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好冷……

……好冷！

深寒而艰冷的手，扣着我的脖子。热量在流失，胸膛为灰烬填满，而后……撕裂——为不知谁的指爪撕裂……“嗬——啊！”愤怒榨干了我的血，如破布般倒在这干冷的荒原上。伺伏的秃鹫们一拥而起，啄食我行将自毁的残躯。

拳锤砸向我……无法动弹……

刀刃……无法动弹……

颌骨碎裂的声响，腥甜的石子蒙蔽我的眼。蜜饯……亦或椰枣？欢欣中吞食的喜乐，替我拂去碎渍的温柔……想来竟是最后一面？也好，也好……足以令我长眠于美梦之中。

青色的雪……红色的雪……叫人畏惧的污黑之雪……我的身体在下雪……光芒喷涌，灌风的胸腔狂跳不止，因它裹不住琉璃珠的夙愿，正欲散作烟尘。

迟来的金色雪……金色雪？冲散异彩，拥覆着我的金色雪，飞舞哭号，在哀恸里婆娑——是你……？

……呵，莫要看我……

求你，莫要看我……

“Xiao——！！”

无法应答之名，不必呼唤……

“X-i-a-o！！”

终将离逝之果，贪恋何由……

“……Xiao……Xi——”

此生哀凉，当去则去……

千般还尽……呃——咳！

何必……神……伤……

…… ……



「01」

“你醒了！？”

吾名「言笑」，是空的妻子。

“快躺着！你现在还需要休息。要喝水吗？我这就去倒！茶……茶已经放凉了，晚点我给你倒新的，有糖吃哦……”

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人，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转身去取药时，长发随风摇摆。很柔软，蓬松。“没，没事，你摸吧……”他低着头讪笑，双颊绯红。

空看起来很年轻，武力却不差。身为异乡人，旅途中锄强扶弱，便很受此间人神喜爱。我们所住之处，尘歌壶，乃是一仙家赠予的法宝：朝雾夕霞，清雅绝净，外看如一茶盅，内里却光阴不扰，实属世外桃源。

我作为他的妻子，仿佛也受优待。壶灵对我很是恭敬，新旧陈设均要一一问过于我。故我告诉它，团雀的食料可能有异。之前倒在手心喂过，吃下不久便气息奄奄，尔后它们见我就逃，像触妖魔邪气一般。壶灵点点头，然后慌忙摇头道：“我一定尽快告诉空，饲喂牲畜之事，就不敢劳烦大人您了。”

壶中田亩有时却是我在照顾，空为委托奔走或去荻花洲执行任务时，靠我打理制香的琉璃百合与制药的清心。“这是犁，这是水桶，那边有水井，你掂量着装。这是锄头，锄头是农具，只可以锄地，不能用来乱舞。”

“何为‘乱舞’？”

空面露难色：“……你放心，没人能硬闯仙家地界。就算有魔物冲进来，我也会保护你的。”

原来如此，他是为我折坏晾衣竿之事心有顾忌。我并非有意损毁，也不是担心家宅平安，而是偶然瞥见，便没来由地一阵心痒，最终取来掌间把玩。因这孩子气，在假山上折裂了。我自认有过，空却说不要紧，只是我身子未愈，实在不该做这些戏耍。他心中在意，长柄之物都收纳起来。我看在眼里，只不说破。

所谓“身子未愈”，其实早就恢复如常。我不记得生平事，铺床叠被、拾掇打扫、洗衣做饭，好像都十分手生。只有力气不小，让我掂量着提的水桶，盛满也与杯碟无异。空娶我这样的妻子不知图什么好。

我问他，他就转过身去，把长长的发辫留给我。长长的发辫落在地上，粘了灰。我替他拾起，吹一吹气，正要塞回他的床上，空忽翻过身来，与我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笑了笑，支起下巴说：“图你长得好看。”

「娶妻娶贤」。这叫什么？我睨了他一眼。“更好看了，不愧是仙……仙人一样的笑。”“我没笑。”“你的名字是‘笑’。”“……”

……对了，我的名字是“笑”。

“……油嘴滑舌。”

他于是又转过身去，把辫子和腰露给我，一副得逞的模样。我替他解开辫子，梳理飞线般的金丝。“晚安，空。”然后回到自己床上。他故意不搭我，把呼吸放得很平，但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快睡着。

偶尔夜里惊醒，浓雾还很粘稠地扒着我不肯去，恍惚间便又看见金色的飞雪，流光点点，在暗夜里无限生机。空坐在窗台上，长发自肩头披到脚跟。这场景静谧又清冷。我的手指还不能活动，身体未从睡梦中接管过来，因而也无从与他搭话。

他有时的确宠溺过分：不许我出门，说要被人拐走；不准我做重事，担心伤情复发。我成日无所事事，他又唯恐我不快，问我在想些什么，是否有不合心意之处。我答“没有”，他便错开视线，俊朗的脸上漫过一丝阴云。

“可是累了？书上说：「按跷泉水，可慰心疾」。按跷我不大会，泉水倒是有的。你且歇着，我来帮你洗浴。”空有口无心地嗯了声，待我寻到汗巾浸在水里，又忽而惊得跳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吧……”把汗巾夺过，却不动手。顶着木盆的蒸汽，二人各自发烧。

我或许生来不爱笑。壶中清闲，但安适似不与我相称，无法言明的牵挂，迫使我动念向外走。空见我不笑，心思也愈加沉重，究竟不舍得拿东西缚我，只是徒增了自己的失眠。封柜子的符纸上过法力，据说一张便能让我听凭他的处置。说这话时，空罕见地换上了自以为凶恶的表情。可他耳环上的珠子一闪一闪，实在叫人怕不起来。

“……我死了吗？”

“晦气，你活得好好的。”

“那为何……符纸……”当真有符纸能控制活人？

“……”他似被问倒了。

“……我是仙人？”

“不你死了。”自称我丈夫的人气愤地说。

原来如此，是仙凡之异令他对我没有信心。他早先失去了妹妹，举目之下唯能执着于我。我不愿与之相争，只求寻到机缘暗中往返，以事实饲喂他缺位的安全。如此，二人皆可得救。

「02」

于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沙哑地，绝望地。

“Xiao……Xiao……”

Xiao是我的符命。

于霞光中，呼唤我的名字。嘹亮地，欣喜地。

“Xiao！Xiao！”

Xiao是我的尘心。

于末路里，祈求我的苏醒。悲戚的泪水，落在失去神明注视的眼睛。

“Xiao……Xiao——！！！”

Xiao是我的名字。

将醒之刻，你也是这般唤我。说我全然忘却的过往，说晶蝶、糖果、焰火和清心……

“我是谁？”

你愣在那里。

“你唤我Xiao……”

“是……‘笑’，‘言笑’！”

“言笑……”

不擅欢笑的我，竟有这般温热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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