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即出的海啸被混天绫生生捆缚成一场细雨，从东海市街头浇到巷尾，这株凋零已久的花仍旧垂头丧气，重焕生机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到的。撇去土崩瓦解的德家，另三家仍然虎视眈眈，半个月里已数次派遣手底干将前来探查，誓要在这块肥沃土地上分一杯羹。
 
李云祥刚收拾完第三批虾兵蟹将，踩着他那辆愈发张扬的摩托穿梭在窄巷间，房檐上挂着的昏黄路灯随着地面的震动左右摇晃，光线被下垂交错如蛛网的电线划分成几块。他透过其中一块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不，是两个，另一个他前两天才偶然遇见过一次。
 
一个是穿着那身夸张红西服的孙猴子，另一个是个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的年轻男人，后者脚下立了只白色细犬，正张牙舞爪地冲对面的孙悟空狂吠。
 
“喂！大圣！”李云祥停在巷口招呼了他一声，孙悟空应声回头，简单地呼了个哨，说：“哟！哪吒，上哪儿去啊？”
 
李云祥答非所问，努努嘴：“旁边儿那个，你仇家？”
 
“哪个？”孙悟空顺着视线落在西装男人身上，一愣，随即弯下腰拍着膝头狂笑出声，声音在巷子里左撞右撞，声波层层叠加后制造出了一种惊人的效果，两公里外的一盏灯不堪受扰地闪了闪，呲啦一声灭了。
 
他一边止笑一边抹眼泪，解释道：“不不不，这个不是。这个啊——是冤家。”
 
李云祥啧声，丢下一句“走了”，在机车的轰鸣里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细犬被刚才那出打了个岔，收敛了凶悍，可孙悟空偏偏爱逗，弯下腰，常年隐藏在面具后的脸摆出一个嘲弄的笑，说：“哮天犬啊，连那臭夜叉都混了个人模人样，当个管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狗啊？”
 
哮天犬暴起，扑将上前，在触碰到孙悟空的前一秒被身后的男人捏着后颈拽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在头顶轻柔的抚摸和他低沉的声线：“行了，别闹了。”
 
孙悟空往墙上靠，懒洋洋地问：“杨戬，找我有事？”
 
“有。”杨戬拉开衣领，从夹层里捏出一个薄信封递过去，说，“有人举报你——助纣为虐，闹这么大动静，天庭要开始清算了。”
 
孙悟空一哂，“就你们那一团乱麻的，还有空管下边儿呢？”
 
“老招数了，解决不了矛盾就转移矛盾。怎么，再不想想办法，天兵天将可就集结好了。”杨戬顿了顿，说：“这次我是先锋。”
 
孙悟空瞪圆了眼，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肩头，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杨戬早习惯他这副模样，无言地等他的后话，孙悟空只是摆摆手，指了指停在巷口的那辆孙悟空李云祥混合式拉风的机车，冲杨戬笑笑，问：“上我那儿喝杯茶呗。”
 
杨戬靠近那辆车，指尖从车头滑向坐垫，毫不吝惜地夸赞道：“好车。”
 
孙悟空得意洋洋地贴过去，“是吧是吧？！爷爷带你兜风去！”
 
杨戬淡淡道：“是吗？我来开吧。”
 
“我的车凭什么给你开？”孙悟空抗议。
 
杨戬勾起嘴角，朝着夜空掠过一眼，翻身蹬上去，车身一斜，在灯光下露出一道锐利的弧度，堪比他此刻的眼神。
 
“因为有客人来了，得麻烦你招待一下。”话音落，机车轰然冲了出去。孙悟空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地传来几声古怪的低吼，他心下一惊，拎着哮天犬，翻身跳上屋顶，几个跨步之后追上杨戬，从房檐坠下去，稳稳地落在车后座。
 
他气喘吁吁地咒骂：“你个孙子，跑路也不带上你爷爷！”
 
“坐好了啊，孙爷爷，别闪着腰。”杨戬俯身，指骨发力拧着车把转了一圈，机车陡然提速，以离弦之箭的姿态从道路上一闪而过。
 
孙悟空靠着杨戬后背，不死心道：“杨戬，齐天大圣坐人车后座很糗诶。”
 
杨戬答他：“二郎神坐车后座也很糗。”
 
“啧。你的狗自己抱着！”孙悟空疯狂挤他。
 
杨戬腾出一只手在哮天犬额间一点，半人高的细犬顿时缩水成只幼崽，眨巴着一双水润大眼盯住孙悟空。
 
“你抱着。到时候就说是你用狗挟持了我，我不方便出手。”杨戬毫不客气道。
 
孙悟空抓狂：“你他娘的还真好意思！”
 
那磨人头皮的低吼声渐渐近了，孙悟空神色一凛，抬眼见视野中出现了一批熟悉打扮的影子，黑西服，遮面的黑口罩——无一不是几位龙王家中的仆从，里面还掺杂着几位服饰不同的高手。
 
“现在知道谁举报你了？”杨戬说。
 
孙悟空揉揉怀里的狗崽子权当泄愤，没好气道：“不是，这群虾兵蟹将派来有什么用啊？瞧不起我吗？”
 
“死一个算一个，都是你头上的杀债，加工一下，他们就能扬言你孙悟空目中无人，虐杀东海家臣。毕竟你也算他们争夺封神榜的一大阻碍，能趁早除了就除了，还不必借自己的手。何乐不为。”杨戬眯起眼，见对面道路上冲出几个人，把着车头一拐，往另一侧开阔处走，免得影响孙悟空发挥。“怕不怕啊？”
 
“开玩笑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瞧好了啊，让你涨涨见识！”孙悟空摆开架势，一手捞着狗一手去摸右耳，探到耳尖忽然意识过来，“操，我金箍棒丢了。”
 
“……”杨戬简直无语，“丢哪了啊？这东西能随便丢吗？”
 
“扔回去定海了。”孙悟空挠挠头，只见雪亮刀光从远处交错劈来，他闪身一躲，骨骼咔咔作响。杨戬开车起初还算稳当，随着敌人数目的增多走得愈加飘忽，孙悟空立在车后座歪七扭八地保持平衡，在颠簸中整个人向后倒去，腰卡在杨戬肩头，以一种扭曲地姿势和人来了个对视。
 
杨戬腾手扣住了他一只腕子，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物件，说：“拿着，借你用。”
 
孙悟空指尖捻着那根细小的金属棒，催动法力往两侧拉长，一把银白色的三尖两刃刀缓缓在他手中展露身形，刀锋在空气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他伸指弹了弹，刀刃配合地颤颤，白光一闪。
 
“好久不见啊。”孙悟空扬声笑道，右手握住刀柄抵在腰后，手腕灵活地转动几下，轻巧地抵挡住来人的进攻。身下的机车游刃有余地在钢铁架起的道路上游弋，孙悟空只单腿立在车尾，雪亮刀光在他身前不断跃动，刀刃碰撞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再来啊，你们就这点本事，还不够爷爷开荤呢。”孙悟空笑意渐露，眉尾高扬，一口尖牙显露无遗，在夜色里不像位佛爷，狰狞得如同恶鬼。
 
周遭的布景逐渐熟悉，喽啰兵也早已所剩无几，余下的几个难缠鬼还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侧来回跑。孙悟空活动开了筋骨，伸个懒腰，把手里的狗崽子往半空一抛，足尖点在车尾插着的几杆旗上，身体凌空，柔韧地弯成一道弓，刀尖自上而下在空气里一斩，面前几个人影恍惚成几道残影，空气寂静了一瞬，恍若惊雷乍响，骨骼寸寸皲裂、皮开肉绽的声音都被那声刀劈的脆响掩盖。
 
孙悟空盘腿坐回去，手臂一抬，哮天犬扑通一声落在他手心里。他顺着惯性往后靠，堪堪避开四溅的鲜血。
 
三尖两刃刀在他手里缩回微型玩具模型般大小，在空中转了几遭，物归原主地躺回杨戬伸出的掌心里。
 
“收拾完了？”杨戬又把车速放慢，供孙悟空喘气。
 
孙悟空呼噜了一阵，调转姿势把下巴磕在杨戬肩头，说：“没劲啊，也不派几个有本事的，还不如没开窍的哪吒呢。”说到这他一愣，“等等，哪吒那边有人去捣乱吧？”
 
“放心，我兄弟几个过去了。”杨戬宽慰道。
 
转眼间就到了孙悟空栖身的车场，帘门一开，烟尘四起。孙悟空咳嗽两声，散了散扬尘，闪身扑进沙发里，喟然长叹。
 
“要喝什么酒，我这儿都有。”他拉长嗓音，招呼几只小猴去桌子底下翻酒杯。
 
杨戬脱帽盖在胸口，笑答：“酒就不必了，特意喊我来这里也不是为喝酒吧？”
 
“杨戬，你好生无趣。”孙悟空把双腿交叉搭在沙发靠背上，倒着看他。
 
杨戬也不拐弯抹角，说：“行了，假扮六耳猕猴这么多年了，探听了不少消息吧？收拾收拾拿给我，还来得及救你小命。”
 
“嚯！”孙悟空惊呼，“好大的口气。晚一步我就投胎了？地府也不收啊——”
 
杨戬走近，弯下腰，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暴露在孙悟空视野里，第一颗扣正抵着他喉结，声音也随着姿态的放低沉下去：“下回再来。”
 
孙悟空顷刻间调整坐姿，倒转过来，从沙发底下掏出一个保险箱，密码锁被按着转了几圈，咔哒一声，里边安置着的厚厚一沓资料展露了全貌。他臭着脸把箱子往前一推，双手抱胸，开始扔逐客令：“走走走，谁稀罕你来。别拿了我的东西回头把我卖了啊！”
 
杨戬指尖下扣，勾着外凸的密码键把箱子合上，小臂搭在箱面上，欺身而前，嘴角一勾，说：“帮你这么大忙，不谢谢我？”
 
孙悟空打发他，漫不经心道：“改天，改天让哪吒给你弄辆车。”
 
杨戬犹不满意：“那算他的谢礼，怎么还借花献佛？”
 
孙悟空朗声一笑，翻身而起，大大方方道：“那我献你一尊佛。”
 
杨戬“嘁”了声，把礼帽盖回头顶，那个外观过分奢华、独具孙悟空特色的保险箱不知什么时候已缩小成巴掌大小，被他隐在手中。
 
哮天犬恢复原形，摆摆尾，跟在离去的主人身后，下意识地吠了两声，浑厚的犬叫声回荡在宽阔的工厂里。
 
帘门缓缓卷上又一点点下放，光线照在杨戬后脚跟，一声夹着笑的清俊男声从缝隙里钻进来：
 
“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