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拽起西/班/牙的手腕，看准后者重心不稳的时机伸腿把他绊倒在地；旋即跨坐到倒地的西/班/牙身上，行云流水地挥起拳头，然后又停下了动作。西/班/牙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什么，但是没能听清楚。不知道胸前攥着领子的手究竟使上了多大的劲，迫近的窒息感直压得西/班/牙胸口发闷，使他不禁双眉紧锁。
“为什么？”
葡/萄/牙低声说。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
那样发问一定是在对西/班/牙始终逆来顺受的态度表达诧异吧。的确，即使一切事发突然，西/班/牙也没有愚钝到能够这么轻易被人放倒的地步。
“你希望我反抗吗？”
葡/萄/牙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
葡/萄/牙对西/班/牙怒目而视，视线远比新开刃的刀锋更锐利。可惜没有形体的视线只是从西/班/牙的身体贯穿而过，未能制造出一道伤痕。靛色的眸中燃烧着不掺杂质的纯粹的怒火，或许比平素思考种种事物的时候还要澄澈得多。
反观西/班/牙这边依然被压制着，既似安下心来、又似在忏悔，抑或是被两种情绪同时击中，一动不动地横在地板上。要说他激动，这会儿他却能慢条斯理地思考着“为什么葡/萄/牙会这么生气来着”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要说他镇静，他却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在他看来，是葡/萄/牙自身那些胎死腹中的感情无处宣泄。葡/萄/牙松开西/班/牙的领口，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房间。
西/班/牙被留在地上，就这么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听着那些形状各异的木纹叱责自己。好久没见过那人被激怒到这种地步了——他想道。这件事全责在西/班/牙身上。他依稀记得自己意识到了有些话不该说，然而从口中冲出的词句已经覆水难收，即使捂上嘴巴也于事无补了。明明是出于自知理亏而没做反抗，却还是给出了那样轻慢的回应……西/班/牙抱头苦思起来。自己明知不该提起却还是难抑一时冲动，而葡/萄/牙可能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容易气血上涌。话虽如此，还是失言了。西/班/牙长叹了一口气。没人记得拉紧窗帘，窗外露出了夜空的一角。
即使是悬而未决的矛盾，经过时间流逝也会变为不足挂齿的小事，那么顺势将它们雪藏下去便是了——作为“国家”存在的人们之间，在悠久的生涯中总会埋下几个这样或大或小的地雷。问题在于就算是如今西/班/牙早已抛在脑后的事情，葡/萄/牙也能把个中细节记得一清二楚。而这多半并非出于对西/班/牙的怨恨，只是他的本性如此罢了。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争端现在已经可以作为玩笑话带过，不会再使情绪掀起什么波澜。
然而只有这次情况不一样。成为导火索的一系列事件连西/班/牙本人也无法忘却，因此他能够充分理解葡/萄/牙的愤怒。那是少数无法一笑置之的回忆之一。悔意静悄悄地涌现上来，使得西/班/牙的心情更加黯淡。
他想到了刚才离开房间的葡/萄/牙。他现在在做什么？该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哭鼻子吧？想到这里西/班/牙轻轻地笑了。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算是西/班/牙也没有粗神经到惹恼了家主后还能堂而皇之地在客厅里呼呼大睡的地步。怎么办？已经这个点了，另找地方投宿也不现实。虽然房间里的空气因为有壁炉的关系十分暖和，但地板仍是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西/班/牙瑟瑟发抖，却依然躺在地上没有动弹。


那是一个在正史中鲜有提及的公主。年纪轻轻嫁往邻国，诞下子嗣后不久因难产逝世。考虑到当时的接生条件，这种事情绝非是单她一个人不走运的结果，毕竟就是那样的一个时代。不凑巧的是，偏偏葡/萄/牙对她向来疼爱有加，而那位公主又是嫁到西班牙的王室后死去的。
彼时西/班/牙也为年轻的王子与同龄的邻国公主之间的婚姻衷心地献上了祝福。公主身着淡粉色的长裙，向新婚的丈夫露出腼腆的笑容；而王子或许是在同为亲戚的公主身上捕捉到了亡母的面影，也对公主投去了于他而言罕有的温存的目光。结婚仪式结束之后，面对严肃地请求道“请照顾好她”的葡/萄/牙，西/班/牙也认真作出了答复——当然了，保证不会让她的生活有任何不便。新王妃有着一张小巧的嘴和一头栗色的卷发，西/班/牙对她尽心关照，夫妇之间的感情也看起来十分和睦。
那位小小的公主与葡/萄/牙之间维持着什么样的关系，西/班/牙并没有头绪。怀上身孕后不久，她曾托西/班/牙帮忙向葡/萄/牙送一封信。
“请不要告诉别人。” 王妃边说边递出一只单薄的信封。
西/班/牙不忍责备她对祖国藕断丝连的思念之情。
待到下次有事去往葡萄牙的那天夜里，西/班/牙特意来到葡/萄/牙的住处交付了信件。葡/萄/牙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仿佛忘了西/班/牙还在眼前一样，当即拆开了信封。
桌上摆着几张航海图。西/班/牙手里空空、视线无处可放，只好看向那些被葡/萄/牙的标注挤得满满当当的图纸。
“这是威尼斯送来的？”
“嗯。”
西/班/牙指着搁置一边的笔发问，得到的也只有漫不经心的回答。镌刻在笔杆上的细密纹样与雕工精致的笔尖勾起了西/班/牙十足的兴趣，但是听葡/萄/牙那回答，或许他连自己在问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西/班/牙放弃了搭话，再度把视线转移到了航海图上。
那是一封寥寥数行的短函。不知葡/萄/牙来回读了多少遍，至少对西/班/牙来说，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在脑海中反复咀嚼方才瞥见的信的内容。我对你永生难忘；我爱你——信纸上罗列着这样的话语。这句“我爱你”是出于一腔爱国热忱，还是过去对一名年轻男性如兄长般的爱戴？西/班/牙难以判断。
说到底，这封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情的信，内容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王妃素平的言行丝毫不见得有什么思慕之情密藏其中，因此也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封信而闹得王室内鸡犬不宁。结果，直到最后西/班/牙也无从得知真相。
“谢谢你啦。”
葡/萄/牙说罢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西/班/牙，接着郑重地吻了吻信笺，将它投进壁炉。两人一道目送转瞬间被火舌吞噬的信纸，始终无言。
之后过了约半年，王妃逝世了。前来参加葬礼时，葡/萄/牙的表现竟平静得出人意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头原本束起的长发如今利落地剪短了，也许是因为这种变化的影响，葡/萄/牙的表情甚至显得有几分淡泊。西/班/牙本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悲痛失度，对葡/萄/牙的态度感到很诧异。王妃之死并非任何人的错，要说的话也只能说她自己运气不好。即使如此，西/班/牙还是不免感到有些芒刺在背。
“对不起。”
听到西/班/牙道歉，葡/萄/牙见面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你做错了什么吗？”
“倒也不是……。”
漆黑的沉默在对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两位“国家”之间蔓延开来。直到昨天为止都是连绵阴雨的这片国土上，现在正值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夏日。
一切都弄错了方向。西/班/牙想道。那时的西/班/牙可说是极尽荣华的时期，很快将过世的王妃抛到了脑后。比起过去的事情，下任王妃的人选、从大洋彼岸不断流入的金银财宝以及依旧入不敷出的国家财政远远重要得多。
很快，王子成为了国王；西班牙趁虚而入将葡萄牙纳入统治下。葡/萄/牙紧咬着牙关向西/班/牙俯首，而后者只是坐在华丽的宝座上兴致缺缺地看着。眼下应该顾及的不是葡/萄/牙本人——现在的西/班/牙，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帝国。
那位王妃留下的独子展现出了明显的异常。血统过于“纯正”而酿出的悲剧之子，在长大后也依然重复着幼稚的举动，羸弱的体质更是让事情雪上加霜。最后因违抗父王而被打入牢房，年龄尚小便瘐死狱中了。
一切都弄错了方向。从小疼爱到大的小公主意外去世，属实是一桩悲剧。但是，其中的意义绝对不止于此。对葡/萄/牙来说，那亦是他的光辉时代的落幕。王妃之死作为那段苦涩的记忆的开场白，始终在葡/萄/牙的心里投下一块阴霾。
西/班/牙也很了解这回事。虽然并非西/班/牙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于葡/萄/牙而言依旧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因此，只有这个话题，就算是在酒兴上也不应该轻率说起。毕竟一旦说起就难免踩上地雷。
在提起这件事之前，葡/萄/牙好像是说了自己几句不是的。然后为了回击，偏偏以最恶劣的形式把最糟糕的那段过去翻了出来。虽然隐约记得是这样，但是西/班/牙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提到这个话题之前两人在聊什么。


“你一直睡在这？”
房间亮堂起来了。葡/萄/牙惊讶的面孔看起来仿佛在很远的高处。
“行了，快起来。地上这么冷。”
“哈……”
西/班/牙慢悠悠地支起上半身，葡/萄/牙拉住他的手腕，把西/班/牙从地上拽起来，又往他背后推了一把。
“快去洗脸。”
仿佛无事发生过的早晨。葡/萄/牙一只手拿着圆面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西/班/牙要吃几个。咖啡的香味钻进鼻子，挑动着嗅觉。
一切都没有变化。曙光平静地照下，让人不禁怀疑昨晚是否像往常一样只是漫无边际地聊了聊天，又像往常一样互道晚安后便各自入睡了。
真是头也不回地长大了啊——西/班/牙心想——成长到了隔天就能把那么巨大的怒火当做像是完全抛到脑后了一样的地步。西/班/牙看向镜子，自己正一脸无精打采的表情。说什么长大了，几百年来还不是带着这么一脸傻相活到现在的吗？葡/萄/牙一定会把昨晚的事情当做没发生过吧，如此一来，西/班/牙只要顺势也把昨晚的事情当做是一场梦就行了。西/班/牙倒宁可葡/萄/牙像过去那样在他主动道歉之前绝不松口，也许那样反倒更有利于和好。
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冷彻骨。这些都是借口！——西/班/牙想道。无论葡/萄/牙采取什么态度，西/班/牙都应该向他道歉的。镜中的自己还是耷拉着一张脸，有水从下巴滴落下去。西/班/牙扯过毛巾胡乱地往脸上抹了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毛巾摸起来硬邦邦的。
葡/萄/牙会露出什么表情呢？说不好这下真的会被狠狠揍一顿。那么这次正面迎战就是了。冰冷的空气像针扎般刺痛皮肤。可不能傻站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在烤好的面包变凉之前，要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西/班/牙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对着葡/萄/牙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