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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大理寺日志 李饼,陈拾
标签 年上 竹马 同人文 同人 历史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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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6 15:16
- 导读
- 大理寺日志饼拾同人文,架空为陈拾从小就被卖到李饼家,李饼小时候被哥哥所救变成猫,走向遵循正史,半架空
相遇
陈拾是六岁那年被卖到少爷家的。
那年闹大饥荒,陈拾他娘在饿死前,把陈拾交给陈家村的村长,拜托老人家把陈拾买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说与其活活在家饿死,不如被卖给有钱人家做工,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现在回想起来,陈拾并不怪娘,没有娘,他也活不到现在,甚至不会和少爷相遇了。
六岁的小孩七七八八的已经能记事,陈拾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少爷的情景。
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又冷又干,呼吸的时候,嘴里冒出白色的烟。
陈拾已经离开娘好几天了,模模糊糊中,小孩子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被村长交给管家的时候,陈拾也只是抽噎了几声。不过乡下孩子的伤心还没持续多久,便很快被李府的气派宅邸震撼住,豆豆眼中冒着星星,时不时的东张西望。
被领到少爷房门前的时候,管家冒着冷汗,没敢进去,咬着耳朵跟陈拾交代,少爷异于常人,让陈拾看到少爷的容貌后千万别乱叫,不然有他好果子吃。
看着陈拾被震住的紧张表情,管家叹了口气,补充说少爷虽然长相奇怪,一丝不苟,但日常对待下人还算宽厚,以后在少爷手下好好做事,少不了他的好处。又跟陈拾交待了些平时在府中的注意事项,跟少爷在门外打了声招呼,便自行离开了。
目送管家大叔离开后,陈拾在长廊的门槛上坐了会,忍不住通过门缝向房间内张望。
是一个很深的厢房,灰暗的光线止步到屋内两尺,便贸然回头,停止前进。陈拾视线沿着黑暗的边缘缓缓上升,最终定格在一丸让人窒息的金色琥珀中,与此同时,猛兽的低吼随着视线相遇刹那间爆发。
后面的事情,小陈拾也记不得了,应该是被吓得晕倒在了走廊吧,直到晚膳时才被前来查看的侍女发现。
之后的日子跟乡下种田的日子差不多:一日三餐,加每日晌午送药,余下的时间等在厢房门口听少爷吩咐,不过少爷从来不说话。李府对下人的管理相对宽松,陈拾因为是小孩子,也不用每天早起参加下人晨训,一日日便这样过去。
每天在送入东西后,陈拾都乖巧的跪坐在厢房门口,静静等着空药碗或只剩下萝卜的饭盒被少爷推出来。小孩子其实耐不住寂寞,管家大叔在空闲的时候喜欢给大家讲一些《鲁般作木鸢》、《叶限》之类的民间传说,陈拾不认字,听完之后只能默默记在心里,等到白天坐在门口的时候,一字不差地讲给屋里、从未谋面的少爷听。
日复一日的工作做了半年后,已经七岁的陈拾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见到了少爷的脸。
其实小时候的陈拾比起晴天,更喜欢下雨。长大之后再遇见雨天,陈拾总会想,如果那段时间雨多下点,或许娘就不会饿死,但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见到少爷了。
在一下午的电闪雷鸣后,陈拾正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正当他以为是幻听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听见少爷低低喊了一句:进来。
沙哑低沉的嗓音,像困兽在绝境时的呜咽,瘆瘆的。
小陈拾却不觉得,听罢愣了好一会。觉得少爷的声音好好听啊,就像同村的小翠姐喊他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心里都是痒痒的。
在愣神中,少爷又催了一遍,陈拾才反应过来,揉揉跪的酸麻的腿,慢慢推开厢房的门。
扶好颤抖的左手,小陈拾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本以为映入眼帘的是什么恐怖罗刹,谁知道他的少爷——就是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白色大狸猫。
最后,孩童好奇心战胜了恐惧,陈拾在厢房陪少爷坐了一下午,度过阴雨绵连。其实那一下午多是他自己在说话,聊府里下人们的事情,给少爷讲管家大叔的话本。少爷偶尔点点头,表示回应。说到最后,等到小陈拾觉得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乖乖地坐在一旁,不再吱声。临走取晚膳时,少爷拉住他,说自己叫李饼,以后没别人的时候直接叫他名字便可,还问陈拾想要什么奖励。
小陈拾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问少爷可不可以摸摸他的耳朵。少爷听罢脸一黑,说不行。
虽然猫耳朵没摸着,不过陈拾感觉,在那个雨天之后,少爷给人的感觉不大相同了。
第二天一早,陈拾来送药的时候正好碰见少爷,他刚给老爷夫人请安回来。后来听管家大叔说,这是少爷六年内第一次自己出房门,夫人当场感动的哭了出来。
现在,陈拾反过来想,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要摸大狸猫耳朵了,少爷因为这件事,现在起床的时候还经常缠着他的耳朵不放呢。
事变
少爷在二十岁及冠礼后,被皇上封了郡王。长到成年,猫的外貌还是没改变,陈拾奇怪这几年一直吃着药,少爷的多毛病怎么也没见好,就是从小猫长成了大猫。
他这几年营养变好,个头就像抽芽的柳条,也蹭蹭往上长,现在和少爷身高差不多了。
少爷前几年还在坚持让他直呼名字,后来看陈拾一直没改口,少爷倒也不再强求,不过陈拾心里,倒是一直叫自己的少爷大狸猫。
册封典礼那天,陈拾是跟着少爷进宫的。在李府呆久了,皇城也没有太大震撼到他,不过那天他连走路都是微微跳着,因为少爷特地找裁缝给他定做了一套新衣裳,说是李府的下人不能被宫里的奴才比下去。
他自生下来头一次里外都是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傻呵呵地笑了一天。但后来再一想,娘教导他吃人嘴短,说什么也要把衣服钱还给少爷,几番争执下来,少爷猫眼一瞪,陈拾便不敢坚持了,只能偷偷在日记里记下这笔帐,等着将来还。
当了郡王,便要从李府搬走了。陈拾和少爷走的那天,李府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城里有名的媒婆挤着要给公子说亲,还有好事的说李家六公子十三年没露面,民间谣言李府王爷被妖精蛊惑,养了个吃人的大猫当儿子,总之,少爷没路面的几年,民间谣言四起,街坊邻居堵得门口大道是水泄不通,都来看看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最后不得已,离开的马车只能从偏门偷偷出去。送别时,夫人老爷没哭,管家大叔倒是摸着陈拾的肩膀掉了好几滴眼泪,临行前捂脸哭着拍拍少爷,说以后好好待小拾子。
陈拾后来因为这件事情郁闷了好久,心里念着,少爷什么都不会干,跟他说这话还不如直接嘱咐我好好照顾这只大狸猫,每次被他抓烂的床单衣服还都是我给补好的。
李饼当时一脸莫名其妙看着管家。大叔还再想交代些事情,可没想到侧门引出的动静已被好事之人察觉,两人被群众追赶着,在匆忙间上了马车。
家离得越来越远。马蹄的嘚嘚声中,少爷一脸平静,最后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在一片静谧中,用猫爪悄悄地,握住了陈拾的右手。
陈拾后来问少爷,怨不怨自己的爹娘,李饼沉默了许久之后,回答说,十几年的光阴,早就不怨了,而且,一直有人在身边,也挺开心的。
王府的生活还算宁静。少爷,啊不——现在该叫王爷了。王爷自从落脚后就每日专心吟诗练武,远离了皇城,日子倒也落得清闲。陈拾就这样和王爷静静地过了两年。
后来,李府便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作为一个下人,陈拾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申时,他正准备服侍王爷就寝,突然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厢房冲进来一大批官兵,桌面上的瓷器和摆设全被惯到地上,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最后,下人们都被推到一个屋里,分成男女两拨蹲着,王爷也被这群人架着跪在地下,动弹不得。
男人们沉默着低着头,女人们都在哭,呜咽的声音听的人后背发凉。
陈拾倒不怎么害怕,伸着脑袋越过人群看见了王爷的猫耳朵,想偷偷站起来,看看自家少爷有没有受伤。可还没起到一半,便被一旁蹲着的小厮拽住了袖子,又被王爷一双猫眼狠狠一瞪,只好又乖乖坐下去。
读圣旨的是个小太监,看着王爷的容貌还有些忌惮,结结巴巴宣完了圣旨便急匆匆走了。圣旨内容大体是说,李家人犯了谋逆之罪云云,但少爷虽是李家子嗣,一直兢兢业业恪守王法,希望少爷这段时间呆在王府内,等判决出来之后听从发落。陈拾听管家大叔之前说过,在话本里,这叫禁足。
被关在王府的日子枯燥而又乏味。
陈拾发现,身边的侍女小厮渐渐都变成了生面孔,到后来,之前那个官老爷来的时候、拽他衣角的那个小厮也见不着了。
王爷掉毛掉的越来越厉害,话也越来越少,经常三更半夜起来,披着披风到院子里看星星。之后陈拾怕大狸子着凉,就直接打地铺睡在王爷房间门口,方便在李饼起来的时候侍候。严冬的走廊风呼呼的,最近炭火又被门口守卫克扣,只能供应王爷自己房里。所以在打了几天地铺之后,陈拾就着凉感冒了。
后来……后来王爷威胁陈拾必须进房同他一起睡,不然就赶陈拾走。
说实在的,少爷以一个大白猫的外表威胁人,真的没有什么威慑力。但这话陈拾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从来没敢在少爷面前说。
他怕说了,有些小心思会藏不住。
下车
每个月发下来的俸禄越来越少,少爷出不去,每日除了跟陈拾说说话,余下的时间便是不断地练武看书。陈拾不得已,只能在外面找招工的地方,挣一些钱补贴家用。
那段时间他最害怕的,就是走行刑场前的那段路。
每天不到正午,就能看到死囚站成一排排,被押送到那砍头。里面有老人、也有小孩,甚至有一次,陈拾还看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斩下的头颅被高高的挂在赤红的旗杆上示众,将空气都染成血色,离着一里地就能闻到那股死亡的气息。一天天过去,每日的队伍长度不减反增,呜咽的声音如同鬼魅,白天轻轻地飘在天上,俯视人间。再后来,一里地变成了半里地,头颅挂着的地方从天街挨到城门,道上死一般的寂静。
每次陈拾出去的时候,都想走去原来的李府,看看老爷和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大家犯了什么罪,值得皇上这样兴师动众;而每次在床上问少爷这件事,少爷都只是紧紧抱着他沉默不语,末了轻轻揉揉他的脖子、捏捏耳朵,低声催他快睡。
最恐怖的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兵爷,去哪里都感觉背后长着眼睛,在一片风声鹤唳的气氛中,陈拾渐渐明白了些什么,便不再问了。
等到天后当皇上的时候,少爷终于可以出去了。
圣旨下达,最后李家被判扰政,少爷的父兄被杀,听说管家大叔和夫人他们活了下来,被软禁在城郊。少爷被皇上安排到大理寺当少卿戴罪立功,陈拾作为贴身侍从,自然也是要跟去的。
到了大理寺,待批的公文堆成山,陈拾被任命为少卿的随身书吏之后,反而比以前更加繁忙了。每日要侍候少爷到深夜,才能回通铺上睡觉。不过好在大家在工作之余都待他不错,尤其是豹哥,对这个老实的小辈经常习惯性多加关照。
文案一卷卷地发下,反复看过来都是重刑的死囚名单,听少爷说,每少圈一个名字,就能多救一个人。少爷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但陈拾能感觉得到,之前的少爷又回来了。
日子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清明节。
去年的清明,陈拾还和少爷被软禁在王府,当时不知外面情况,浑浑噩噩中,吃顿斋饭便过了。
临过节前一天,陆陆续续有人来找少卿辞行,或是回家祭扫,或是返乡探望。许是清明期间罪犯也要赶着过节罢,那天没过晌午,公文就都批完了。
当时陈拾正帮忙收拾着案台,少卿走到门口伸个猫式拦腰,慵懒地打个哈欠,扭头问陈拾要不要回家看看娘。
其实过了这么些年,陈拾早就忘了陈家村在哪里,现在也找不到管家大叔问,便摇摇头,说不用。
于是少卿帮他请了半天假,让陈拾陪他去看一个故人。
雨后山路泥泞,脚下打滑,李饼一只手领着他,一只手拄着捡来的竹竿探路,两人伴着鸟鸣,慢慢前行。
洛阳郊外的山风相比城里少了许多血色和戾气,悠悠地吹着竹林,竹叶互相摩擦,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吟诵着自然不知名的佛文。
从旁取道,两个无字碑,静静地站在竹林深处。
在碑前站定后,少爷既没烧香也没跪拜,只是面无表情看着这两座空碑,摩挲着陈拾的手,轻轻开口,嗓音闷闷的:你说,用少数人的死,换多数人的生。值得吗?似乎是在问自己,也似乎是在向陈拾寻求答案。
看着少爷,陈拾鼻子一酸,突然很难过,他上次见到那样的表情,还是少爷及冠,离家当王爷的时候。那次,是少爷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爹。想着想着过去的事,少爷的爪子愈来愈紧,手被少爷的猫爪握痛,陈拾霎时回了神,又不敢把手抽回来,只能站着定住。
注视着少爷微微发颤的猫瞳,陈拾笑着上前一步,将右肩靠在少爷的怀里,像每日早晨起床一样,习惯性的拍拍少爷的头说:我知道,少爷作为一只大狸猫,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时陈拾才发现,自己已经跟少爷一般高,以后再也不用仰望他了。
不过么,少爷听完这句话气的猫耳通红,回去的路上一直赌气,没和陈拾说一句话,但下山时,手还是紧紧握着。
大概,自己说错话了。陈拾心想。
三迭
最近,宫门口出现了一个铜做的大箱子。听少爷说,那叫铜匦,洛阳城里以后大概又要不安宁了。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光是护城街上就有好几户人家被抄,成群的官兵涌进宅院,妇人的哀嚎伴随着瓷器的破裂声从围墙里面传出来,一车车的人在沉默中被押往推事院,却没一个能再出来。头儿每天从宫里回来后,脸色也不太好,眼下泛着乌青,跟少爷交代完事情经常倒头就睡。听说刑部和户部也受到不小的波及,平常带着小宝串门的徐尚书最近也不见了踪影。每日从宫里发下来的折子少之又少,其余的,都被官车一波波送往了御史台。
经过了这么多事,到这么乱的时候陈拾反倒不慌了,有少爷在身边,什么困难两个人在一起,最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陈拾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少卿被人构陷的消息传到大理寺。
头儿今天很早就急匆匆地骑马回来,说消息是御史台一个交情好的老臣告诉他的,今日皇上还没下诏,但御史台内部已经证据确凿,推事院明儿一早就来抓人。离开洛阳的人马已经打点好了,让少爷赶快跑。少爷却不着急,听完头儿的话,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擦着嘴撇了头儿一眼,恨恨地说他跑了,全大理寺的人绝对会被连坐,这样反而正中御史台的下怀。头儿好说歹说又劝了几回,末了看少爷心意已决,叹口气,说了一句至少为身边之人想想,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厢房。
陈拾侍候了少爷这么多年,少爷的身底子怎么样他一清二楚。出了城逃跑药不仅带不够,少爷也很有可能半路生病发烧,走不出多远就得被兵爷抓住;要是少爷直接认罪,听七哥说,送到推事院也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要是自己替少爷认罪……虽然自己苦了点,少爷也不至死。
平时少爷经常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其实熟了之后还是很好说话的。把自己的想法和少爷一说,少爷却难得的对陈拾发了脾气,抿着嘴,瞳孔气成一条线,抓着陈拾的衣领低吼着跟他讲: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要是他敢插手自己的事,就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惯了少爷平静表情的小书吏肩膀微颤了下,眼神却亮亮的,依然直视着对面的少爷。
重话已经放出来,李饼回了神,松开抓着陈拾衣领的手。和风微热,烛火在眼神碰撞间微微摇曳,两人陷入沉默。
明明是盛夏,厢房里的空气却闷闷的,令人窒息。
陈拾,许久之后,少卿抬眼,轻轻叫他的名字。
俺在,少卿大人。陈拾慢慢抬眸,视线与少爷的目光重合。
李饼的眼神微暗,撑着桌子移到他身边。目光沿着陈拾的额头移下,透着烛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猫爪走到颊边,依恋地蹭了蹭自家竹马的脸,最后定格在他的唇上。
猫爪一挥,啪的一声,厢房的灯灭了。
那晚,他们仿佛回到了住在王府的日子,夜晚中一人一猫相互拥抱依偎,忘记外面的朝堂争斗和刀光剑影,在严冬中互相依偎着生存。
在马蹄声中醒来的时候,陈拾浑身酸痛,脑袋像进了蚊子嗡嗡地,回想起昨夜还有一丝不真实感。看见少爷不在身边,车上只有自己一人,这才慌了神。
忙问赶马的车夫,才知道少爷一早便托人将陈拾送出城门,自己却不知去向。
对了,你家少爷还托我带了封信,当陈拾还在一片混乱中时,大叔掏掏口袋,将折成方形的便条和地图交给他。
手颤抖着展开纸片,少爷只写了短短八个字:伏虎山,黑罗刹,保重。
大叔将陈拾放在半路,将一匹马留下,朝陈拾招呼一声便自行离开了。小书吏站在原地呆呆地将纸条看了又看,末了解气似的跺跺脚,将信重新折好放到胸口,脚一勾跃到马上。
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马蹄声嘚嘚的,将陈拾的心情也踏得慌乱。
毕竟,自己这个贴身累赘总是要回到大狸子身边的。
折柳
送别的那天天很阴,太阳也被乌云遮住,初夏的暑气降下来不少。李饼背后全是汗,双手背到身后被卫兵绑起,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已经出城的马车。双目睁得太大太久,便酸涩不堪,跟蒙了雾似的,远处的马车也看不真切了。他赶忙眨眨眼。就这不一会的功夫,载有陈拾的马车已然消失在地平线。
站在身后的小兵瞧见他这副模样,啧了一声,拍拍身上系着的护刀,上前一步说,少卿大人,该走了,不然御史台的大人们等急了,小的可就不好办事了。
李饼听后冷笑一声,最后默默地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之后转身,缓缓进入这历朝历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洛阳城。
尖叫。
尖叫填满黑暗的地牢。
鞭子落下的时候,李饼张开嘴巴,张的大大的,有闪电在他的脑子中炸开,生生把脱口而出的尖叫摁在喉咙里,硌得他肋骨生疼。肉,挂在人身上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它们在地牢蛮子的手中坍塌、收紧、压缩,人仿佛变成一团没有神经的毛虫,在黑暗中被孩童肆意玩弄拉扯,不断挣扎,直到失去生命被丢弃在地。
又挨过一天。被人仍在冰冷的石板上,李饼没心思再去想自己身上是否整洁,反正衣服已经全被血水浸染。他的双手随着脑袋中的意识一起抽搐、晃动,好像有人在拿胡椒摩擦皮肤内部的软肉,稍微动动身体,便让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
有时闭上眼睛会稍微舒服一点。闭上眼,慢慢回想,李饼便能再次听到那个雨天的下午,陈拾操着幼年的河南口音,讲的生动的民间传说;还有在王府时雪天的每个夜晚,他在被窝里碰到的,陈拾软软的双手和他洗完澡后柔软干净的发丝。
很奇怪,在进入推事院之前,李饼还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闭眼后的黑暗和睡眠。但他每晚都睡得很浅,不敢多睡,生怕每次闭眼后,跟他的小书吏便成了永别。
黑罗刹看了纸条应该会安排好之后的行动。罢了,无论成败,陈拾没事便好。这样琢磨着,李饼挨在墙边,微微叹口气,看着天窗。他毛发杂乱、鲜血淋漓的手臂微微抬起,试图抓住透进来的皎洁月光。夏夜真安静啊,牢房囚犯们幽幽的呜咽声像鬼魅的哭泣,反复回荡在阴影里。又要在梦里见到陈拾了,这次该怎么向他解释今天添的伤痕呢?猫咪微笑着这么想着,慢慢合上双眼。
惊惶。
陈拾不记得这是自己在马背上的第几个晚上了,在他的记忆中,晚上空气不该是这样的:这里的空气太锋利,没有洛阳静谧的夜中那股湿润的水汽;伏虎山的空气几乎是固态的、干燥而又急促,随着上下颠簸扫在脸上,将眼睛刮得生疼。
白天他怕被巡逻的官兵发现,每天只能日伏夜出,最后,终于在一个日落的黄昏,他望见了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黄色与橙红色交界处存在的黑黑的一条线:便是朝廷花重金悬赏的通缉要犯——黑罗刹的所在地了。
进寨并没有花费太多力气。
守寨的喽啰看见他仿佛吃了一惊,很顺利地便答应下来,把寨门打开,送陈拾去见大当家。
其实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陈拾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不会再因为一些小事而惊讶慌张了;不过在看到黑罗刹的脸后,他从小建立起的自信和离开少爷以来脸上维持的平静——在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哥哥面前,迅速崩塌了。
后面的谈话,陈拾忘了自己是怎么听完的。
哥哥说,少爷自软禁期间就开始试图联络他,只是怕隔墙有耳,一直没告诉陈拾他的身世。此番送信的举动,便是行刺女皇的信号;而少卿为了模糊朝廷视线,现在恐怕已经入狱。
语罢,哥哥拍拍陈拾的肩膀,让他今晚好好休息。
以后为了安全,先留在黑风寨吧,这也是李饼的意思。哥哥走时候,在门口顿了顿,轻轻提醒陈拾。
陈拾从小便知道,自己脑子笨,想不来太复杂的事: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那些门阀之乱、朝野之争,从来都是听少爷的话便好,少爷总是对的。他晓得自己喜欢少爷,从那个潮湿的下午便开始的小小心思,贯穿了陈拾的整个少年时期;只是这份喜欢,太纯粹太卑微,卑微到只是远远陪着少爷,为他撑着伞,为他牵起手,温暖他的背影,就这样看着他之后娶妻生子,能一直在少爷身边照顾着他便好了;是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贪婪?也许是那个山中的午后,少爷领着他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青葱的竹林中,又或者是那个在厢房的夜晚,他被大猫咪拥抱着,眼前一次又一次炸起白光一片;这份喜欢太沉重,压在他的胸膛,像茶渍中微涩的盐巴,刺得舌头酥麻。
少爷对不住,但这次,让陈拾任性一回,不听少爷的话,好吗?
陈拾跟在哥哥的车队后,藏在去往洛阳运货的板车中,心里悄悄念到。
兰因
被甩到墙上的时候,一颗本可能用来固定板床的钉子刺进李饼的后背;狱吏们看他还剩一口气后,便直接关上刑房门走开。
从墙缝中透过的月光照亮黑暗牢房中浑浊的血,混杂着脑脊液在身上流淌,与地牢中的黑融为一色。
李饼听到自己笑声的时候,狱吏已经开始不断击打金属栏,隔着火光骂他闭嘴。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笑,但他笑了。笑起来很痛,脚趾、膝盖、额头统统剧痛难忍。他笑得越大声、越痛快,敲击栅栏的声音越响、越狠,直到最后有个人进来对他拳打脚踢。
自变成妖猫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作为人的心情,他感到心安理得。自自己作为人的生活定格在六岁以来,他作为一只妖怪,终于护住了某样东西,某样自己丢失已久的东西。那么长的时间,那个人和自己一起受着明明不该受的罪,而他本来应该拥有的,李饼却一天都没能给予。
他想到那天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训诫,那日他跪在父母面前请罪,父亲已经年迈,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地指他大骂:“你兄长因你而去,李府正值用人之际,你为了个侍从甘心当闲散王爷!现在高兴了?!”即使在室内阳光也很烈,他站在祖先灵牌投下的阴影里;双脚浸在爹娘的责难中。李饼没有告诉爹娘的是,自己从来没有感到高兴,从来没有过,但他现在感觉到了———这块心病已愈。
陈拾,这辈子估计再也见不到了。
李饼摸摸自己的右手,仿佛还能摸到陈拾覆上手掌时的余温,猫爪四个爪子指节全部被齐根截断,已经伤及筋骨,左手的伤势也没好到哪里去。
药倒是每天都送来,老妖婆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甩甩脑袋,李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陈拾的事情,两手一撑翻到地上,和衣而睡。
在睡梦中,他恍惚间听到嗡嗡的嘈杂背景声,周围热热的,其中夹杂着水声和狱吏的叫喊,脑袋里面的液体流淌,传来记忆中熟悉的呼唤声:
少爷?!……少爷!!
虽然自从李饼变成这副怪样子之后,再也没有信仰过神佛,但此时他手臂微微抬起,摸着陈拾略感粗糙的脸颊,心里却真实希望,自己眼前的一幕是幻觉。
他的小书吏,此刻正焦急地蹲在他身前,查看他的伤势。
一瞬间天旋地转,被搀扶着跌跌撞撞打开门,李饼看到打过他的那个狱吏趴在地上,已经昏厥,旁边灯油洒落,火势顺着油,已经蔓延到第二个牢房,犯人们发狂似的呼喊走水了,走廊里却空无一人。
少爷放心,另外一个狱吏已经跑出去喊人了,陈拾瞧见李饼神情担忧,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哥他们现在在宫里,咱们趁现在快逃出城。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朝无人看守的城门飞奔而去,挨到天街时,火焰攀附着宫墙从空中升起,李饼看到宫门口的铜匦吐出白灰色的烟,听到墙内有宫女在叫喊哭泣,金属碰撞的尖锐声响从洛阳城的富宅传出,街上却空荡荡的,为墙内一个个世界连接着桥梁。
一晃眼,在洛阳城郊已经住了半月有余。
女皇遇刺,朝廷中更是各方势力暗潮涌动,黑罗刹在洛阳协助旧臣维持局面,百忙之中探望过一次两人的住处,得知自家弟弟和李饼的情况后,脸黑着和大狸子到后院讨教了一番,结果不得而知,黑罗刹虽然之后看李饼还是眼神阴阴的,态度却好了不少。
李饼身上的上已好了大半,只是双手筋脉已断,再不能用力抓握东西了。陈拾当初听郎中说完,还偷偷在做饭时掉了几滴眼泪,李饼发现后,一开始只是静静抱着他,用自己残缺的右手慢吞吞地为陈拾抹泪,后来,陈拾得到安慰变成了猫咪粗糙的舌。
有一天,少爷抱着他的时候,陈拾又感到和那日和少爷初遇、雨后下午一样的奇妙感觉。亲人冷眼,父子为仇,一代代帝王仍会相继登场,但对二人而言,前方黑夜已不再难熬,手心的温暖总会告诉他们,无论失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那份感情确保生活继续下去,并告诉他们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所以,每当陈拾的手覆上李饼的猫爪,李饼总是轻轻回握。
不经意间撇头,在陈拾额角,烙上一吻。
番外-总角
距离宫内政变已经过了一年。女皇逝后,其子英王李显二度登基,复国号为唐,恢复唐朝旧制。民间叛乱渐渐被平息,生活继续向前。少爷双手残疾,在洛阳城郊镇上的学堂找了份教书的闲职,陈拾平日去镇里的店铺帮忙,虽然狸猫样貌一开始在镇上产生小小波澜,几月过后,百姓也习以为常,二人相助,倒也勉强维持生活。
新皇登基,改前朝旧制,李家得到平反,夫人和管家大叔他们也被解除了禁足。陈拾正念着什么时候给夫人报个平安,却先收到了李府的来信。
夫人在信中先对二人报了个平安,又讲,新皇虽对前朝势力仍有忌惮,但念在治国理政之道须得人才,现在已经放松对李家的盯梢,她目前已派管家前往洛阳探望二人。信末,不忘对儿子的鲁莽行事颇有微词,又不忘为母之性,絮叨二人注意身体云云。
管家大叔在休沐日一早便到了镇上。那天李饼已经出发去往镇上学堂,陈拾趁休沐收拾里屋。正在院中打扫,忽地听见一阵用力敲击木门声,还未开门,大叔爽朗的问候声便透了过来。陈拾赶忙开门迎接,招呼的话还未喊出口,就见管家手臂在门前磨蹭几下,满脸不情愿地拽出一个模样七八岁的小孩。
“是我舅家的孩子,叫他小珊就行。别看现在老老实实的,熟了之后皮的很。府里太忙实在走不开,我只能拉过来托你和少爷照看几天。”看着陈拾用疑问的眼神瞧着他,管家大叔赶忙回答。
孩子身穿青色便服,虽是乡下打扮,对着陌生人倒是静静的,也不哭不闹、不言语,被拉出来后,就甩开管家的手站到一边,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小脸儿盯着陈拾上下打量。
大叔和陈拾许久不见,坐在院子里天南海北聊了不少,不知不觉已至黄昏。吃完晚膳,管家赶了几天路、身体不济,见陈拾打算去镇子上给少爷送饭,便没有陪同,只让小珊陪着一起去了,路上也可以培养感情。
从郊外去往镇上的路不算远,远远地听到朗朗读书声,小珊的脚步突然加快,陈拾被他牵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学堂。镇上的学堂是他和少爷一起盖好的,如今荒地已经绿茵称颂。院子里的杂草已被除好,门前种了一排桑树苗,就在东边的院墙之下。在一阵阵一齐声朗读中,陈拾走到那扇没关的木窗边。透过卷起的竹帘,他看到的每个晚上,自己的头枕着的手臂,此刻正拿着纸本,少爷正在一脸严肃、逐句为这些孩子们展开书本上的世界。阳光透着帘子打在他白白的毛发上,和金色的眼眸闪着一样颜色的光芒。
陆续有孩子开始叫他的名字,李饼应该早就发现他了,但讲课的声音并没停止。只是大猫原本垂下的嘴角,此刻微微上扬,朗读的声音也带了些许欢快的尾调。
李饼走下讲台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围在小珊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今天新多出来的小人儿。小珊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不一会便被一个孩子手上的小儿书吸引了过去,和大家玩成了一片。
站了那么久,累了吧。李饼踱步到陈拾身边,隔着衣袖悄悄拉起他的手,缓缓揉起来。看着陈拾没反应,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垂,低头轻声说,最近几天洛阳城内羽林军又开始集结,又开始变天了。
想起昨晚睡前的事,陈拾抖了一下,被摸过的耳垂红红的。没有的事,饭还热着,快些吃。他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的猫,在少爷的上方,在远山上方,黄昏的太阳正在落下。黄昏的余韵照的四周暖融融的,陈拾靠在少爷毛茸茸的、微暖的臂膀上,任凭阳光照着自己的额头,微微闭上眼睛。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历代王侯将相仍会登场,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它并不遥远,它就在这儿。在他们一起种下的桑葚树苗中,在他的手握着的食盒中,在这片暖阳中,它就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中。
它在自己心中,让自己陪伴着李饼一起走下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