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罕为人知，不过确实还有一些人没太听说过这个心理实验：如果有人把你关在一个房间里让你“不要去想粉色的大象”，尽管很诡异并且你从未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东西——你还是会无法抑制地去想它。你也许刚摸过猫，刚遛过狗，刚喂过一只飞走的小鸟，但当别人告诉你“不要去想粉色的大象”时，你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动物基本只会是它。
        长丰支队的支队长关宏峰精通心理学，自然也深谙这个道理。大部分人看着他那张可以被直接拉去拍“警民一家亲”的，无辜又慈悲的脸，决计想不到他冰做的心里也会有点不那么剔透的白色裂痕。像关宏峰这样的天才偶尔也会好奇自己能操控一个人到什么程度，然而他正直的胸襟不允许他做出自私的事情。
        可是关宏宇——关宏峰想，操控关宏宇可不能算自私。于是当关宏宇来到他家完成每个月一次的会面任务时，关宏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因为第无数次无效的戒烟而抓耳挠腮。他的身后站着一头看不见的粉色大象。
        “吃饭后不能抽烟。”关宏宇的筷子还没放下来，左手已经下意识摸到了空荡荡的裤子口袋。听到兄长平静地陈述着，他咽了一口唾沫：“哥，我没想抽，这不是在戒吗？”
        “进食后立即抽烟的危害比其他时候抽烟还要大十倍，因为此刻你的血液循环加快，肠胃蠕动频繁，肺部吸入尼古丁的力度加强，烟草中的有害物质会更强烈地刺激你的呼吸道……”
        “行了行了，”关宏宇苦着脸举起双手投降：“大专家，亲哥，我不抽了。”
        如果他就此成功戒烟，那关宏峰就是一个秘密失败的实验者。几日后他忽然去关宏宇家，看到胞弟的饭桌上还摆着未收拾的残羹，而他本人正靠在阳台上抽烟，嘴唇被唾液润得晶亮，垂着眼像是无可奈何；听到动静回头见兄长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半抬着下巴神色淡淡，关宏宇有点自暴自弃地把一口烟喷在他喉结上：“行，我输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吃完饭就想抽。原本都戒得七七八八了。”
        那当然不可能，关宏峰可不会失败。如果说这次的心理暗示还有大半依赖于关宏宇自少年时期就根深蒂固的烟瘾，一向善于挑战的关宏峰一个晚上没睡，想出了一个新的实验。在关宏宇下一次来到兄长家聚餐时，他不经意间看到了电脑搜索页面上的一条关联推送：接吻有助于戒烟。
        “哦，我之前在帮你查戒烟的方法。”关宏峰说着，走过去把笔记本合上。“宏宇，戒烟主要还是靠个人毅力，如果单纯借助于外力你是做不到的。”
        “接吻有助于戒烟吗？”关宏宇擦了擦手指，皱起眉迷茫地瞪着自己向来无所不知的兄长：“哥，不会是真的吧？”
        “我没有烟瘾，也没有试过这种方法。”关宏峰回答道。在摇曳的吊灯光下他的睫毛在眼睑处投射下一片毛茸茸的阴影，看起来简直圣洁得像一尊神像。“但是这个论调并没有足够的科学依据来支撑，无非是投机取巧的捷径而已。要我说，宏宇，”神像悠悠地转向他，仿佛脚底有一台莲花宝座：“戒烟并不能靠接吻。”
        你永远无法“不去想起”什么。关宏宇在夜店里被嘈杂的背景音震得五脏六腑都乱窜时，忽然格外想摸一支烟。他恨恨地灌了自己一杯格兰菲迪，然后对坐在旁边的漂亮女人说：“请你一杯？”
        过了五分钟，他们就在角落里亲得难分难舍。关宏宇勾住人的下巴细细地舔她的嘴唇，自己的舌尖和嘴角沾得都是口红。美女勾住他的脖颈问“我有这么好吃吗？”他的指尖夹住对方的耳垂——是他平时抽烟的姿势。
        对方见他愣住，热情地凑上去继续这个吻。关宏宇握着她裸露的双肩，闭上眼睛亲了一会儿，只觉得舌尖又空又冷，想要涩味的欲望被勾得越来越重。
        “对不起，”他猛地把头抬起，喘了口气：“我去抽根烟。”
        接吻到底是否有助于戒烟？关宏宇百思不得其解。根据他过去多年的风月场经验，接吻的时候注意力都在伴侣身上，理应来说不会想到抽烟。可不知为何，自从那天关宏峰告诉他“戒烟不能靠接吻”以后，他抽烟时就想靠接吻来捱过，接吻时又本能地想去尝尼古丁的味道。于是当他一个月后再次去找兄长时，关宏宇向他求助：“哥，我感觉自己烟瘾越来越重了。”
        关宏峰正埋头看资料，连眼睛都没抬一下：“看来你找的人不行，没让你玩够。”
        关宏宇掏出打火机，火苗的倒影在他的眼里猛烈地来回踢荡：“你这么泼我冷水，不如你来给我试试？”
        关宏峰平时没少听浑话，不过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他侧过头有些怜悯地用目光抚摸关宏宇的眼睫：“兄弟之间不能接吻。”
        关宏宇对他的一本正经笑了出声，把空的烟盒捏扁，精准地投掷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废话，”他把腿抬起来架到茶几上。“这还要你教？”
       
        “别动，”关宏宇衔着刚找的新女伴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专心点。”
        对方咯咯地笑了起来：“专心做什么？”
        “专心接吻。”他摩着对方的嘴唇低声说：“我在戒烟呢。”
        他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去加深这个吻。他的鼻尖像一支笔，隐约戳上对方的脸颊，脑海里勾勒出的却是兄长的脸。关宏宇忽然一个激灵，拔起脑袋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对方摁住他的后脑：“是你说的，专心一点。”
        关宏宇冲她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不情愿地提起。他又闭上眼，画面中的关宏峰站在他面前，微微张着嘴斜睨他，他仔细再去看，只见兄长脸上呈现出一贯的有些讥讽又有些冷冽的，可偏偏又显得无辜的神情。关宏宇舔了舔唇，心像被揉乱的手纸一样，仿佛皱褶是天生的，无人会在乎。
        他又去亲，居然真的就不那么想抽烟了。
        伟大的实验者、津港的天才支队长关宏峰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等待一个结果。他把小白鼠放进了一个无解的迷宫里四处乱窜，无论逃到哪个死角墙上都画着粉红色的大象。有些时候最重视规则的人反而会无视规则，而关宏峰恰巧就是其中一员——他想知道一个人能被操控到什么地步，心理暗示能否撼动根深蒂固的伦理道德。不管结果是横是竖，他都没有亏到。
       
        关宏峰开始反常地频繁造访关宏宇的公寓，有时候是给他做饭，有时候“是顺路看看”。关宏宇自然不知道这是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在提前巡视自己的战利品，只是觉得自己的皮肤哪一块都痒痒的，像小狗的尾巴在勾他。关宏峰总是把话题引到戒烟上，他便被迫一次次想起“接吻不能戒烟”，然后是“亲兄弟不能接吻”，而后坐在沙发上僵直着背，血管像是被爆破往外泊泊地喷着热意。关宏峰看他焦躁又古怪恨不能快点赶自己走的样子，在心里率先拉起了一面得意洋洋的战旗。回到支队里，周巡闯进办公室时看到他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转着圈，吓得退出去重新敲门才敢进来。
        见好就收。
        他开始干脆地切断联系。收到关宏宇无聊的短信时他会刻意拖到晚再回；接到电话时他常以忙为由三言两语解决；偶尔再会面都在支队里，基本没有独处的空间。关宏宇像一只吃不到排骨的小狗，总该放弃转头去吃肉罐头。
        关宏宇在他的生活中小小地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又以古怪的方式再度出现。不知道为什么，关宏峰在路上偶遇弟弟的机率变得越来越高，几乎每次他都亲热地和人搂在一起，有几次甚至在小巷子里跟人接吻。他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被兄长撞见了也不羞不躲，抬起脸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哥，这么巧，你也在啊？”
        关宏峰皱起眉，现在倒不似莲花宝座上的一尊神像了。“你怎么一天天都没干过正事，闹完了就回家去。”
        “哎呀，”关宏宇苦恼地摆了摆手，“你知道香烟是棺材的钉子吗？我正戒烟呢。”他走过去搭关宏峰的肩，身上的气息干干净净，倒也确实没有什么烟味。“我回家了谁帮我戒烟？哥，兄弟之间又不能接吻，你说是吧？”
        废话。关宏峰想。
        可这回换他焦躁起来。他不知道是心理暗示给自己起了反作用，还是自己压根就没有成功，但是有时候睁眼闭眼间，这句话总在他那塞满了尸体和案卷的大脑的夹缝之中回响。有时候极晚才睡，他洗脸时都不太抬头。关宏峰莫名想到以前关宏宇被那种凌晨看镜子时撞见鬼的廉价故事吓得不敢刷牙的往事。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见了鬼。
        不要去想粉色大象。关宏峰深谙这个心理实验，不过他还从没有想到过任何解法。就好像戒烟的人可以靠接吻来转移注意力，那他自然可以想想蓝色的大象和绿色的大象。明天还要早起的关队长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终于他脑海里的大象都变成了蓝色和绿色。他刚卸了一口气，忽然它们全部化作关宏宇常穿的那件蓝绿相见的格子衬衫。
        ……关宏峰坐了起来，而门铃声恰好与他的闷哼同时响起。他披上外套去开门，只见关宏宇那张无辜的脸：“哥，我忘带我家钥匙了，来你这里拿个备用。”
        行。
        关宏峰沉默地给他找出钥匙，远远地丢给他。“你烟戒得差不多了。”他说。
        关宏宇接过钥匙冲他挑了挑眉毛，钥匙圈在指尖哗啦啦地转了好几圈。关宏峰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说：“我回去睡了。”
        “诶，”关宏宇说，“哥，你怎么失眠了，是想到什么了吗？”
        “支队里的事。”
        “也是，”关宏宇笑眯眯地说，“关队肯定不会想接吻这种俗人的事。”
        因为人类的潜意识无法分辨否定词。关宏峰想这样说。所以你永远无法“不去想起”什么。
        你也永远无法逃离什么。
        关宏峰一晃神，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在这个亲手设计的，无解的迷宫里。他破天荒地又裂了一丝，下了逐客令就抬腿往卧室走。关宏宇一只手拦在他的房门口。
        “别以为就你聪明，”他说，“关宏峰，你其实就是想我亲你对吧？”
        他越凑越近，身上还隐约残留着一些懒洋洋的、尼古丁的气息。关宏峰身体僵直，好像一时间失去了移动的能力。就在两人的双唇相距一公分处，关宏宇后退一步，说：“兄弟之间可不能接吻。”
        关宏峰一把拽过他的衣领，亲了上去。
        “你的烟没戒成功，”关宏峰评价道。
        关宏宇又抬起下巴亲了一口。“现在戒了。”他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