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曾和他相遇。

即使相遇也再无交集。威廉想，他站在瀑布边，湍急的水流撞击在坚硬黑岩上，水花溅湿他半露的纤细脚踝，透着凉意的水雾浸过他单薄的衣衫，他冷，可他心底燃着一把烈火。威廉抬眼看向不远处叼烟的黑发青年，他还在向自己靠近，他在急切地说话，但他一句都不想听。

是该结束了。威廉勾起嘴角，抢在夏洛克嘴边的烟蒂掉落之前向后仰去，他甚至默默计算从落下到死透需要多长时间，没等他得出成年男子肺部灌满水的大致耗时，寒冷河水便完全没过他的足尖，他看着水面粼粼的暗蓝波纹，逐渐消逝的意识化作向上漂浮的泡沫......

得不到真爱的小人鱼会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化为泡沫消失在海里，威廉想，随即他感到困惑，他不明白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童话的结局。金发青年闭上眼，感受水流从身体各处涌入，他想安静等待死亡降临，可手臂与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摆动，是本能在控制自己做最后的挣扎。放弃吧，他像旁观者那样冷静观察人类躯壳在面临死亡时作出的反应，却在意识断线的前一刻微启唇瓣。

“夏洛克……”

威廉睁开眼，头顶是破败老旧的天花板，路易斯蜷缩在他身边咳嗽喘息。他习惯性拍打弟弟后背助咳，为他掖好被子。每到这个季节都会犯病，还住在满是炉灰的房间，病情怎么可能不加重。威廉叹口气，捏住被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对，他不该在这里。

男孩迅速掐住手心，清晰的刺痛感让他无所适从，他加大力气，指甲抠入细嫩肌肤，直到鲜血从掌间滑落，入髓的痛楚迫使他闷哼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境，是现实。

威廉看向床上熟睡的弟弟，枕头边孩子们的送别信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床边摆放着收拾妥当的行李，一切迹象表明他们明天将离开孤儿院。男孩舔舐即将掉落的殷红血珠，浓郁咸腥的味道自舌尖蔓延，他眯起红眸，玩味地看着窗外低垂的新月，露出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他所料，他成为莫里亚蒂家族的一员，他见证阿尔伯特亲手焚毁自己的过去；他们四处游历，将黑暗一点点揭露于世；他的支持者在不断增加……按计划进行的一切是那样完美，直到他来到诺亚迪克号，他记忆中和夏洛克相遇的地方。

别碰见他。威廉想，他忍住不去查看楼梯，没料到在拐角处被轻拍后背，熟悉的声音响起，问他是否在观察船内部的设计，威廉缓缓转过身，礼貌地微笑致意，说是的，这船的构造相当有趣，他看得着了迷。

“你看起来才有趣。”

夏洛克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像只好奇的猫咪在他身侧转来转去，不时靠近嗅闻，完全不在意旁边女士们讶异的目光。威廉平静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最大阻碍的家伙，在他鼻尖几近贴到领口之前抬指抵住他的额头，说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抱歉。”夏洛克注意到自己的失礼，他后退一步，女士们立刻围住他，问他是否已经猜出他的职业。

“当然。”黑发青年从衣兜里夹出只香烟，暗紫的眼眸似乎有光闪过，他咬住烟尾，直直对上威廉那双仿佛看不到底的红眸，眉头稍微皱起。

“数学家。”

“没错，是教数学的大学教授。”这次威廉直接承认，在夏洛克企图向女士们解释之前说出他的判断理由，并赶在夏洛克向他再次搭话前离开他们。计划改变，威廉暗中联络莫兰，让他看准机会除掉一个人，优先级大于原定的行动。

“那个被一群女人簇拥的家伙?”莫兰啧一声，迅速调整位置，准备等他落单后再开枪。

不走运的是，直到舞台剧开始前他身边都有人，男人烦躁地撩起额发，却还是打算静观其变，打草惊蛇并非明智之举，他打量一番那人，黑色卷发在脑后束成一撮，碎发凌乱散在耳侧，领口半敞，看上去很随意。可向来镇定的上校莫名感到不安，他下意识握紧枪柄，不成想那人忽然往他的方向看去，目光对上的瞬间莫兰闪身到窗户旁边，他百分百确定自己暴露了，即使他和那人相距甚远。

“行动失败，”男人收起枪，走到还在观剧的阿尔伯特身旁，“接下来怎么办?”

“暂时别管那人，先完成主要计划。”阿尔伯特放下手中的高脚杯，单手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舞台。

“我相信威廉有能力处理好计划之外的‘不安定因素’。”

我做不到。威廉掐住花茎，他垂眸看着这支发蔫的百合，白色花瓣的边缘已然出现黑褐的线状裂痕，身后慌乱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第二幕即将开场。青年捻起花枝倚靠在座椅边，七分钟，舞台下将传出尖叫声、两分钟的“预热”结束后会有一场小小的打斗、高潮在随后的五分钟内上演，最终“猎物”精疲力尽，爬上桅杆做最后无谓的挣扎。

“砰。”威廉单手比出枪的姿势，朝站在舞台旁边的夏洛克开上一枪。

我成功了，我失败了。

下船后威廉避开人群，快步走向马车时被夏洛克叫住，他本想装作没听见，可对方热情地跑到他面前，和他讨论方才船上发生的事，从表情到语气，还有头顶那根不老实的呆毛，和过去一模一样，威廉看得出了神，直到他注意到夏洛克也在盯着自己，他缓慢地歪过头，说威廉有心事，从眼神里看得出。

“你该不会在想我吧?”夏洛克半开玩笑地调侃一句，拿出之前并未点燃的香烟放到嘴边。威廉眼底暗了暗，抢先上前一步为他点燃，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跨上马车，礼貌地向他脱帽致意，随后让路易斯驾车离开。

“再会，福尔摩斯先生。”

烟蒂掉下，夏洛克惊讶地望向威廉远去的背影，他确定自己并未告诉他名字，他是从哪里得知……或许是从别人那里打听的，夏洛克给了自己一个这样的解释，他吐出烟圈，心想之后一定要再会会这位神秘的大学教授。

我们还会见许多次。威廉瞥一眼车后，告诉路易斯要注意夏洛克，他是个危险角色。

之后数年，威廉不再刻意避开夏洛克，虽然他知道他的存在对自己不利，但他存在的价值更大。知道走势的风险投资会变成哪样？威廉不敢妄下定论，他也不再试图改变历史，因为他发现无论如何改变行动轨迹，事件最后的结果都不会变化，于是他尽可能减少与夏洛克的交流，他希望他能晚一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最好永远不要发现。

想一直保持“友人”关系……

事与愿违的是，夏洛克对沉默寡言的他产生了极大兴趣，每次见面，他就像打开话匣子那样与威廉讨论近期自己遇到的案件，比从前还要热情，威廉抵挡不住，想草草应付都行不通。眼看距离最后的时刻还有区区几天，威廉狠下心，决定不理会夏洛克的干扰，即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掀起群众对贵族的抗议与愤怒。他将自己的支持者们召集到一处，告诉他们每个人最后各自该做什么，并让他们安心，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扰。

“可是那个侦探?”是质疑的声音，威廉轻笑一声，摇头说不会的，放心。

“尽管去做吧，有我在，那个侦探妨碍不到你们。”

我会亲自处理掉他。

三天后，威廉再次来到莱辛巴赫瀑布，他看着夏洛克失望而愤怒的模样，微笑着抬手撩起耳边的金色碎发，说福尔摩斯先生，这不是你所期待的吗？

“是，让我好找啊，我的犯罪卿。”夏洛克挑起眉毛，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虽然厌恶占多数，但威廉还是注意到他压抑不住的兴奋。青年的笑意愈发浓厚，他故意靠近夏洛克，指着自己的胸口问，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当然，”夏洛克揪住他的衣领，直视他染血般的红眸，说，“先前我欣赏你，视你为友人，说是知交都不为过，现在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知道的那一瞬间我是惊讶的，但更多的居然是欣喜……”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的手在抖动，他的尾音打着颤。威廉嘴角上扬，他从身后取出把枪递到夏洛克面前，让夏洛克杀了自己。

“不可能，”夏洛克取出随身携带的手铐拷住威廉的一只手，“虽然我很想这样做，但你还是先跟我回去。”

和之前不一样了。威廉眯起眼，看夏洛克将另一只手铐拷在自己手腕，准备带他往回走。

不，回不去了。

整个伦敦已经陷入火海，腐败的烂石榴气息自贵族宅邸渗出，在熊熊火焰的审判下变作漆黑魂魄掉入泥沼，它们尖叫着越陷越深，最终坠入地狱深处。而他这个始作俑者也难逃一劫，与其回去任人宰割，不如就此了断。

威廉从袖口顺出利刃往自己心脏捅去，被夏洛克眼疾手快地夺下；他摸出藏在领口下的尖刀扎向自己脖颈，被夏洛克握住手腕甩掉；想趁机往岩石上撞去，被夏洛克抚上额头作为缓冲。威廉听见身后传来吃痛的吸气声，眼前是鲜血横流的他的手。叹口气，威廉问夏洛克为何执着，如果是为他这样的人，不值得。

“你不能就这样死去。”夏洛克咬紧牙关，单手撑在威廉身侧，拷在一起的两人的手十指相扣，他们靠的那样近，以至于夏洛克能看清他耳后浅金的发丝，他周身散发着乌木与琥珀的浅香，他白皙的后颈渗出薄汗，他甚至隐约感受到威廉呼吸的起伏。夏洛克情不自禁地凑近威廉，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然后他被环住脖颈覆上唇瓣，夏洛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不清威廉此刻的表情，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体中蛊似的任由威廉引导控制，他顺从地打开贝齿，舌尖在试探中贴合，满溢的温热津液自嘴角流下，夏洛克感到自己快溺死在他的气息中，他试图离开威廉，却被扣住后脑不放。是在留恋吗?夏洛克迷迷糊糊地想，他轻哼一声，抬眼注视威廉的眼睛，那对红眸，那对沾染了鲜血、看不到底的红眸……

身体深处传来酥麻的感受，夏洛克本以为是荷尔蒙在作祟，但他很快察觉到不对劲，他掐住威廉的脖颈强行推开他，一把擦掉嘴角渗出的血丝，问他喂给他什么。

“毒药，”威廉舔掉下唇的血迹，“对瘾君子起效尤其迅速。”

“你——”夏洛克感到全身发软，他瘫坐在地，问威廉为什么。

“不为什么。”

威廉慢条斯理地解开夏洛克衬衣的纽扣，微凉指尖划过他左胸的肋骨，最终在心尖处朝下按压，说这下面是夏洛克的心，他想念好久了。

“我要看着这里停止搏动，你散大的瞳孔一定美丽异常，冰冷的、活力不再的你的躯壳是我最后的愿望。若世间没有福尔摩斯，那么莫里亚蒂也不复有存在的必要，对吧，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然而夏洛克已没法再回答他，他颓然垂下手腕，身体倾斜倒在威廉怀里，威廉揽过他，一步步走向瀑布边缘，抱住夏洛克一起往下倒去。

这次不再是一个人。威廉满足地闭上眼。没水的一瞬他再次想起那个童话，得不到真爱的小人鱼会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化为泡沫消失在海里，她成全王子的幸福，最终拥有了永生的灵魂。

可我的灵魂作为交易代价，早已卖给恶魔。威廉自嘲地想，他环紧夏洛克的肩，笑着在他耳边低语，圈住他，带他沉入冰冷刺骨的河底。

“所以……我只要我的王子和我共赴死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