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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入林

作者 : Melisende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aot snk 艾伦 , 利威尔

标签 艾伦 , 利威尔 , 艾利 , 利艾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aot

701 16 2022-11-5 21:23
导读
19士兵艾伦×31长官利威尔
*利艾利无差向
*架空战争背景
*角色死亡注意
*全文2W+
*意识流(泥石流)写法
*BE预警
lofter 榴莲芒果干
0.
让我们趟过河水,到树荫下休息。
——托马斯·杰克逊
1.艾伦
Part1战壕
他回到营地的时候,炊事员正躺在树下睡觉,那树只有几片可怜的叶子在瑟瑟颤动,稀稀落落地撒下一小片阴影勉强供人乘凉。
"什么时候开饭?"
他饿极了,似乎比起战场上的恐惧,这种折磨更让人受不了。
"只有你们这些人吗?"炊事员揉一揉睡眼,那稀疏的头发愈发凌乱,"得等人到齐了再说。"
"他们不会来吃你做的饭了,他们不是埋在了土里,就是躺在野战医院里。"他盯着锅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年轻的声音疲惫沙哑,像把一口硝烟闷在肺里,等着什么时候呼在别人脸上。
"是吗?真是可惜。"炊事员开始为他们盛饭,似乎真的有点遗憾,"我做了150人的份。”
"既然如此,就再给我一碗吧。"艾伦放下枪,对他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冬天过来,又像此刻钢制杯子里冒着热气的菜豆上的油脂一样化掉。像过了一个永恒,但其实时间只是流动了几个月。
对于士兵来说,胃是最亲切的器官,因为它从不掩饰,不悦地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愤怒。「1」

艾伦现在很满足,因为他正吃着两人份的午餐。
他待在火线后面六公里的地方,昨天才换了防,这会儿肚子里装满了牛肉和菜豆,他感到一种平和中的满足,过去十四天里,阵地被猛攻,损失十分惨重,他几乎没有机会睡什么觉,现在,身体沉重无比,眼皮上下打架。
“你知道阿克曼上校怎么样了吗?”艾伦端着钢制的杯子,躺下来,轻声询问旁边的施诺科瓦,他脸上受了伤,血把纱布的一部分染成了黑褐色。
“大概回塔伊巴城去了。”施诺科瓦漫不经心地回答。
利威尔是他的长官,在三月份的时候受了伤,到现在七月份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塔伊巴城,真好。他想,带着几分怀恋的思绪去回想:那里还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吗?
我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呢?和同学们在教室里幻想有朝一日成为歌德或者席勒那样的人。他想起自己以前数学不错,也写过一幕歌剧,只是没有写完,妹妹梅丽说写的遭透了,于是之后就一直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学校后面有一条周围种着白杨的街道,他过去时常逃学去往那里,那些老树是多么让人喜爱,他坐在朝着河水的草坡上,把脚放在湍急的流水里,让水流的声音和树叶的沙沙的旋律支配他的头脑和心灵,那是一段短暂又快乐的时光,只是他从前没这么觉得。
塔伊巴城的夏天很热,所以在夏天,他带梅丽去雪山,和父亲一起。梅丽害怕极了,他说,“梅丽,使劲抓紧了”,他们从山坡上滑下去,山里的空气让人感觉自由自在。夜里他多半会看书,梅丽更小一些他会读书给她听,他们时常因为少年时代格外旺盛的精力而无法入眠。过了夏天,就回到南方去。父亲走后,他们再也没有去过雪山。
过去和平生活的回忆很快引起了他的怨恨,他索性不去想了,因为杯子里的菜豆逐渐凉了。
不战斗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吃饱,然后抽烟,喝一点酒,让一度被碾碎的神经舒缓开来,有时给家人写一些简短的信,总之,他的生活——一个士兵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吃饱了之后,困意实在无法抵挡,身上的擦伤、扭伤开始隐隐作痛,多日不修的、薄薄的胡茬相互摩擦,泥土夹在他靴子里脚趾缝间的微弱触感也变得明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在被石油染黑的土地上睡着了,梦到纯白的山,穿过城市的河,母亲的晾衣绳。
在睡去之前他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他。
“耶格尔列兵?耶格尔列兵……”
“……”
“你的休假证和通行证……”
他应该接过来,说“好的,谢谢”,即使做不到,也应该给对方一个感激的眼神,可是他很累,所以什么也没做。那人摇摇头,轻轻拍了同胞的肩膀,把证明放在艾伦持枪的手里,用枪托把它压住,确保它不会飘落,便离开了。
像是一场梦逐渐苏醒,他要回去了,直到坐上了火车,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只是不知道过去是梦,还是那些厮杀才是短暂的、可以摆脱的噩梦。
Part2.返乡
坐在火车上,看着远处的景色逐渐变成令人不安的、熟悉的样子,街道的名字开始有了意义。平原豁然开朗,他看着车窗外一群白鸽正朝着远处锯齿状的群山那蔚蓝色的剪影飞去,「2」忽然想起利威尔曾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吗?我从前一直相信,白色的鸽子会从相机里飞出来。”

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总是交织在一起,以一定的次序出现,他不太想,或者说是懒得去仔细探究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不过这些事物之间确实存在着关联:比如他想到塔伊巴城,就会想到那条窄窄的河;想到学校,就会想到老师那副厚厚的眼镜和刻薄的嗓音;想到母亲,想到爱,就会想起利威尔,那些山,纯白的雪……
他得到了一个十五天的假期,可以回去看看,重新做一做曾经做过的梦。随后他惊恐地发现,他无法再回忆起过去那些美好的事物,那些逝去的岁月早就容不下他了——它们拒绝收下他,抛弃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死去的尸体,还有迄今为止他所经历的一切:那片黑褐色的大地,支离破碎的、到处开裂的黑褐色的大地,在阳光下映射乌油油的亮光,那是他这样毫不休息、沉闷抑郁、像机械一样活动的人的世界背景,喘息像羽毛在搔扒,嘴唇干枯,脑袋如夜宴过后一样昏昏沉沉,他在往前走,走进自己被刺穿、被粉碎的灵魂里,走过焦黑的土地,那里还有垂死挣扎的士兵,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嚎叫着抓住他的腿。「3」
“现在,我该去哪里?”他问自己。
他察觉到自己在内心深处正发生着病变,他不想找工作,不想回大学,什么都不想做,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他希望青年时代的景象和梦想能再一次给予他它们那脆弱而神秘的力量,去和一切恐怖进行对抗,但它们遗弃了他。
老师在讲台上诉说从军的光荣神圣,他们要去去北方“拯救”那些可悲的人民,赐予“自由”,这项事业是多么崇高而伟大。艾伦对此嗤之以鼻,可最后还是为了每个月的五十公斤土豆当了兵,上了前线,吃了许多不必要的苦。
“我们是钢铁青年,但我们都已经老了。”「4」
列车呼啸着转了个弯,田野慢慢侧过身去,倒映在太阳金红色的余晖里,形成一幅由暗影、光亮与渴望构成的图景。
“我快到家了,很快,比想的更快,快得让我无所适从。”他看着眼前的画面,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在士兵学校的时候,他经常挨骂——多半是利威尔,同期生们觉得这个教官一定极其厌恶艾伦,只有艾伦自己不这么认为:看看他的眼睛,他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傻小子艾伦爱上了矮个子的教官!”他们笑他。
他在很多个月台上躺过,不知道在多少个流动餐厅上停留,然后他终于回到了过去十九年生活的城市。
车站还是熟悉的样子,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潭水腐败的味道,和所有夏天一模一样。他沿着街道走,他清楚每一家店铺,他记得那个小酒吧,他曾和利威尔一起来过,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学会了抽烟。

“我回来了,”他回到家的时候这样想,有些局促不安,然而迎接他的是一阵诡异的冷漠。
他的靴子在旧木头地板上踩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梅丽的相片摆在老位置,她还是那幅少女模样,带着明媚的笑。厨房的门打开了,姐姐阿格拉娅本来正在里面去土豆皮,听到声音出来瞧一瞧,于是她看到了艾伦。
“妈妈,妈妈!”姐姐惊叫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喜悦颤抖着,“艾伦回来了!”
他放下钢盔,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在他面颊上用力地吻,面容上还留着过去生活因为担忧和恐惧而形成的小心翼翼的神色。
“谢天谢地!”她说不出别的话来,便哭了起来。
“她在里面等你。”姐姐擦干眼泪,嘴角抽动了几下,想做出笑容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成了痉挛一样的颤抖。让艾伦觉得心底一阵难过。
母亲躺在里面的床上,憔悴的脸上带着笑容,轻轻地呼唤他,“我的孩子……”
她病了,病了很久,从父亲格里沙抛下他们逃到北方去之后她就病了,牵挂孩子们的父亲,后来,牵挂上了战场的艾伦。
她病得比他上前线之前更重了。
“妈妈,”他吻了吻她消瘦的面颊,“我回来了。”
“不再走了吗?”
“不再走了。”
“真的吗?你能发誓吗,为了我……”
“我发誓。”他的眼睛看向了别处。
母亲抱住了他。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我曾经离开的小鸽子,你回来了。”「5」


2.利威尔
“只要一直看着那个黑色的镜头就可以了吗?”
“别走神,会有鸟儿从里面飞出来。”
“鸽子吗?”他问母亲。
“对,只要是你喜欢的。”母亲吻了吻他饱满的额头,他感到自己刚刚修剪过的头发正痒丝丝得触碰母亲的上唇。
他不喜欢鸽子,或者任何其他鸟儿,他第一次照相,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照相了,但他在心里是那么依赖和相信母亲,于是还是照着母亲说的做了。
一阵闪光、烟雾,那声巨响让他背上的肌肉忍不住紧张了起来,他看见:在厚重的黑色幕布后面,母亲与年轻的摄影师接吻。
利威尔非常困惑不解,但他依旧固执地盯着那个黑色的镜头,当然直到最后也没有鸟儿从里面飞出来。
他感到一阵眩晕。
“走吧,利维,”母亲说,可他很坚持:还没有鸽子从里面飞出来。最后母亲只能无奈地抱起他,他一手里捏着自己的照片,那是他平时在镜子里看到的人:一个六岁的孩子刻板的脸,有着单薄的双肩和严肃而固执的眼睛,诉说着一种单纯的渴望。
他不说话,也不再想镜头里不见了的鸽子,他的头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她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们一起走吧,利威尔。”母亲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他,她流着泪恳求,不断回头紧张地看车站的时刻表。
一个月前,他们去照了相;一个月后,她想带他一起离开。
他看着那双满是泪光的眼睛,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他还记得它们笑起来时的样子——她对那个摄影师笑了,但她从没对他和父亲这样笑过。
他没有和母亲一起走,最终和父亲留在了家乡,因为他讨厌那个年轻摄影师。
父亲总有个发财的宏大梦想,他本人却害怕老鼠,他拉一手小提琴,拉得很糟糕。母亲会帮人洗衣服,做各种杂活,赚一点钱,生活很辛苦,可她从没抱怨过,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也许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怨恨了吧。当上上校之后,如果利威尔告诉别人,他小时候是帮着父亲做旧家具生意的,有时在垃圾堆上拾一些东西,做一点补贴家用的营生,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吧,不过他也从没有向别人提起过。
利威尔有时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团迷雾向自己不断靠近。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团迷雾:灰暗、痛苦、令人生厌,像极了每一个他在垃圾堆里面对的天空:在小时候,在北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就这样生活。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发财,还染上了赌博这一种致命的癔症。 利威尔一直知道父亲有一把枪,那是祖父的枪,属于一个冷酷强大的人。无论赌徒的欲望和贫困如何折磨他,父亲也没有把它典当,放在身边,藏在枕头底下,他的赌局虚弱无力,他搬家具的动作虚弱无力,他摇骰子的手虚弱无力,他把枪口放在嘴里,最终扣动扳机的食指同样虚弱无力——他是一只虚弱无力的虫子,倚靠在死去的树上。
利威尔费了不少力气把枪卖了,换了一张假证件,埃尔文帮助他来到南方,母亲曾经逃往这个地方。
迷雾裹挟着一阵雨掠过霍达湖的水面向他袭来,雾中的东西显露出它的样貌:一片反射着阳光的白色的屋顶,上面银色的十字在闪闪发光,让他的心因为激动而收紧。「6」
一种陌生的恐惧击中了他,似乎是作了噩梦中最厉害的一部分,一阵喧响向他袭来,孤身一人,半夜时分从梦中醒来,空气中又是雾又是潮,睁开眼睛又是黎明又是漆黑,「7」他脸上四个月前的流弹划痕正隐隐作痛,右眼恢复得还不错,勉强可以看到东西,但是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起身久久地注视着镜子中这只让人失望的右眼,然后把它蒙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他打开门,一个棕色头发年轻人出现在眼前,变长了的发梢滴着雨水。是艾伦。他知道是他,他想念的是他,他们拥抱、亲吻在了一起。

3.艾伦
他以前吃过一次牡蛎,就着酒一起吃的,坐在海岸边的椅子上,酒喝完了,杯子依旧冰冰凉凉,他又叫上好几杯。天空蓝漾漾的,栗树叶中间,矗立着远处教堂绿莹莹的尖塔。牡蛎的身体很柔软,艾伦记得口腔里有一点海水的咸腥味,还有一点金属的味道。那是在战前,去海边的路还没有封起来的时候。
等他把酒喝完了,漂浮在酒的表面上的冰块触到了玻璃杯的底,胃里产生一种薄薄的暖意,头脑混沌了,感觉既满足,又哀伤,像刚做完爱一样。
去不了海边,也没什么不好,他安慰自己,毕竟大海“荒芜而空寂”,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你在想些什么?”他问躺在身旁的利威尔。
“想刚才的一场梦。”
“是噩梦吗?”
“不,”利威尔说,“不是。”
利威尔翻了个身,背对着艾伦,不再说话。
他们的脊背贴在一起,紧紧的贴在一起,感觉彼此的心跳,谁也没法真正睡着,虽然他们两个都没有这种习惯,可谁也没有再动弹。
空气里还弥漫着淫靡的味道,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如此静谧,他想起了前线震荡颤动的空气,它无声地跳跃一下,扑倒他的身上,发出一股电流,把不知名的神经中枢给刺激起来,即使他站在静水上,也如同漩涡的中心,缓慢、无法逃避、不可抗拒地将他吸引过去,就像利威尔一样,让他沉沦,沉沦,沉沦……
为什么呢?他想。
他还在士兵学校的时候,利威尔是个坏脾气的教官,后来,成了他的恋人。这段感情持续了很长时间,从学校,到战场,一直到现在。
夜晚还很长,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做别的事。艾伦终于转过身去抚摸利威尔的面庞,抚摸那道几乎跨越整张脸的伤疤。利威尔身体上有无数的伤痕,但没有哪一个比这道疤痕更让他痛苦:他抚摸它,憎恨它,亲吻它,在四个月前的一个夜里,是他把重伤的利威尔一路背到医疗站。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跑,嗓子发干,意识涣散,眼睛里不时出现红色和黑色的星点,背上的利威尔发出几丝痛苦的呻吟,于是他又清醒了,不能慢下脚步,直到他最终双膝一屈,跪在了医疗站的地上,但还有仅剩的力量不让背上的人摔在地上。
他看着那道伤痕,悲哀地想,其实我并不那么了解他,因为……
难以名状的复杂感觉涌上心头,而在他分神的时候,他的长官在呼唤他。
“艾伦。”
“嗯?”
“……”
“长官?”艾伦疑惑地歪过头,他还是喜欢这么叫他“长官”,像在士兵学校一样。
出于一种情趣,也出于记忆的必要。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长官突然不寻常地主动吻他,让他几乎呆住了,无法动弹。
闭着嘴接吻的时候总是干巴巴的,半开半闭着嘴唇亲吻,就有点滋润了。「8」

4.艾伦
PartA迷失
梅丽长大了些的时候,迷上了跳现代舞,虽然家里人不知道对此该作何感想,但他们都知道这就是现代。而在现代,日子过得飞快。
她完全是个漂亮的少女了,却还是成天和哥哥粘在一起。
他们走在积雪的街上,大家都忙着过新年,母亲和姐姐在家忙着布置,于是把两个添乱的孩子赶到街上。梅丽围着新的围巾,她的脚还在蹦蹦跳跳地踢着舞步,她央求艾伦无论如何都要加入那个俱乐部,这样他们可以一起跳舞了。
“我才不要呢。”他说。
“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对着他吐了吐舌头,自己也笑着不由地感叹,“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啊!”
“是啊。”艾伦说,他快速用手指恶劣地戳了梅丽的胳肢窝,随即撒腿就往前跑,他知道她最怕痒。
“站住!”梅丽抓起雪朝艾伦丢去,然后追着他跑去,他们一直往前跑,跑得很急,梅丽的围巾落在了雪地上,到雪花消融也没有找回来;他们跑得很快,来不及回头;他们跑过落满雪花的大地,跑进一个破碎的时代。
……
“你怎么看?”
“我们很快会胜利的,在这个月底。”
……
他在北方,在别人的土地上作战,杀死他们的孩子。最初的三天,他手抖得抓不住枪,根本无法战斗,精神在高度的紧张中,饱受折磨,即使偶尔入睡,也会被爆炸声惊醒。新兵流动得快,他是谁呢?名单里多出的一截,一张疲惫麻木的、年轻的脸。很快,在一次次见过死神后,他学会了举起武器去抵御它。他学会顺从,因为顺从了,恐怖就是忍受得了的;而左思右想,则会丢掉性命。同伴死了,他帮不了他们,他们得到了安息,而谁又知道接下来他会发生些什么?
他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胸腔里疯狂的愤怒像是另一个人的情绪让他感到陌生,他在绞刑架上等着,但他不想在绞刑架上等着,他要拯救自己,不仅拯救自己,而且进行报复。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士兵变成了他们所知的那种魔鬼,但等他从狂热的愤怒中苏醒得时候,却依旧害怕得睡不着觉。

“艾伦。”

他听到利威尔轻轻喊他,那双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连接两个人的身体,像与某种过去的事物之间的脐带,连接最后一点平静的思绪。

利威尔看起来憔悴,但作为长官,他确实看起来威严。他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爱眼前的人,而现在,在夜里,他看不清利威尔脸颊瘦削明晰的轮廓。他们躺在北方的天空下,原本遮蔽的,现在全裸露了,两具身体贴在一起,紧紧地贴着,外面凉而里面炙热,辽阔的空间整个压在他们身上,让艾伦无法呼吸、胸口作痛,虚无落寞之感此刻由内而外侵蚀他的内心、他的身体,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和利威尔依偎在一起,沉默着对抗恐惧。
渐渐的,他觉得暖和了,也就不再颤抖了。

南马莱人的军队已经占领了这一片区域,这里有他曾经来过的雪山,只不过离得很远,只能隐约看见山被云遮挡的影子,以及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的白色光芒。他们得到停火指令,在这里休整,那是一段少有的宁静的时光,没有炮火声,也没有无尽头的壕沟,南方来的士兵们看着北方的土地,脚步踌躇,他们带着异乡人的羞涩审视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以这种身份踏足。利威尔说,如果没有战火,这里一定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土地上有零星的弹坑,它们四散在周围,像大地上普通的,微小的,随处可见的瑕疵,很快将会被草叶和灌木掩盖,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像没有人曾在这里战斗,可他们都被埋葬在了这里,和他们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青春一起。


夏天卷着一场雨,掠过霍达湖的湖面,向他们袭来。他们滞留在拱廊下,接着又在阳光下前行。「9」
“一想到生命消逝得如此之快,而我并不是在真正得活着,我就受不了。”「10」
“那么,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活着,小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幸运,还能继续喘气。”
“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懂。”
“你来过北方吗,长官?”
“不,没有。”
“但你很喜欢这里。”
“…算是吧。”
他们在那里看到巨大的女像柱撑起白色的屋顶,银色的十字在雨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利威尔望着它的方向,不知不觉出了神。

“那是北方人的神,”艾伦说,他在书里读到过,只是从没亲眼见过,“像古时帕拉蒂岛上的艾尔迪亚人相信巨壁中栖居着神灵一样。”
“我们要去那里看看吗?”他问。
此时的宁静或许真的可以成为永恒,但他深知这不过是一种妄想。他们像是处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朦胧的时刻,没人知道之后会怎样,他们的命运会怎样,在即将来临的灾难的阴影里,一切都变得不真切,一切都没有了焦点,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他沉醉在短暂朦胧的幸福里,而忘记了这些。
只是关于那时的记忆,他真切地记得利威尔注视着远处的建筑,若有所思地点头,于是他们一起走向了女像柱用洁白的肩膀和手臂举起的神殿,面对着从雾中苏醒的太阳那一种过分耀眼的光芒。

PartB家
艾伦迷茫的注视着自己用过的房间,那些书本、照片和小心翼翼撕下来的邮票、写过的剧本,他觉得它们看上去如此陌生,自己的感情显得又动人又愚蠢。他想走到它们中间,他曾经如此爱着它们,可是现在他无法唤醒任何激动的情绪,好像凝视一张亡友的照片:他就在那里,和以前一样,可是过去的记忆却成了虚假的,因为他自己不是他了。「11」等他回过神来,才终于把枪扔在一边,脱下军装,换上自己的衣服,过去的衣服有些小了,无论是袖子还是裤腿都有点捉襟见肘。他在前线的四年里长高了一些,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时间并没有因为人们之间的争斗而停下来,但生活值得热爱的部分却停转了。
姐姐迎接了艾伦之后,继续回厨房做晚饭——艾伦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照顾生病的母亲,操持整个家庭。她说今天在妈妈房间里吃饭吧,妈妈想好好地看看你。

“好的,”他说。
他退回房间里去,确保衣物把身上的伤疤全部都遮住,长长的叹气。
我回来了,可是这里再也容不下我了。他觉得悲哀,鼻子发酸,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受。

母亲看到他,又流出了眼泪,于是急忙擦拭,“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她说,很是歉疚的样子。
“没关系的,妈妈,我在这里,不会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卡露拉消瘦憔悴的脸庞和那双温顺柔和的棕色眼睛,只是握住了那双苍白的、枯瘦的手。
她忽然紧紧抓住艾伦的手,颤抖着问,“在那里……在前方,是不是过得很糟糕?”
“不,妈妈,不那么糟,我们大伙儿总是在一起,所以不那么糟。”
“可是海伊最近回来这里,他说,在前方,可怕极了,很多炮弹啊,毒气啊,还有很多花样……”
她的忧虑是心惊胆战、一刻不停的,把她折磨得骨瘦嶙峋、形容枯槁,它们全部书写在她的脸上——一位母亲担忧自己的儿子。
“那是谣言,海伊总是吹牛,从小就是,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
她想问的很多,却不知道从何开口,脸因为激动而涨红了,她不住咳嗽起来。
他害怕她咳嗽的样子:那种苍白又绝望的样子,她破碎的呼吸也让他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卡露拉很艰难地把气吸进去,又分成几次并且充满痛苦地咳出来,这呼吸让他恐惧,每一次都让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艾伦轻轻拍打她的背让她好受一些,她也渐渐平复了呼吸。
他无端地相信其实卡露拉知道一切,知道他关于前线的谎言,知道他会回去,也知道他从回来以后,一直在说谎。
他起身去厨房为她倒水,走过昏暗的走廊,就像在夜色中走过敌人的战壕,昏暗的环境让他眩晕不适,因为他会想起战壕——夜里放了毒气,那个坑里有三个人僵直地站着,没有面罩,已经死了。
他到厨房找到姐姐。
“她怎么了?”他问。
“她病倒很久,好几个医生来过,几个说是风寒,有一个说癌症,”她痛苦地绞紧了围裙的下摆,“我一直在照顾她,我什么都清楚,我该怎么办,艾伦,我们该怎么办……”她哭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想崩溃,可是她不这么做,她总是这样。
艾伦沉默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姐姐。
悲哀像迷雾,他闭上双眼,悲哀像迷雾,太阳一升起,迷雾就消散。「12」

5..利威尔
他的记忆里有一场爆炸,一次他制造的事故,和许多由他导致的死,他把炸药安装在指挥部的地下,并在那一天将它们引爆。把他划伤的不是流弹,而是他自己安放的炸弹。
回来的几个月后,伤口不再流血,状态也好了太多,升迁的报告才下来,需要一张新的证件,表示他已经是“阿克曼少将”,同时表彰他做出的贡献。
“贡献什么?一次炸伤和一堆肮脏的绷带吗?”他开始觉得厌烦。
下午,他穿上了制服,按照要求把勋章全部挂在胸前,之前的勋章蒙了灰,他把它们擦干净,又把新来的一个挂上去。
感觉自己就像父亲嘴里的爷爷,“他有一鞋盒这种铁片”,父亲赌完以后扶着酒瓶子这样说,然而勋章换不来几个钱,又全被父亲变成酒喝掉了。
摄影师早就准备好了,等着他。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设备和技术早就改良过无数次了,相机的样子变得和过去不同,利威尔也不再是那个不喜欢面对镜头的男孩了,他长了年岁,很懂得伪装,也更刻薄,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不喜欢面对镜头。
摄影师从那台机器后面露出灰白色的鬓角和红色面庞的一部分,他抬起头对利威尔说,“请往右再站一点。”
他没有说话,僵硬地往右挪了一点,脸色苍白,他一向苍白,横跨面部的伤疤正好遮掩了他的表情。
他认出了眼前的这个摄影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他变得多老迈迟钝,他都不会认错。
不再年轻的摄影师、火车站、库谢尔……
一刹那无数个问题涌现在他的舌尖上,感觉像密密麻麻的小虫附上他的头皮,他几乎就要问出口,“库谢尔怎么样了?我的母亲怎么样了?你把她带离了我身边,又把她带到了哪里?”
他绝对不能说出口。
他面对着黑色的反光镜头,冷汗快把衣服打湿了,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降临到他身上,让他几乎颤抖起来。想象着相机背后的人会不会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会不会就这样认出他,并且揭穿他的身份,埃尔文会不会有因此暴露的风险,还有艾伦,艾伦会不会……
“好了,可以了,”那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来,当他的意识还徘徊在亮的,黑的,干的或潮的,冷的或暖的一切中时,忽然被唤醒。
“拍得很不错,您相当的英俊,即使受伤了也是如此。”
他没听进去恭维的话,只想起自己的脸被伤疤挡住了,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谢谢。”他说,礼貌地点头。

他经过埃尔文的办公室,听到佩特拉正罕见地和人争吵。
她在和埃尔文争论什么,隔着厚厚的墙,他听不清他们两个的对话。只知道佩特拉很着急,几乎快哭了,或者已经哭了,他从没听过她这样的声音。
“他受了伤……
您不应该这样……”

佩特拉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利威尔,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要回去,利威尔,即使埃尔文这么说,也不要回去。”

他推门进去,埃尔文为难地扶着额头。
“有些事,需要你去做。”埃尔文说,“前线的情报泄露,皮克西斯司令在怀疑我。”

他如果真的聪明,早就该怀疑你,利威尔想。
“我什么时候能走?”
“原本明天就可以,但现在,你必须等到授勋仪式之后。”

“该死。”
埃尔文把一张纸推倒他眼前,上面写着:快跑,然后活下去。
“这是什么?”
“前者是任务,后者是我的命令,利威尔,希望你能明白。”
………

“爆炸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那里?”皮克西斯问,他带着一贯的慈祥的笑容,可他的笑容在利威尔看来阴森可怖。他的鼻子转来转去,试图寻找利威尔伪装之下隐藏的事实。
他们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让这里看上去就像牢房一样,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交谈,这是一场变相的审讯。

“你本应该在距离指挥部十公里的地方指挥战斗,为什么那一天会出现在那里,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您意下所指,我不是非常明白。”
皮克西斯和利威尔周旋了很久,谁也没有找到对方话里的破绽。利威尔知道他现在需要拖延,因为皮克西斯一定会在傍晚时分离开——他是个恋家的人,不会错过每天和家人的晚餐。
天快黑的时候皮克西斯走了,但他的两个警卫员留在了门口。
利威尔知道他需要在今夜离开塔伊巴城,否则一切都将来不及了。皮克西斯无法从埃尔文那里获得的秘密,他会想尽方法从利威尔这里得到。

关于之后的事,他没有精力去仔细回想:他杀死了那两个警卫员,逃出了总部,混乱中他们都开了几枪。等到他逃出很远后,他摸到侧腹的伤口,鲜红的液体从那里汨汨流出。

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艾伦。
他的整个心灵都朝着他飞去,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非常幸福的感觉。

6.利威尔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在酒楼上》

利威尔听过一件让人伤心的事,他坐在小酒馆里,即将到前线去,一位四年前戍守的士兵说:他在早晨看到两个人翻越了雪山,想要从那里穿越边境,他开了枪,把两人击毙在边境线上,等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对父女:他们的嘴唇冻得青白,父亲的包里有一份女儿的病例、手术同意书,以及一些钱。
那姑娘的脑袋里长了瘤,在雪山的背后有一座北方人的疗养院,那两人差一点就可以到那里了。
“我犹豫了,但还是把钱拿走了,结果四年来没有把它花掉……”那人醉了,也老了,伏在酒桌上说胡话,也许四年前他还不那么老,但现在确实地老了,“现在我用它来请你喝酒了……”
“把酒喝掉吧,就当是赎我的罪,别让它一直陪着我…嗝……我有时在晚上想起那一天,总觉得他们是多么可怜啊,也许我不应该开枪的,但那时候谁也没有办法……”
那人醉倒在桌子上,当然利威尔也是,他第二天就要到前线去,最后一晚就这样趴在酒桌上度过了,这样的姿势让他第二天醒来后腰腿酸疼,睁开眼睛,昨夜的那人早已消失不见。
利威尔的内心感受不到痛苦。老人太过多愁善感了,且除了那对不幸的父女,恐怕今生再没如此严重地伤害过其他人,像一个前线的兵一样带着恶意剥夺别人的生命。
特殊年代,这是常有的事。
他厌倦了这样的人,因为在战场上,像这样的新兵时常就发疯了,他往往要狠狠地揍他们,让他们倒下,才能使这些家伙安静下来——他们喊叫,在漫天炮声里,因为恐惧失了心智,听从死亡的召唤,不自知地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战壕;他自己,早就因为过多的杀戮变得坚硬如铁。
他允许了那人把泪水落在他干净整齐的军服上而不心怀厌恶,不知道是因为喝的太多,还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必要彼此厌恶。

“酒,酒是好东西,它让人做梦。再来一杯吗?”

不了,他想拒绝,但依旧接过杯子,酒馆里的其他士兵都还在喝,他们大喊大叫,吵作一团,欢乐的空气上下浮动,葛兰把拳头挨上了派普的脸,打歪了派普的鼻子,派普则把他扑倒在地。士兵们都是想做梦的人吗?他不知道,在昏黄的灯光里,意识逐渐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短暂的一生做了太多的迷梦,现在已经厌倦了:关于荣誉,关于爱情,关于成为英雄,关于闯荡一片事业,关于回到有母亲的家里,甚至关于再长高一些。
你知道的。

现在他三十一岁,在许多地方作战,只要睁着双眼就不会停止劳碌,像他这样的人通常都不会活得太长。
也许偶尔做梦不是什么坏事,像酒一样,喝少量的酒让人舒服地活;喝大量的酒,让人舒服地死。「13」

“我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你想知道吗?”
“……他叫格里沙·耶格尔,是当地的医生。”


引擎低沉的隆鸣把利威尔从梦境里唤醒,他在汽车后座上逐渐恢复了意识。
看着窗外的景色,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离开了塔伊巴城。
开车的人是艾伦——看起来有点憔悴,下巴上有一圈泛青的胡茬,面容日渐有了锋利的棱角。他在外貌上变了很多,利威尔已经很难把他同自己当初刚刚认识的少年重合起来了。

“再睡一会儿吧,”艾伦说,“对伤口有好处。”
“你把子弹取出来了?”
“是的,在半小时前。”
“……”利威尔慢慢的把背靠在后座上,避免伤口开裂,他看了一眼身上艾伦的外套,里面的那件他自己的衬衫则沾满了血,他掀开衣服看了一下伤口:子弹取出来了,缝合地也很完美。
“现在在往哪里?”
“哪里也不是。”艾伦从后视镜里看他,眼神带着一种暗暗的谴责。
“沿着河走吧,”他想了一会儿。
“是这一条路吗?”
“也许。”
“前面一个岔路呢?”
“往左吧。”
“到哪里去?”
“边境。”
艾伦不说话了,握着那只老旧的方向盘。
困意在这短暂的静谧中席卷了利威尔:他很疲惫,现在需要的是睡眠。
也许到了那时,他还需要一件干净的衣服。

“长官?”
“……”
“长官?”
回答艾伦的,是利威尔平静的呼吸声。
他们朝着北方进发,这首由恐怖、喜剧、逃跑、官僚政治、绝望和爱情组成的史诗开始了。「14」
但或许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7.艾伦
我清楚地感到,我从忧伤的情绪中清楚地感到,我要做出的牺牲,在心中尚未完成。
——安德烈·纪德
如果利威尔醒来,他该问些什么?艾伦没有答案,他仿佛从来没有懂过利威尔。他爱他,可他又知道他的什么?若一无所知,那他爱的是什么?如果不是爱,这样的感情算是什么?
我在这场愚蠢的战争里,又是为什么?
“我热爱并深信不疑的一切都是幻影,而我自己心知肚明、心甘情愿;因为如果失去它们,我将无法生存。”他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像触及了某个不应触碰的东西被吓得一激灵,车猛得停下,他几乎歪进路边的水里。昏迷的利威尔被骤然的颠簸折腾得不轻,他闭着眼睛,呼吸加重,艾伦听出了其中的痛苦,随后反应过来:他应该好好开车,带着利威尔逃走,跑得越远越好。

艾伦想起在前线的时候,夜里,炮火声停了,可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他自问“我何苦要受这种罪呢?”他努力地想从窒息之中活转过来,黑暗和晚风不能拯救他迷茫的灵魂,于是他尽可能深深地呼吸。
“我们所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是什么呢?”他开始胡思乱想,“我们的受伤,绝望,和牺牲原本就毫无意义。”
身侧的利威尔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他总这样陪伴艾伦。
“睡吧,几个小时之后还有新一轮的进攻。”
他听见利威尔的声音,他即将崩塌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如果觉得一切忍受不了,知道自己在为了终止这一切而战斗,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利威尔又闭上眼睛,睡眠太可贵,对一个指挥官来说尤其如此。
那张苍白的脸苍白到仿佛没有生命存在,只有锋利到刻薄的嘴唇偶尔颤动一下以证明利威尔仍然活着,仍然在有力地呼吸,但艾伦能分明地看到这样一张憔悴脸孔下蕴藏的力量。在此刻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近乎是爱恋的情感,让他猛然明白自己从前在学校所说的,所坚信的爱是多么肤浅和可怜。
他不理解自己所为之献身的事业是否真的存在,那又何妨呢?起码骗骗自己,他是愿意的。
为了利威尔。他的长官,他尊敬他,信任他,如果有一天利威尔需要他的生命,他愿意把这些都给他。

思想在经历了极大的混乱之后已经彻底平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脑彻底放弃了工作,总之他不想深究任何关于利威尔的问题。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车之前是他父亲的,四年里没被发动过,十岁的时候,他说他想要一辆车,格里沙说等他成年了就把车送给他,现在他十九岁,父亲失踪了好几年,当然还有梅丽,他的小妹。
那个时候的痛苦是真切的,他看到他们的相片会不由得湿了眼眶,但现在的感受是麻木的,冷却的,痉挛似的,像大潮退去后留在河滩上的灰白色的树的枝干,给他隐隐的刺痛。
他昨天在院子里坐了一整个下午,把坏了的零件换掉,把落满了灰的金属表面都擦拭干净,终于把它发动了起来,按照之前的约定,它是他的了。
这老鬼,他暗骂,心想:如果他有一天回来,我绝不放过他。
格里沙留下的车子上有医药箱,药品大多都不能用了,他给利威尔做了手术,没有麻醉,用具也只简单地消了毒。
利威尔很痛苦,但没有发烧的迹象,这是件好事,艾伦很担心感染的问题,万幸这事儿没有发生。
后方城防松散,他谎称利威尔是他患肺痨的兄长,卫兵都躲得远远的,他们没有受到过多的盘问就出了城。
利威尔期间醒来了一次,之后又睡着了,以补充体力,应对接下来的逃亡。
艾伦在寂静中沿着河水前行,对岸有一片的树林,林间晦暗不明,他和父亲曾经在这里猎过兔子,他抓着猎枪,既兴奋又紧张,而他的第一枪就打中了,那家伙沉甸甸的,梅丽抓着兔子的耳朵,发出惊喜的尖叫。他当时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神枪手,但他再也没有打中过目标。他仅仅只在第一天交了好运,于是大受鼓舞,后来战争爆发了,父亲失踪了,成为神枪手的小小的梦想便在岁月里沉沦无声,像他一生做过的大多数事情一样都有始无终。可他看到那片树林,往事闯入脑海,依旧会想:那曾是怎样一段幸福的时光!
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吟提醒他,他正在不断前进。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失去了向里面张望的勇气。
到了傍晚时分,利威尔已经完全恢复了意识,他坐起来,面色苍白,一如既往,没有血色,现在则更甚,苍白得几乎透明。
“沿着这条路走,就会很快会到边境。”利威尔的声音很虚弱,脸上因为失血流露出一种异样的、顺从的神色。
“我想要一件干净的衬衣。”

8.利威尔
“这吻买他心上燃烧,但是老人依旧故我,并未改变他的想法。”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15」

“等我们逃出去,就什么都有了。”他听见艾伦这么说,心中充满苦涩。
你在说什么呢,天真的白痴。尽管如此想,他点点头,但是不说话,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向远方。
回家,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我知道家在哪里,那里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我依然想回去,因为那是家,仅此而已。
无数次他梦到母亲离开的早晨,火车在晨雾里远去——她要和年轻的摄影师一起去南方,那里有她新的生活。他记得他那时站在车站上,目送她离开,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然而在梦中,他沿着永无止境的轨道拼命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大声喊“妈妈,妈妈”,但女人没有回头,黑色的长发在风里飘动,她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连那头漂亮的黑发也快要看不见了。
“所有人都会喊妈妈,她不回头是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是我在喊她,是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孩子在呼唤她,”他这样想,又有了希望,于是他大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库谢尔——”
“库——谢——尔——”
“库——谢——尔——”
……
库谢尔不见了,妈妈不见了,她消失在迷雾里,等他进入迷雾的深处,它却骤然消散于一片辽阔的湖面,湖的那边,有一片白色的屋顶,银色的十字在阳光里闪闪发光。那光芒让他窒息,当他看到它的时候,他的心脏因为激动而收紧。

“你一定喜欢这里吧。”他记得艾伦这样说,如果不是艾伦说出来,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对故土仍然热爱,这个发现让他吃惊。
“……算是吧。”哪怕这里是垃圾堆,哪怕他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只有一个灰色的童年。
迷雾尽头是座毁圮的神殿,残缺女像柱擎起巨大的白色屋顶,屹立在北方夏天蓝色的天空下,立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他和艾伦前往那里,清晨的微雨早就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出来,照耀那些未知名的女神的面容,流动生命的光彩。
艾伦凝视和抚摸这些柱子,告诉他说古代帕拉蒂岛上,人们相信巨壁里栖居着神灵。
“这些柱子里是不是也一样呢?”利威尔问,艾伦在学校里学的就是这些,但利威尔对此是一点也不懂的。他的心情难得的宁静,是这里的景色让他如此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心底几乎泛起可以被称为温柔的感情。
艾伦摇头,不知道是表达否认或者是说他也没有答案,他笑了,笑容里没有伤痛和阴影,阳光在他发间闪耀。

可惜,他为什么穿着军装呢?利威尔忍不住想。
这时他听到召集的号声从远处传来,宁静在号声里消亡。
“我们走吧。”艾伦对他说。
良久,利威尔注视着他,那个他从女像柱中间带出来的人,那是拯救了他生命的人,他的爱人。
他们的汽车在黑夜里沿着溪水前行。
他的爱人和他一起走一条没有光明的路。

9..艾伦
Part1.
他能像任何人一样忍受疼痛,除非疼得太久,让他筋疲力尽,可如今就是有这么样东西疼得他够呛,就在他觉得快要扛不住时,疼痛停止了。——《乞力马扎罗的雪》
“等一下。”
他听到长官这么说,“近一些,艾伦。”
“我们应该赶路。”
“很快我们会到的,所以不差这一时”利威尔说,面色苍白近乎透明,低垂着眼,心不在焉,仿佛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利威尔把他拉近,然后吻了他,深深的,缠绵的。
不,不要这样,艾伦想,我会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可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里是利威尔,唇齿间是利威尔,脑海里是利威尔。
片刻之后,世界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你总是让我妥协。他的心灵在痛苦中呐喊,然而这痛苦是这样甜蜜。「16」

“那里有光,我们往前走一点吧。”
他们靠近,发现那是一间小酒馆。
他们在黑暗里走了太久,以至于快要忘记灯光的颜色可以是如此温暖。
“我需要一件干净的衣服,这身血污实在不像话。”看到那个亮着灯的地方时,利威尔说。
“现在吗?”
你疯了吗?我们耽搁不起。
“我在后门等你,”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像一声叹息淹没在黑夜里。
利威尔点点头,长久地注视艾伦,眼光中有某种感情在闪动,最后化成了嘴角的一抹冷色的笑,“我那时在学校刁难你,你恨我吗?如果……”他低下头,“算了吧。”
艾伦愣住了,利威尔没有等他回答就下车了。
艾伦不明白利威尔的所作所为,可他阻止不了他。等他看着利威尔走进去,车上只剩下他时,才感觉自己精疲力尽。
“我是他的士兵……”服从他,为他而战。
不安掠过他的心头,艾伦焦躁起来,他讨厌等待利威尔,每次都这样——上一次是在野战医院,利威尔躺在手术室里面,艾伦站在走廊里,头上方的墙壁上是大写的“禁止吸烟”,他抽空了攒下的一整盒烟卷,医生让他不要这么做,他粗暴的骂了回去,他背着人跑了一整路,累得要死,心力交瘁,而这可恨的医生居然阻止他唯一解脱痛苦的途径。
医院,造这地方不就是为了让人抽烟的吗?
“该死。”他的烟瘾又上来了,但他不敢点火,神经质地认为暗处有人盯着他。
利威尔为什么还不出来呢?这时间是多么漫长啊!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利威尔的伤,想到逃亡,想到爱,想到死,想到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死是那么多且滥。某一次,有一个士兵在战壕某处呻吟到半夜,但被炮击的土地是那么大,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最后连长听不下去了,让艾伦和几个人去寻找他,在寻找的过程里,施密特丢了一个耳垂,莱恩斯死了,他们最终没有找到那个受伤的人,呻吟声逐渐变弱,最后彻底消失了。「17」他对一切都厌倦了,包括对死亡的概念本身也已厌倦了,如果死……不能这样想,可他越抗拒这样的想法,它就变得越强烈。
恐惧渐渐消散,艾伦平静下来,他点了烟接着等待。
利威尔迟迟没有出来,他听到酒馆里一阵骚乱,很快骚乱平息了。从大路上,来了一辆南方军队的车,利威尔被两个人架在中间,双手绑在身后,从腹部的伤口流出的血再一次把外衣浸湿。
他们的目光触在一起,利威尔的目光像暗夜里一闪而逝的寒星,消失在那些人的身影间。
艾伦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他。
喧闹随着汽笛声远去。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像强光过后的短暂失明,这片空白持续了很久,他没能想起自己在哪里,利威尔又在哪里,直到极深的夜色慢慢变淡,几乎到破晓的时候,他才又一次抓住方向盘,踩下油门,驱动这辆快要散架的老车。
他要走到路的尽头,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他们原来会到达什么地方。
他凭借满腔的怨恨继续走着,怨恨那些人,怨恨诸神,怨恨利威尔,怨恨他自己——一个迷茫的、在人生路上走失了的青年,如果利威尔还在他身边,那么今夜的一切仍可以收拾,然而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他早晚会回到前线去,返乡后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很快他到了尽头,面对结局,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他理应记得,可是他没有,从而让错误的种子生长——那里有一座雪山,没有前路。

太阳出来,他望着山顶方向那片不可思议的洁白,原来雪可以这样白,无论人如何忙于彼此争斗,把世界毁灭成什么样子,它都在这里,在阳光下闪耀亘古不变的光,那是他们怎么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利威尔那时没有说完的话:其实我们,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结局。
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泣,可眼泪干涸了,整个心灵如同沙漠般荒凉。
Part2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长,因为汽车没有油了。
他躺在地上,没有力气,也不想再移动分毫,可他必须回家,母亲和姐姐会担心。
他走了十公里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又背着一桶油走回去。
等他到家时,天又快要黑了,他的模样想必很可怕,姐姐快被吓疯了。
他一到家,倒头就睡,剩余的假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像利威尔不知不觉地,从他的生命里溜走。

10.摄影师
冲完照片之后,他打算去喝点酒。他还没有出大楼,就接到通知:利威尔·阿克曼少将的照片不用交付了,和底片一起销毁。
“小个子,脸上有新伤的那个。”
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能收的酒钱又少了一份。
他没有毁掉照片和底片就出了塔伊巴城。叫做利威尔的男人让他觉得无比熟悉,但又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也许那张脸上当时没有伤疤,所以而今他认不出吧。
很熟悉,很亲切。他喝着酒这样想,边境上的酒馆远离了城市,却依然很热闹,战争爆发前是如此,之后也是如此。
直到今晚利威尔被带走时,他才意识到——利威尔·阿克曼少将,是库谢尔的孩子。

他顶着青肿的脸回家,他的脸挨了一拳,那力道让他脑子嗡嗡响。他在酒馆里看到了利威尔,对方直接朝他脸上不由分说就是一拳,然后利威尔就被当做寻衅滋事的家伙被摁住了,有人喊了警察,但最后把他带走的确实宪兵队的人。
他忘了把照片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来,等他洗完澡出来时发现库谢尔跪坐在地上大哭不止,她手中,是那张忘记丢弃的照片。
他们住在边境线上,库谢尔总以为,她的儿子会翻过雪山,来到她身边。

11..艾伦
生命就是天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在塔伊巴城里那个自己和利威尔常去的地方。
想到利威尔的不告而别,想到他被那些人带走,想到他被带走却毫不反抗,他终于明白他的愤怒和无力是怎么一回事:他无法阻止利威尔下车,无法阻止利威尔走向他自己的命运。胸口的火焰在炙烤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因为他忙着想怎么活,而利威尔却想着怎么死。即使已经过去几天了,那徒劳的一夜折腾,依旧让他头痛又头晕,不愿意想,但同时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压迫着他,好像他真的打算向什么人报仇雪恨似的,这股恨意没有具体的指向,他恨所有人和物,甚至恨利威尔,有时也恨自己。利威尔的面容在他脑海里慢慢演变,时而近,时而渺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变成枯骨,化成眼前的一杯酒。他恨不得把酒杯摔在地上。
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低声咒骂,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从正午坐到天黑,落日的斜晖落在他身上。他喝完了也平静了,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离,酒精流经他的大脑,把意识剥离开,他似乎不再是他自己了,感觉很温暖,很惬意,什么都不要了,所有被迫施加的痛苦显得既陌生又无意义。战壕里,一点酒能让他不在夜里冻死,多一些的酒让他无视恐惧;现在他要暂时忘记利威尔,是害怕冻死,还是出于别的恐惧,这不重要。愤怒燃尽,他的身体微微发热,脑子里是醉人的一片糊涂,让他一度希望溺死在这片温柔里。

“吸进去,吐出来,就是这么简单。”利威尔说。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他们也坐在这里,他们两个。
艾伦照着做了,他呛得不轻,而利威尔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不像个长官,像个孩子。
他看着他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这是他第一次学会抽烟。

现在他坐在这里,后天要回前线,陪伴家人的时间很短暂,可他实在不能忍受和母亲姐姐待下去了,其实他根本不应该回来。
他说他要走时,根本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我明白的。”母亲说,可她的眼睛分明在说“你就非离开不可吗?”
母亲,尤其是母亲,我的妈妈……我们本应留在一起的,可为什么他就是不得不告别呢?他要投身的战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魔鬼?他几次隔着门听到她轻声地为他祈祷,一遍一遍,希望他平安,希望彼此永不分离,每当这时,他就会加快脚步逃跑似的离开。
忽然他听到音乐声,人们在舞池里欢笑,像忘记了战争以来所承受的伤痛,他们的感情要找到自己的出口。他从没有看过现代舞,也没有想过去看,当他想要去了解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小店门口是舞会的广告牌,有好几种鲜艳的颜色。与其说是舞会,不如说仅仅是一群年轻人聚在一块儿跳舞,舞步欢快又疯狂,跳的很拙劣,可他们都知道,音乐响起,预示着他们能够拥有一个快乐的夜晚。「18」
艾伦摸索着起身,想起梅丽曾经邀请自己一起去俱乐部。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已经想不起来啦,他只记得那个女孩跑的太快,太急,像一只小小的雀鸟,欢快地鸣叫,围巾落在了雪地上。"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啊!"她笑的很开心,雪花在她发际融化。
那时,我应该和她一起去的。艾伦忽然感受到胸口一阵刺痛。
他走到那些跳舞年轻人中间,动作笨拙,无所适从。他和他们一样年轻,却过早地衰老了。他有时间,有耐心,可以慢慢地,笨拙地去开始。等他终于被舞池吞没的时候,胸中有某种事物在重新生长,死去的又再一次苏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舞,泪水润湿了脸庞。
12.利威尔
即使只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中,有朝一日它也会有助于我们得救。——阿列克谢·卡拉马佐夫
他在二月被秘密处决,在那之前他在监狱中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从监狱走到刑场要五分钟,他留给默想的两分钟开始了,却发现自己没有一刻能够停止思念艾伦。对于失去生命,他已经不再哀伤。他承受过太多的失望,灵魂的疼痛在某个夜里就已经停止了,也是冬天,他从父亲破碎的头骨血肉里捡起手枪,走进屋子后面的雪地里,走进晦暗的未来中。
从他知道鸽子不会从相机里飞出来,从他父亲放弃了一切挣扎后自杀,从他举起枪,他就知道,生命里充满了失望。
他走过狭窄幽暗的长廊,脚上的镣铐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声响,他的脚踝瘦到只剩骨头,镣铐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
那五分钟结束了,他发现其实他的一生没有太多值得回顾的。二月的天气还有些凉,他单薄的囚服被风吹动,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冷,走到巨大绞刑架前,绳子围成的圈里是一小片天空,一只白色的鸟从中掠过,他看到了他的死亡。
他还没来得及和艾伦告别,那时没有说出的话恐怕没有机会再说了——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某一天,在雪山下,在有阳光的日子里。
最重要的是,不要怨恨。利威尔想,带着这些怨恨,你该如何活下去,艾伦……
在后方,子弹很珍贵,随着战线推进,情况更是如此,但绳子要便宜的多。
他被绑上去的时候,狱卒听到他在轻轻地呼唤妈妈,声音里的情感是那么柔软脆弱,但死囚的脸是木刻的,表情也是木刻的,双眼干涸,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双脚在空中晃动,脚底的石头缝里,野草在生长,迎着春天的风。
13.艾伦
五月,姐姐来信了。他们的颓势已经很难掩饰,南方的失败已经是可以看见的事实,北方军队每一天都在夺回自己的土地。那天,整个战场无比平静,他在前线拆开信封,用牙齿咬住手上没缠好的绷带。
母亲快痊愈了,医生说这简直是个奇迹,她熬过了疾病的折磨,现在她会继续活下去。姐姐高兴坏了,她们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小树,姐姐时常推着妈妈的轮椅,去晒太阳,他们的军队快失败了,但妈妈和姐姐都很开心。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她们都等他回来。
他望向家乡的方向,战壕的泥土被太阳烤得温暖极了,于是他放下枪躺下来,准备做一个关于幸福的梦。
END.

注但不完全是注,全是私货
「0」“……美国内战时期南军将领托马斯·杰克逊临死前所说的话:‘让我们蹚水过河,到树荫下休息。’坎特威尔上校在去世前特意对司机提起了这段话,旨在表现一种坦然接受死亡,视死亡为身心休息的无畏精神……”
「1」「2」「3」「4」「11」「17」摘自《西线无战事》
「5」真的,看完艾伦的怪图之后有感,伦头鸽身像,以鸽喻人哈哈哈哈
「6」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屋顶作为利威尔的死亡象征反复出现,灵感来自陀氏在《白痴》中的一段回忆,原文真的很有意思:不远处有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闪亮。他记得当时十分固执地望着这教堂的屋顶以及从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辉;他无法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光华,他觉得这光芒是他新的血肉,三分钟以后他就将通过某种方式与之化为一体……。那新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它使人感到极其可憎,但它必然会有,而且即将来临——想起来实在可怕。但是他说,彼时对他说来最难受的莫过于这样一个持续不断的念头:‘如果不死该多好哇!如果能把生命追回来,——那将是无穷尽的永恒!而这个永恒将全都属于我!那时我会把每一分钟都变成一辈子,一丁点儿也不浪费,每一分钟都精打细算,决不让光阴虚度!’他说,这个念头终于变成一股强烈的怨愤,以致他只希望快些被枪决。……”
利威尔抛弃生命很随意,但他其实对生命有很强的眷恋。
「7」T.S.艾略特
「8」普伊格
「9」艾略特《死者的葬礼》
「10」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
「12」《丧钟为谁而鸣》
「13」尼采原句“偶尔吸一点点毒可使人做舒服的梦。最后,吸大量的毒,可导致舒服的死亡。”《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4」雷马克《里斯本之夜》
「15」《卡拉马佐夫兄弟》
「16」《冰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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