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t I may love you.]
  
战斗结束。他们俩从半空中落下，巨大怪物倒地扬起的烟尘，从身后不远处缓缓蔓延开。落地时，埼玉身躯晃了晃，接着被扶住手臂，站稳了脚跟。
他看了一眼杰诺斯。我没事，他说。杰诺斯点了点头。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路过一群刚从掩体下钻出来的幸存者。他们光顾着保命，谁也没看清楚真正救了他们的性命的是谁，或者就算看到了一眼的，也不愿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最终理所当然地，将一切归功于看上去更符合英雄美好形象的那一个。
他们悄声窃语，赞美与诋毁，而声音实际上并没有被压低多少。至于这边的反应，埼玉本就不是很在意，心里又正盘算稍后购物的事，那些话飘不进他耳朵里去；改造人的听力是很好的，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世上唯一能了解他的老师的力量与魅力的仅他一人——这并非是件坏事，由自私的角度而言。
杰诺斯停下了脚步，中间有一两秒的暂停空隙。他转过身去，抬起张开的右手掌。在那些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慌骚动起来时，已经晚了，充能已完毕，足力的火焰喷射出，直朝他们而去。
那股火焰将他们身旁的掩体，连同一直到不远处残存的建筑都烧成了灰烬，在大地上留下一道灼痕。火烟散去后，看到没人受伤，埼玉松了口气，放开了刚刚抓住杰诺斯手腕、将准头及时拉偏的手。
在最开始的时候，改造人曾经有一阵子十分地愤愤不平，但他很久没看到杰诺斯对这类事情再次发表意见了。杰诺斯？他说。
嗯，杰诺斯放下手，看向他，答应道。
埼玉望了眼那些人，他们好像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赶紧走吧，他说。
好的，杰诺斯说。
于是他们转身，一起离开现场，步伐匆匆。
你这样会毁了你的名声的啊，在没有别人的路上，埼玉说。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老师，杰诺斯说。
老师思考了一番，挠了挠头。他是想说教两句，但是……
您不一样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您么？杰诺斯说。
……但是在这方面，他做不了正面教材。
总之，他说，别再那么干了。
嗯，他听杰诺斯答道，我会努力，不那么干的。
听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想。事情大概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餐后，老师坐在房间内看电视，杰诺斯待在厨房。碗碟已经清洗完吹干，在架子上搁好了，他收回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也许是时候去做一次检修了，虽然这次战斗，包括最近，他都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他没有受伤。
他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感觉到冲动在其中膨胀奔涌，指节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它像是火山口，要对着什么事物一口气喷发、焚没；他将它握成拳，它又变成了陨石，要对着什么砸下去，一直摧毁到最底端。
这具躯壳上出的任何微小问题都可以找博士解决。故障可以被修理，损坏可以被替换；在检修期间，他可以陷入一场安眠，在梦境中他什么都不必顾虑；待到再度醒来，一切都焕然一新。这些，在控制之外的武器的开启；双眼中所看到的拳头已经击中、击碎什么东西的幻觉；触觉系统伴随产生的压力与震感；甚至听觉中鬼魂般萦绕、时时出没的叫喊声——可以感觉到它们并不实在，但不能否定它们确实存在着——这些小毛病，都可以被修好的。
等他再度醒来时，长远的与短暂的目标，“复仇”与补充家中缺少物件的购物清单，都可以在他脑中清晰浮现、整齐排列。他不用再费丝毫脑力，去对其中哪一项进行犹疑。
重大的事，琐碎的事。
以及无关的——应该是完全无关的，而在人脑中纠缠，令人不安定的事。他抬起头，刚好与从电视那边转过头来的老师对上眼睛。
你怎么样了？老师说，来看看这节目，好像有点意思。
他点头答应，从厨房走出去。那时他想到，不过瞬间就将这份思绪判为视而不见：他肩膀上现在这对手臂，是回家后更换上的日常用型号。
  
虽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博士也等同于是我的亲人，杰诺斯说，这样，我被他杀害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他微低着头，热茶水的白气扑往脸上。他没有显露出悲伤，不过，埼玉想，他以前第一次对着自己长篇大论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他没什么表情，这也是吸引女孩子的一点，而埼玉不明白这有什么吸引人的。
他感觉到杰诺斯身周的气息变了。那是因为重要的人死了，他想，这很正常。这才正常。
我需要些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杰诺斯说，遂站起身。
老师看向他的眼睛，系住了他马上就要往外迈的脚步。这么急吗？老师说，在他眼里有一会儿放下了茶杯的手都忘了往哪里放。呃，我的意思不是……你有他的线索了吗？你觉得你能战胜他了吗？老师说。
杰诺斯眨了眨眼睛。您误会了，他说，我得去清理博士被毁坏的实验室。那里，他看了眼四周，比这里还要……乱很多。
哦，老师白了他一眼，然后松口气。
我的确对此很愤怒，杰诺斯俯视着老师，低着眼睛说，但您告诉过我，战斗时要保持谨慎。即使他有留下线索，我也不会鲁莽行动的。
我的力量还需……总有一天我会……
我知道了，埼玉说，他别过视线，避开了热度永恒的目光。我就是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下。
我还没有开始做什么？杰诺斯直白地疑惑道。这次老师不答应他了。过了一两秒，一番奔腾的计算到达迷宫出口，他点了点头。谢谢您的关心，他说，那却有些不像是发自内心；我很开心，他说，这时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残余的一点真心。
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做好吃的吧，埼玉想这么说来着。在那之前，杰诺斯已经在外边关上了家门。
至少我从来不用担心您会出什么事，老师，他这么说；除了那些……他说到这里时，不自觉地低下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凛凛对人刀刃的锐利。
接着；这是唯一一次。他逃跑了。
  
在爆发的杀戮中，灯是首先被打碎的。反正对他无妨。在黑暗房间里，他将已经变形的器械扔在一边，扶起倒下的柜子，将看起来没摔坏的仪器放回原处。就像收拾那个家一样，他把这儿收拾得像是居住者生前那样，稍凌乱中自有个人秩序。虽然这也不会有谁再验收了。
他将被冲击变形、留着拳印的金属门板拆卸下来。
在秘密房间内，他找到一套装备。在一切最开始时，它被博士禁止使用，严密封存，研究日志中记载着它骇人的战斗性能与负荷指数，危险度的估计值用红色标明。
他伸出手；他触摸到那金属外壳，缝隙间亮着待机时微弱的光。
他亲身感受着对这一切的熟悉，旧日反向翻页滚滚而来。工作台的自动机械会帮助他完成他想做的事情。检修。他如同第一次、如同往常那样、如同最后一次躺在上面，看着满屏幕成行排列的指令与数值。
它们退行，留下空白。没有受到过热大脑灼烧的合金颅骨冰凉。
痛觉。
许许多多鬼影徘徊在其上、周围。
面部构造与情绪控制部的神经连结。
无论多真实、多靠近、有温度与声音，也只是碰触不到的虚影。
品尝与消化食物的机能。
是阻拦不了他的。
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他闭上眼睛时，脑海中浮现出某个人；然而那影像漂浮在仿佛是很遥远的地方，声音也传不过来。
所以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他的头脑此时很清晰，看得清楚迷宫中每一道细小的思维回路，每一个前因后果的连接节点。
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在一大片新近形成的废墟里，埼玉再度见到杰诺斯。
他站在一片被毁坏出来的、较空旷的区域，虽说脚边依然都是建筑与少数被波及者的残骸。战斗中生起的灰烟正在散去，有些还在细细上升。他站在那儿，躯壳上有着不少裂痕，像是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动了。
埼玉是看到了新闻，只听清了开头两句，就匆匆出门了。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鲁莽的，这家伙，他想。他踩过了什么东西，脚步声很响亮。他看见杰诺斯有了动作，灰尘从他身上被抖落，好像对他而言，现在做出一点小行动也很艰难。
你赢了吗？老师说，一边朝他走近，一边张望战场。他好像没有看到什么别的显眼的东西了。应该是已经被杰诺斯打成碎片了。
抱歉，老师，他听到杰诺斯开了口，发声系统好像也受损了，带着些杂音，我没有。
他还没接话，杰诺斯转身，一切刚才展现的迟缓都在瞬间消失不见。改造人朝他冲了过来，虽然惊异，他还是靠本能轻松侧身躲开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了。场面有些像杰诺斯曾向他发起的挑战。杰诺斯的火力变得更强了，速度也更快了；这些他依旧都可以躲开。他手中接住了某些“灰尘”，他先握紧在掌心，进行下一次闪躲，再展开来看，那些是金属躯壳的碎片。它们随着杰诺斯加速到极限的动作，像片片龙鳞一般，从那身躯上剥离。
杰诺斯的一边膝关节发出噪音，他不得不从又一次冲刺中刹车。从地上爬起身，几处外壳部件落下，仅剩连接支撑的骨骼。他扬起头，老师不过站在面前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
休息的片刻，冷却系统的蒸汽大量喷出。他知道那也没有补救作用了。他站直了身，就如同他第一次站在那扇门前。
被他注视着，老师有些无措。
果然，我仍旧追不上您，他说。
话音一落，他再度展开单纯的行动。这次老师没有躲开。他们击穿了一座建筑，两座，直到被地心引力拉回地面。大脑片区过度活跃到想要撕裂，毁灭的欲望攒聚在那一握紧的拳头里面，他从上方俯下身，老师似乎到这时也没有想要躲避。
抱歉，老师，杰诺斯说。这时他看起来哪里都没变。眼睛、表情和声音，都是一样的，还是那个跟他约好了，约好了什么事情来着？总之曾经约定了什么的，年轻人。包括他总是在一不小心做过头与道歉这两极跳跃，但他从来都是真诚的。
我已经失去控制了，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接着那一拳砸了下去。
  
埼玉侧脸，近距离地看那只半陷入地里的金属拳头。他听见大批响亮的碎裂声，像是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地飞走。他还没转回视线，一大具金属身骸砸落在他身上，隔着残存的胸甲，他听见核心带着噪音极不稳定的嗡鸣声，仿佛能看见蓝色光芒微弱下去，接着从一点开始，延伸出一条、两条裂缝；一切都在不可抗力下分裂，变为几块无用碎片，自由坠落。
不可修复地损坏了。
杰诺斯的头就落在他脸的另一边。这具躯壳几乎将他笼罩住。
没有声音了；半晌，杰诺斯？他问；还是没有回音。他可以挣脱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引发以前发生过的不小心又增加了无端损耗的事件；虽然这具躯壳现在也坏成这样了。杰诺斯，他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摇了摇他。没有呼吸了？他应该也需要呼吸的吧？
没过多久，他终于听到了呼吸声。那像是从水中刚冒出来的人的第一次呼吸；像是从死亡的梦中醒来的人的第一次呼吸；像是重新启动时跳出的第一行代码。
  
杰诺斯重新撑起身。在身躯快速自愈、复原成另一种形态的过程中，他微微睁开眼睛。
抱歉，夹杂在怪物般轰鸣着的呼吸声中，他最后一次这么说道。
那时刻看起来，他还在那儿。只要伸出手还能够着、抓住，将他留下。
于是老师伸出了手；但扑了个空。
那家伙迅速往后一跃躲避，落在大地上被砸出的深坑的另一头。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修复好的手。由金属构成的，并非血肉之躯；却又能像生物体一样，并以比起人类要快得多的速度愈合破损。这是多么强大的能力，他想，他可以再去毁灭另一座城市，那些幸福美满的人们，让他们都凄惨别离死去，然后……
杰诺斯。他听到有人喊这个名字。是在叫他么？他抬起头。有些记忆好像很遥远，好像因为拆封了开来，将会发生令人恐惧的事，所以就被封存，放在那仿佛是他人的故事的储藏处。
他的脑子还有些想不明白。所以：是在说我么？他将视线扫过去，这么答道。他看见他残留着一些熟悉感的，老师，脸上奇怪的表情。他很想笑，于是就笑了。
在笑的时候，他仍然感到悲意，与明明已经消除了却不知为何还能产生的痛感。哈，虽然已经装作不知为何而生，他还能明白什么是悲哀。不过他能做的，也只有笑对这一切而已了。
摧毁一切的欲望在身体中像是动脉，像是电路。他不必思考任何事。指尖微微一动，然后一切，就如同末日沿着时间线向着此刻滑来一样，从悬崖坠落一样，向着前方存在之物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