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了，后山园里的葡萄渐渐呈现出成熟的紫色，风略过葡萄藤时，好似带起了一阵清清芬的果香。樱桃桃毕罗近来将前几次酿的葡萄酒搬了出来，好腾空小小的酒窖存放新的佳酿。


来空桑后，不果的梦想仍频频出在他的梦里。他总觉得，手中还攥着一捧故园丰润的泥土，只待春风一抚，便会钻出细小的芽来。


于是他将那看不见的绿芽种在后山，便真长出了藤蔓，樱桃毕罗立起高高的竹篾，看着它们倾山覆海般抽条长叶，裹住自己的心脏。



空桑的日子洒满了阳光，安宁和煦得望不见尽头。樱桃毕罗自然喜欢——也许没有哪个食魂不喜欢吧。他渐渐习惯了两位少主的嘘寒问暖,习惯了诸多其他食魂友好的笑意。


但樱桃毕罗仍会在子夜十分醒来，漫无目地的只身走在长夜里。萨珊的官殿一点点在眼前放大，而后又悬停在遥远的天幕，但樱桃毕罗永远也找不到一条通向那里的青云梯。


樱桃毕罗可使用匕首召唤出西域的海市蜃楼，但每当那些虚妄的念想升起在他脑海，他便用不着做其他的了。


海市蜃楼的尽头，往往是樱桃毕罗自己辟出的那处不大的葡萄园。他在重重藤蔓下铺了一块异域纹样的软毯，每个不成眠的夜他便来此，听听葡萄叶簌簌轻吟着鲁拜诗。


樱桃毕罗望着月阴晴圆缺，想来近中秋了。葡萄己熟透，正邀人采撷。



那日樱桃毕罗从餐厅值日回来，推门便见一人坐在八仙桌上，姿势十分随意，嘴里还嚼着桌上摆的葡萄，就跟进了他自己家似的。但樱桃毕罗仿佛早习惯了他的突然来访。


“你可很久没来了，阿喻。”语气似是在怨。


“那么小王子你一定每天都在想我吧？”三鲜脱骨鱼从桌上跳下来，站在久不见面的爱人前。他被空桑少主为中秋派去广寒一周，如今刚回来。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樱桃毕罗白皙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薄红。“我想有人也一样吧。”他踮起脚凑到三鲜脱骨鱼耳边，“毕竟怪盗先生的心，也会被偷走呢。”这次是阿喻红了耳根。他后退两步，躲开三鲜脱骨鱼拥来的臂弯。


“过几日中秋，今日我要将后山园里的葡萄都摘掉并且把葡萄酒全都搬出来以备赏月之用，你来帮我好吗？”三鲜脱骨鱼撇撇嘴:“既然有求于人，那怎么连抱都不让抱一下的？”


一周不见于他们而言，确实是长了。


“你的意思是不来吗？”樱桃毕罗看着他一副没占上便宜的表情好有点好笑，他无奈的摇摇头，猝不及防地上前捧过爱人的脸，与他唇齿相接。


三鲜脱骨鱼这下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中秋佳节弹指间便到了，空桑少主摆下家宴与食魂共庆团圆。筵席上推杯换盏间，少主这才发觉好像少了些人。


“毕罗呢？他亲酿的酒我还喝的高兴，他这个‘酒家’怎么不见影？”少女环顾一周，问向席间众人。


“许是月色醉人，他不知躲哪儿独享去了吧。”说话的人竟是平日难觅踪迹的三鲜脱骨鱼。“那我这条小鱼儿便代替大家找找看吧。”他向席中的少女少年眨眨眼，戴起帽子转身出了门，脚步倒有些急促。


两位少主对视一眼。行吧，也只有毕罗能拴得住他了。



今年八月十五，是个难得的晴天。此时，月出东山，疏云几缕掠过天幕，浸透一身清辉。空桑四处都静的不同往常——毕竟都参加宴会了。去住后山的路已落上红的黄的秋叶，昭示着又一个季节的盛大莅临。三鲜脱骨鱼踩着落叶走， 眼前出了现了一片藤蔓，待他凑近了，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樱桃毕罗伏在软毯上，似乎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半杯没喝完的酒浆，一旁的酒壶半开着，看着没少多少。三鲜脱骨鱼知道他一向不胜酒力，看这样子，一定是醉了。


三鲜脱骨鱼蹲下来，手指抚上那张酡红的小脸，细腻柔软的触感让他让忍不住多蹭了几下。脸颊上的痒意迫使樱桃毕罗从浅眠中苏醒，一双雾气朦胧的紫眸显然盛着醉意。他扶着阿喻的胳膊支起身体，顺势靠上他的肩。


“你怎么来了……为了我，团圆宴也不去吗？”樱桃毕罗手臂从后环上阿喻的腰，在他耳边咕哝着。


“怎么一个人喝上了，到底是怎样的佳酿能让小王子连团圆宴会都忘了参加呢？”旁边还放着几个空杯子，阿喻拿过一个为自己满上一杯。


三鲜脱骨鱼没再说话，只一杯杯倒着酒。耳边是樱桃毕罗浅浅的呼吸。


“今天是中秋，旅人们不远万里地回到家乡只为团圆……可我的故乡，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樱桃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即刻便恢复了平静。


“不过在有空桑的大家。”

“和你。


那么久，那么久已来，樱桃总是压抑着那不可言说的梦，他多想让长梦深处的玫瑰在大漠深处重绽，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杀戮，背叛，抱着一线希望相信利用自己的人，一步步将自己推入深渊换来的，仍是一片段壁残垣。


三鲜脱骨鱼知道樱桃毕罗与自己是一样的。一样的化灵于大唐， 一样的寻找藏在大漠深处的宝藏，背负着不可告人的愿望一个自甘堕入不可见光之地，另一个永远选择追逐海市蜃楼。曾经是利益伙伴，现在是爱人。


当一切结束时，他们一起来空桑，但写满荣光的梦想，似乎仍没有落幕。——至少于樱桃毕罗而言。他常彻夜无眠，喝着自己酿的酒，醉了便能做场萨珊的梦。


这夜本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相互依靠着，夜寂静了许久。直到樱桃的身体轻颤起来。阿喻赶忙回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淌着泪水的脸，“毕罗……你还好吗?”他抬手为他拭去泪水，可这眼泪却是决堤一样往下涌。


“阿喻……她没有了……不……”樱桃毕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的事物模糊在一处，他向前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打翻了手边残余的半杯酒浆，沾满紫红液体的手落下去，扯住地面的秋草，“阿喻……我，什么都没有了……”


阿喻几次开口，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他知道樱桃是什么感觉——背负着希望与所有人背道而驰，自甘深陷泥潭。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阿喻一使劲将樱桃拽起来，强迫他坐好，腾出另一只手温柔的拨开他被泪水浸湿而粘在脸上的发。因两人身高的悬殊，樱桃只能仰着头对上那双碧色的眼，泪眼朦胧中，他只觉得阿喻也在落泪。


阿喻觉得似乎是自己将爱人变成这样的，如明他不告诉他楼兰的宝藏……他起初不过是想借樱桃之手，仅此而已。共同的利益让他们产生交集，相似的灵魂又连起彼此的心，他们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


阿喻低头吻住了爱人的唇，他闭上眼，一滴液体无声滑落下去。呼吸突然被暂时剥夺，阿喻轻轻扯住樱桃的短发，酒醉之下，樱桃无意识回吻着，挣扎的手推上阿喻的肩又放下来，最后勾上他的脖颈。


唇齿间是葡萄酒的香醇味道，酒精在空气和彼此体内发酵，中秋九月的天竟无端燥热起来。唇舌还在交缠着，难舍难分地诉说过去七日的别离。


织锦外饱落在腰下，黑色长衣也不见了踪迹。两具躯体顺势倒下去，月光和细碎的吻在少年单薄的胸膛上游走流连，引起少年一阵模糊的呜咽。他十指拢进阿喻的雪发，在秋夜的风里止不住颤抖着。夜更沉了。葡萄叶簌簌沙沙，掩盖住藤蔓深处的不可言说。


心和身体一起被另一个人填满，樱桃又在流泪了。这次他穿过梦境拥抱了现实，那个一向令他心安的宽阔脊背，他垂在自己耳畔的白发，他狡黠的碧色眼睛。来到空桑后，或许有那么一刻，樱桃觉得只要拥有了它们，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银辉在夜空留下痕迹，月穿过重重夜色抵达云端的最高处。


团圆宴想必早就结束了，不知空桑的大家此刻是赏月还是休息了呢？樱桃在心里对大家说了声抱歉。身上的汗还未落，风一吹有些凉。他披上外衣坐起身，靠在阿喻背上。阿喻为他拢住凌乱的衣襟，掩盖住方才欢爱的痕迹。



“别着凉了”

“要着凉早就着凉了。”



阿喻闻言笑着别过脸，“怪我。”良久，他留下两个字，不知为了什么而道歉。樱桃怔了一下，在他肩上摇摇头，“怪你什么呢？怪你很爱我吗？”


那本来，就是因我而起，他闭上眼。



“绿茵下放着一点美酒……一卷诗章……”

“红的葡萄酒……把蔷薇苍白的脸儿唱酡……”

“莫问杯中的是苦汁还是芳醇……生命的酒浆侵漏不已……”


“……”


阿喻听着樱桃有一搭没一搭吟着鲁拜诗，他望那轮满月，心想虽没有跟大家一起，但这也算是团圆了吧。


吟诵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下轻轻的呼吸留在阿喻肩上，樱桃睡着了。


“我的小王子呀。”阿喻吻着爱人额上的发，“希望你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