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赫利俄斯要比残月更高一些。双生子中更晚降生的一方似乎总是会分得母体更多的养料，再加上兄长过度的关照，他的身高在某天超过了残月，直到骨骼定型残月也没能在这方面赶上他。

但残月还是需要垂着眼看他，赫利俄斯会在他面前低下头，让披散的长发藏起脸上的表情，就像此刻一样。残月只能看见头顶的发旋，一缕发丝不安分地翘起来，他抬手想帮忙理顺头发，扣着肩膀的手指施加了更多的力，不过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赫利俄斯把手臂伸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短短的一臂长，他吐出颤抖的音节拼成语句，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们之间的争执近年来逐渐减少，赫利俄斯一直在努力克制情绪，不想让自己再次成为刺向残月的利刃。这已经是他非常生气的表现了，残月收回手，主动后退一步，站到房门的另一侧。赫利俄斯松开双手，手臂脱力一般垂在身侧，他微微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中翻涌着痛苦和哀伤，残月被这眼神刺痛，他想他或许应该给赫利俄斯一些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房间的门被轻轻阖上，残月转身看到餐桌上还没动过的晚餐，升腾的热气已经飘散，现在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可惜他没什么胃口，只是在餐盘下压了张字条嘱咐赫利俄斯记得按时吃饭，就带上手机离开了，连钥匙都没拿。

残月的朋友不多，但也不是没地方去。他点开通讯录划到N栏，打了通电话。



2

突兀响起的铃声惊醒了伊塔库亚，他慌张地松开手，正在用力挣扎的纳撒尼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疼痛的气音。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里盈满了水雾，随时可能从通红的眼眶中流淌而下。

纳撒尼尔不会流泪，这对他来说是无用的技能，哭泣并不能引来父亲的关注，还不如努力考取更高的成绩去讨要一句夸奖。这不过是他生气的生理反应，落在伊塔库亚眼里却被曲解了含义，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视线，向着别墅的大门落荒而逃。

纳撒尼尔从地上站起来慢慢活动手腕，上面印着一圈发红的指痕，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青紫的瘀伤。他反倒消了气，这个突然出现的孪生弟弟只不过是一个力气大点的乡下笨蛋而已，一点摩擦磕碰刚好能让他利用伊塔库亚产生的愧疚感，使唤他帮自己干那些不爱干的苦力活。

纳撒尼尔划开接听键，用从小练到大的甜蜜声线问好，电话那头的残月果不其然被他逗笑了，问他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助吗？纳撒尼尔轻轻地叹气，伊塔库亚跑回乡下找养母去了，怎么办啊。

残月听得出纳撒尼尔是在刻意撒娇，不过他并不在意，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尽可能地去照顾身边的其他人，即使被尼布甲尼撒痛斥是滥好人也依旧乐此不疲。残月承诺他会帮忙解决，不过——纳撒尼尔第一次听到残月有别的要求，他要搬过来住几天，监督两个小朋友重归于好。



3

残月的入住申请立刻得到了许可，反正这个别墅本来就只有纳撒尼尔一个人，现在又多了一个伊塔库亚，再多他一个也不多。

忙于工作的家长通常不会太关心孩子，纳撒尼尔就是这样的典例。十六岁的孩子站在空荡荡的别墅内，在残月的目光中局促地把手缩进袖管，仰起头扯出一个表演过无数次的乖巧笑容。这样的举动更让残月起疑，他捉住纳撒尼尔的小臂，撸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淤青，他的手掌上还有一点擦伤，看样子是被人捏着手腕推倒在地时下意识用手支撑身体造成的。

联想到伊塔库亚离家出走的举动，残月大概也能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他笑着和纳撒尼尔打趣，这要是被尼布甲尼撒看见估计要给你报散打课了。纳撒尼尔撇撇嘴，说我是让着弟弟才这样的。

残月向纳撒尼尔的父亲询问伊塔库亚养母的联系方式，很快得到了回复以及一串客套话，巴不得有人能帮他带孩子。他保存了唯一有用的号码，把令人厌烦的会话界面删去，接着拨通了电话。

残月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询问伊塔库亚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邀请对方明天带着伊塔库亚一起来享用下午茶。伊塔库亚显然还没有对养母坦白发生了什么，那位夫人便向残月寻求答案。但残月所知的其实也不过是纳撒尼尔修饰过的只言片语，他了解纳撒尼尔的心性，要是真生气了才不会叫他帮忙。他想了想，只说是小朋友闹别扭，明天碰个面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



4

纳撒尼尔在第二天下午见到了伊塔库亚和他的养母，他站在残月身边打招呼时装作不经意地露出手腕上的淤青，那位红发的夫人见了，压着伊塔库亚的肩膀让他向自己道歉。伊塔库亚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他没想到会伤到纳撒尼尔，当时只剩下逃跑的念头了。

纳撒尼尔摆摆手说没关系，他可以理解伊塔库亚不能马上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家人。他主动去牵伊塔库亚的手，对方瑟缩了一下，又鼓起勇气回握。纳撒尼尔抱怨他太用力了，我可是皮肤很容易留下痕迹的体质哦。伊塔库亚赶紧松了劲，虚虚包住细嫩的手掌，纳撒尼尔满意地笑起来，真是个如他预想的那样好懂的笨蛋。

功成身退的残月将他准备的樱桃派和红茶端上来，招呼其他人落座。纳撒尼尔特意坐到伊塔库亚身侧，切下一块樱桃派递给他，欣赏对方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的模样。他切开金黄的酥皮，鲜红的馅料溢出来，糊在闪亮的银叉上，像是在切割血肉。

纳撒尼尔扭头看向正在啜饮红茶的残月，捏着杯耳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他因此失去了继续在实验室工作的资格，成了个清闲又平庸的图书馆馆长。纳撒尼尔从来没见过残月生气，哪怕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变故，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也是笑吟吟的。他永远都是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不对，还是有一件事他始终处理不妥。纳撒尼尔贴近伊塔库亚和他耳语，其实残月表哥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5

残月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之前借宿时留下的衣服也只有一套。他看伊塔库亚穿的还是从乡下带来的旧衣服，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小孩去逛商超。结果逛了一圈下来提了一手的纸袋，里面没有一样是给自己买的，纳撒尼尔招呼伊塔库亚按住他，押运犯人一样推着他去了成人男装区。

伊塔库亚不懂城里人的审美，身上套的是纳撒尼尔说好看的连帽卫衣，头顶立着一对尖尖的猫耳。他坐在店内的沙发上守着刚才买下的东西，看纳撒尼尔反过来给残月挑衣服，两个人都喜欢穿红色外套，伊塔库亚作为唯一的蓝色发表锐评，一个是大番茄，一个是小西红柿。

纳撒尼尔迅速把残月手上那件米黄色衬衫抢下来挂回衣架，说你不能变成番茄炒蛋，又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伊塔库亚编排了，非要他换个措辞，比如我是草莓你是蓝莓。伊塔库亚点点头，好的，那就番茄、草莓和蓝莓。

残月笑着应下了番茄的代号，趁小朋友去买甜筒的空档给尼布甲尼撒回拨电话，感慨他这几天好像一直在打电话。尼布甲尼撒回他，某人这几天也一直在打电话，只不过没有给你打罢了。赫莱尔在旁边嚷嚷，他没有自己的哥哥吗为什么要来找我哥，插话的后果就是被尼布甲尼撒手动静音。

残月不是很想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只说一句我明白了就挂断电话。他远远看见纳撒尼尔举着两支粉红色的甜筒一路小跑过来，把其中一支塞进残月手里，略带遗憾地说没有蓝莓味和番茄味的冰淇淋，大家只能都吃草莓味的了。伊塔库亚舔着冰淇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吐槽番茄味冰淇淋听着像是什么异端。



6

番茄味冰淇淋是不是异端不知道，但纳撒尼尔买了另一个伊塔库亚眼中的异端——黄瓜味薯片。伊塔库亚吃了两片之后就屈服了，频频伸手从纳撒尼尔拿着的包装袋里摸薯片，但残月正握着他蜷曲的鬓发编成细细的三股辫，他只能向后仰头向前挺胸尽力伸长手臂去抓薯片。

纳撒尼尔不再逗他，把整袋薯片放在伊塔库亚手上之后就低头敲起了手机，发送信息给最近聊天的联系人：大门钥匙在邮箱里，速来，有惊喜！

是不是惊喜还有待商榷，他只是想拉人一起体验残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发绳。纳撒尼尔明明就看见了三条发绳，上面还有幼稚的塑料装饰，挂着草莓的已经绑在他头上了，挂着蓝莓的现在正在往伊塔库亚头上绑，剩下那一条挂着番茄，既然残月没用在自己身上那就是给别人准备的。纳撒尼尔觉得他现在通知赫利俄斯来接收礼物也是好事一桩。

赫利俄斯来得很快，看样子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在伊塔库亚一句番茄炒蛋来了之后就只剩沉默。纳撒尼尔摇着残月的手臂让他也给赫利俄斯扎头发，那点小小的坏心思得到许可，他看着赫利俄斯脑后绑着塑料番茄的麻花辫心情舒畅，连伊塔库亚又拆了一包薯片都没注意。

赫利俄斯依然像是被毒哑了一样没有说话，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根看着就不便宜的金色发簪递给残月。伊塔库亚嚼着薯片说他们的关系看着挺好的啊，你之前为什么那样说？纳撒尼尔故作深沉地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还有你别吃薯片了，会上火的。



7

残月问赫利俄斯，你还生气吗？他摇摇头，说你别再给我安排相亲我就不生气了。他在那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喜欢的是你，哥哥。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从赫利俄斯割下他戴着戒指的无名指起，从赫利俄斯的身高超过他起，还是从他们在母体中相拥的那一刻起？残月一直在回避赫利俄斯的感情，试图修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在不断地伤害着双方。他能看见赫利俄斯一点点改去自己的恶习，他却一如既往地用温柔掩盖冷漠，从未正视彼此真正的需求。

赫利俄斯爱着残月，难道残月就不爱赫利俄斯吗？那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别再逃避了，回到对方身边吧。

残月蜻蜓点水般擦过赫利俄斯的唇角，又立刻转移话题问他晚饭怎么办，别饿坏两个小朋友了。赫利俄斯瞬间活了过来，举报他们两个明明吃薯片都要吃饱了，他夹起声音说，不像我，我都有好好听哥哥的话按时吃饭的。残月被逗他笑，那笑颜比之前的都要真挚漂亮。

耳尖的伊塔库亚偷听完了全程，在残月和赫利俄斯去准备晚饭后也试着夹了一声哥哥，吓得纳撒尼尔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他瞪了一眼伊塔库亚，问他发什么神经，得到的回答是我听赫莱尔、赫利俄斯还有你都是这么说话的啊。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纳撒尼尔没忍住笑了一下，说这是一种社交技巧，你别瞎叫唤，之后我慢慢教你。伊塔库亚点点头，又得寸进尺地让纳撒尼尔以后也这样跟他说话，挨了一巴掌才老实。





关于场外的赫尼

等饭的时候纳撒尼尔靠着伊塔库亚的肩膀看他发消息，联系人备注是海胆，发的是刚刚拍的照片，他和伊塔库亚歪着脑袋露出别在耳后的小辫子，后面是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残月和赫利俄斯，两个人还顶着对方扎的麻花辫和发簪盘发。纳撒尼尔不用猜也知道对面是赫莱尔，他显然对他们聚众编发很感兴趣，问伊塔库亚有这种好事怎么没叫上他。

伊塔库亚慢腾腾地扣字：你现在来还能赶得上晚饭，我去叫残月多加两道菜。不过发绳没有了，你得自带。

赫莱尔回复得很快：没关系，我有好多发绳。等着，我和我哥一起过去。

每天早上起床都要编六条辫子还要化妆的精致男孩显然是自愿加入的，但他哥是不是自愿的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