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小雨淅沥的大原，花丛中野狐出没鸣叫的寺庙。[1]

“真是不幸啊……”小狐丸在深茂的草丛中快速穿行，祈祷天黑前能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

意外降临到荒原前，小狐丸未曾预料到这次远征会如此的不顺和状况频发。

降落的时间地点和年份统统出了错误就算了，居然还被传送到了渺无人烟的原野上，连头顶上的天空也正乌云密布，看起来随时要下一场倾盆大雨将一切洗刷干净的架势。

“诶诶！”接连两声叹息过后，他无奈地低下头颅，连两侧耳状的白发也耸拉下来，心情可谓和眼前布满阴霾的天空一样糟糕。

不说刀受潮了会生锈，名字中有“狐”的他，理所当然在拥有人身后也像狐狸一样喜欢温暖干燥的生活环境。

如此这么微小的愿望，却被突如其来的故障扔到了这杂沓角落，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属实天不顺狐意。

“等回去了一定要让狐之助和政府好好说道说道，多要点赔偿。”小狐丸边跑边自我慰籍道。

又一个小时后，眼看天色越加暗沉，阴云仿佛离地面越来越近，小狐丸不禁忧虑起大约过不了多久就将到来的暴风骤雨。到时天气恶劣，该如何寻找那尚且不知位于何处的安憩之地。

可叹在视野内没搜索到能够避雨的地方后，他已经尽力依靠对空气中气息湿润程度及流向的感知，尽可能向有人居住的村落和城镇的方向靠近。

唯独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果。

从落地到现在，花费在赶路上的时间约为两小时又三十分钟，跋涉的路程超过56千米。沿途的风景却仍就是一派别无二致的荒原景象，着实诡异至极。历史上何时有了这么荒芜的地方，四周又没看见凶兽害兽，这么安全的地方，应当居住在附近的人哪里去了。

他低头嗅着周边散发的清新的草木香，抬头望着久未散去亦无消退趋势的黑云与狂风，周身萦绕这恍若实感的雷雨前压抑氛围，还有他此刻丝毫不见衰减的体力。

小狐丸心里不由得动摇：

这里，真的是原本的位于历史上的时空吗？

不是吧。

疾驰了一路的他蓦地地停下脚步。雷光阵作，天地间忽明忽暗，怒号的风声恣意地呼啸过耳边，湿润的气息纷纷被裹挟而来。雨水的讯号如此鲜明。

小狐丸自言自语地伸手握住飘落腰间的白发：“下雨的话一定会弄得全身湿乎乎的，还是再试一下能不能返回本丸好了。”

说着，小狐丸取出随身携带的罗盘状便携时空转移装置，灵活快速的调拨指针，短短三秒钟内启动了返回程序。

尔后，一瞬间的璀璨光华，单向的时空通道尚未彻底成形便又再次湮灭坍缩。

“诶呀……这就没办法了。”小狐丸低叹着发出悲悼的哀鸣，他的犬牙在微微张开的上下唇间露出一点白尖，羽睫随着眼睑齐齐上扬。他吸入一口气复又缓缓地吐出：“装置还在故障中，这可真是不幸运的大事件呀！”

小狐丸感慨着，面下一片忧绪。

装置，全称便携式时空转移装置，又名时空罗盘。刀剑们和审神者们穿梭时空的关键，以灵力为动力源。经长期实践检验发现，由于无法回避的时空壁垒导致的灵力传输效率，偶尔的故障延迟属于常事，但持续故障无法启动的概率，已经在技术不断更新升级下降到了百万分之一。

若是平时，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能说他倒霉了一点。但这次远征一开始就出了问题，这片时空的景象也透着一股子不对劲的味道（他经历的历史上可不存在这么一大片没人出没的地方），再加上持续故障和无法返程。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

若兽类的绯红瞳孔霎时缩成一线，付丧神确认自己被动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境遇当中。

小狐丸立时警戒地环视四周，探索其他生灵活动的痕迹。没有野生动物的活动迹象，没有溯行军留下的秽气，也没有检非违使出现的征兆，他就像掉入了一个只有他的独立封闭空间。

是真正的意外，还是他未察觉时落入了历史修正主义者的新型陷阱吗？小狐丸皱着眉头思考，该如何脱身返回本丸。

现在看来，只有尽快找到这个空间的运转核心，找出离开的通道和方法，或者等待时空罗盘的自动修复完成。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核心极为隐蔽难以寻找，时空罗盘无法自行修复，只能等候本丸发现异常派遣支援。

小狐丸蹙眉，开始思索空间核心的方位。

就在他回忆沿途情形，从中串联有用线索的时候，忽地风止雷停，乌云倏忽而散，天光顷刻乍明，一座外表似已荒废许久的古刹忽然出现在小狐丸眼前。

那是？

明晃晃有问题的建筑物冒出来，小狐丸心中迅速划过一连串可能的猜测：引诱的陷阱？空间的核心所在？设局者的据点？离开的通道？

思索过后，面对突然出现的古建筑，他选择拾级而上，握住门环扣开斑驳的红门。无论门后是否有离开的线索，主动出击总比按兵不动贻误机会来的好。

大门开启，最先入目是红黄二色的斑驳墙面，上下通红毫无雕饰的立柱，再是不远处门户大开空空荡荡的正殿，最后是抬眼时望见的对面檐上参差不齐的碧色琉璃瓦。

中庭为混凝土地面，尘土满布，各色荒草破土杂生。

小狐丸一一探过各处情况，庙堂内不见神佛，无有供奉。连屋厢房合计八间，设施大略齐全，东北二侧则各有一角门。

左边出去是一座香塔，一间设了供台问卜的简陋小殿。

探查过情况，没有发现线索的小狐丸转到右侧的小门。

右侧小门上着锁。

那是一扇表面腐朽风化的灰褐木门。门上挂着沉重的生锈铁锁，锁孔里插着把闪着银光的钥匙。小狐丸转动银匙，听着锁芯转动的轻响，顺利地打开了门扉。

“嗯……？”

他一时怔住了。

门外墙脚处有人。

是幻象？空间主人？己方？对立面？

思绪翻飞，他脑海霎时闪过数个较有可能的猜想。

小狐丸谨慎地继续维持着推开门的动作，全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完全的打开了木门，而后上前。

那是一位立场生死不明的少女，倚靠墙面站立的姿态，乌发披散遮挡住面容，血液自胸口的位置蔓延而出，往下流淌，裙角末端的血迹有些已经变成黑红的颜色。

空气里有确凿无疑的血腥味。

小狐丸一瞬间想到了本丸里髭切膝丸笑面青江山姥切国广等等与鬼怪有关的同僚。他念过稻荷神和狐狸，默默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本体刀。

空间里除他以外唯一的人形生物，不管如何揣测，这都有可能是最关键的线索，再怎样仔细地对待也不为过。

也许是诱饵呢！

不，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对他离开会有帮助的。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冒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小狐丸在莫名冲动地驱使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肌肤相切的刹那，一阵幽暗晦涩的灵力立时黑蛇般朝他紧追不舍地纠缠上来，倚靠着墙壁的人幽幽醒转。

四目相对，死寂对上惊愕。

小林揉了揉眼睛，擦干盈在眼眶里的浅泪，才去看叫醒自己的人。

“你是？”她犹疑地张望，“我好像在哪见过？”

对面的那个人似乎长着张似曾相识的脸。

白发红瞳，还有犬耳，这是某个剧里的人物吗？抑或，她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幻想了这样的存在吗？

小林对陌生人物的来历有点怀疑和好奇。

这里是不遵守有形世界定律的异空间。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的活物。不计其数的日子以来，即便没有正常进食，小林也未曾感受过饥渴疲惫。经过多次试验观察更是发现，这里的一切受她操控，气候风景随她心情起伏变化，昼夜交替也同样受她影响。

绿树上长出银刀，火焰中架起秋千。

没有疾病，没有死亡。

这是独属于她的极乐。

小林拂开发丝到耳后，露出一个腼腆弱气的笑容。

倒是第一次见到除她以外的人型生物。

“抱歉，我许久没见过其他生物，脑子有点不清醒。如果刚刚说的话有冒犯你的地方，请见谅。”

“无妨，这位可爱的小姐。刚刚我也对你做出了一些失礼的举动。”小狐丸的手早在察觉到不对时就忍着触电般的疼痛强行收回。

他怀疑那股阴鸷的灵力已经有部分窜入了他的体内，不然他怎么会对面前第一次见面的人生出想要亲近的感觉。

他暗自提高了警惕，只面上保持着温和有礼地谦笑，“这样看来的话，我也应该向你道歉才是。”

小狐丸急不可待地退后数步，在小林阻止之前，优雅利落地朝她欠身施了一礼。

“而且，我们的确可能见过。”他说，“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夸，但我在世间确实颇有些名气。你在哪看见过我的影像也是有可能的。”

美丽的人，就算自吹自擂也别有一番风味。那双瑰丽的红瞳，不正如出自名家大师之手精心雕琢过的顶级红宝石一般，在这与他不相称的橱窗里，也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想到这，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起：虽然还是想不起名字，但既然有趣还这么有礼的话，那就留下来陪她好了。

小林柔和地眨眨眼，漆黑的瞳仁嵌在眼白里，仿佛夜空中被天狗吞食后的蚀月。

她顺着小狐丸的解释，善解人意地笑了：“你说的对。漂亮的人总是会容易成为人群的焦点，然后出现在各种荧幕上，被大众所追捧。我或许也就是在哪个节目里见过你，然后记住了这份独特的美丽。”

“那么，你是演员，还是歌手呢？”小林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

自然两个都不是！

小狐丸反应迅捷地甩出万金油的公式笑容，用感慨般的语调轻快地说道：“认真说起来，我从事过的工作还挺多的。有时唱唱歌跳跳舞，有时出演音乐剧、舞台剧，偶尔去电影露个脸。”

“真要探讨的话，还真不清楚自己应该算是演员还是歌手呢。毕竟现在的圈子，只有一张好脸可也混不下去。”

他并没有去否认小林的说法，而是顺着她的话进行了坦然的应对。毕竟，他也没说谎，他说的确实是“小狐丸”做过的事情。

“好吧。才华出众的人总是会有一些小小的、惹人怜爱的烦恼。”小林轻巧地放过了这个话题，用爱怜的眼光打量着忽然到来的美人。

遮遮掩掩地不告诉她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是她的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在现在计较。

小林莞尔一笑。

咄咄逼人地追问，可不是她这样纯洁善良的人会做出的行为。

“诶～真是位慈悲体贴的小姐。”小狐丸立即接着她的话感激地表示谢意，“不过，小姐，”他带着担忧关切的意味委婉表示，“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妙。”

起初挡在身前的发丝，早就随着小林各种动作，往后偏移了许多。小狐丸通过丰富的战斗经验，敏锐地发现到其中刺穿胸口的凶器尖端。他熟稔而快速地做出了判断，那是对普通人来说致命的贯穿伤。

那么，有着灵力，受着这样的伤却行动无碍，又恰巧在这诡异空间内现身的存在，就绝不可能是寻常“人”。或许，离开的线索就在这“人”身上。

小狐丸的心底各种思绪不停翻转。

于是，他继续温柔地微笑着。

“啊！”像是才注意到淌血的胸口，小林小小地惊叫了一声，随即忙不迭地抬手去遮挡。她苍白的脸上因此添了些欠缺的绯色，新鲜的血液将她的手指染得红彤彤的，宛如上好的胭脂点就的红妆。

没多久，她的手再移开时，伤处的血已经止住，凶器的尖端也消失不见。

小林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态度看起来十分诚恳：“吓到你了啊。真是抱歉。”女孩的声音轻柔又美妙，宛如蜂巢中的蜜糖。

当然，她的歉意里有几丝真心就不可言说了。

“你没事就好。”

刀剑怎么会被这么一点伤吓到，小狐丸态度很平和。

他计划着抛出合情合理的下一个话题，借此观察小林的反应，然后凭籍回答揣测她的身份，计划接下来的行动方式。

已经不是刀剑的年代了，只会打打杀杀是无法守护历史的。

他语气带着十足的肯定与犹疑，紧接着问道：“伤口愈合得这么迅速，你，不是人类吧？”

世间有付丧神，亦有妖鬼。小狐丸的问话不算突兀。

“嗯……”当着小狐丸的面，小林停顿犹豫了一会儿，“大概？记忆里以前是人类来着。现在的话，应该算不上了吧？”

“那么，这种情况算什么呢？”她的眼睛由疑惑到发亮，而后举起自己的手掌，像个天真的孩子，好奇地观察审视上面的肌理纹路。

在这片空间度过的时间，早已漫长到根本无法追溯名为“最初”的某日。从惊愕，到欢喜，到恐惧，到麻木，再到抛弃所有的疯狂。

“我现在，应该算女鬼吗？咯咯咯，那么，能来到这里的，应该也是鬼怪吧？”

“小姐，”总觉得放任下去会有不好的结果，小狐丸试图打断她忽而爆发的畅想。

“真有趣啊！会比我厉害吗？我会被杀死吗？”

“小姐——”

“啊啊啊，脑子要坏掉了，好难抉择啊！”

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呢，小狐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

他看着她的神情从皱眉到咬嘴唇到痴笑。而后，她的呢喃戛然而止。

小林痴痴地望着对面的人，心脏被亢奋的情绪淹没，心里反复不断地念叨着，好想要。

不听话也没关系，说谎也没关系，关起来就好了。

她会好好的照顾，不会玩坏的。

天色再度渐渐暗沉了下来。

这诡异的转变，将小狐丸与溯行军长期对阵培养出来的危机警觉完全激发了出来。大脑和冥冥中某样存在疯狂地暗示着他。

有什么，要发生了。

真是糟糕啊。小狐丸叹了一口气，遇上了这样不管不顾无法违逆的天灾。

忽然的怪异兴奋，忽然天气变化。线索自顾自扑到眼前也过于不讲理了。

虽然免去了寻找的烦恼，但也稍微有点苦恼。

“呐～”小林压抑着躯壳里的狂乱，眼睛里像点了一把火，像见到憧憬喜爱之人的纯真小女孩，她捧着脸期期怯怯地讲道，“美丽的先生，我们来交换名字吧！”

把名字交给我吧。

订下契约，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人吧。

[1]出自与谢野晶子，《乱发：与谢野晶子短歌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