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踮着脚把糖果罐子放到柜子的最顶层。
透明的玻璃罐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鲜甜的水果香气被闪闪发亮的透明糖纸包裹着，是所有小孩都不能拒绝的诱惑。太宰治也很喜欢它们，幼儿简单的价值观在长久的相处中传递给他，让这个复杂的成年人也有了捧着罐子就是整个花花世界和发光梦想的奢侈享受。
这个柜子也不知道是谁购置的，不仅笨重难看，还尤为欠缺设计性，连太宰这样的成年人都难以够到它的顶层。玻璃这种易碎物品又不适合放在小孩子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每次搬上搬下，手掌紧紧地包裹着冰凉圆润的表面，防止它忽然脱手而出，碎成一地的眼泪和伤心。
今天的太宰治当然也是提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来保存这份意义深重的美好，当确认罐子的底座稳稳站上了最高的平台后，他不由松了口气，正是这时候，他感觉到有谁扯了扯他的围裙。
太宰紧张地一个哆嗦，好在什么也发生，他收回手，低头看去。

是织田作。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孩在大约一月前来到太宰治负责的班级，他性子认真不活泼，话很少，总是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中岛敦曾为此悄悄来找过太宰治，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敦曾向织田作分享了自己的织田作侠玩偶，对方拒绝了他。这孩子似乎有意识地将自己和周围的同伴隔离开，除了芥川偶尔能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太宰治路过的时候悄悄跟了一耳朵，但没有听懂他们自成一路的电波交流），其他的小孩都对这个沉默的同学束手无策。
是以，太宰治并没有料到织田作会来找他。往常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一般是中岛敦，偶尔芥川也会过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走来走去……寻求成年人的帮助和关怀，那看上去不像是织田作会做出的事情。
这些心思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太宰治蹲下身来，尽可能地让自己同织田作保持在同一高度，他端正了一下自己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注视着孩子的双眼，开口问道。
“有什么事吗，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垂着眼睛，并不与他对视，太宰的围裙一角仍被他攥在手心里，男孩用自己毛茸茸的红色的发顶对着老师。如果面前的是中原中也，说明对方做了些错事，而且不小心让自己落在了不占理的那一方，如果是芥川龙之介，那大约是又没在体育活动中拿到第一名，如果是中岛敦，太宰治会拉着他再去补个午觉。
但此时此刻太宰治眼前的人是织田作之助，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太宰治总结出他的所有成分：织田作之助是个宛如教条一般的小孩。他按时到按时离开，不哭闹也不索取，和已经能看出未来强迫症特性的国木田不一样，织田作只是按照“一个小孩应该要做的事情”在行动着，他好好地吃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类游戏和活动，在字母和数学的教学中表现良好，这么看起来，织田作之助真是一个再让老师省心不过的小朋友了。

可正是如此，太宰治才要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也许注视是绵绵的细雨，所以在春天的暖风里，才最终能在今天结出幼嫩的花苞来。
小朋友都老气横秋的话让我这样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成年人要怎么办啊，他颇为自嘲地想，顺带着思索着要如何引诱织田作之助开口。是要继续循循善诱，还是索性掏出口袋里偷偷藏着的柠檬味糖果，又或者是一个直接的，爱的抱抱呢？

都不用。
织田作自己会开口。
“老师，”他问太宰治，“你喜欢织田作侠吗？”
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头一次在太宰治面前抬起了头，让幼师看到他蓝色而清澈的眼睛。在那块蓝色的宝石中，有一种让孩童和成人区分开来的东西流露出来。从这一刻起，名叫织田作之助的小孩在太宰治的心里终于有了清晰的形象，他在同龄人里长得算高，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背带短裤，头发红得像火，眼神里又淬了稳重的冰。

真好呀。太宰治想。
“喜欢。”于是他回答道，他可是织田作侠的铁杆粉丝，每周的系列剧更新从不遗漏，应援的T恤，官方的玩偶和小周边……和织田作侠有关的一切都是无价的珍宝，被他堆在自己的巢穴中。
“为什么呢？”织田作又问。
“哪有什么为什么，喜欢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嘛。”太宰治笑了，他还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那颗柠檬糖，不容置疑地把糖果塞进织田作嘴里，糖纸则塞在对方另一只还空着的手里。糖的最外层是白白的酸粉，织田作之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太宰治看着他，忍不住又掏出一颗自己吃了，糖纸还是塞到小朋友的手心里，任由自己那张老脸也皱成了一团。
皱着的老脸对着皱着的小脸，两个人最后都忍不住笑起来，太宰治笑起来向来是没什么形象的，丝毫不管他那张全身上下唯一能看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比起他来，织田作之助就要矜持得多，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属于孩子圆润的眼轮廓变得狭长，细细的眼角再向下弯一点，那就算是个笑模样了。
糖球被太宰治用舌头在嘴里拨来拨去，刮过牙齿的时候发出恼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这个嫌弃蹲着太累的老师此刻已经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看着织田作之助。墙的另一边有其他孩子的尖笑声传来，天窗里漏进来的阳光穿过装着梦的罐子。
“如果要说的话，那我喜欢织田作侠简直就是命中注定了呀，”太宰治掰着手指头和织田作说，“你看，织田作侠秉持正义，拯救弱小，迄今为止打倒了无数危害世界的大坏蛋，最最重要的是，当你高声呼救的时候，他就会来保护你。你呢，织田作，你喜欢织田作侠吗？”
织田作的影子罩在太宰治的脸上。
“我不知道，”小孩说，“我不知道织田作侠是谁，他们好像都很喜欢他，所以也连带着会和我说话。”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织田作之助说。我并没有做过什么，我不擅长交谈，也不热衷分享。

太宰治没忍住，伸出手薅他的头顶，柔软的红发在手指的拨弄下变得乱七八糟，再次打乱了男孩组装起来的老成表情。
“你是在害怕没有来由的善意吗？可是喜欢是不讲道理的嘛，它就像是马上要打出来的喷嚏和总要开放的樱花。”幼师再次重复道，“也许你觉得你自己普普通通，就像你不认识织田作侠那样，他们也不应当同你熟稔，可是同样的，你也不能阻止他们喜欢你，织田作，你也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当然也不能阻止自己去喜欢什么东西。也许，我是说也许哦，也许有一天你不得不去控制自己去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但那也不是现在，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你去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喜欢织田作侠，喜欢周二的辣味咖喱饭，喜欢芥川龙之介，喜欢柠檬糖，喜欢中岛敦，喜欢中原中也，喜欢你面前这个全世界第一帅气的老师。”
“所以，”太宰治咬碎糖果，“现在是老师的为什么时间了，我很好奇，织田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敦的织田作侠玩偶呢？我知道你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他。”
“他很珍惜那个玩偶，”织田作之助说，“那么玩偶待在他手里就是最好的。”
太宰治又笑了，“你这不就是做过最棒的事了吗，这是尊重，也是善良，织田作，这就是你这个小朋友最为闪光最为讨人喜欢的地方。”
“可是……”织田作之助皱起了眉头，又被太宰治带着柠檬味道的手指点开。
“嘘。”幼师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先听老师说一个故事吧。”

狡猾的大人用站着听故事是对故事的侮辱为由，哄骗着男孩同他一样席地而坐，阳光转过折角过来了，照亮半空里静静漂浮的灰尘，空间变成一块柔软而温暖的果冻，时间在里头蹑手蹑脚，生怕走得太快惊扰了什么。太宰治展开织田作之助的掌心，拿回那两张沾染上体温的糖纸，轻松地将它们折成了透明而七彩的鹤。
“这是一个真实的织田作侠的故事。”
太宰治左手捏着一只鹤，右手捏着另一只，用它们替代为菲茨杰拉德为首的大孩子一方同中岛敦为主的小朋友一方。左手的鹤撞了右手的一下，是菲茨杰拉德强抢了中岛敦的玩偶，右手鹤又反过来叨了左手一口，是织田作侠打出了凛然的天衣无缝大铁拳。于是最后，两只鹤悠悠地飘落回织田作之助的掌心。宛如所有故事应有的结局那样，“正义”击退了“邪恶”。
“你还没说完吧。”织田作之助笃定道。
太宰治颔首，“当然了，结局只是戏法最后的展现成果，但有意思的永远是过程本身，这是一场所有人的战斗。”
江户川乱步的构思、国木田独步的笔记本、谷崎润一郎的陈仓暗度、芥川龙之介同中原中也的无差别打击，每个人都是织田作侠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织田作侠的化身，他们变身织田作侠去保护某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有别的谁变身织田作侠来保护他们。
“你当然也可以是织田作侠。”幼师道。

“那么，已经有那么多织田作侠了，我又要去拯救谁呢？”小小的沉默后，织田作之助问。
太宰治没有回答他，他张开双臂，把男孩圈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下巴轻轻蹭了蹭织田作的发丝，像猫向人讨好。柔软的织物团成一团垫在男孩的胸腹，隔开后头马甲上硌人的圆硬扣子。
一个被阳光烤焦的，还残留着糖果气息的，爱的抱抱。
“我也是织田作侠的粉丝啊，你来做老师一个人的织田作侠怎么样？”太宰治轻轻地说。“你来保护我，你来拯救我。”
“世界第一帅气的老师也有要求救的时候吗？”织田作之助问，他偷偷伸出双手，也环抱住了太宰治。
“当然了，我的小织田作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