的刘海这时随风吹拂,掠过他的眼角。
阳光就在他身后,照着他属于成熟男人宽阔的肩膀。
玻璃折射的光线在士眼中交织后打转,他也不知这该不该称为幻觉,他又看见那片海,海心里站着的男人这时正与海东的身影重合一起,虽然他此时没有指向身后的太阳,可太阳却已通过他的身躯,完完全全展示在士眼前的是,这个似乎与阳光合为一体的海东。
男人一眼看到了他,目光甚至没有在周围停滞过,他忽的一笑,在士看来,周围的场景瞬间更换了韵调,他已被这人从幻想中拔除。
他动了嘴唇,用舌头与口型比划出音节,而车厢内的嘈杂已不能使士听到丝毫来自窗外这人的声音,但却亲眼看到的,他竟在这时目睹了这个男人的温柔。
“士。”
海东进了车厢,嘈杂的声音成为不明所以的唏嘘,旁边的女孩也趁他举手放置行李时对他多看几眼,不管是他的身材还是外貌,在她们眼中已有自己的排名攀比。
士抬眼看他,狭窄的座位让他不得不继续挤向窗边,像是默认海东定然坐在自己身边,对面的游人也看着他俩,耷拉下的眼皮好像在下一刻就快合上,一身质朴的打扮,并不可知他会在何处下车,但一路旅程却总会有他的终点。
“这是我的座位。”
这一声不算客气,其他乘客都转过头,目光投向这道能将众人彼此间私语的契机打破的尖锐声响。
这不算什么奇怪的事,乡野火车的车座管理并不严格,因而车厢内的气氛也比一些穿梭于大城市的铁路快车更具人气的亲和。
争吵自然也可算人气的一部分。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女,高昂着头,手上的票据明显摆在海东眼前,此前海东即将坐下,看着她手里的数字号,这才往士头顶看了一眼。
贴窗的位置是少女的数字,其实错了的人并不是他。
这时他才说着,“这是我的位置,和你换,可以吗?”伸手就往西装裤侧袋里拿出车票,就连他的名字和订票编号也没有更换过。
他笑着,额头蒙上的细汗竟将他脸庞衬得更加光彩照人,少女听得懂他的意思,这时没了先前的不悦,伸手捏了他车票另一端,两人距离骤近,朦胧的青春意识也开始发酵,成了所有动作指令中的翘楚。
士喉间发出一阵轻哼,只是刚刚喝了凉水,也无什么不解人情的意味,火车鸣笛正为出发做了预备提示,呼呼蒸出的热气也像少女的赤诚心思,在爬上脸颊时她猛地后退,在两人身后两排的位置坐下。
“是门矢先生坐错了喔。”他这么说,小心避开脚下堆叠的大小行李,一条腿只能摆向过道。
士并非会错意,也心知他不会借此挖苦玩笑,只是带了些歉意回他,“我们换一下吧?”这便要起身与他交换,又被他拽了胳膊。
“没事的,这样就可以了。”
火车终于发动起来,一路原野与村庄交替出现,这确实算偏远之地,士也未见过能在站台与站台间忽然停下,为的是有人能够换乘公车继续绕进其中盘旋错落的村庄或是岸桥边的小贩挑着应季瓜果以及秋日多做了的点心在铁道边叫卖。
每每都有人下车购买,甚至直接探头出了车窗呼唤。
临海的城市秋季都不算干冷,高中生们还穿着夏日制服,只有几个受不住地戴上颜色不一的围巾,又在一起说乐着什么校园往事。
这前所未有的生气是士从未见过的,火车又停下,窗外正午,太阳升得很高,不知路途的他只得狐疑地望着一边抱臂小憩的男人。
吵闹的声音没有惊扰他半分,他在直坐着的姿势下轻垂脑袋,想必也找到了不会左右晃荡的技巧,就连先前探出过道的腿也收回,正搭在他另一条腿上,看样子也没有想象中难受。
士想伸手拍他肩上,问他需不需吃什么,正好有个过路的男孩一路从后排狂奔过来,恰好推开海东未能完全收回的臂膀,被这一撞,好不容易固定的姿势也像被海浪冲刷上的岸边城堡,他在身形猛晃中惊醒,士见他倒过来,心都跟着抽紧,一手从他背后穿过后揽了他的肩,就见他迷瞪瞪着眼,眉头也蹙起,微蓝的瞳孔渐渐有了神色。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观察海东,没有曾经睡梦中那种未痨先病的忧伤,一种名为成熟的魅力让他不自然去盯着刘海边缘的眼角。
“啊,真是抱歉。”他一手撑着前桌,另一手无处可去,只得借力按下士的腿。
士没能抽回手,对面睡着的乡人在这时猛然睁眼,此时并非午夜,他不像是做了什么虚无的噩梦,仿佛有刻入他骨髓的记忆与时间唤醒了他。
他甚至不曾去走前门,一把从顶上架子上扯下一袋破布包,很有技巧地直接掀了窗,先将那些他必须带回家中的得意玩意送下窗,之后他整个人往窗台外一跃,士便看他直接落了地。
“喂…!”
这声惊呼带着不小称赞味道,本想提醒这人注意安全,却又见他奔向一家小摊,士又反悔,心中翻来覆去都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我说,你想吃什么吗,海东?”
他都没有发觉自己说的什么,莫名的熟络感终于开始萦系两人,海东握着水瓶的手顿住,已经喝过一口,这时醒悟,崭新的塑料水瓶还未开封,直立在他面前,而他手中的这一瓶并非属于他自己。
士仍然揽着他,只是虚扶他肩头,头已经撇向窗外,看着沿路的朝市盛况。
海东凑近他,这时又撑着小桌往外边凑头,士被挤得已快半个身子出了车窗。
“那就麻烦你了,士。”这几乎是在他耳边吹气,吹得他满脸发热,正是合适他在这时翻身下车。
沉吟一声后,他先将头伸出车窗,海东也配合得离了他,看他跳下去后也不忘口中吹了口哨应和。
士回头看他,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却又立刻低了头,这急躁的心绪根本不似身处秋日,末季的青团香味立刻灌进他的鼻腔。
曾经的梦很模糊不清,像往昏半晚霞上抹着颜色涂料,似有似无的感觉最让人沉迷。这个人是否在不同的时空为他做过什么,充斥脑海中的词汇只有一个,是世界上最棒的料理。
或许他真该问问他是否会做饭这种事。
士买了些小食,之前也询问过海东是否吃了早饭。火车到达的时间是傍晚,听说那处地方天气古怪,路也难走,想到这里他又多买了些填饱肚子的食物。
他未少年心性泛滥到从车窗里进去,虽也看到有人做了,但掂量着手里的东西,还是朝着车厢入口去了,待他回到座位,海东正在翻看手机,拇指左右滑动,嘴角轻微勾起,愉悦的表情使他面容爽朗不少,显然已从先前的瞌睡中清醒。
“随便吃吧,就买了这些。”
“谢谢了。”
他起身让座,士本打算于他对面坐下,一时困惑又心虚,手里的东西已被海东接过,这时又不好拒绝,只得又坐回原处,末了两人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了些过往琐事,这时士才知晓原来海东曾有一段时间缺失了记忆。
精神压力所迫,那时他不过一个刚于医学院毕业的学生而已,父母在他就读大学时便回了老家,留他一人独居完成学业,之后是在一次工作中突然晕倒,医院的人都说他睡了很久,等他醒来后,之前的种种事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多是关于那些曾让他彻夜难眠的苦恼以及一次次对于生命无所谓的放弃。
谈及这个时间,海东所说为五年之前,士突然一顿,也想起五年前的烦闷清晨。
原来他们都在那时放下了无谓的烦恼。
铁轮转过午后,中途多余的停靠也让本次终点站的到达来得太迟,太阳都快落山,而这时天空竟阴云密布,隐约看到黑云中闪烁的白光,由远处传来的轰隆声也正催促着到站的人们下车。
士被海东晃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靠在他肩头睡着,一路来脸上似有什么温柔触感,正不断为他整理姿势,颈部没什么多余的酸痛感,就连身上也披上这人来时挂在小臂上的白色外套。
恍惚一阵后,周围的人也争先恐后挤出车厢,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在乘务员高声叫喊与到站乡人们的怨怼中愈演愈烈。
外面完全暗下,玻璃窗口只能映出车厢里像是因人声嘈杂而忽明忽灭的电灯,士往那处盯上一会儿,本想避开反光,却见海东一双眼也看着窗外。他眼神一瞟,见玻璃上两人目光一碰,这时才卸下身上的外套还给他。
“我有带伞,早就听说这个地方天气怪异,看这路上又没有灯,今天就随便找一间旅馆好了。”
“也好。”
海东动身收拾东西,两人在人群最末流出了车厢。这里月台破旧又狭小,说做是公交车站台也不为过,火车并非停留这里,而是更远处的一个废弃工厂,在早前被征收做新的月台,却又因什么事而耽搁,不过有三两人经营打扫罢了。
深山里搜不得信号,士才发觉原先看到的黑色布幕原是前方的连绵山林,虽然不算高大,但与黑云接连一起却像摸不着顶。
熟悉路途的乡人们一个个顶着麻袋冒雨离开,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便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是渐渐的,于月台停留的人也越来越少,虽然他们带了雨伞却依旧寸步难行。
“我们跟上他吧。”
士凑近海东小声说着,一边指向旁边正欲离开的青年。
海东跟着点头,手里提上行李,士撑开伞后打开手电,两人手臂贴在一起,又有什么躁动心思让士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接上心跳的节奏。
光源照在前方青年的脚跟后,泥水随着他稳健的脚步而飞溅,两人裤腿变得潮湿,幸而地上没有过深的水洼。他们似乎走到一处山脚,身边就是赤红的山体土坡,雨水拍打在丛生植物的叶面,时而清脆时而落入泥地变得沉闷。
天上的星已看不见,离了手电便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士更为惊叹前方的乡人可以如此行动娴熟。借着微光,他看向海东,那藏青色的衬衫已沉如黑夜,在他另一边肩头上的暗渍已经摊开一片,就连他的头发也不得幸免。
“没事吧?”
他不知道这时需要确认或担心什么,只是想说什么话,前方的青年已快消失于视野,他又将伞往海东那边倾斜。
只是不知道这人究竟如何察觉他的举动,他另一边露在外面被雨水打湿的肩上立刻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不容拒绝地就要将他往伞下带去。
士并非发烧,但现在偏凉的雨水打在脸上都觉得一阵潮闷,明明已经是秋天,心情倒像温度高热不下的仲夏,难为情得刚想说什么,却被这人打断。
“看来再前面些应该会有旅馆,”他已看到绕过下面山坡的灯火,紧挨在一起的建筑在这时看来令人心安,海东语气也柔和下来,心情放松,没有先前的沉闷,“马上就能休息了,再坚持一会儿吧,士。”
再如何说,论及出身,这点雨对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顾及海东之后才选择带伞,并且一路来风也在山路上胡乱吹着,着实令他费力不少。
耳边依然有远处的雷鸣声,雨势渐大,山顶上竟也传来不知是什么的轰隆声响,起初两人并不在意,以为是黑云里白光闪动后遗留的威吓,只是明明没了踪影的乡人这时渐远的脚步声突然变得凌乱起来,士也跟着慌张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海东最先动作的,在士还在思考时,他忽的一把重重推他背上,行李也往前扔去,士不及回头看他,再一往前踉跄动作后,只有耳后碎石与树枝混合一起的泥堆跟着水流猛地在他后面冲刷了遍,直到山路被泥浆锢住后,山体往下冲刷的泥水也渐渐从往两边遁逃流去。
“喂……骗人的吧?”
他紧盯着海东最后扔下的行李,一时间手上都失了力气,雨伞也径直从他手心滑落,落到路旁又滚下山脚,像一道在地上滑行的白星
积水淹没他的脚,肆虐的雨也在他头顶和脸颊拍打,不过是几秒他便浑身湿透。
眼前已经高高耸起不小的土坡,拜刚刚的山体滑坡所致,手电的光芒在雨幕里显得缥缈,他眼中渗进雨水,早已看不清什么,只是发狂似的吼着:
“喂,海东!你在哪里?有没有事?!”
为何总是如此?
他在这时满脑总有这样的问题,每当他觉得如轨道边上的白花重获新生时,总有一道车轮又要将他狠狠碾过,散乱得稀碎。
时日飞光后的成长形同虚设,他总算懂了那日早晨清醒后徒留心中的余幸。
原是他还活着,他仍活着,他可以继续人生。
但那只是孤独的余生。
“喂海东——!回答我!”
他扑到那堆脏污的泥堆里,毫无准备地开始用手扯开树枝后丢下坡,看不清的潮湿黏土被他一遍遍挖掏,手电收了灯光,面前是漆黑不堪,现在的境况,就算泥堆里有什么尖锐之物他也无法察觉而避开。
无论是哪里,现实还是梦境,海东都能跟他到底,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卑劣心思,但脆弱与无力感就挂在他的双臂,沉重得他快无法动作。
“回答我啊!海东——!”
尽管当初一次次选择回避能发出光芒的东西,只愿躲藏于暗房,可他在这时做下了妥协,他承认那个海心中的男人才是他的一切心愿。
面向阳光,仿佛近在指尖,他不想再一次的放弃了。
“士——!”
耳边没了雷鸣,这时连风都静下,他双膝跪在地上,狼狈的肩头微微颤抖,寻声抬头,终于透了气的天空这时才舍得投下一点星光,往来的路上不知是谁点起了灯,他在矮坡上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衬衫全部湿透,米白色的西装裤上泥浆印记错落,士险些开口大骂,又见他扶着一棵树稳住身形的样子仿佛得意得不行。
“不必担心,我没事,马上就过来。”
就见他长腿一跨,借着坡下随泥土冲刷下来的碎石便滑下来。
士在小声惊呼,这时雨又大了些,等这人止不住地来至他跟前时两人已经撞上,互相进了怀抱。
他从未想过能与海东有这样的举动,是单纯的拥抱,而不是如火车上一些不可避免的搂抱,对方的兴奋从他不断震动且火热的胸腔中传来,在此之余,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心感却逐渐爬上士的心口。
“对不起,我该答复你,只是怕一想到你,所有的动作都乱了。”
“你这家伙……!”
士耳尖红透,海东却抱得更紧,令他挣脱不得,只是双手推拒这人的肩,背也后仰着,他腿刚往后一步,这人就跟上一步,接着是侧脸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对不起。”
他说着却又笑了,与士额头相贴,雨水带着手心的温度,他的指节跟着发红,现在的澎湃心思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静谧的吻,回敬当时的一见如故,士瞪大了眼,雨水悉数滑过泛红的眼眶。隐藏在黑色刘海下的眼角在这时也感动得微微颤抖。
命中注定的俗套故事已不足以形容,当下有的是,灵魂中拥有共质的两人终于相互拥怀。
士在他舍得放手后咳嗽起来,本来只是如同少年青涩的吻却让他笨拙得不像个成年男人,海东又拥了他的腰,他这时才下定决心似的后退几步,来至被打湿得不像样的行李旁。
“先走吧,要说什么之后再说。”
海东一顿,看他头上那狼狈模样,又是暖心一笑。
“好。”
两人到旅馆后随意开了间房,乡村野店而已,这里的装潢更像是私人居所里腾出一两个房间来做出租。
在开了门后是陈旧的腐木气息,只有一张床,窗户紧闭,下面是本地人顶夜开的夜市场,十分热闹,有灯光透进来。
房内电灯开关是闸刀式,把手的地方塑料片都快脱落,很容易漏电,不过还好价格便宜,乡民们也未有看他俩是外乡人便坐地起价。
开了灯后,士见海东一身十分狼狈,放下行李后也只是随便往水泥地上拧着一角,有些难于开口道:
“你先去洗澡吧。”
两人一样湿透,海东见他上衣黏连身上的样子有些不忍,便直接提议,“一起洗吧,士,不然对身体不好。”
“……”
见他还想拒绝,海东直接拉了他的手,拽进了一旁狭小的卫生间。
没有花洒喷头,偏僻的村落里仅有高挂着的一截水管,士扯了嘴角,海东也略显尴尬地笑了,这时往前打开了热水开关。
“应该不是电热器,可能是普通的太阳能水管吧。”
士靠在一边看他动作,不一会就听他又喊,“来吧,士,有热水。”
他率先将士拉至那边,热水打在头顶的感觉像受了一记爆栗,之后海东又揉他的头发,为他清洗,而后往下摸了他的颈项。
“喂…我可以自己来。”
借着现在冲去身上的泥土,终于要在这人目光下褪下衣物,士仍是有些心虚紧张,毕竟先前那一吻又非梦魇,他的沉默无异于默认可接受那样的关系。
所以他只得趁海东冲洗时迅速脱光并擦干身体,腰上裹着浴巾便先走出去。
不过一会儿,海东也跟着出来,与他同等装束,见他坐在窗台边上往外望得出神。
“冷不冷,还好吧?”
“我没事,你呢?”
“我很好喔,士。”
他临近窗台看了一眼,眼神望向士光裸的后背后,便转身去收拾早已浸了水的行李。
士回头看他,背靠窗户,见他一件件将里面的日常用品拿出,衣物很少,可能只带了一套,幸好未被浸湿,士可看出那是一件纯白色的T恤。
之后是一些洗漱用品,然后是他拿出的一包烟。
士忽然一恍神,后背在窗外晚风下吹得发凉,可又抑制不住地发问,“你抽烟么?”
海东闻声回头,才发觉手里拿着的东西,语态温和道,“这个吗?以前抽,现在没有了,只是喜欢这样…”
他又从包里拿出打火机,抽出一支烟后点燃,夹在指尖,士总觉得他会吸上一口,却只是堪堪注视着灰烬里的火星圈线一点点往下,竟有一种静谧的美感。
然后是缥缈起的尘烟,带着痨病似的味道和观感,海东往一边垃圾桶里弹了烟灰,这时才将烟支置于桌上已被使用得锈迹斑斑的烟灰缸上。
若士不曾见过梦里的这个人,或许他现在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更无须说能在这时做出最大的体谅。
“做医生的话,很辛苦吧?”
他还垂着头,海东便径直过来,手掌覆上他的前额,这时才真正放心,只是一笑。
“多亏了士,不然我都快忘了我是个医生。”
本来就是玩笑的话语,却也令士忆起自己现在的状况,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情的沉静到了平稳的程度,他自有的弹性令他可以接受一些或好或坏的真实信息。
“我也没问过你,会怕吗?”
“没什么好怕的,”他又转身看着天上消散了的乌云,“我不喜欢把这种事总挂在嘴边,是我也好,是前辈也一样。”
人总是因自己的失去与不足而忘却既有的东西。
像是被他所言怔住,海东也迎着士的目光看向远方,他手上捏着的东西被他往后一抛,精准落进垃圾篓筐,那包香烟,到底还剩下几支,最终的归宿仍是余烬。
这晚他们并肩站了很久,没有话语,但好似心灵开阔到能包容一切。
暴雨过后的天幕繁星澄亮,楼下夜市一直持续到凌晨,不算吵闹,每个人之间仿佛都有默契。
士在最后又洗了一遍澡,那时海东已经躺下,他上了床,又见海东那边传来荧光,这才问他:
“怎么了,在看什么?”
“在看你。”
他毫不吝啬地将手机凑过来,里面的照片让士面上一红,都是他从车窗翻身下去后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两人将旧床压得咯吱作响,只要稍微动弹都会如此,士僵直了身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听到身后的动静。
“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士。”
士忽的沉默一阵,良久后又道:
“我也是。”
海东心下一阵满足,也知他累了,不再言语,闭眼后的嘴角都浅浅弯起。
第二天两人来至目的地,那里已遭拆迁,左右询问了过路乡民后,才得知这里的居民早已全部搬入城中,这里已无与政见家相关的一切消息。
士有些失落,对着那片还未盖上新房的废墟摁下快门,海东换上的白色T恤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里不算太冷,乡民们也大多衣物单薄,并且性格随和,也留下他们共进晚餐。
待他们回了医院,这段旅程算是结束,前辈已经醒了,但似乎时日所剩无多,他接过照片后却未看,只是让士推着轮椅带他去院中感受阳光。
之后士的结果已经出来,前辈已说不出话,颤颤巍巍的手指向他的口袋,他不解,但已有护士前来照顾他,并将士引进办公室。
是好的结果,因为这一次命运似乎又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坚持现在继续走下去。
他拿到化验单后狂奔向之前的住院大楼,往来的风似乎都在催他前去那里。
海东正照看其他病人,走出病房后便见了他,笑脸相迎,没有说话,海东也知他眼中诉说了什么,拿着资料的手往前一指,对他说着:
“一起走吧,士,都在等你。”
前辈的遗嘱被他放进那本警官手册里,就连这本手册也是他所赠与,遗嘱背面的话与手册扉页的话相同,只有深深的祝福:
“朝着前方走下去吧,你该有你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