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世界抹去的人
  “我想在此记录一位故人。”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如何将埋藏于心底的故事通过语言袒露出来。
  “他拥有无尽的自由，掌控世界…”

  薰衣草苗圃的雨下的很大，毕竟黑衣森林目前处于雨季，以至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天上的洞都没有哪位神明去填补，星河倾泻到地面又融入地脉中去。
  园艺工从一棵树下跑到另一颗树下，最终来到了这个居住区域的教堂中。他祖上是伊修加德人，而后从那里搬迁到森林中来。祖上的人都慢慢地走到生命的尽头，用另一种方式窥探人生的后路。现世中的信仰被保留且延续了下来，后辈们建起一隅教堂，用这里和神明对话，为先人后生祈福。
  园艺工将新鲜的花从油纸下面拿出来，将已经失去鲜度的花换掉。休息了会儿便坐在长椅上边祈祷边期待雨能够稍微停下，等他到家再继续也不迟。
  雨夜中的到访者不止园艺工一人，抱着琴匆匆进入教堂中的是第二位到访者。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在这里稍微避雨会儿，待会儿雨停了就离开这里。”
  园艺工并未将这人赶出去，反而招待他坐下，从石像后端出一杯刚泡好的伊修加德奶茶递给对方。
  “我可以问问您怀里的这是什么吗？看您如此保护它。”园艺工指指旅人怀中被箱子和油纸包裹着的物品。
  “这是我谋生用的玩意，一把琴。”
  园艺工眼睛亮了亮，他很喜欢听音乐，儿时还进过一段时间的唱诗班，但自己实在五音不全，又被踢了出来。
  “我可以…听听吗？”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园艺工有些发窘，连忙接了句：“我会付钱的！”
  演奏者摆摆手说没关系，便把自己的手琴从油纸里、箱子中拿出来。细腻的木纹，洁白闪耀的琴弦，以及似有若无的松香气息，无不隐晦地告诉园艺工这把琴很有年头。
  “我只会唱自己的歌，您不介意的话就请听下去吧。”话音落下，演奏者便抬起手腕来一下下地拨动琴弦，低沉悲伤的旋律从琴中淌出落在地面。明明演奏者只是在唱夕阳的离去，但园艺工却听出了更多无法言语的内容，那些内容只能活在旋律之中。
  演奏者的音乐很奇怪，不能让听众达到满眼泪水的情况，但却能在听众心中撑开一个又一个的孔洞，任由黑衣森林的夜风呼啸而过，带走所有的情感，只留下赤裸的灵魂在漆黑的地脉中徘徊。但不得不说，都是非常好听的一些歌。
  看到演奏者停下了演奏，园艺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大把金币。对方只是摇摇头，并未收下。
  “有人愿意听我的歌就已经很好了，虽说是谋生，但我也想偶尔只为了音乐而活。”
  夜雨停了，演奏者将手琴收起，朝着园艺工行礼后便迈入无边黑夜中去。

  园艺工去格里达尼亚购买种子的时候，遇见了正在替黑兔堂卸货的演奏者。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背后的箱子正是那晚被油纸包裹着的。
  “您怎么在这…？”
  “为了生活，没办法嘛。”演奏者耸耸肩，从工头手上拿到了今天的报酬。
  “我还以为您会去教人音乐。”
  “没有人会找我这样的家伙当老师的，不入流也不出名，甚至我的音乐都不能被他们喜欢。”
  园艺工想了想，又说：“您待会儿有空吗？要不要去我的院子坐下休息会儿？前段时间的百合开花了，我想邀请您去看看。”
  然后园艺工又和演奏者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对方不光当搬卸工，还洗过盘子，爬过脚手架，也去收过废品变卖，或者当人肉沙包。演奏者说：当人肉沙包赚的钱还是比较多的，只不过都拿来当医疗费了。
  “您不是还用琴谋生吗？”
  “只是偶尔，我说过，没有多少人会喜欢我的音乐。我没有冒险的经历，也不会夸大事实。说到冒险，这里的人们似乎一出生就想要当冒险者，但你也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冒险者。”
  “冒险者，真是遥远的一群人，我有时候觉得，他们的这份职业都不能填饱肚子。”园艺工将一支断了头的百合修剪下来。
  这次谈话结束也是演奏者提出来的，在夕阳落下的时候，他提着自己的手琴离开了园艺工的院子。

  后来园艺工又在不同的地方见到对方，有时是帮忙跑腿，有时是收拾碗筷，但也遇见过几次对方坐在露天广场前的椅子上唱歌。只不过面前的琴箱中金币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枚。
  有时园艺工和演奏者有空，他们便会买一瓶麦酒，坐在露天广场的树下边聊天边喝酒。园艺工记得演奏者望向那个表演台的目光，湿润而又充满渴望。
  他见过无数次那种神情，带着汗水和对现实的妥协，从灵魂深处的缝隙中生出的欲望。自己似乎也曾经拥有那种目光，但早就被繁琐的日常消磨殆尽。说起来也确实惭愧，明明他自己和演奏者同岁，却更早地向没有尽头的生活俯下了身子。比起梦想，还是填饱肚子更加重要。
  鲜花、水果、蔬菜，从他的手中由一粒粒种子抽条成长出来，它们走着基因中定好的路，不会出错，也不能出错。就像他自己一样，无法逃离命运的漩涡，只能被时光一寸寸吞下期待自己能够改变的梦想，然后在生命的尽头去和祖先见面，去窥探人生的后路。
  演奏者和他不同，哪怕生活让他痛苦万分，也坚持要和虚无缥缈的音乐融合在一起，他写自己的故事他唱自己的故事，可能没有人会听，但他依然坚持着，直到再也无法前进的那天到来。

  后来园艺工只听说薰衣草苗圃那里的出租屋内，死了一个流浪的歌手，似乎是饿死的。然而具体到底怎么死的众说纷纭，好像是饿死的，又好像是自杀的，还有说是仇杀、入室抢劫被杀。
  但园艺工并不那么认为，如果真的是那位演奏者死了，那算不得死亡，而是他亲手将这个无望的世界从他的世界中抹去了。
  然而双蛇党内张贴的寻尸启示让园艺工失去了希望，那以太成像的图，确实是那位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