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7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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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常规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黑塔利亚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文集 恋爱酸臭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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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4
2020-7-16 15:16
- 导读
- ·本文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个人向,不包括任何与之相关的CP内容,仏厨们可放心食用
·全文2w3+,前半部分节奏略慢,情节集中在后半部分
·借鉴了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里的部分情节和人物,文中已经做出多处说明
·文中原创人物众多,多是为了情节需要
·并不存在前十章
·主角是男的!不是养成文学or梦女文学,不存在CP向!
衷心感谢每一位读完这篇文章的人!
衷心感谢每一位读完这篇文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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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弗朗西斯
“献给我的父亲、挚友——弗朗西斯。”
我实在说不清我对于弗朗西斯的感情。写下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许多陈年的复杂思绪甚至微微撼动了我心里的那层厚冰,让我颇为惊异和辛酸。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忘不了他。许多年过去了,距离上次见到他大概有了六十几年,但那张脸、那双复杂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无论岁月将其他的任何事情冲刷得多么模糊,一闭眼它们都会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双眼睛看着我走过懵懂的幼年和萌芽的少年,它的幻影却在青年之后的岁月里折磨了我大半辈子,审视着我的每一次选择。我害怕它们和它们的主人,那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在我的头顶——我想这一辈子,再没有谁给我的人生造成了这样强烈而浓郁的惨淡阴影。
我常常在深夜回想过去。年轻时候往往没那么多顾虑可担忧,经历越多,恐慌和内疚也跟着日渐累加。我犯下的许多错误追随着我的思绪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困着我让我无法喘息。但有一件事无疑是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那股力量。是,没错,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直到最后一章才终于写到弗朗西斯——和这个人有关的故事,注定成为这本枯燥回忆录最亮眼妥帖的收尾。
一 母亲,我和弗朗西斯
1810年,我出生在巴黎一个穷人家里。我母亲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洗衣女佣,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在家里,关于父亲的话题永远是禁忌,可外边的流言从不留情,因此我总是受人排挤——不过这种事从来都很平常。毕竟人们永远喜欢光鲜忠贞的外表,一旦谁不小心露出了所有人费尽心思遮遮掩掩的混乱内里,大家就会疯了一样地攻击、铲除“异类”,以求能掩饰自己卑劣的心安。
无论如何,我和我的母亲不受欢迎,哪怕她确实勤勤恳恳、工作绝无怠慢。我五岁那年的夏天,母亲不幸染上痨病,被那户人家无情地赶出门去,三天之后搂着我死在了不远处一处桥洞底下的臭水沟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什么感觉?我甚至回忆不起任何悲伤或者窒息的情绪。我只是透过她的薄衣服感觉到她一点点消散的体温,同时受着暴雨里高烧的煎熬。我当时觉得自己快死了:对于任何一个饥肠辘辘、浑身湿透还发着高烧的五岁男孩,幻想自己还能活下去都未免太天真可笑。不过我的确没死。在接近彻底昏厥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个朝我伸手的、浑身发光的人。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弗朗西斯。
如今想来,仿佛是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一般,那个时候发生的许多事似乎已经暗示了事情最后的结局。我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眩晕,耳边似乎有女人低声讲话的声音,眼前模糊一遍、色彩变换不停。终于我把浮肿的眼皮撬开了一道缝隙,一张疲惫的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灯光很暗,我只看见他满满担忧意味的、映着暖黄灯光的紫色眼睛。
“怎么样,希尔弗斯?能听见我吗?”我点点头。他转头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我便觉得被人扶住了手臂和后背、稳稳当当地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手里还被放了半杯温水。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看起来不错,真是万幸。”他低低叹了口气,垂头捏自己的眉心。我悄悄打量他的外表:一身黑色斗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装束,浅金褐色的头发束在脑后,身材挺拔,气质不凡。一位侍从靠近他耳语了几句,他匆匆地点了点头。“我是弗朗西斯,这位是劳拉,”他勉强牵起嘴角,“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先生,谢谢您。”我嗓子疼得冒烟。然后我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今天是几号了,先生?”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我。“六月十八号,希尔。”他的脸色很苍白,语气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但他立刻用一口气压住了。“没什么,孩子,好好休息。”他仓促地点点头,随即便快步走出门去。
后来我知道,这一天,1815年的6月18日,正是拿破仑·波拿巴折在滑铁卢的日子,而这个失败诅咒,直接指向了十七年后的1832年,以及以后的、我人生的每分每秒。
弗朗西斯几乎从不食言。第二天他果然来看我了,顺便捎来一个花瓶和一把鲜花。我坐在床上看着他在窗口侍弄那束紫花,阳光从大开的窗口射进来打在地板上。
“那是什么,先生?”我问。
“鸢尾花。”他回头朝我笑了笑,便继续修剪多余的枝叶、努力把它们全部塞进花瓶的细口里。“我很喜欢这种花,因为它代表自由。你喜欢它们吗,希尔?”
“是的,先生。它们很美。”弗朗西斯“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确实很英俊,那张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的脸上没有穷人们为生计操心的沉重,因此我推断他一定家境优渥,指不定还可能是个贵族。但他又没有那些贵族老爷们的趾高气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温暖而快乐的,尽管有时他看我的眼神不自觉地有一种十分陌生的复杂,足以让我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不能这样,希尔弗斯。”我暗自责备自己的敏感多疑,“这位老爷给了你吃的和穿的,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的人格?”他这时终于将花朵插进了花瓶,于是起身把花瓶放在我的床头上。我盯着那一片片边缘微微卷起的紫色花瓣看了一会儿。
“先生,您的姓氏是什么?”我问。
他没有像之前那么多问题一样立刻回答我,短暂的沉默中我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条件反射一样嗫嚅着给他赔罪。然而当我抬起头,意料之外地没有察觉到任何怒意。他盯着那一束刚刚插好的花微微蹙起眉头,脸上笼罩了一层忧伤的阴影。一时我们两人都没说话,窗外的小鸟欢快地叫个不停。
“希尔,我恐怕不能告诉你。”叹了口气,他最后还是说道。“不是我对于我的……家族或者名衔有什么顾忌,而是这个姓氏会给你带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希望你掺和进跟我有关的麻烦里,所以弗朗西斯就够了,好吗?”
如今想来,甚至连“弗朗西斯”都可能是他随手丢给我的一个代称,毕竟巴黎街头上叫这个的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一抓一大把。但我还是选择了那样叫他。这个名字和那个有紫眼睛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紧紧扎在我的血肉里,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二 父亲?
后来我翻阅历史书的时候才读到那一段历史有多么动荡:波旁王朝三番五次地复辟、拿破仑反击又失败、国家制度几次更改……然而作为历史的当事人,我对书上的这些几乎毫无印象。这很可笑。如果说之前是因为穷苦小人物只关心食物而不关心政权更迭,那么在我遇到弗朗西斯之后,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将我保护和隐藏地太完美了。他给我充足的食物、温暖的住处和体面的衣服,在我的床头摆上紫色的鸢尾花,留下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仆劳拉照顾我的生活。我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帮我弄来——那简直就是无数人做梦都过不上的日子。
然而条件也很严苛,那就是不许出门。
在我十一岁之前,这条规则都被执行得非常完美。我住的地方位于巴黎市区一条狭窄的街巷里,临近街道的窗户被封死了,只有里侧的窗户可以打开。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阳台-餐桌-卧室三点一线,除去吃饭和睡觉,剩下的时间我都是在阳台上度过的。劳拉识得一些字,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读故事给我听,见我睡着了就会把我抱回床上去。这样过了两年,弗朗西斯为我请了一位老师教我读书写字。从此我不再需要劳拉为我朗读,然而我仍然习惯了抱一本书去阳台消磨时光。
弗朗西斯来得越来越少了,八成是因为公务的麻烦。起初几乎每天都来,后来一周来几次,再往后一个月可能都见不到几面。有时我睡得早,第二天早上看见床头花瓶里的鸢尾花换了新,再问劳拉便知道弗朗西斯昨天晚上来过了,心里不禁一阵懊悔——我实在不能不承认我十分喜欢他。在他身上我总能找到些家人的亲近感,这不禁让我依稀回忆起圣诞节母亲在我们的小屋里点燃蜡烛时的快乐感觉。但这种快乐总是伴随着疑问诞生,它们纠缠着,出现、滋生并占据我的整颗心脏,因为纵使想破脑袋,我也实在找不出一个足以支撑“被收养”这一事实的理由。那些日子我的心陷在了蜜糖和岩浆交织的煎熬中,亲近还是疏远的独角戏份在我一个人注视鸢尾花的时间里反复排演。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当他笑着摸我头顶的时候,我一个没忍住,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
您可以想象出我当时的心情——羞愧、后悔、惶恐、不安,它们糅合在一起折磨得我几乎汗如雨下。弗朗西斯身上鸢尾花的新鲜香气顺着我的鼻孔争先恐后地钻进脑袋深处,几乎同一瞬间过分的凉意从后脊梁骨一路向上在我的后脑勺“嗡嗡”作响。我感觉到弗朗西斯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在我即将逃离的前一瞬,他伸出手回抱了我。我发誓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一刻——我眼里蓄满了泪水,窗外阳光打在鸢尾花瓣上模糊成发光的紫色幻影,胸腔里小小心脏发出尖锐的喜悦轰鸣、引得我一时头重脚轻。您也许不能理解我的激动,但如果您是我,一个失去慈母的孩子,您就会直到这一种溺水之人搂抱浮木的踏实和幸福。等我意识过来,泪水早已经冲出眼眶,我被领到床边坐好,弗朗西斯在拿手帕拭我的脸颊。他下巴上的胡茬就像修剪之后的花梗立在花园的沃土里,嘴角微微翘着,眼睛里好像装了太阳。
“好了,希尔,别哭啦。”他把手帕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坐到我身边,像原来那户人家的老夫人逗猫一样顺我的后背。我抹抹眼泪,扭头看他的脸。
“弗朗西斯先生,我一直,非常感谢您。”我直直看着他跟鸢尾花瓣一样的紫眼睛,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响,“但是您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收留我吗?”
如果您恰好读过这本枯燥回忆录的前面几章,也就是写我母亲的那部分,您也许就清楚弗朗西斯在这个奇幻故事里扮演的角色。但是当时七岁的我并没有读过它们,因此我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一头雾水,仿佛一叶小船在漆黑的夜里孤独地漂浮在浩瀚无际的汪洋之上,被动地遵从着命运的安排。听完我的话弗朗西斯依旧犹豫了许久,这显然是一个比他的姓氏复杂得多的问题。我耐心地等着他从往事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并将那些记忆梳理清楚,就像屋檐下结网的蜘蛛一般。终于他开口了,讲他是如何与我母亲相识于一场仆人间的争执、使她免于一场致命的误解,后来又是怎样因为自己的离开导致了我母亲的悲惨遭遇,最后遵守承诺将我收留。“希尔,我很抱歉,我还是太晚了。”他眉头皱着,一脸苦色,“你母亲是个坚强而善良的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遭遇……虽然我并不总是能接触到这些人,但是我总希望能改变点什么,就算我自己的力量……有时候确实身不由己。”他的话我听懂了又好像没懂,但我还是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先生,”我竭力让自己热忱起来,“您已经很伟大了!我由衷感谢您,这都是真心话!”然后我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线平稳一些。“这么长时间来您一直照顾我,给我吃的穿的、找老师教我念书,还、还采花给我……我知道您公事很忙!您这么做,我甚至还怀疑您的人品,我、我真是……”我说不下去了,泪水再一次淹没了我。弗朗西斯难得露了点笑意,拿手帕帮我擦擦脸蛋的泪水。记忆中母亲的笑脸忽然鲜活起来,我一瞬间热血上头,一把抓住了弗朗西斯的手。
“我能不能、能不能叫您——”
弗朗西斯的眼睛睁大了,我抓着他的手,脸像打铁一样烧。我不敢再说下去。“够了,希尔弗斯,”我对自己说,“你今天已经够出格了,你还想说那俩个字吗?别太不知道收敛了!”但是弗朗西斯却迟迟没有反应。我偷偷瞄他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盯着花瓶皱眉头,而是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脸上明显挂着少见的不知所措的仓皇。我尴尬得要死,只好拼命找话说:“我看您也就二十几岁,可能二十五?劳拉三十五岁,您看起来还要年轻一点……不过一定不超过三十岁,跟我母亲差不多大,所以我,嗯……”我不敢再说下去了,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揪紧一分,到最后我连气也不敢喘,接近于一片茫然地盯着地板看。
弗朗西斯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很古怪,我说不上来,好像一半哭一半笑似的。然后他摸摸我的头发。
“叫吧,我的孩子。我不介意。”说完便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句“我的上帝!”,但我当时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只当那是一阵风刮过而已。
三 加尔比恩,流浪儿
巴黎有个小孩,山林有只小鸟;小鸟叫麻雀,小孩叫流浪儿。[ 摘自【法】雨果《悲惨世界》上卷第三部第一卷。]流浪儿是谁?人们看见那些敏捷的身影如游鱼一般穿过大街小巷,却无法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是管道,一级一级接通、把各种各样的消息送到每家每户;他们还是流沙,在地上来回翻滚依然得以聚散。他们衣衫褴褛却活力四射,他们忍饥挨饿却快乐无穷,他们像巴黎城里荡开污浊之气的一阵风,既能吹散空气里的烟雾,同时又能将某些火焰燎的老高、直直烧到人的屁股。
如果要选出某个群体以代表巴黎,流浪儿绝对当得起我投出的一票。抛开我日后的经历不谈,纵使在十几岁的时候,我依然经常在阳台上窥见他们奔跑的身影。然而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窗外的风景比起触手可及的上生活更像是一副活灵活现的风景画,我欣赏、却并不真正关心画中人的故事。
我真正开始了解他们,还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从劳拉气呼呼地走进我的房间开始的。当时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头正好看见劳拉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并不好看的脸色。于是我放下了书本。
“怎么了,劳拉?”我问。
“哦,希尔,我的孩子,没什么。”她苦着脸,手在围裙上绞来绞去。“我只是可怜那些花儿,开得正好时候被人生生毁了。弗朗西斯先生知道了该怎么难过啊!他那么费心思!”
“什么花?是花园里的花吗?”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被人毁了?什么人?怎么毁的?”
那可是弗朗西斯第一年在房后花园种下的鸢尾啊!劳拉眼睛里忽闪着泪花。“都怪我,希尔小少爷。是我午休时候没注意看管,一觉醒来花园就这幅样子了……”我心口闷闷的,但又不能说什么,毕竟劳拉也上了年纪,我又怎么好责怪她呢?于是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劳拉面前握住她的手。
“别担心了,劳拉。”我说,“明天中午开始,我帮你看守这些花吧。”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了阳台上。劳拉执意与我一起,但最后也拗不过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休息。我拿着前一天没看完的小说对着阴惨惨的天空坐下,心理盘算着观察花园的最好角度。终于我调整好了座椅的位置,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花园全景。“妙极了。”我想,“胆敢动弗朗西斯的花!”
我看了一会儿书,但什么都没看进去。大概是下午一点钟左右,我隐约瞟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于是我猛地合上书、附身到围栏缝隙仔细观察。是三个流浪儿,为首的是个细高挑,他最先从院墙翻过来,张望一圈之后喊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两个稍微小一点的男孩子也翻了进来。最后的那个险些从院墙上滑落,还好被高个那个接了一把。这三人到了院内,二话不说便直接奔向花园。我的怒火“蹭”地窜了老高,拳头一握就猛地窜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这三人明显被我吓了一跳,最小的那个立刻掉头就跑,结果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拉住。那个大孩子也怔了怔。“你是谁?”他朝我喊道。
“……”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用确切的语言形容出自己的身份。我想着弗朗西斯的脸,竭力冷静下来。“这是我家,那是我爸爸的花园。”我底气十足地喊,“你们不能这么做!”
“哦?”那高个子最后的紧张似乎也消失了,他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在阳台上大喊大叫。“那你怎么不叫你爸爸下来啊,矮、冬、瓜?”
他们三个一起哄笑起来。他们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我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我想和他们争辩,但是他们脸上不屑一顾的笑让我越发地厌烦和胸闷。“够了!我爸爸很忙,没时间管你们这些人。”我双手撑着二楼阳台的护栏、探出半个身子往外喊,“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离开!”
那大个子不再看我,转身对着那两个“部下”耳语了几句,那两个人就闯进了鸢尾花田。这时候他才回头看了我一眼。“行了矮冬瓜,你就在那儿呆着吧,我们先干活了。”
我只想哭。我人生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挫败,沮丧要把我淹没,我难受得只想找弗朗西斯大哭一场。但是我逐渐苏醒的自尊不允许我这样软弱,于是我在晚饭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向劳拉保证我已经吓退了那些入侵者,她不必再担心了。第二天,在我打了一夜的腹稿之后,我再次来到了阳台上。
“我想通了,叫着我爸爸是不公平的,我要靠着我自己的力量打败你!”我睥睨着他说道。
这次只有那高个子一个人来。他止住了往鸢尾花田去的脚步,抬头看了我一眼。“哦,好啊,”他很敷衍地答道,“你想怎么做?下来跟我决斗?”
“不,我不下去,我不会那么野蛮的。”我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
他没再理我。这次他的脚步比上次更匆忙,脸上也没有笑意,我觉得他可能心情不太好。我狐疑地盯着他,他忽然抬头看着我。
“喂,小不点,你叫什么?”
“我叫希尔弗斯。再有我不是小不点,我都14岁了!”我答道。
“14岁也是小不点。嘿。”他挽起了袖子,“我叫加尔比恩。希尔弗斯——我记住你咯!哦对了,”他再次踩进花圃时候补充了一句,“你爸爸种的鸢尾质量不错,替我向他致谢!”
我觉得我早晚会被这个人气死。
过了些日子,弗朗西斯来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加尔比恩偷咱们的花。”我气愤不已地说。
弗朗西斯问:“加尔比恩是谁?”
“一个红头发的小麻子脸,细高挑。”我想了想,“是个流浪儿。”
“好,我知道了。”他说,“你不用管了。”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加尔比恩三番五次光顾我家的后院,尽管在冬天和春天的时候并没有鸢尾花供他采摘。我还是每天中午坐在阳台上,只要下边响起一声口哨,等我再站起来时一定能看见加尔比恩的红头发那张小麻子的脸。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加尔比恩是我与外界联系的最有趣、最即时的通道,他站在阳台的下边,有时找一块石头靠着,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他在巴黎的某处街道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我双手撑着阳台的栏杆听得津津有味。流浪儿或许真的是流动在民间最神秘的情报组织,他们知道所有事,无论是皇宫秘闻还是德那第家酒馆(他告诉我有这么一家酒馆)的流言蜚语。他讲公爵们的风流轶事,讲德那第以前怎么虐待他家的养女(但是前些日子来了个绅士把那小姑娘接走了)。他还讲历史,讲政治,有一次他扶着那块大石头发表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见解,直到我听见劳拉的动静他才被迫中断了自己的演说。“希尔弗斯!”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孟德斯鸠,是孟德斯鸠吧,下次我来的时候你能跟我讲讲他吗?谢谢你!”
于是我翻找了书柜,仔细地阅读了孟德斯鸠的几篇文章,但那次见面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月,我都没看到他。直到七月末,我在一个满天红霞的傍晚再次见到了他。我当时吃了一惊,因为他比两个月前更瘦、更黑、穿得也更破烂。他哆哆嗦嗦地翻过院墙,摇摇晃晃地迈进花园。我在那之前叫住了他。
“加尔比恩!”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向我笑了一下:“希尔弗斯,好久不见。”
“你说的孟德斯鸠我看过了,你现在要听吗?”我冲着他喊。
“啊!”他脸上露出笑容,但那笑意立刻就被愁云压下去了。“下次吧,希尔弗斯,”他垂着头说,“我今天恐怕没时间。”
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一大堆问句全憋在嗓子眼出不来。想了半天,我问道:“你前几天去哪儿了?我没看到你。”
他把手里的花朵塞进口袋,伸直了腰。“去卡拉迪克家花园的时候被发现了,然后被警长请去蹲局子。我刚出来半天——哦对了,你这几天听说国王的事了吗?”
“什么事?”
“好像是国王陛下生病了,病的很严重。”说着他查了查口袋里的花。“够了,希尔弗斯,我该走了!感谢你!”他短促地吹了声口哨,几步就消失在围墙上的树杈间。
四 厨房窗户,鲜花,面包
我跟弗朗西斯告了加尔比恩的状,他皱着眉头听完了我混乱的描述之后只是答应了一句让我不要担心,但我却从没看见他派谁加高花园的围墙或是在花园周围加上铁网。我当时有些迷惑,我以为他会很牵挂这些他自己精心照料的花儿、会为了流浪儿们的破坏大发雷霆,但是这些哪个也没发生。他仅仅是重新整理了被踩乱的花株,又在栅栏边上优哉游哉地钉了一块“请勿进入”的木牌,以至于我一度怀疑弗朗西斯在这方面的智力水平。
不过,有了这个花园之后,弗朗西斯就不再给我带花了——他说过之前的那些话来自于他一个好友的花圃,长年累月地拿别人的花他会不好意思。观察一年四季鸢尾花的不同形态固然美妙,但是每年只有夏天的时候才能看见鸢尾花朵的漂亮模样,这还是多多少少给了我一点情绪上的打击。花季就要过去了,马上就要迎来没有鸢尾花也没有弗朗西斯的日子,我顶着中午的日头坐在阳台上望着稀稀落落的花田发呆。
树叶动了一下,然后从树杈之间伸出来一颗红脑袋。一只脚踏在院墙上,加尔比恩灵巧地跳进花园里。我站起来往下看,看见他站在一片开败了的鸢尾花之间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然后像脱了力一样地蹲下抱住头。
“加尔比恩!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我,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冲到阳台下边。“希尔弗斯!希尔弗斯!”他焦急地仰头看着我,“下来,到这边来,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
“你下楼来,这里有个窗户,你能到这个窗口来吗?求你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应该说“不”,但是这个字似乎被什么力量生生堵在嘴里说不出来。我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孟德斯鸠的书,仔细听了听劳拉门口的动静,确认她尚在熟睡之中,紧接着就像逃脱谁的追捕一样狂奔着下楼去。楼下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听见加尔比恩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于是推开厨房门跑了进去。加尔比恩双手搭在窗户外侧的边沿上,我手忙脚乱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加尔比恩,怎么了?”我问他。
“是我弟弟,他快饿死了,”他马上就要哭出来,“我去那些老爷家里,他们的院墙都加高了,去街上讨钱也没人施舍,我想起了你,可是鸢尾花也都开败了!”他的手顺着窗户缝伸进来抓出我的手,“希尔弗斯,尊贵的少爷,我知道我从前的种种劣迹,我偷窃、我闯入私宅、我对你没有尊敬,但是我只有这样……我弟弟就要死了,求求您,有没有什么吃的施舍给我一些吧!”
我的耳边满是自己“咚咚”的心跳,眼前都是加尔比恩快要哭出来的脸。我反握住他的手,手指尖摸到一片厚厚的硬茧。“我、我也不清楚食物放在哪儿,但我可以帮你找找。这本书是你要的,给你!”我将书一把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打开所有够得着的柜子、翻找了那些高高低低的架子,最后只找到了两块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干面包。我羞赧地握着这两块拿不出手的礼物递上去,没想到加尔比恩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希尔弗斯少爷,感谢您!上帝会保佑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花胸针。“拿着这个,在科林斯小酒馆就能找到我!”说罢把那本书和两块面包塞进口袋,风一样离开了。
五 你要飞走吗,小鸽子?
弗朗西斯靠在椅子上看文件。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我揉搓着书本的封皮和页角,一边心不在焉地阅读一边时不时地瞄弗朗西斯的脸。窗台上落了只鸽子,弗朗西斯两个小时前刚设法弄了个圈套让它停在阳台上叨谷子。我喜欢那只鸽子,但是我知道我养不了,因为目前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给它吃。弗朗西斯把纸张立起来读,偶尔“哗啦”翻页一声响就几乎要把我从椅子上掀下来,我甚至能感觉到有水汽从脸上的毛孔里钻出来、化成雾气在我头顶上盘旋。十点了,外面又是阴天,时而有几只黑鸟像闪电一样从窗口闪过,鸽子在阳台上呼呼哒哒地拍打翅膀。劳拉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碟子和水池“咚咚”撞击,水壶烧开之后发出“呜呜”的响声。忽然我听见弗朗西斯叫我。
“啊、啊,什么事!”我赶紧坐直回答。
“……”他折文件的手顿了一下,“书架上有一本康德的书,你能为我拿来吗?”
我心惊胆战地找到了那本书。转身递给弗朗西斯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今天不太对劲,你怎么了?”
我确实不对劲,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是我不能说。或者说这些话我已经酝酿了好长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想起加尔比恩,想起我在厨房横冲直撞的那个中午,想起那些外面的、活在他讲述里的形形色色的人。我再也不能好好看窗外的景色了,外边所有变化的一切都越发让我焦虑和烦躁。我咬着下唇,拧着眉毛看弗朗西斯。最后我还是没敢说出来。
“没有,弗朗西斯,我没事。可能是睡得不好。”
然后我回到了座位上,假装继续阅读。左手里的一块书页已经被汗水浸透、又被我卷来卷去,浑身褶皱。我感觉到弗朗西斯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我。“我不觉得你如果没事的话,会盯着一页纸看上两个小时并且设法残害纸张。”他合上书,“你可能有什么话想跟我谈谈,不是吗?”
我只好搬着椅子坐到他对面去。走过去的时候我瞟了一眼阳台上的白色小鸟,它正朝着惨淡的阴天“咕咕”地叫。
“好吧,我确实有件事。”我斟酌着说。“我想了很久也不能决定要不要说出来。这更像是个请求——它最近在困扰着我。”
“嗯,你说吧。”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出门。”我说。
弗朗西斯脸色变了。然后就是肉眼可见的尴尬沉默。很好,我心里对自己说,这还在预料之内,接下来便沉着应对。弗朗西斯轻轻抽了口气,我猛地抬起头来。
“是……书不够看了吗?我明天再叫人——”
“不,我书够看。”
“那是你想要什么东西?告诉我,我帮——”
“不,不需要,我什么也不要。”我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只是想出门罢了——您究竟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出门呢?”
弗朗西斯脸白得像张纸。我接着说。“我以为您不让我出门是因为我年纪太小、不能保护好自己——但是如今我已经十五岁、快要十六岁了。我马上就要步入成年,为什么您还是不准许我走出这个家门?难道您真的想困我一辈子吗?”
弗朗西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了:“希尔,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没理他。我的不甘已经把我点燃了,脑子里加尔比恩的话语像泼上去的油、使这烈火越烧越旺:“我从来就没有像您想象中那样脆弱!外面的世界,我早晚有一天要涉足其中,那些你所担忧的小人们我也终将会遇见。我不是对他们一无所知,我熟悉他们的大小故事!我实在、实在找不到一个足以让您阻止我出门去的理由——除非、除非,莫不是您在害怕什么?害怕的究竟是外界还是我本身?!”
“够了!”弗朗西斯的嘴唇颤抖着,脸上往日的温暖笑意消失殆尽,他眼睛里的光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狼。“我不知道你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希尔弗斯,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去补个觉、睡醒了再跟我讲话。那些奇怪的阴谋论最好现在就从你的脑子里剔除出去,别让他们蚀坏了你的脑子!”
阳台辟里扑隆一阵乱响,我瞪着眼睛直视弗朗西斯。我们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直到阳台上再次响起物件碰撞的响动。我回头看,地上只有断开的半截绳子。弗朗西斯把康德的书装进口袋,再一件一件套上他那一身不菲的礼服。
“您忘了鸢尾花的含义了吗!?”我冲他喊。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时候我说我摸不透弗朗西斯的心思就在这里:他对某件事的态度和反应总是画不上等号,比如一边说着“不要担心”一边对偷花的流浪儿无动于衷,一边因为我的言论大发雷霆一边又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措。自从那天他怒气冲冲地离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看到他,也许是四个月,也许是半年。我认为我们之间势必会存在这样一个冲突,就像那只被困在阳台上的鸽子一样,想飞出去就务必要冲破束缚它的绳索,因为它的归宿就是蓝天。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生活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劳拉做饭、做家务,我斜靠着椅背望着那一片鸢尾花发呆。我从劳拉和定期过来的侍从的对话里得知旧的国王病死了,他的弟弟继位以来[ 波旁王朝复辟期间,路易十八去世,其弟查理十世继位,政策上更为保守。],粮食越来越少、物价不断地涨高,街上流浪的人越来越多,就算在阳台上,我也能看得见成群结队的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像过街老鼠一样低头走着。于是我越发担心起加尔比恩和他的弟弟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孟德斯鸠了,”我想着,“他那么喜欢这个人!”
与原来不同的一点是,失去了出门的正规许可之后,我开始着手寻找自己冲出牢笼的道路。一楼已经不再陌生,我甚至可以做到即使听见了劳拉的脚步、也能从容不迫地坐回阳台的椅子上去。但是这远远不够。我默默地把玩着这个加尔比恩给的布做的小部件,出门找人的愿望越发强烈。弗朗西斯要么是上午来、要么是晚上来,下午是绝对安全的……只要摆脱劳拉……
一个中午,我到厨房的柜子里摸到了弗朗西斯喝了一半的红酒,咬咬牙全倒进了劳拉的小水壶里。一点钟她睡醒了,朦胧之中喝掉了水壶里的液体,意料之内地晃荡着走出门来。见状,我连忙说:“地板我中午的时候拖好了,劳拉,我看你脸色不好,你再休息会儿吧。”她模模糊糊地点点头,不久我就听到卧房里传来的鼾声。
于是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挺起来,拿了劳拉围裙口袋的钥匙,又扯了一件旧斗篷围在身上。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这样兴奋过,我就像那些书里写到的醉鬼一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脑子里的思绪乱成一团毛线球、一次次撞击我的脑门。我手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光是打开门锁就试了快十次才成功。然后我握住了门把手。“希尔弗斯,打开门就是新的世界了。”我默念着给自己鼓劲,“像鸽子一样起飞吧!”
然后我一把拉开了铁门。
六 ABC
那个年代,表面上风平浪静,暗中却隐隐奔流着一股革命洪流。从八九年和九二年的深谷中,升起阵阵微风——青年一代始终在革命的浪潮之间蜕变,正如时钟的指针在钟面上不断行走那样。[ 摘自【法】雨果《悲惨世界》上卷第三部第四卷。有改动。]我常常想,八九年的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 指发生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远远没有彻底结束,巴黎人的吼声仍然在这之后的几十年之间回荡,推动着人们不断向新的方向迈进。时代的潮水也千奇百怪如此;它们相互拍打撞击出全新的、复杂的思想和情感,形成那个时代海市蜃楼一样的独特景致。一些团体应运而生,它们聚集了有相同追求和思维的人物,是空想的孵育基地,是明日有血有肉行动的成长摇篮。
ABC是什么组织?当我捏着加尔比恩的信物摸进科林斯酒馆的时候,甚至还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事实上,ABC表面上打着教育儿童的旗号,实际上却是改造成人的社团。这里聚集了一群理想提高民众地位的青年人,以觉醒的贵族学生为主。我接触到他们的时候,ABC尚为一个不成熟的团体,更贴切地说像是一个伟大梦想的雏形——正如历史上许许多多声名显赫的政党最开始那样,尽管我写下这行字时它早已夭折在众人身后看不见的深渊里了。然而,它对当时的我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孔布费尔一脸温和地握着我的手的时候,从弗朗西斯身上失去的、那种年长之人的和乐与关怀立刻在我脑中复苏。他与弗朗西斯最大的不同在于思想:弗朗西斯绝对闭口不谈的政治和人民,在孔布费尔这儿可以畅所欲言,他甚至鼓励我思考社会的问题根源在何处,与我探讨公民的教育问题。孔布费尔无所不知,他读书,看戏,去大学旁听,熟悉光的偏振和动脉静脉,能在一片植物之间一一分辨出它们的品种。“鸢尾花,希尔弗斯,你见过鸢尾花吗?”他笑着问我。
“我知道,我爸爸在家里种了一片鸢尾花呢。”谈到了我熟悉的领域,我很高兴,准备和他炫耀一下弗朗西斯的杰作。
但是孔布费尔稍微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它的含义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他捏着一朵金黄色的鸢尾花——他说这才是鸢尾花的原本样貌,说道:“鸢尾花是法国王室的标志,希尔弗斯,不是别的王朝——是现在在位的、还有前一任的国王,波旁一家的王朝,鸢尾花是他们的代表。”他放下花朵,看着我说:“三色旗——你大概没怎么见过了,那真是绝美的旗帜!我怀念那个时候的日子,远远比现在好得多。波旁王朝——我愿意将他们比作驱不散的黑夜鬼影,总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笼罩在这一片土地上、吸干人民的骨肉以喂养自己的贵族野犬!”他愤怒地起身来回踱步,“希尔弗斯,我的梦想便是能终结现在的一切,让剥削统统去见鬼,让蜗居在街头巷尾的穷人得到房屋和食物,让整日被奴役的工人得以休息,法兰西的人民真正得到应该得到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一天不会远的。相信吧!”
我当时惊呆了,以至于我现在都没有忘记他演讲时激情澎湃的脸——跟阳台下边加尔比恩的神情如出一辙。他们讲述的未来是弗朗西斯讲不了的,弗朗西斯告诫我遵纪守法、尊重王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便好,但是他们却告诉我去打破、去争取、去为更多的人着想。一时间我受到的十几年的教育摇摇欲倾,像流水一样冲刷的飓风撼动了它的基石,呼唤变革的热血在我体内横冲直撞。ABC越来越成为我离不开的组织,我为了能更多地出门甚至买了给劳拉辅助睡眠的药物,只是为了能在这里多呆几个小时。
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加尔比恩,其他的成员对他的遭遇也不甚清楚。孔布费尔是最熟悉他的人了,但他也说有确实有几个月没见到他:“这些年他靠倒卖鲜花给香料店的老板,赚几个法郎养活自己和一个襁褓里的弟弟——如今他弟弟也有几岁了。”他捧着书感叹,“可怜的人民!总有一天我要解救他们。”
那时候大概是1828年,饥荒愈重,很多地区颗粒无收。街上到处都是吃不上饭的穷人,他们裹着破烂的衣服坐在水沟里向路上飞驰而过的马车讨饭吃,然而往往是除了被溅一身泥水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走在街上。听见见失去孩子的母亲和失去双亲的孩子发出悲惨的号哭、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大人们趾高气昂地从眼前飞奔过去,心里就一阵凄惶,紧接着是无边的愤怒。我愈发地厌恶以前的自己:我活在弗朗西斯为我编制的幻影中,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有多少人都与我一样生活富足美满、每天茶余饭后就读书看报——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识字。我悔恨以我自身的情况揣测加尔比恩、像侮辱他一般赠给他那本孟德斯鸠,却不知道他甚至不能阅读它。我不再盯着那片鸢尾花田想弗朗西斯了;我心里有更重要、更迫切的目标去追寻。当我坐在书桌前重新看那些哲学家们的作品、将那些主张与现实生活一一对应时,他们描述的那个世界就越发鲜活起来,让我心向往之。
现在的人啊,你们可能感觉不到我当时的窒息——请允许我举一个不甚恰当的例子。假如您一日发现自己曾经深爱的姑娘竟然是个不回头的罪犯,您是什么心情?十八九岁的我便是如此。我透过窗户听见穷人的号哭,再回头发现弗朗西斯的马车运来了每个月的粮食,心里的厌恶感便陡然提升,那张曾经带给我快乐温暖的脸如今也被打上了恶魔的阴影。我越回想,脑子里的关于弗朗西斯的种种行为就使我的反感愈加一分:床头上和窗台外的鸢尾花田是否在暗中表达他对波旁王室的忠心,即使它们不是明黄色?他身上的不菲的衣着,是不是代表了他本人身后与王室关系不浅的庞大家族?还有那“见不得人”的姓氏,也许是皇姓也不一定!这些回忆像一只只从海底伸出来的巨手,拖着我沉入无边恐惧的深渊,让我越发地觉得惊悚和恶心。我巴不得与这个家斩断一切关系。
唯一能让我暂时冷静下来的,就是弗朗西斯自从那次争吵之后确实极少来过,就算来也极力避免与我发生接触。他是在害怕什么吗?我不知道,但是那双紫眼睛里的感情确实变了。如果说之前他看我就像一株需要呵护的鸢尾幼苗,那在我看来,现在的他更像是在惧怕一棵即将成型的食人花。我相信这是ABC里那些崇高的理想给我的力量,让我的心奔向劳苦大众、与弗朗西斯代表的贵族阶级越拉越远、让他们产生内心深处的恐惧。每次我身处ABC团体之间时,我往往会有一种源源不断的、法兰西即将发生大变革的预感,这想法让我浑身颤抖,让我恨不得立刻冲到街上锤爆那些贵族的狗头。
七 弗朗西斯,你怎么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每周我会挑两三天把劳拉放倒、然后去ABC酒馆与那些青年们交谈;弗朗西斯一年来不超过五次,就算来也只是跟劳拉交代一些事情,说完之后一言不发地看看我就走。我依旧对身边的一切感到窒息,甚至选择通过在酒馆打工换取食物以避免吃下弗朗西斯从人民那里剥削而来的粮食。我确信弗朗西斯已经对我越来越不上心了,因为若不是劳拉跟他说喜欢那些鸢尾花,恐怕他都不会再看它们一眼。我冷着脸看他像以前一样给那些花浇水,只觉得越发地厌烦。
我二十岁那一年,三零年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去ABC坐坐,然而这一次的气氛却与之前大不相同: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怒色,或站着或坐着,一概沉默不语。又是国王——不用问我也明白,大家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国王颁布法令了。”孔布费尔叹着气,慢悠悠地说。“就今天上午的事情。”
“出版被限制了,刚选出来的国会也被解散了。”马吕斯补充道。他是彭迈西家的儿子,一头黑发乱蓬蓬的。“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报社门口聚集了一群编辑和记者,好像在计划起草抗议书。我看查理十世要完蛋了。”
“查理十世一定会完蛋的!”一个坐在木桌上的小男孩咧着嘴。“我替我哥哥向他索命。”
“所以说这一仗恐怕压不下去了。”孔布费尔招招手,那小男孩就灵巧地从桌上翻下来、坐在了椅子上。“我估计明天或者后天,街上就得有游行的队伍。”
“那咱们也参加吧!”马吕斯说。
我推掉了游行,因为我的助眠药物不够用,或者说我不敢冒着被弗朗西斯抓包的风险鲁莽地葬送我以后的斗争生涯。于是七月二十七日一整天我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看书,一边注意着街上的动静。下午时候,我听见外边逐渐喧闹起来,人们的呼声越发清晰。我激动地想站起来往外看,却没想到弗朗西斯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吃了一惊,但是弗朗西斯却径直走过我、一下瘫倒在我的床上。这时我才发现了异常:他衣服乱糟糟的,脸上脖子上都是汗,头发被打湿一缕缕地贴在脑门上。他趴着,手好像捂着胸口,两道眉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弗朗西斯,连忙把劳拉喊了上来。我们俩合力将他翻过来摆正,除去了他那一身狼狈的外衣,劳拉还拧了一块毛巾擦拭弗朗西斯的额头。他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隙,眼神里逞强地带了点玩味。
“希尔弗斯,没心少肺的小狼狗,”他喘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迫不及待地出门游行呢。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吗?”
我惊讶、恐惧,但转念一想他有可能在试探我。于是我义正言辞地否定了他:“没有。弗朗西斯,我从没有过出去冒险的想法。你多想了。”
听见这话他闭上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面对我。他的脸色缓过来些了,于是劳拉扶着他靠着床头坐起来,他伸手从柜上取了一杯水,小口地喝着。
我察觉到空气里的尴尬气氛,想找些话说:“今天劳拉又——”
“啪!”街上猛然传来的枪声把我这句话直接堵回嘴巴,下一秒弗朗西斯的反应彻底让我慌张起来。他死死地捏住水杯,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劳拉拍他的背,我试图把水杯从他手里拿过来,可他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死死箍着,生生把瓷杯捏出了裂纹。杯子碎了,瓷片尖锐的部分扎进他的肉,血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小臂流下来。没等劳拉给他包扎伤口,弗朗西斯忽然捏紧了左胸——心脏的位置,第二声枪响同时响起。这是一轮激战,听得出来两边都有开火,弗朗西斯在这一阵枪声中血色褪尽,在床上蜷成一团不断地呻吟。
这情况把我和劳拉都吓坏了。我提议去找医生,但弗朗西斯一把将我拉住。“不要医生!不要医生!”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我一会儿就好!”
最后谁也没有走出这个家门去。到了晚上弗朗西斯开始发热,凌晨时候已经接近神志不清了。我和劳拉轮着洗毛巾,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弗朗西斯终于睁开了眼睛。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我焦急地扒着床头,“能听见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或者说是没来得及,因为前一天晚上的病症这时候又发作了——甚至比前一天更严重。汗水打湿了他的衬衣,以往他最看重的一头金发这时候也像干枯的稻草一样揉在一起盘成死结,他像一枚蜗牛壳一样缩成一个环,在被子里不住地颤抖。“你们、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他趁着两次阵痛的间隙跟我们说,“我自己呆着没问——唔!”
就这样,我在弗朗西斯的床头坐了接近二十四个小时,期间揉了不下五十次毛巾。29号的凌晨,弗朗西斯像忽然吃了什么强效药物一样“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早上好。”他一夜之间容光焕发。“你能为我烧点热水来吗,亲爱的希尔弗斯?”
弗朗西斯走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从一个大拎包里拽出一身整洁的衣服。他像以前一样风骚地梳好了头发、换好了新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送了一个油腻的飞吻,最后转过头来看着我。
“感谢你的照顾,希尔弗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别忘了在劳拉醒之后替我道谢。再见。”然后在我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转身离去。
八 孟德斯鸠
现在回想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革命的经历,一切都那样遥远而模糊;在我人生前半段高歌猛进的波旁王朝的终结,也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幻影。当八月来临、路易·菲利浦拿着三色旗开启他的“奥尔良王朝”时,我看着ABC成员们喜忧参半的脸色,竟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就在成员们争吵不休、马上就要大打出手的时候,孔布费尔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波旁王朝已经被推翻了。”他说,“虽然我们不清楚路易·菲利浦会是什么德行,我们共和的理想也仍未得到实现,但是在八九年的革命里他支持的是革命政府,这一点起码比查理十世强得多。”
“但是谁能说得准他拿到王位之后会不会反咬一口!”马吕斯抱臂靠墙,一脸沉重地说,“波旁的旧势力还在暗中蛰伏、伺机反扑,更别提共和党人也大多心有不甘。再加上波拿巴的拥护者,”他激动地挥起手臂,“这三股势力,早晚会惹出乱子!”
我没有加入他们。这些天来关于弗朗西斯的事搅得我心烦意乱,尤其是他照顾鸢尾花的样子更是让我不能不与马吕斯的话联系在一起。“波旁的旧势力”——是他吗?我不愿再想,就跟身边的小孩子交谈起来。“你叫什么?”我问。
“我叫格夫罗舍,先生。”他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珠盯着我看,“我知道您,您叫希尔弗斯。我记得来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感到神奇。“那你记性真是不错,小格夫罗舍。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但是我在这儿已经混了快三年了。虽然那之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了,但是在这儿的故事我可全都清清楚楚。我厉害吧,先生?”
这孩子不像一般人家的小孩似的内向迟钝,他机灵且健谈,善于捕风捉影、随机应变。我清楚这是社会打磨出来的结果,因此我合理推测他的父母也许遭遇了不测。但没想到他先发起了提问:
“先生,您跟谁一起住呢?他们知道你在ABC吗?”
“他们不知道,不然我就不会坐在这了。”我想了一下,“我双亲都去世了,我跟一位年长我许多的女仆一起生活,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照顾我。我……就这么多。”
“哦……”他眼睛眯了一下,我立刻就有了一种被拆穿的羞耻感,但是我还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他砸吧了两下嘴,歪歪头,便自顾自地讲起来:“我跟您一样,父母在我两岁不到就去世了。不过与您不同的是,我就在大街上住,平时就讨饭,讨不到了也会偶尔去偷。我不是道德高尚的人,先生!这个社会不允许穷人追求道德,那是富人们才能追求的东西。”他拍拍怀里的口袋,“我其实还有个哥哥来着,但我快把他忘了,因为他只管到我三岁——我说过那时候我的记性就像被狗啃过似的,什么也记不住。但是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因为这东西就是他留下的。”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最喜欢的东西了,是一本书——他甚至都不认得字,老天!鬼知道他怎么这么宝贝它。”格夫罗舍解开那个破口袋,露出了皮封面的一角,“我就只好替他保管着咯。看,先生,您也许是认得字的,您能看看这是什么书吗?”
从他说起“书”这个词开始,我的大脑就开始变得空白,眼前像炸开了烟花一样混乱不清。红头发、小麻子与格夫罗舍的小脸重叠在一起,像一把铁钳制住我的气管让我喘不上气。那本书的一角露出来了,接着是一条边,最后是整个封皮。烫金孟德斯鸠缺了一角——那是我小时候顽皮留下的痕迹。我一把抓住格夫罗舍的胳膊。
“你哥哥,你哥哥是不是叫加尔比恩!是不是!”
他被我吓了一跳。“是、是加尔比恩——”
“那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他是去什么地方了吗?”我两眼放光,连嗓音都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抖。
“没有,他哪儿也没去。”格夫罗舍奇怪地看着我,“我三岁的时候他出门偷吃的,被人家抓住打死了。”说完瞟了我一眼。“马吕斯叫我了,先生。再见。”
九 我们失去了拉马克将军
马吕斯预测得没错,这个在大革命中支持进步队伍的爵士得到王位后就开始一点点变卦。他不支持共和党、也不支持极端君主派,他在政治舞台上就像个跳旋转舞的小丑,在多方政党之间虚与委蛇。最后的结果很简单:矛盾早晚会激化、起义还是会爆发。
在我的认知里,三零年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两个王朝,前半段是波旁,后半截是奥尔良。无论如何,七月底那场革命不能说完全没有成效,它毕竟送走了法兰西土地上阴魂不散的波旁王朝、向我们追求的理想生活稍微近了一步。从八九年革命和一五年拿破仑战役前线退下来的拉马克老将军至今仍然活跃于政坛、为共和党人说话,共和的火焰尚在燃烧,我们相信它有终将照亮黑夜的一天。
新的国王据说会拿着雨伞去河边散步、与平民握手——这是他的前一任所不会的,但我从没有亲自遇见过他。或者不如说我对这些事情并没什么兴趣。对于当时的我,只顾面对着ABC、弗朗西斯,这两件事纠缠在一起,让我重新获得了蜜糖岩浆交织的复杂感情。弗朗西斯究竟是谁?我一度以为他是波旁王室的附庸,但如今看来这猜测有失公允:他在奥尔良王朝里依旧活得风生水起。唯一改变的,他从容不迫地摘下鸢尾花的纹章,然后把发带换成街上飘扬的三色旗样式(但是戴了两天就换下来了),接着他拿着水壶站在一片鸢尾花里给那些花儿浇水。这魔幻的场景就像是剪刀剪出来的滑稽怪诞的拼贴画,让我感到迷惑、恐惧和魔幻。
ABC的人都觉得,只要拉马克将军还在,我们就还有斗争的希望,共和党就能有胜利的一天。这些日子讽刺路易·菲利浦的文章时而见报,它们的作者怎么样了?我不知道。那些人有保皇党,有波拿巴人,还有政界上有一定分量的共和党人——新国王八面玲珑的蹩脚把戏被揭穿了,底下的各路政客马上就开始躁动不安。“资产阶级控制了政界,国王成了给资本家谋利益的工具,里昂罗纳河畔的纺织工人们如全国上下所有的底层劳动者一样受到资本家的剥削。”安灼拉拿着一封信说。他比我小一岁,整日穿红衣服,留一头棕色卷发,是富庶人家的独生子,这却丝毫没影响他身上燃烧着源源不断的革命激情。“因此这次的革命是里程碑式的!工人阶级终于要迈出一大步了。”
“的确如此。”格朗泰尔捧着一本书说,“我们摆脱了世袭贵族的束缚,工人却沦于金融贵族的压迫之下;我们赶走了有称号的暴君,工人却遭受着百万富翁的统治。这不是我们要的法兰西,这不是我们推翻波旁之后希望见到的场面。”
我捅了一下小格夫罗舍:“马吕斯呢?”
“在卢森堡公园值班。[ 这段对应了《悲惨世界》中马吕斯爱上珂赛特的情节。为了看珂赛特,马吕斯每天都要穿上盛装去卢森堡公园散步,雷打不动。这句是格夫罗舍调侃他的话。]”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没懂。那边安灼拉已然收起了那封“前线”回来的信件,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向下面的成员们发出号召:“朋友们,也许你们已经意识到,伟大的斗争已经缓缓拉开序幕了!我们要随时做好打倒资本贵族的准备,为我们的理想献出青春!”
“资本贵族,血债血偿!”
我摸摸下巴,眼前忽然浮现起弗朗西斯的脸。于是我赶紧起身,找个借口提前离开了。
里昂工人革命是三一年十一月的事,堪堪坚持到十二月就失败了。不等人们为这些流血牺牲的工人做太多惋惜,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就席卷了整个巴黎。弗朗西斯来得频繁起来,我去ABC的频率也就只好降低,基本上整月整月地待在家里。弗朗西斯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过来,进屋之后就坐在他自己的那把专属椅子上品红酒。
“瘟疫很严重。”我提醒他。
他就跟没听见一样,恨不得把领口开到肚脐。这做派让我一阵牙酸,好像我才应当是四十多岁的那个——不过,说到四十多岁,如果光是看外表的话,弗朗西斯绝不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甚至觉得他跟我初次见面时的样子别无二致,尽管我的逻辑告诉我这绝不可能。他胡子比年轻时蓄得多了些,头发放下来的时候变多了(可能是正事儿干得更少了),身上中年人的油腻气质却越发明显。他轻佻、浮华,看什么都不正经,跟我讲话时候也没有早些年父亲一般的温柔慈爱。“可能是把我当成个大人看了,”我暗自揣测着,“他对待成年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吗?是我了解得太肤浅了?”
劳拉年级大了,明显不适合再继续做佣人,于是弗朗西斯给了她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把她辞退了。从十二月到三月,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我都在家里,跟弗朗西斯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他带来的年轻女佣在楼上楼下收拾家务、做好三餐。劳拉走了,那一片鸢尾花却没有被放弃。春天的气息刚从土里冒出来,弗朗西斯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踏进了花田。我悲哀地看着他翻土、种上花苗、浇水,心里并不恼火,只有一阵荒凉。
“他已经被资本贵族蚀坏了脑子了。”我想。“最后肯定要撕破脸的。”
三月刚过,弗朗西斯就走了,留下了新的女佣菲莉。她腼腆而文静,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河面上游泳的小野鸭。她总是一言不发,我问她什么她只是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句末一定要带一句“先生”。我尝试拿对付劳拉的招数对付她,发现她会比劳拉更快地醒来。“没什么,菲莉。”我暗暗自责地安慰她,“地板我已经帮你拖完了——这是正常现象,劳拉在的时候也总是睡过了时间,我也会帮着她做些家务的。”
但这意味着我失去了大量的去ABC的时间。五月,我急匆匆地赶到ABC时,发现屋里的气氛比任何一天都要沉重。“怎么了,安灼拉?”我走到他面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拉马克将军,”马吕斯开口说道。他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时更加憔悴,但是两只眼睛却十分明亮,“月初的时候他去探望瘟疫病人,结果自己也不幸感染了。”
“好像很严重。”格夫罗舍补充道。
我一下就明白了。拉马克将军是共和党人的领袖,是当今政坛上共和党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倒了,共和党翻身之日将遥遥无期。“那怎么办!”我十分焦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确实如此!”安灼拉拍拍我的肩,“我们必须开始着手起义安排,毕竟拉马克将军的病情实在不容乐观。如今枪支和旗帜都已接近妥当,我们时刻要做好开战的准备!”
格夫罗舍过来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跟着他绕到了两排木桌的后边。我蹲下来看他。他从后腰上摸索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从腰带上拆下来一个什么东西交到我手上。
“这个给你。”
我一圈圈解开上面缠绕着的旧布,皮革的封套显露无遗。我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加尔比恩的匕首。”他说,“我父亲给他的。我父亲曾经用它杀死了路易十八的两个侍卫。”
“为什么给我?”
“让你对付你家里那个贵族老爷用。”他凑近了说道,“他如果敢拦着你,你就拿这把刀捅他。它对贵族身份免疫。”
我又好笑又惊惧。“你知道他?我没跟你说过吧。再说,我杀他干嘛?他毕竟养我这么大。”
“没有格夫罗舍不知道的事情!”他狡黠地笑了,“况且,革命者的道路是不能被阻挡的啊。”
5月16日,首相卡西米尔·佩里埃因为瘟疫去世;5月31日,著名共和主义者埃瓦里斯特·伽罗瓦去世。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所有人都在五月的最后一个夜晚等待着拉马克将军的消息。正如后来有人概括的那样:
“人民把他的死当作一种损失而怕他死,政府把他的死当作一种危机而怕他死。”
6月1日,在拉马克将军住所的门口传来一声悲痛而尖锐的哀鸣。
拉马克将军去世了。
所有共和党人都知道它的意思,所有人民群众知道它的意思,所有政府的士兵、大臣、乃至国王也都知道它的意思。枪口已经在无边的黑暗里端起,接下来,只期待最终的一场恶战。
十 对贵族身份免疫的匕首
埃瓦里斯特·伽罗瓦的葬礼定于6月2日。安灼拉在葬礼上发表了一场针对奥尔良政府的激情澎湃的演说,点燃了共和党人反抗的激情。所有的共和党人互相转告,约定与承诺回响在巴黎的街头巷尾:
6月5日,拉马克将军的葬礼上,大干一场!
我决心要加入这场注定要天翻地覆的革命,五号的前几天我都茶饭不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是什么样奇妙的感觉啊!我觉得仿佛血液都要沸腾了一般,全新的开启新纪年的无法言喻的豪情挤满了我年轻有力的心脏。工人,农民,那些底层的勤勤恳恳生活着的人们、那些被命运女神玩弄抛弃的人们啊,我始终不曾忘记我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如今解救你们的日子就要来了!尽管拭目以待吧!
起义的前夜,在深夜时分,我就着月光望向那曾经杀死国王亲卫的匕首的寒锋。我不止一次构想我如何将它刺入弗朗西斯的胸膛,但是我却完完全全不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我咀嚼着这个陪着我二十二年的名字,忽然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悲哀和软弱。正如我懂得了香根鸢尾象征着波旁王室、可心里还是无法彻底憎恶那片花田一样,我的人生早已经与弗朗西斯分割不开。我们从属不同的阶级,效忠于不同的政党,从根源上就不可能是能够共存的两个人,但是事实却是如此……我忽然尤其地后悔,后悔参与起义、后悔加入ABC,甚至后悔与加尔比恩攀谈——不,我猛然间清醒过来。关于感情和理想之间的权衡永远是准备投身革命的人必须面对的磨砺,正如玫瑰与面包有时不能兼得。[ 《悲惨世界》中马吕斯一度面临着爱情与革命的抉择,然而他最后抵抗了爱情的诱惑,毅然选择了革命。]我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我相信我能通过这次的考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从床上起来——我从未觉得如此精神焕发又疲惫不堪。我轻轻地打开衣柜,换上最轻便的衣服和鞋子,披上那件标志性的旧斗篷,又里侧别上ABC分发的布质三色圆形胸花。我盯着那把匕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将它别在腰间。我对着镜子整整斗篷的褶皱,让它们自由地垂下来,完美地挡住了匕首的头。
“好极了。”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那么,出发吧!”
前一天晚上的时候我在菲莉的水碗里下了三倍剂量的药,因此她一时半会儿绝对难以醒来。我轻轻地走下楼梯,皮靴子的软底落在老旧的台阶上悄无声息。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的铁锁,刚到一半门却“哗啦”一下自己打开了。我惊恐万分地抬起头,正对上了弗朗西斯同样瞠目结舌的脸。
“希尔弗斯!”他怒吼起来。我猫着腰想从他两侧钻过去,结果他一把将我抡起来扛在肩上,跨过几级台阶把我丢在二楼的地板上。我挨了这么一下,浑身酸疼,还没等翻个身,弗朗西斯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脖领。
“嗯?翅膀硬了啊,希尔弗斯!我猜猜你要干嘛去——”他的脸挨近了,两只紫眼睛里放出凶光,“六月五日,大干一场——我猜的对不对!?”
“放开我!”我抡了他一拳,结结实实落在他的左脸上。他大概没预料到我会下这么狠的手,怔然的瞬间我就把他翻在一边。“弗朗西斯,我知道我们早晚有一天要撕破脸皮,”我压着他说,“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摊开说:我是共和派,你是资本贵族,我们不可能志同道合。”
“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那些把戏吗,愚蠢的小羊羔?”他讽刺地笑起来,“从你第一次灌醉劳拉开始我就知道你偷偷摸出门去,去科林斯酒馆,去见那一群不切实际的疯子,谈那些狗屁一样的幻想——哦,瞧瞧你那憋红了的脸,希尔弗斯,你是想反驳我吗?你管那些叫理想?哈!别天真了。就这样说吧,”他面容扭曲,“你们一定会失败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勒紧了弗朗西斯的衣领。我怒不可遏,我追求的东西被他这样贬低、说得这样一文不值,滔天的怒意让我恨不得立刻掐死他。“凭什么?呵,希尔弗斯,你给我听好了:我凭什么说你们注定失败——”他张大嘴喘了口气,“就因为我就是法兰西!”
“你不是!”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又狠狠地摔回去,“就算真的有一个人代表法兰西,那也应该是工人、农民、还有其他的底层人民的一员!一个老贵族代表法兰西——这样的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弗朗西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稍微缓过来一点就扭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冷静而悲悯——他就像是一个历史旁观者一般,不禁让人战栗。他撑起上半身。
“希尔弗斯,别想了,不管我是谁,今天你都别想走出这道铁门一步。我在为你好。”他冷冷地说。
“为我好?”我怒极反笑,“你就是为你自己好吧,弗朗西斯?你担心我出去会坏了你自己的名声,担心会因为一个共和党的养子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担心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的命运而已!别装大善人了,弗朗西斯。早知道你是这般不堪,我宁愿自己死在十七年前的那个雨夜里!”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右手藏进斗篷里,悄悄地握住了那把匕首的握柄:“弗朗西斯,让我走,我或许可以宽恕你的罪行、给你留一条性命。”
“不必了,留好您的恩惠吧,希尔弗斯,我年轻愚蠢的革命家!”他笑得歇斯底里、酣畅淋漓,最后他收住了笑声,一脸悲哀地站直了身子。“我曾经的失误,如今也要我付出相应的代价了!”说完就向我猛扑过来。
就是现在!在他接触到我的一瞬间,我猛然抽出那柄被赐予共和党祝福的尖锐匕首、直直扎进他的脖子。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在我厚重的旧斗篷里会藏着这样一件兵器。我感觉手上弗朗西斯的力道轻了,他身体摇摇晃晃,最后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我拔出了匕首。
“弗朗西斯,你听好了,”我揪着他的头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我宁愿让你死,也不愿看见你现在这般活得不像个人。”
血像喷泉一样从刀锋切出的伤口射出来,他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我“咣啷”一下丢下了匕首,脱了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我心跳如擂鼓,脑内混沌一片。“我杀了弗朗西斯?”我问自己。是的,我笑着回答,可出来的声音却带着哭腔。我不知道我是悲伤还是快乐,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绝望,我想做了个结局圆满的噩梦一样,在半梦半醒的泥潭里越挣扎越深。“好了,弗朗西斯,你好好睡吧。”我不忍心再看一眼地上的血泊,“我走了。愿你下辈子做个平民。”
我下楼,但是没有去大街,而是踏进了花园。说来讽刺,我第一次进入这个名义上为我而修建的鸢尾花园,竟然是为了毁掉它。我看着一片蓝蓝紫紫的开得正好的花朵,心里一阵惋惜。
“别了,可怜的花儿们。”我泼上油,划着了火柴。“代表自由的精灵啊……你们也跟弗朗西斯一样,下辈子做一朵平凡的花儿吧。”
然后我打开了公寓的铁门,向着尚在熟睡的大街匆匆而去。
十一 尾声
后面的故事想必您也都清楚了——我赶到科林斯酒馆,跟着ABC的战友们聚集在拉马克将军葬礼队伍行进的路旁,然后战斗爆发。三色旗满天飞舞,枪声响彻街道,我们守在家具堆成的壁垒之后向着卫兵发起进攻。我们坚守了一天一夜,在6月6号的早上的决战之中败给了国民自卫军的炮轰。
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安灼拉忽地把我拉向一侧建筑物的角落。“希尔弗斯,我们恐怕必败无疑了,我们不能全军覆没。”说着他把口袋里的“ABC”徽章放在我手里,“你从这个角落里出去,那儿有一辆马车,你快跑,带着这个徽章快跑!去伯尔纳修道院,我们不能没有明天!”
“不行!”我握住他的手,激动万分,“安灼拉,不要说了,我将与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见状,安灼拉招呼过来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二话不说扛起我就走。“希尔弗斯!希尔弗斯!”安灼拉眼含热泪地向我呼喊,“ABC的明天就靠你了!”
后来的故事乏善可陈:我平安地到达了修道院、被隐藏得很好,躲过风头之后带着浑身消解的意志委曲求全地过活了一辈子——我可悲地辜负了安灼拉一众人的期望,糟蹋了小格夫罗舍、加尔比恩、马吕斯[ 这时候的希尔弗斯并不知道马吕斯已经躲过一劫。——编者注]等人的牺牲,ABC最终也没有被重新建立起来。
所以,亲爱的读者们,正如我在之前说过的那样,1815年的6月18日,我见到弗朗西斯的那一天,拿破仑的失败已经奠定了我日后斗争的惨淡结局。在以后的这心惊胆战的几十年里,我每天都担心自己会因为杀了弗朗西斯而遭受来自人间和上帝的惩罚——但是没有,或者说,我人生的大小失败或许已然是他们给我的惩罚。
回望我的一生,青年的时候、最有激情的年代里,我的热血和精神可能已经在鸢尾花丛燃起的一刹那化为烟尘,随之一起消失殆尽、无影无踪。而这一切的根源——弗朗西斯本人,和那屋后的如噩梦一样纠缠着我的一片鸢尾花一起,注定成为我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东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