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木君，我们无法确定神座的态度能否代表他们77期全员，所以这次去接触他们肯定会被试探。其他人的能力暂且不谈，小心狛枝凪斗。必要的时候直接用暴力手段封上他的嘴……不、算了，这家伙还是交给我。”
出发前雾切对他的叮嘱还留在脑海，然而苗木现在所面对的说是最坏的情况也不为过。他落单了——然后，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狛枝凪斗一个人。
像是仓库一样干燥又阴暗的房间，杂物箱子向中间堆垒出一座小山，那个人坐在山顶，身形销瘦，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目光随着苗木的进入而移动。苗木身后门外的光线正好延伸至他脚下，恍惚间苗木以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火柴，苍白的火焰安静地燃烧。

狛枝凪斗注视着他。这个认知让苗木心跳加快，他紧张起来。苗木深吸一口气，开口了，时间很紧张。
“狛枝前辈……我们在找你。”

在原本的计划里，如果和77期的绝望残党交流顺利，苗木他们就要直接将这些人带到岛上执行新世界程序。在这其中认为最难说服的两个——神座出流主动找上门来配合，而剩下的狛枝凪斗让他们在偌大的基地里找了半个小时。很难说他对自己是否有恶意，毕竟苗木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接触过这个前辈。
头顶一声轻笑，苗木回过神，听见那个声音说:“啊，初次见面，苗木君。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他稍微俯下身，又自言自语道:“不，这怎么能算是礼物呢，就算是希望君要是收到了也会很困扰吧。”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我找到前辈？”
苗木说完就发现自己问了句蠢话。狛枝说:“因为我想单独和苗木君见一面。”
苗木心跳漏了一拍。狛枝的意思是“因为他想单独见我，所以他不在77期的同伴身边，而这么多来找他的人里，我是第一个找到他的”。

江之岛盾子通过某种手段，将世界上人的“才能”量化，或者具象化成为某种“能力”。作为希望之峰学园的超高校级，自然都有着非常强的能力，但他们仅仅是世界上的“万分之一”，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足以作为资本的“能力”，两极分化严重，绝望就此蔓延。在这之后，江之岛尝试将能力足够的人也拉入绝望……总之，78期的苗木他们是失败的实验，77期的前辈们就是江之岛“成功”的例子。
按理来说，像狛枝和苗木“幸运”这种虚无缥缈根本称不上是才能的称号，根本无法被衍生成能力。但实际上，与苗木不同，狛枝是货真价实的“幸运”。而他的能力，就是让雾切一再忌惮的原因——使用能力时，说出口的话语绝对会成真。

苗木蜷起手指。他的手心汗津津的，但他不敢放松。或许是苗木某一刻受到动摇的表情被狛枝捕捉到了，狛枝歪了歪头:“怎么，不相信吗？”
苗木走上前:“狛枝前辈，我——”
“苗木君，你要摔倒了。”
狛枝忽然说。掩盖在话语声之下，有什么东西滚落的细微声音。
“呃？”苗木还没来得及理解狛枝的话，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哇啊！”
仓库积灰厚重，苗木扑倒时激起一大片烟尘，把他自己糊了个彻底。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绊倒他的是一个易拉罐。
可这里刚刚还没有东西。就算是有的话，一个易拉罐按常理来讲也应该是被一脚踢开而不是把人绊倒。心念辗转之间，苗木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幸运’而已，但幸好是货真价实的呢。”头顶传来狛枝轻描淡写的声音，“对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希望来仰视呢，真是大不敬啊。”
他这么感慨着，语气里却听不出歉意，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他的脚终于回到地面——从进门之后就这么短短两分钟的时间，苗木的脖子已经僵硬了。
“哈哈，抱歉，没有考虑到这点是我的问题，那么，”狛枝笑着摆摆手，“苗木君想说什么？”
苗木拍掉身上的灰尘。还能说什么，当然是请狛枝前辈回去参与一下谈话……还是说，狛枝前辈想听到我说什么？
苗木斟酌片刻。他认为自己向来不是个很熟悉语言艺术的人，无法揣测出对方想要听什么的他，一般只能保持着自己的观点去摸索。于是他问:“狛枝前辈，对希望更生程序是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狛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副面具，“我认为，为了希望就把绝望覆盖掉什么的，真的是符合希望的做法吗？”
……果然，已经知道了啊。苗木抿唇，回答:“但前辈们也不是自愿变成绝望的。”
“不是自愿绝望就要变回希望吗？”
狛枝反问:“这样的希望，是不是太廉价了？”
“所谓希望，就应该是从无尽的绝望深渊之中诞生的历经磨难、坚不可摧之物，像苗木君你这种根本没有在绝望中生活过的人怎么能理解希望的含义……我们啊，绝望是通往希望的道路上必经的试炼……”
狛枝好像根本没在和苗木说话，低头对着自己的左手自言自语，他的眼中仿佛泥潭般的漩涡，笑容里包裹着不可视的可怕之物。他的话语完全被苗木听进去，苗木垂眸。
“狛枝前辈……”
“……哈哈，苗木君以为我会这样说吗，”他忽然又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一扫阴霾，“开——玩笑的，希望更生程序，正如其名，多么伟大而充满希望的造物！”
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苗木完全被吓住了，他想退后一点，又忽然记起自己的任务。他强迫自己去靠近狛枝。
狛枝直起腰。他很快收敛了笑容，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好了，希望君的话我怎么会反对呢，而且我也很好奇，苗木君——幸运还是不幸呢？”
苗木脚步一顿，不明白话题是怎样突然转移到他身上的。
“苗木君，没有能力吧。明明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竟然也能成为希望，引领有能力的人。”苗木从狛枝的语气里莫名听出一股遗憾，“真好奇啊，苗木君会有绝望的时候吗——或者说，能战胜绝望本身吗？”
“……什么意思？”
苗木皱起眉，不妙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
“就是说，我要送给苗木君的礼物——见面礼，哈哈，直到现在才给是不是有点晚了？”
苗木瞪大眼睛，没能第一时间冲过去。
狛枝开口:“苗木君——”
苗木向前一扑，将狛枝推倒在地。狛枝几乎毫无防备地被他推倒，要说的话也被打断。苗木的目的就是这个，他有强烈的直觉——狛枝在使用能力。电光火石间联系他刚刚的话，苗木甚至不难想象他会说出什么。幸好赶上了，他趴在狛枝身上，两手捂住狛枝的嘴，只这两个动作就让他心跳加速，体力迅速消耗。
狛枝右手抓住苗木一只手腕。他“呜呜”两声，表现出一副无害的模样。他看起来有话要说。这么想着的苗木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一只手迅速被反剪到身后，咔哒一声。苗木一惊，伸另一只手去够，不出意料也被禁锢住——是手铐。狛枝缩回左手在苗木面前摆了摆:“为了不让苗木君阻碍我，只好先委屈一下了。”
双手被拷住，苗木怔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反而稍微松懈下来——苗木一直在防备着这一刻，他总要出点事端。他注意力放松下来，这时候才注意到狛枝的左手，手腕绑着绷带，白皙的皮肤，指甲长而鲜艳——女人的手，更准确一点，江之岛的左手。
狛枝还在说:“虽然我的能力很方便，但如果让我说苗木君无法阻止我的话，你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呢。所以这种小事还是得亲力亲为啊。”
他的话语，明明在讲一个严酷的事实，不知为何细听一丝暧昧。苗木回过神时狛枝正好绕回开始的话题:“不过礼物的话倒是可以用我的能力给你……”

也许苗木松懈过头对狛枝失去了警惕，或者他突然脑子短路犯了傻——听到狛枝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里只闪过雾切之前的叮嘱“必要的时候直接封上他的嘴”，于是身体快过大脑一步先执行了命令——他立刻弯腰堵住狛枝的嘴，把他的话尽数逼回了肚子里。
狛枝睁大眼睛——看起来很滑稽，如果苗木没有以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亲上去的话。他脸上很严肃，但嘴唇却紧紧贴着狛枝的，严丝合缝不留丝毫能开口的余地，如果这时候狛枝还要执意开口，他就会率先尝到苗木的嘴唇——
紧张感又回来了。苗木的唇紧抿着，没有丝毫旖旎气息的一个吻。仅仅是嘴唇相贴而已，并不算什么，更何况他只是在阻止狛枝说话而已……他逐渐意识到某个事实，脸上慢慢浮现绯色。
时间无限被拉长。苗木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也许刚过了几秒，也许已经一分钟。他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这个亲吻，如果他离开而狛枝还想说话，他一定会再次亲上去。这时候，嘴唇上一点蠕动的感觉，然后是湿润的触感。
狛枝舔了他一下——发现这一点之后苗木就想退缩了，他内心挣扎了一瞬，然后说服自己狛枝前辈只是不小心。紧接着，狛枝张开嘴含住苗木的唇瓣。
苗木立刻退后，狛枝扣住他的后脑，苗木的唇就再次贴上去。狛枝舔舐着苗木的唇缝，缓慢又细致，仿佛里面浸润了蜜。苗木努力挣扎，想偏过头，但狛枝的手力道很重，指甲的刺痛感扣在脑后。狛枝一脸兴味，不论他是出于各种原因，总之他现在反客为主地亲吻起苗木。苗木双手按在他肩膀上挣扎，脸憋得通红。狛枝舔了半天苗木都不松口，他微微抬起下巴，咬在他的下唇。
“——！”
苗木终于挣脱开狛枝——或者说是狛枝主动放开了他。他立刻起身远离狛枝，用袖子用力摩擦自己的嘴唇，不过他的嘴唇早就充血泛红了，他一擦，下唇的一点血迹就晕开来。
狛枝站起身。苗木涨红着脸看过去，发现他在笑。狛枝一直笑着。他的嘴唇也被磨得红润，在他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病态。狛枝说:“苗木君，不阻止我说话了吗？”
苗木的面部温度已经没法再上升了，取而代之他愤怒地瞪了一眼狛枝——好像并没有起到作用，狛枝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一样，开口了。
“苗木君，你会爱上我。”

“……什么？”
苗木愣住了。他不是没听清，这几个字清晰得可以听出语气里的认真，但苗木没法明白。狛枝好心地解释:“不明白吗？这是我给苗木君准备的、礼物喔。”
苗木仍旧不能理解。爱上……怎么会是这种话？难道不应该是“苗木君会变成绝望”之类的吗？苗木真情实感地困惑，又后知后觉慌张起来——如果我会爱上他……？
狛枝抱住自己的双臂，低着头发出干燥刺耳的笑声，眼中卷起漩涡:“哈哈哈哈，希望爱上绝望，苗木君……多么糟糕啊。”
“践踏我，然后成为我的希望吧。”





狛枝很快配合他们，和77期一起去到贾巴沃克岛。他们在程序里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一周的时间在外界才刚过一天，也许三天后苗木就能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77期了——为此苗木决定在岛上暂时留下来。
“苗木君，就算你留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雾切说。她目光落在苗木嘴唇一处结痂上，语气不明。苗木笑笑。
“我知道的……就当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我想留下来。”苗木没有和雾切对视，视线盯着地板，仿佛要在那盯出个花来，“我想了解前辈们绝望之前的样子。”

狛枝坐在一个舱体的舱盖上，周围的同党们虽然三三两两吵嚷着，但都离他三米远，他像个人群驱散仪一样孤零零杵在那，苗木得以一进门就看见他——他神情严肃了点，又下意识让自己表现得放松，最终他掐了掐领带的形状，迈进门内。
所有人都像一下被按了静音键，吵闹声一下消失了，视线在苗木身上集中。那感觉钝刀一样在他身上刮过，赤裸又不掩饰恶意，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反倒是狛枝稍微让苗木感到容易一些，他只是探究地看着他，带点不明的渴求。如果不是狛枝的“礼物”，苗木这时已经能猜到狛枝又在想象希望了。但现在，苗木反倒有点不确定。
……不，归根结底狛枝前辈送我礼物的目的也是要看希望吧。苗木丝毫没意识到他没有反驳“礼物”的定义，他隐约间把这等同成了课桌里放毛毛虫的盒子一样的恶作剧……大概性质比这严重一些，其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了。
苗木和前辈们简单讲了两句程序相关的事宜，又被神座莫名盯视了几秒，接下来就准备启动程序了。在他们都躺进舱内之后，苗木依次为他们合上舱盖。来到狛枝的舱体旁时，苗木思索一下，对他说:“狛枝前辈，我决定使用新世界程序的目的并不是想将你们变成希望。”
“我只是想，能给前辈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说完，不等狛枝反应就合上舱门。催眠气体“嗤”地在舱内充斥，他看着狛枝稍微睁大眼睛，又慢慢闭上。



苗木想去了解没有被绝望影响过的狛枝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被对方说了“你会爱上我”这样荒谬不讲道理的宣言，常人来说如果不想被应验，应该躲得越远越好。但他们两人和常人的距离似乎都不是很近，苗木心里是清楚的，就算逃开也迟早会被狛枝的幸运再次绊住，与其逃避不如主动出击——至少他不能成为被动接受这个结果的人。他已经不再是最初被关在学园里的那个幼稚的苗木诚了。
苗木，硬要说只是个没有能力的普通人而已，对于狛枝的情感很复杂。他惧怕他，好奇他，担忧他，想要拉住他……它们揉捏在一起，让苗木踟蹰不前。他很迷茫，狛枝像是站在火山口向他发起邀请的赌徒——掉进火山口就会死，苗木想救他，但他只要靠近，也必然会被飞溅的岩浆灼伤，而赌徒只是想拉人下水而已——他的表情已经告诉苗木，他不信苗木能成功。
狛枝前辈，为什么执着于希望，或者说，执着于制造绝望？

等到苗木终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它即将带来的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了。黑白熊入侵程序的第三天清晨，程序里的狛枝将自己反锁进仓库，一番漫长的折磨后在熊熊大火中松开手，让冈格尼尔之枪贯穿自己的胸腹。苗木几乎两夜未睡，他意识涣散地在屏幕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狛枝身体后仰，像只断线的纸风筝，悄无声息落入火山口。
梦中的情景与此时此刻重叠，苗木站起身时“砰”地碰倒了身后的座椅，他跑进舱室扑在狛枝的舱门上，狛枝在里面安静地沉睡。他睡颜平静又美丽，单单看他这张脸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当今最猖狂的那伙绝望残党之一。苗木回想起这两天在程序中看到的那个狛枝——
他憧憬希望，会通过制造绝境来催生希望；他又痛恨绝望，不惜杀掉所有绝望来树立自己的希望……他那偏激的、过犹不及的做法，他的自卑，他的自信，他的执念……正是希望推动他绝望，而绝望的他对于可望不可即的那一份希望更加想要握在手中。

唤醒他们的方法有两种，其中之一已不可行，另一种方法就是前功尽弃，从程序中醒来的他们没有程序中的记忆，仍旧是绝望残党。这样的话苗木就连选择的机会都没能给他们——他驱除狛枝舱内的催眠气体，已经做好了等他醒来再接受他的质问的准备，这时候，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苗木，我们还来得及。”
苗木愣了一下，脸上渐渐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欣喜——绝望之后总有希望可以把握，不论是我还是狛枝君，还是幸运的吧。

由于雾切和十神的及时到来，苗木得以用更优的选择去唤醒他们。程序内的记忆覆盖了他们绝望残党时期的经历，大多数人还在昏睡，而醒着的每个人对于那段疯狂而黑暗的时间又心知肚明。苗木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来开导一下他们的心理状态，但未来机关三天来积压的工作让他不得不被十神拎回去。虽然得到了日向的保证，但他吊着心思，工作时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想岛上的事情，等到再次抽出时间来到岛上时，他已经在机关那头露馅，说不定一回去就要被押送到总部。
……关掉雾切让他不要回去的消息，苗木叹了口气，走进医院。

狛枝一直没醒。77期的前辈们除了他之外都醒来了。这个唤醒的方式确实有一定风险，但狛枝身边几乎可以说是有着最好的医疗技术，连他本人的幸运加持都接近无懈可击，可他一直沉睡。难道是真的醒不过来……还是时候未到？
苗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狛枝的性格、为人处世，他整个人都是基于“希望”去行动的，追求希望对他而言就像是呼吸一样的本能，甚至绝望时期的他都把希望挂在嘴边……如果用我这个希望来诱惑他的话，他会醒来吗？
苗木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他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狛枝脸上。病房里的一切都白茫茫的，像是墙壁，地砖，枕头被子，狛枝的发和脸色。苗木被这白色恍惚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睡得很平稳。苗木视线下移，看到狛枝的左手——江之岛的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机械臂。他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冰凉又坚硬的感觉。

“很痒……”
苗木眨眨眼，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他转头去看狛枝的脸，但先一步被他的机械手紧紧握住手指。苗木痛得直抽气。
狛枝条件反射地松开手:“啊，抱歉……”他声音滞涩低哑，苗木反手按了呼叫玲，然后把床头摇高扶着他起身，递给他一杯水。
狛枝抬起手想接过水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左手的异样。“这是，我的左手？”他试着握住水杯，但没有掌握好力道，一点水倾洒在纯白的被单上。他忙用右手接管了水杯。
他慢吞吞喝完一杯水，终于将目光放在苗木身上。少顷，露出疑惑的神情:“请问你是？”
苗木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现在并不是平时的装扮。为了避人耳目，他剪了点头发，又在鼻梁上架了副眼镜，给人的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苗木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正式地自我介绍:“你好，初次见面，我叫苗木诚。”

日向和罪木为狛枝检查完身体，确认并无大碍之后主动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日向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苗木好几眼，最后很无奈地说:“别这么随便就配合他了啊。”
配合？什么？苗木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手就被狛枝握住:“呐，你是苗木诚？你就是‘超高校级的希望’？”
“啊，是我，不过我现在只是未来机关分部的一名员工而已。”苗木空余的那只手挠挠脸颊，“比起这个，狛枝君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个，”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但视线并没有离开苗木，右手也没有放开他的手，“刚才日向君检查过了，但对我这只手的问题却避而不谈，虽然对于苗木君来说肯定是根本不值得被关注的小事……苗木君知道什么吗？”
苗木当然知道。他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脑勺，一提到这个他就能回想起当时那长而鲜艳的指甲扣在他后脑的感觉，进而是……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含糊地解释道:“是绝望时期的事故，你的左手找不到了……左右田前辈给你制作的机械手。”
狛枝很失望，不知道是对苗木的解释还是对自己。他垂下头:“啊啊，我就知道，像我这种人就是蛆虫不如的垃圾，我怎么能让左右田同学特意为我制作东西……果然还是没有醒来比较好……”
又来了。类似自贬的话苗木已经在屏幕前听了好几遍，他当时苦于无法和狛枝对话，现在总算能问出口:“狛枝君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差劲？”
“……这不是事实吗？”狛枝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没有任何特长，只是虚无缥缈的幸运，还会给周围带来不幸，从没人能安然无恙地待在我身边，更何况我还成为了绝望残党……就算不记得，我也大概清楚我会做什么事。”
狛枝说完，垂下的视线看到他们两人交叠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松开手:“抱歉苗木君！我没有注意到，我竟然一直抓着你，像我这样——”
“狛枝君，”苗木打断他，“你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们有相同的地方吗？”
“狛枝君认为自己是没有才能的幸运，但我也是，”苗木毫不躲避地看向他，“即便如此，你还认为你是一无是处的吗？”
狛枝愣了一下:“那当然不一样，苗木君是希望……”
“所以狛枝君，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狛枝的“幸运”让他注定无法将自己定义为希望。他的幸运总是出现在巨大的不幸之后，这样的人生让他认定希望也会降临在巨大的绝望之后。然后，他将自己认定成给周围带来不幸的本身——这也使他成为绝望本身。他坚信只有绝望才能产生希望，正如只有才能者才能成为希望，所以他对才能者追捧的同时对自己也是才能者这一身份感到作呕——如果幸运也能算是一种才能的话，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追求都是笑话吗。正因如此，那时的他对苗木才会有这样的感觉——想排斥，想摧毁，想接近……想得到认同。
苗木主动拢住狛枝的两只手，慢慢说:“狛枝君，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成为希望？”
狛枝语塞。他的确不知道答案。或者说，他没有意识到那是成为希望的条件——“难道是，因为苗木君想要去成为希望？”
“也有这个原因啦，但这只是次要的。”苗木顿了顿，“是因为我身边有同伴在。”

“同伴？不不，苗木君，那不一样的。”狛枝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你有同伴是因为你身上有希望的特质，你吸引他们。”
“因为我想要和他们成为同伴。而狛枝君虽然没有直说过，但你一直在排斥同伴的出现。”
狛枝沉默了一下。
“苗木君，我说过的吧，我会给周围带来不幸……”
“那我呢，如果我想要成为狛枝君的同伴的话，你会接受吗？”
苗木指了指自己，狛枝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行，你是超高校级的希望，待在我身边会很危险。”
“但我也不会轻易死掉。”
“因为苗木君比较幸运……”
狛枝说到这里发现不对，稍稍迟疑起来。苗木笑了笑:“比起幸运我还是不幸多一点，不过总能逃过一劫，狛枝君想把它当成是希望的特质也可以——”
“所以，要试试吗？”苗木向狛枝伸出手。

“这就是苗木君的能力吗？能化险为夷的希望什么的，”狛枝的情绪像是逐渐酝酿起来的，他慢慢扬起嘴角，试探地将手伸向苗木，在触碰到对方手心的那一刻猛地用力握住——“……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狛枝君现在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还会再放开这个机会吗？”苗木垂下眼帘看向他们相握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我也想抓住狛枝君的手……不要再被自己烫伤了。”
火山口下的岩浆还在沸腾，咕嘟咕嘟飞溅起大片焰火，苗木奔向赌徒，脚下传来危险的震动，石块骨碌碌从脚底滚下山坡，在火山喷发的前一刻，他在寂静中抓住狛枝向后倾倒时伸出的手——
“狛枝君，不要再去触碰绝望了。”

苗木抬头看向狛枝的时候一瞬间在他的眼里看见很多，困惑，惊讶，破碎又重组，和他自己的倒影。然后，一切很快平息下来，狛枝低低笑了一声。
“苗木君……是我太高看自己了吗，”他喃喃，“再这样下去我会有一种你喜欢我的错觉。”
苗木猝不及防红了脸:“嗯、不对，还没有……啊！”
狛枝缓缓睁大眼睛:“……是我理解的那样吗？”
“……嗯，狛枝君并没有高看自己。”苗木曲起手指，“我也在等自己什么时候能确认心意……”
“……苗木君，你太热烈了。”狛枝闷闷地叹了口气，罕见地害羞起来，苗木看着他扭过头，耳廓逐渐泛起粉色。
苗木眨眨眼:“狛枝君追求希望的时候也很热烈。”
狛枝顿住，过了一会儿，露给苗木一个困惑又难过的后脑勺:“苗木君，我对你做过什么吗？”
狛枝不说还好，一说苗木就反应过来，脑海里瞬间回忆起嘴唇上的触感——他的痂才刚刚脱落。苗木刚才的话没过大脑就说出了口，他好像在狛枝面前经常不过脑。他此时懊恼极了，只能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没有，我不是指这个，那个、狛枝君人很好！”
狛枝把头转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苗木。苗木慌乱之下移开视线，捡起了之前的话题:“所以说、狛枝君和我结为同伴吧？”
但狛枝这回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抵住下巴思索片刻，提起了另一件事。
“苗木君，我是有能力的吧？”
“嗯？是的。”苗木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这种事情无需隐瞒，因为狛枝迟早会知道，“大致是出口成真的效果。”
苗木回答完，迟钝地意识到狛枝的想法。他心里立刻憋上一口气，坐直身体，果不其然，狛枝说:“我在那时候、进程序之前，是不是接近过苗木君？我是不是对你用了能力——”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底气不足:“比如说，我说‘苗木君会亲自拯救我’之类的……”

苗木心里憋的气立刻被戳漏了，嗖嗖嗖迅速瘪下去。他稍微弯下腰，这回是真的完全放松下来——狛枝君，果然比不上那时候那么恶劣嘛——他弯起眼角，真心实意地笑起来。狛枝对他的反应摸不到头脑，他微窘道:“我猜错了？”
“狛枝君，你没有接近过我，”苗木捏了捏狛枝的手心，那里凉丝丝的，“是我在走向你。”
“是我主动想要接近你的，不会因为你的话作出改变。”
苗木回想，从他第一次在仓库、程序舱室、到现在的病房里……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向狛枝走过去。不论如何，是他迈出第一步，直到九十九步。他重新看向狛枝，在他还在愣怔的时候，问:“那现在狛枝君可以回答了吗，要不要和我成为同伴？”

“……这个答案，不是在我握住苗木君的手的时候就给出了吗。”
狛枝露出一个难办的表情:“不要随便死掉啊。”
苗木笑了一下。“有狛枝君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的。”至于狛枝当初的“预言”，谁知道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