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客，总是见到你往窗外看，是在看什么呢？”

“在看人。”

落地窗对面是罗德岛另一侧的工作区域，最上层是控制中枢，下层是各种工作站和生产车间，他总在看那些工蜂似的罗德岛员工来来往往，博士很少给他派任务，那老不死脑子出了点问题，性情大变，和他仍旧两看相厌，炎客也乐得清闲。

最上层是控制中枢，送葬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每天重复工作，休息时间会走过来远眺，调节疲劳的晶状体，看到坐在窗前躺椅上的萨卡兹人在那儿，就会多停留一会，大概5分钟。萨科塔今天刚从战场回来，就立即被派来中枢值班，他效率地卸下武装穿好干净的防护服，上交任务报告，一气呵成，行进脚步还在战场瞬息万变的高速节奏里没能平复下来。

炎客离开那张桌子，找到咖啡机准备泡一杯手磨咖啡，等萨科塔走到这里来，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桌面上放着一袋文件，露出一个角，全是什么监测数据，他不是专业人员，看不懂其中含义，也大致知道医疗部那些人特意点出来的几个数值代表什么。

血液源石微粒浓度又增加了，常规血液检查白细胞含量超标，肌肉强度减退，内脏负荷过大。萨科塔坐到他面前抽出牛皮纸袋里的报告看，炎客推去一杯咖啡，加糖加奶还有一点点晒干的薄荷叶碎屑。

“大概两周前提到的咖啡豆，尝尝。”

研究没有进展，这个组织除了研发药物意外还致力于解决感染者的生存困境。他认为那群人做不到最终的目标，即使他们怀着一颗热忱的心也不能成事。

六年前的罗德岛，在人事办公室里，他见到了同样是刚来岛上报道的拉特兰公证所执行者，送葬人。炎客觉得那黑色光环很古怪，在他的审美中可以对标长白色角的萨卡兹，属于令人敬而远之的异类，这光环导致他对送葬人没什么好印象。

“请你让开，不要杵在那里挡路。”炎客说。

送葬人看了眼人事部职员：“？”

萨卡兹拿着自己新领到的员工通行证出门走掉，送葬人问：“那个人没有为难你吧。”

“啊……其实直到刚才，他都没有说过这种语气不好的话，虽然也很冷漠就是了。”

萨科塔稍加思索，可能是他惹到了那个人，但无所谓。他时常碰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家伙，还有些任务目标一见到他便大打出手，送葬人早已学会以不变应万变。

他做完入职登记后，也领到了自己的通行证，兼顾房门钥匙储蓄卡身份认证等各种常用功能，丢了可以重新补办，需要编辑里面的信息就再来人事部。通行证背面贴着房门号，他顺着悬挂的标牌往前走，到了系统随机分配的宿舍，只见房门敞开，刚才那个对他冷言冷语的萨卡兹正在整理铺盖。

“你好。”萨科塔道，他觉得这个拿刀的男人还会挖苦他，但并没有，只是转过身不理人。

饭点，萨卡兹拿来了一瓶酒，用臼齿卡住瓶盖口嘭地咬开，放在他面前，里面冒出源源不断的啤酒泡。萨卡兹说：“我叫炎客，你叫什么？”

“送葬人，请多指教。”

他们见面第一天，毫无爆点，也没有见面就打架，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

博士会给刚入职的新干员适应期，在他们熟悉罗德岛的运作之后投入战场或者日常运维工作中。很不巧新来的两位都被挑中编进了同一个行动小队，所以他们此时正在训练场。

“送葬人，你确定想跟我打？”

“你的近身能力应该不比我强多少。”

连铳械专精的拉特兰远程干员都敢这么评价他，炎客嗤了一声：“行。”

送葬人站起来想穿戴护具，炎客扯住他汗湿的T恤下摆：“别着急，评审官还在呢，你也可以休息休息。”

送葬人很迷惑：“这和评审官有什么关系？”

“跟人打架总要使出几分实力的，那我的实力评价一定会上升，会被调到外勤三队天天加班，就——像——你现在一样。”炎客低声说。

“……”送葬人不能理解，像炎客这样的总是又想要清闲工作又想要高额薪资，并且罗德岛上这类人还不少，机构管理冗杂，他改天一定要给博士提意见。

“知道就好，帮我保守秘密，我知道你是个口风很严的人，没错吧，好室友，送葬人？”

萨科塔轮到博士办公室去值班时，戴兜帽的博士闷声问他：“你觉得罗德岛相比拉特兰公证所如何，或者说在管理模式上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送葬人想了想，他印象最深的是炎客经常在训练场磨洋工的身影，演得很有几分真实，他说：“我觉得比较合理，在熟悉罗德岛内部运作之后可能才有新发现。”

我……这算是包庇吗？萨科塔想，对此感到很奇妙，在此之前除非必要情况，否则他是基本不说谎的。

越野车后厢，送葬人靠着边缘坐下，两腿悬空，拿着一颗外勤三队的标识徽章准备扣，手没抓稳，徽章掉到地上。他想跳下去捡，面前出现一双橙色鞋底的皮靴，涂着黑色甲油的手把尘土中的徽章拿起，吹吹上面的灰，递过来。

他问：“你还是被调来了？”

炎客双手撑着车板跳上来，非常平稳地落在他旁边蹲踞着，只有脚尖着地，尾巴在背后甩了一轮轻轻放下，像只黑豹，不说他像黑猫属实是因为那身腱子肉和轻灵没一点沾边。

萨卡兹把手肘怼在他肩上，头凑过来悄悄说：“好室友，听博士说你写了三页报告控诉我在训练场天天摸鱼？这可不像男人该做的事。”

“是的，我希望你来出任务。”

“你希望？”

“是的。”天使再次重复自己的话。

“炎客，哪有你这样反复用刀柄打人的！拔刀啊！”通讯器里一个拿闪盾的瓦伊凡点名道。

“一点小野兽而已吗。”

“防线基本都是送葬人和我在维持！那么高的身材不要就给我，一米九白长了吗！”

“雷蛇，冷静，任务结束再说。”送葬人语音中断，雷蛇的声音也被他铳枪的子弹声盖过了，因为刚才有只感染猎犬差点跑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用手臂挡了一下，被猎犬的爪子抓伤。

通讯器里天使轻微嘶了一声，沉默下去，饶是炎客脸皮这么厚的人也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管，他解下被布包裹的黑色弯刀，引动源石技艺，脚底似有热源和熔岩爆发的前兆。

“雷蛇，把他抓去包扎，剩下的我一个人能搞定。”

“喂，炎客，你真没问题？”

“我拔刀了。”

幸好萨科塔人对源石病的抗性足够高，这附近也是源石粉尘浓度较低的区域，送葬人感染的可能性很低。炎客把沿着刀刃流下的血滴随便甩了甩，在沙土上溅出一排小凹坑，提着刀回去找大部队。

送葬人被雷蛇提溜着衣领押送到医疗部的女孩那里。他总往前方战场看，见到炎客回来才安安分分坐回去，萨科塔上下看了两眼，见炎客没受伤，也就收回目光。搞得炎客挺不好意思的，常年一个人不习惯团队作战，因为配合问题让人受伤了还是得赔礼道个歉。

某次重大任务，因为博士指挥决策失误，炎客自请断后，杀穿一条血路终归是回到了阵线内，满头满脸都是猩红色血液，有野兽的，但更多是人血，感染者的血。体内源石技艺被催动着鼓胀心脏，他像是要爆开一样，拖着步伐走出那片尸山血海，仰躺下。

罗德岛的增援直升机飞到了炎客听觉所及范围内，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但有个人好像在直升机停稳之前已经跳到了他附近，扑腾着从蘑菇状的伞面下钻出来，甩脱了护具往这儿跑，此时直升机还未完全停稳。

炎客视野上空出现一个光环是黑色的萨科塔，倒过来的脸，问他：“你还好吗？”

他说：“不太好。”后半句话在轰鸣声里完全听不见，于是躺着招手示意萨科塔靠近，送葬人蹲下，耳朵凑近他。

“……但是你让我亲一下就会好很多。”

这话谁也没听到，除了他们俩，送葬人腾地站起来，给他胸口来了一脚，还挺结实的，把炎客郁结到要爆炸的心脏瓣膜踹通畅，再对跑过来的医疗干员说：“不用顾忌，他没有大碍。”

萨科塔从控制中枢下班，一起坐着看医疗部新发来的体检监测报告，一半飘红和正常到白纸黑字仿佛不是彩印的两份报告并排摆着，炎客逐项看过，沉默良久，说：“状况不太好。”

“我知道。”

“我死了你会怎么想？”

“应该，会很想你，别的我也想不出。”

炎客抓着他的手说：“等我快死的时候，我就把你叫到病床前，说：‘送葬人，闭上眼。’然后先一枪把你崩了，再把我自己也崩了。”

“嗯。”

所以炎客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要抬头看天花板？送葬人盯着自己的男朋友，神情平静。

萨科塔在满是绿植花盆采光极好的玻璃花房里，手上拿着那份全线飘红的报告，只有题头和少数几项数值是黑色的，他放下咖啡杯，感到很忧心。

“我大概是没几年好活了。”

“尽量吧，源石病发展到这个程度还能活下来的最高纪录是九年。”

炎客笑：“你想说，我们还有九年时间？”

“我的主观意愿，希望你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拜托。”

他端起送葬人好像喝不下去的那杯咖啡慢慢抿，很甜，炎客已经习惯了这种甜味，送葬人喜欢的咖啡从外表也很难判断它到底加了多少糖，就和他本人一样，尝起来才知道是什么味道。

对方还在看报告，他边品咂那股细细的薄荷凉意，边道：“你还记得我有一次跟你说的话吗？”

“哪一次？”

“我说我死了就带着你同归于尽，那次。”

“那次吗，但你病重时应该很难杀掉我。”

炎客想了想，他那时一定已经动不了了，如果天使执意不闭上眼的话，他倒还真的不能把对方杀死。他说：“我现在又不想让你陪着我死掉了。”

拉特兰活到一百多岁的老家伙那么多，再多一个也一样。

“不说那些，你是不是又抽烟了？”

“没有，真没有，慑砂来过而已。”

天使把恶魔按在靠椅上仔仔细细搜了遍身，最后从他袖口里摸到个打火机，冷着脸收缴。恶魔扣着天使的后腰往前稍稍一带，天使便双手撑在恶魔的胸膛上。

“再摸就硬了。”

“回宿舍？”天使坐着恶魔的大腿说。

“不。”恶魔扣在后腰上的手往上滑，按住天使的后脑勺，两人闭上眼交换了一个吻。“晚上再说。”

某天一个萨卡兹带着他的双刀，和一把萨科塔的温彻斯特，从干员宿舍里消失了。送葬人问遍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每走一处心就慌一点，他抓住了口袋里的R137干员ID卡，所属干员：炎客。

红云虽然很讨厌那个老扯她头发趁她午睡乱扎小辫的家伙，平常也不怎么去找自己的监护人，避免看到他和那家伙秀恩爱，但这时反而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送葬人平静地致电博士，说：炎客走了，我去找找他。

据说家猫在死之前会偷偷走掉，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那种样子不能让主人发现。

炎客走了很远，因为末期感染者症状过于明显，大家都怕他走着走着突然倒下在路中间炸成一堆源石，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倒也不介意，危害社会嘛，他要是没来罗德岛的话，随便死在什么地方都是危害社会。

他用最后的体能登上了一座海拔很高的陡峭山峰，完全源石化的岩层，没有绿植，只有一些崖居感染鸟类和源石虫，山体从远处看是纯黑色的。炎客倒下来，刀和枪落在旁边，他抓住枪筒，感到自己在燃烧，从内部爆裂开，窒息感和疼痛不再重要。

濒死混沌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拳头大的小送葬人，挺可爱的，抓着左肩布料晃晃悠悠爬到他的心口上站好，架着霰弹枪一下一下地打，打那些整合运动，猎犬，害兽，还有训练靶，神情是一贯的认真。

然后这个萨卡兹闭上眼，皮肤上黑色的部分慢慢扩大，就像火舌舔着纸慢慢烧开，最后碎成了一堆人形的源石。

送葬人寻找了大半个月，最后打听到的线索是一个末期感染者往旷野上去了，那是一片仿佛被重机械突然锤出来的盆地，盆地中有些黑色山峰耸立，那里是一个远古遗留的巨大天灾陨石坑，面积约有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巨大无人区，是最早的源石病发源地之一，浓度极高。

他在三百米高的悬崖边想了想，坐下吃了块压缩饼干，然后返回罗德岛。

炎客死于植物生长的二月，他很喜欢的月份，死在通古斯地区某座寸草不生的黑色岩石构成的山上，我无法踏足，但以后总有一天会来，这里是他给自己选定的坟场，以我仅有的审美来说也觉得挺好看，那么就这样吧，我觉得很好。

——送葬人

于

671年2月25日

某天外勤，送葬人将外套落在了花房里，调香师拿起那件黑橙色系的外套，从口袋里滑出一个打火机，很有些年头，她不动声色地塞回去，只等那位执行官发现他的外套没带回来找。不多时他果然回头，略一示意便揪起椅子上的外套，风驰电掣离开。

“葬哥，借个火。”慑砂伸手，送葬人默默从口袋摸出那个打火机递过去。

“啊等下，我有点乱，你不是不抽烟吗？”

“习惯。”

送葬人想起炎客当年在外套里缝暗袋的事，他那时候总是烟瘾想吸，又总被自己查，累计查获过二十多个打火机，后来他干脆把烟和打火机藏到自己身上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这个习惯，还能方便同事。

慑砂在吸烟区点上，说：“听说你准备回拉特兰了？”

“是，身体素质不允许我再呆在一线。”

“有机会去拉特兰找你喝茶。”慑砂示意这位老搭档去出最后一次任务。

那栋房子里的送葬人爷爷，好像以前是个很厉害的公证所执行官，不爱说话，经常会给他们这群孩子糖吃。爷爷特别喜欢李斯特家的妹妹，凭什么每次她闯祸去摘花拔草还能拿到糖啊！因为她长得好看吗？！

墨蓝色头发金色眼睛确实挺漂亮的……羡慕。

他真的很厉害哎，还买了超帅的直升机，我们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我会飞啦！

他要飞去很远的地方，临走前说以后我们可以随便进他的房子摘花，但我不想摘了……

爷爷原来会笑啊，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送葬人知道炎客在这里，但好几十年后地貌是否还维持原样？他选择了比较边缘的山峰降落，稍事休息便挨个找过去，在中心地带的山顶上找到了一堆源石，已经生长成大片，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像是生物痕迹，他凿开一层，底下露出被源石侵蚀的刀刃，和一截锈迹斑斑的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