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783274
-
二
△“深入虎穴”来源于《射雕英雄传》里全金发试郭靖开山掌进度时所用的一招。
二.砂石
神策军?
那骑者心中一凛,凝神望去,见说话的壮汉面上横肉遍生,一脸络腮胡子,瞧着颇为凶恶。手上一把鬼头刀,刀身厚重,背脊开有血槽,刃面依稀还能看到一点红褐颜色。
正是那时厉声辱骂女子、刀劈少年长枪之人,“武爷”。
那女子冷冷道:“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武爷一怔,忽而仰头哈哈一笑,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看老子割了你舌头!”
说着右手一扬,刀光顿闪,向那守在女子身前的少年劈头砍落。
武爷这一招可谓出手迅捷,力气又使了个十足,身后喽啰自然大声叫好。但落在那骑者眼中,只觉他架势散乱,不成章法,浑身都是破绽。不禁暗叹:“假使我是那少年,无处可避——那也用不着避让,只需将手中断枪一抬,枪尖点在刀刃弧度最大、刃身最薄一处,便能架住来人攻势。”
从来高手对决,胜负只在毫厘之间,旁人所见不过一瞬,交战双方却是在生死关头走过数次。而眼下这一场干架,为时尚短,却容得那骑者分神遐想,评点高下,自然算不上什么高手对决,恐怕在他看来,连那次了十八等的街头械斗,也比这一仗高出一筹。
那骑者又想:“这一对姐弟当前落难遭劫,气力不加,眼看已是强弩之末,众人乱刀齐上,不过一会儿工夫,自可剁成肉泥。然而武爷仍要一人独斗,不教小弟进攻,只干站着看热闹,浑似一排会呼气的兵器架子,他倒是有闲情。”
“是了,他如此刻意做作,细想无非两点理由。一是为显他个人声威,趁机多露两手,要众人诚心拜服。二是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思,意在戏耍折辱,并不求二人速死。这一招‘力劈华山’,看似当头不让,其实起手时已故意偏了数寸,要砍的仅是一条膀子罢了。”
他正感叹那少年时运不济,忽然眼前一花,觑见几点亮光自那少年身后透出,时隐时现,好似金属闪光一般,却又十分细弱微小。仔细一瞧,原来那被护女子手中自有蹊跷——其左手不知何时已垂在身侧,自五指缝隙间,现出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只见那女子一对妙目盯住了武爷,左手稍抬,三指曲起,意欲施针制敌,攻其不备。谁知银针尚未离手,忽地双膝一软,闷哼一声,整个人斜载下去,倒在了水边砂地上。
那骑者心中奇怪,转念一想,却又释然。场中不曾听到旁的暗器破空声响,又无一人对那女子近身出手,想来倒地缘由,多半是她力气已竭,不能继续。
那少年察觉身后异样响动,狂怒之下,猛然间一声长啸,沉肩弯腰,低头矮身,就地滚落,竭力避开那锋利刀刃。同时一手紧握出拳,一手仍持那半截断枪,双手一前一后,并攻武爷小腹。
这一下情急出招,隐隐带上了“深入虎穴”的套路。
“深入虎穴”本是一招拳法,讲究双拳齐出,阴毒狠辣,乃是伤人性命的杀人绝招。那少年右肩受伤,这一招本来难以打出,但现下只将左手握拳,右手以断枪取代肉掌,倒省了一臂之力,故而还能勉强行动。
那骑者冷眼旁观,见他临危不惧,应变灵活,尤其右手攻势,并非直来直往,而是当身躯着地那一刹那,借力使力,右手挺出,断枪自下而上疾刺敌人,颇有几分用剑的巧劲,当即暗赞了一声。又因先前小瞧了他,觉得这人不懂变通,不免有些惭愧。
无奈武人之躯,虽比常人健壮,终究不是铁打铜铸。那少年强忍伤痛,咬牙拼命,但纵身腾挪之时,仍觉十分迟缓滞涩,大不如前,一卧下去,难以再度跃起,本应堪堪躲过的刀锋,此刻已然逼到了离自己不足三尺的近处,那一股冷冷寒气,眼看就要划破脖颈肌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武爷身形蓦然一僵,“啊”的一声,竟是惨呼出口。
紧接着“丁丁当当”数声脆响,轻巧激疾,连绵不断,听着倒比瀑布入水更为悦耳,又如同珍珠落入玉盘。最后“当啷”一声,一件重物落入砂地,窸窸窣窣,砂砾飞溅,扬起好大一片沙尘。
定睛看时,却是武爷原先握在手上的那一把鬼头大刀,不知怎地,竟脱手而出,盘旋飞上半空,划过一道圆弧,落到了半圆方阵的末端。
反观那合该引颈受戮的少年,此刻正左肘支地,奋力撑起大半身子,大口喘息,脖颈上一点红痕也无。
这一场变故突如其来,武爷踉跄后退数步,愕然呆立,双目睁得老大,再不复先前那得意神情。只见他整个右手腕高高隆起,仿若抹了一层透亮红油的发面馒头,连腕带掌又软又松,五指休说握紧,就连屈起一个小指节,也成了天大的难题。
他身后喽啰已四下分散,一时间呼喊声、惨叫声、吃痛声此起彼伏,却并非被那一把大刀波及扫中,更不是受到飞起的砂砾弹射。但见数人双手乱挥,往头脸身上抓去,更有人闭目高叫,自眼中流出血来,手上赫然捏着一枚染血的银针。
便在众人大乱之时,一道笑声突兀响起。那笑声显然是一名男子所发,声音本不甚大,笑过两声即止,但此刻听来,却尤为刺耳。
那一群莽汉面上本已勃然变色,立时就要发作。然待其竖眉横目,寻声探去,只一瞥,便速速将伸长的脖子缩回,骂人粗话也尽数吞回腹中,再不敢言。
微风拂过,木叶簌簌,原本喧扰不止的临水砂地,现如今却鸦雀无声,只余瀑布水声隆隆。只因在场十余名兵丁,空有耳目七窍,竟是一个也无知无觉,任由面前异状发生,闹了个目瞪口呆。
这一片由人围成的猎场中,不知何时,已凭空多了一人。
来人手持三尺青锋,背负奇形兵刃,长身玉立,形如雪松,正是藏身在灌木丛中观察多时的黑马骑者。
武爷左手虚托着右手腕,牙关紧咬,对那骑者怒目而视。那骑者又是一笑,将右手举起,显出用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捏着的一块物事,施施然问道:“你的左手,也想再来一下吗?”
那一块物事,不过是一枚粗粝砂石,这一带随处可见、随手可捡、再平凡普通没有的东西。
众兵丁见了,却是人人脸现惊惶,两股战战。
他们无一不是跟随武爷日久的小卒,过惯了看眼色行事的生活,自然心中明白,似武爷这样的人品,见那一对姐弟宁死也不愿屈从,只会恼怒竟有人不识抬举,出手更狠,怎会突然住手收刀,放过对方?方才这一番意外,定是有人暗中出手施救。
再说武爷手中那把鬼头刀,原是特地找了工匠,以精钢铸成,非与军营中人手一把的俗物可比。先前看他劈、砍、撩、截,刷刷两刀下去,一条红缨枪便即应声而断,饶是白蜡杆这样上好的料子,遇着这把刀,照样化成水做的豆腐,而刃面仍然光洁如新,更无半点木渣沾染。
就算武爷真是一时大意,因旧伤复发,致使腕上脱力,钢刀飞上半空。这样的好刀,纵有落地磕碰,但想来任那地上砂石再硬再劣,也难以磨损刃身分毫。
然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把半沒在沙土中的鬼头刀,青光湛湛的刀刃上,竟凭空多出了好几道划痕,每一道皆如同人握墨笔,在刃面上疾展书画。开头重顿下压,笔锋用力,按出将近圆形的浅坑,中段拖行渐瘦,拉出一条狭长丝绦,临到末尾,提笔收线,毫枯墨尽,细丝淡趋隐没。
若无人为外力作祟,仅凭这一地砂砾,与武爷脱手时的力道,即使鬼头刀落地势头再猛,哪里可能做到这等地步呢?
细观那一枚粗粝砂石,被那骑者三指虚捏着,瞧着半圆不方的模样,本是个可握在掌中的大小,然而此时一小半已碎裂无存,断口不甚平整,现出了内里泛白石质。一阵风过,碎石边缘复又扑梭梭掉落碎屑。
鬼头刀上那几道划痕颜色,瞧着用白粉画的也似,与那砂石质地仿佛。
众兵丁心中既有了计较,奔逃之念更重,只是眼觑着武爷还未动作,自己就先哄然散伙,太对不住神策军人的身份,万一武爷大难不死,仍能回营,到时一经禀报,自己仍逃不脱被军令处决的下场。
是以军心虽已离散,倒没一个敢真转身先走的,只把十余对眼睛盯紧了武爷,看他如何行事。
武爷倒是能屈能伸,因见那骑者只含笑问话,似乎没有要再出手的意思,当即一改先前的嚣张姿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客气道:“不知阁下是……”
那骑者不答,反问道:“你们是神策军?哪一营的?”
武爷听他语气淡然如常,不由得眼前一亮,以为来人定与神策军有些关系,才会这样对自己再三确认身份。这人多半是自认道德高洁之士,瞧不上自己的行为举止,觉得失了军人体面,又顾着人情礼数,没有下狠手,只略施手段小惩一番。否则大可不问来由,直接出剑斩杀。
心中暗想:“今日倒了他奶奶八辈子血霉,遇着个煞星,少不得要遭罪。但便是受他一通嘲笑奚落,再回去领罚,打他娘的三十军棍,那也比去见阎王要好得多。”面上则赔笑道:“小的乃是骁果营一系的干事……”
“骁果营么?”
那骑者屈指一弹,将指间砂石射落在地,道:“倒是无需顾虑了。”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