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永生的神灵，（虽然神灵的身份是通过努力获得的，却更不如说是一种诅咒，）如果他想开口讲他的故事，那会比任何人的都要长。只是他经历的事情足以消磨那些欲望。听他讲故事的人，也不过是会很快离开他的一个站点，最后都成为添加进故事里的一个新片段。
  
在一些生物还未灭绝、成为神话的时代，他遇到一头龙，龙也是孤独的，没有谁能听懂他的语言，无论是山脉中生活的其它动物，还是人类，远远望见他就会惊慌逃散。神灵住进龙的巢穴里，角落里有零碎的人类尸骨，而在遇到神之后龙就不再猎杀人类了。他被承载着，到最高的地方，到云层之上，到很远的地方去，人类无法攀爬的险峰之间，日落时有神秘的歌声传出。只要和龙在一起，永远不会感到冷。他到人类的城市中去采购时，声名远扬的屠龙者们找到了龙的巢穴，龙引发的战火从山间一直烧至山脚，他所在的城中，城市被焚毁了，无数人死去了，屠龙者也死去了，龙的身体也倒塌在废墟里，他也死去了。也许他不是死掉的最后一头龙，在那之后神再也没有见到过龙，然后又过了一个世纪，它们只存在于记载中了，图画与描述也渐渐偏离原样，因为见过龙的人类，那个时代的人类已经没有活着的了。
在另一个时代，他遇到一个孩子，那时他变成了一株树，在那里停驻，直到这块土地被划分进一座新建起的房子的庭院里。小孩子总能看见更多的东西，当神坐在一枝横着伸展开的主枝上，有鸟雀落在他的膝盖上，本来他是在看书，他知道树下坐着的小孩也在看书，他低头，于是他的视线断开的连接，在一段用漫长也不足以形容的时间过后，接上了另一对眼睛。他觉得小孩是缠人的，他走过很多地方，他的见识比得上一本百科全书，但都是过时的，因为他停驻在这里，这片原本是无人荒野的地方，已经太很久了，人类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有许多事情，他说出来像是幻想故事。他也有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他唯一的倾听者，事实是总缠着他想多听一些，与他分享节日的甜点，问他是否能在树上搭建树屋。在夜里，有陌生来客敲响房门，后来房子起了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了，树也被波及了，虽然神不会被这点火焰所伤，但树确实是被烧尽了，因为神抛弃了这副躯壳离开了那里，它也不会再发任何新芽。
他还遇到一个鬼魂，鬼魂徘徊在人流熙攘的街头，实际上他不是被束缚了，他只是无处可去，在一片空白的时间记载中，被注意到都是一件无比精彩的事。若他还没有死去太久，他还算得上是个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也还是年轻的口味，但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生存在夹缝里的鬼魂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也许某天负责这块事务的神会发现她出的纰漏，但她也可能依然坐视不管。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天，走过那些鬼魂稍有印象的地方，两天，三天，平静的魂魄产生了波动，堕落在光辉下映出显眼的黑影，这才引起了管理者的注意。即使残害再多活着的人，鬼魂也不能拿回身体复生，他向神伸出手，像是要跟随他或向他求救，并非这灾祸之神，而是别的神将他斩成碎片，由此连辗转重来的机会都丧失。独自走在街头，无人关注无人在意的，神也是鬼魂。
在未来的世纪，他遇到一架机器，虽然躯体制造得与真人几无差别，但机器就是机器。批量生产的机器很难说各自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会注意到他走向他跟随他去的只有那么一个。这是个非常和平的时代。说实在的，即使如此，他依旧小心翼翼，即使他知道命运不可扭转，又存着一丝希望，让事情发生之前的时间能更长一些，他对长久的独自生活没有怨言，但请让这一刻流走得慢一些，再多停留一会儿。他怀揣不安，陪伴他的机器也是，他们心照不宣地往时间的前方约定，等到夏天去海边，等到秋天去拜访古遗迹。他能做的真的都做啦。是的，检修人员告诉他，保养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那个零件损坏了，没有能讲出的原因，只是至关重要的零件在某一刻损坏了，裂缝，出错，出故障，与人类遭遇意外一样，这些都只是事实，都是无常地落下的。机器没有盛放灵魂的装置，他们生活在什么地方，又如何才能判断所谓的死亡；但他们又只是一堆零件的有序拼装而已，一堆零件，仅此而已。
  
无论他讲不讲他的一两个故事，他总是这样想，无论他是否阐述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事情都会走上那样的路线，以不同的方式开始，以相同的方式结束。无论他是否推拒，一段故事的结局都会到来，从永恒的广阔而空荡的荒野中，闪过那一瞬，然后等待另一季野草再发芽。神也是无力的，他们只能闭上眼睛。他已经与无数、各式各样的眼睛相遇过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坚持不懈，他们向前冲、向前走，匍匐拖拽着血迹向前爬行，都仿佛摆明了一次次向死而去。他们都是一样的。他握笔的金属指节。曾陪在神身边的人永远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