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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清
赵思青离开了谪仙岛。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大吧,那毕竟是八大流派掌门之一,本该坐镇一方,因而离岛总是大事;说小吧,反正他之前也不总是参与门中事,因为种种不是闭关就是离岛调查,弟子早就习惯,所以离岛的影响倒也是小。无论如何,四月初,清明刚过,龙吟大弟子、未来几月的代掌事越云星领着一众龙吟弟子,于渡口挥别赵思青。赵思青乘了船,晃晃荡荡先向着仙居原去了。
此行倒不为别的,只为游玩,或者说本意是只为游玩。然而赵思青实在走得有些匆忙,行李都只随便收了收。匆忙出行,是因为他本无打算,但江湖纷争暂了,后辈有心让他休息片刻,他也不忍拂了她们心意。平日云星等对他身体的担忧他自然有所察觉,终于在逍遥举着一包银钱故作决绝“逼”他休沐的时候从善如流,乖乖离开了谪仙岛出门远游。好在,衣食住行他并不挑剔,而走前云星逍遥一干后辈塞来的钱袋鼓胀,他想着若是绕着大宋走一圈,便是去到那天高地远的白帝城再返回,也是够用的。
出门旅行,对于曾经的“天下第一剑”现在的“龙吟掌门”、“猿公至交”之赵思青来说,歹人倒不是需要担心的问题。不过这些名头响当当,大的吓人,只怕连路边的猴子听了都是要抖三抖,旅途的开始他还稍有些担忧。不过他倒是多虑了。对江湖中人来说恐怖如斯的头衔,听在种地的村户耳里,每每则是总少不得是引发对方诸如此刻:“碎孟龙银?和普通的碎银子有啥子区别?”一类的疑问,赵思青听多了,笑自己多年足不出户,倒是把民间百态忘了。
赵思青自然没有主动提及身外名的意思,此时此刻,旁边的庄稼汉有如此“碎孟龙银”的疑问,只是这小摊旁桌的某某侠客酒兴上头,对着一群刚种完一天地的汉子吹牛提起那几年前谪仙岛碎梦龙吟大战镜天阁的往事。他言之凿凿,唾沫横飞,不管三七二十一,胡诌出各种奇招异数,说先有那碎梦龙吟弟子大显神通,而那镜天当然不甘示弱……一番酒后醉言把那场决战说得是天花乱坠花里胡哨大气磅礴美轮美奂器宇轩昂,倒真像他曾亲自攻上过镜天阁看过神仙打架。赵思青坐在另一张桌旁,慢条斯理吃着榨菜面,听着听着不禁莞尔。此地偏僻,并不时常有外人落脚,江湖中人更是不爱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醉醺醺的中年侠客被一群好奇的村民团团围住,都听他说那什么碎银多么神通广大,硬生生把镜天从天上击沉至地下,心里由不得艳羡,先不管这么大的银子为啥叫碎银,要是砸完那镜天再落几块到自家后院该多好……至于啥是镜天,估摸着就是一个有天那么大的镜子,不打碎怕要把天捅破一个角,可怕可怕,还好有这群仙人斗法,保护天下。
赵思青也在一旁认真听了片刻,直到那侠客又一壶酒见底,似是突然醒悟给一群啥都不懂的乡巴佬讲江湖传奇也是焚琴煮鹤对牛弹琴,当机立断,抬手豪气摔下一块碎银高歌而去,也不管日已西沉——既然是大侠,赶个夜路也是不奇怪的——人群也只得悻悻然散去。此时村里家家到处已点了烛火,现在回家,少不了有几个得被媳妇儿一顿臭骂死哪去了饭都凉了的汉子;若是回嘴自己是去听江湖大事之财神爷用碎银子砸破魔道镜子法器拯救苍生你懂什么云云,还怕是会被拧耳朵。小摊老板眼瞧着追那侠客说他给的太多也是白费力气,欣然收好那碎银,乐呵呵一一与无论花钱没花钱点上一盘花生米的乡邻说别。
村民各回各家,顿时摊中冷冷清清,只有赵思青仍然稳坐。他早已吃完,此时从衣中掏出钱袋,又从钱袋里数出铜板,规规整整留在桌上。老板也不曾忘了这边还有一位客,笑嘻嘻收下铜板后又多上了一杯茶,说是夏天暑热送他解暑,诚恳之意让人恭之不却,赵思青便也没有推辞。
“这位大侠,就看在咱这茶水份上,你也给咱讲讲刚刚那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咱这小店开了十几年,没听过什么魔头用镜子杀人。什么镜子法器这么厉害?”这老板也是中年年纪,眼里精光比村里烛火更盛,此刻只是看人去摊空,但那故事听了一半,意犹未尽,想与最后这一个说定了要留宿的过客聊点什么。赵思青温和笑笑,“担当不起。我只区区一个旅人行客,怕没有刚刚的那位知道得详细。”他也不算说谎,江湖上到底如何传说碎银大战魔镜他的确不知。老板有些奇道:“当真?真不好意思,实在是大……客官你真是很像前不久在咱这过的另一个大侠,咱以为客官也是那实力超凡、见多识广的游侠,这才冒昧问了这一句。”
赵思青本在看这杯茶里漂浮的几根茶叶梗,闻言抬眼看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板察言观色心领神会,不等他问,自己接话:“那大侠来的时候隔壁山头闹匪,旁边的李家庄王家屯逃了不少来咱这避难。诶呦,大伙那叫一个怕。咱这小村也算是有点人气,不然咱也开不起这小店糊口十几年,万一那帮山匪在李家庄王家庄之后看上咱这有油水捞,跑到咱这来打砸,抢家里媳妇姑娘,那就全完了。”赵思青点头,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是那人帮你们赶走了那些歹人?”
“何止赶走!”老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赵思青悄悄道,“就说上月一天,雷雨交加……客官也许不知道,咱们这下雨倒是多的,但有雷可真是奇异!那雨太大,大伙儿都忙着躲雨,一时都把那匪徒的事儿给忘了,就担心地里庄稼。等雷停了,雨小了,才发现竟然有一个人拎着根棍子从山里走出来。也真是厉害,那么绵的雨里走来,身上黑衣一点不湿,一看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侠。”老板停顿片刻,似乎是在追忆那天的场景,“他走进村,也是在我家吃面,吃完说不必再担心那群匪徒,他们今后必然不敢再造次,然后立刻就走了。一开始大伙儿也是不信的,但后来何老二那几个不怕死的好奇上山看了,那山贼全都死完了,说是山贼窝里到处焦黑,像是天火烧过。谁能相信那天山上惊雷不断时,他竟是一个人把那匪窝剿了?”
“如是这般,确为一位武功盖世、嫉恶如仇的侠义之人,令人钦佩。但,我又如何像他?”赵思青微笑摇头,“我一路游来,并没做过如此义举,倒是时常听到有人行侠仗义,实在惭愧。”他说得诚恳。老板眉毛上扬,微张嘴巴却没说出来什么。看上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又想要再吐出来,但实在是噎在喉头。他八面玲珑心直口快,此刻的哑口无言也是少有,只啊一声,干笑算是揭过,转而问起赵思青既然是旅人,那之前去过哪里,又问他听过些什么侠义故事。赵思青不急于回答,娓娓道来之前呷一口茶,心下叹气,听雷还是如此雷霆手段,不过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他咽下茶水,与老板说起前些日子听过的一个无名“刀客”,使一把豁口砍柴刀,英姿飒爽,智勇双全,轻松制服采花大盗的侠义故事,听得老板啧啧称奇。不知不觉间,闲话聊够,一杯茶见底,赵思青客客气气与老板道别,回了他给自己留出的一间小屋。这屋子与村内其他房屋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就靠着这唯一的食摊,被老板用来做招待旅人的客房。屋内陈设简单,该有的倒是齐全,只是看上去十分陈旧。赵思青坐至那张已经看不出原本木色的桌前,不燃油灯,若有所思。窗外明月高悬夜空,远处田中蛙鸣一片,间或有几声狗叫。村间灯火如星,渐渐的也是熄灭了。夜深人静,赵思青长久地凝视着远处的夜幕。听雷,又是听雷,也不知他今夜正歇在何处?
赵思青这次出游不曾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便走走,想着直到花光云星和逍遥塞给他的金银之前不必归去;他绝不是有心寻觅顾听雷。只是先去了几个繁华之地,景美人喧,却不如谪仙岛雷鸣听得舒心;走在大路上,还免不了有游历的岛上弟子认出他身份。所以此后专门挑了些游人稀少的路途和地方走走,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就比如今日在这小村和着故事吃下的榨菜面,入口也不比熙春楼的菜肴差上几分。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赵思青虽不是在寻顾听雷,但在这村落间,却总能听得一两句这人留下的侠迹。一开始他还只当江湖又多了一个如那个自在门弟子一般年轻有为的少侠四处游历行侠仗义声名鹊起,但又想起江湖没听说有这号新秀。不仅如此,他听得多了,品出几分熟悉。联想到先前刻意寻听雷时弟子的报告和自在门少侠时不时回来谪仙岛带来的闲闻逸事,他蓦然一惊,发现这些下饭故事里有不少主角是听雷。前两周刚听得去年他在某处料理了采花贼,隔几村又听得他曾在那处“捉鬼”,上月却是到了这里剿匪。弟子的报告说他去过沧州,去过边关,又到了仙居原,现在看来还是如此,听雷依然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出没,去哪里下一场及时雨,又便走了。赵思青想及此处微微摇头,他真是不该继续沿这条路游历下去,要不然哪一天这雨该要下来,看见他赵思青却不来下了,岂不是自己得替了听雷上场?可偏偏自在门的少侠恰是素问,不小心撞破他刻意隐藏的剑气反噬后千叮咛万嘱咐过以后能不出招便万万不要再出招,他想想云星和逍遥,还是觉得尽量遵医嘱比较好。当机立断,赵思青决定明天就向着更繁华的地方走去。包里钱还有不少,他思索着下一站去哪里,逐渐有了困意,遂简单洗漱,上床入眠,一夜无梦。
第二日赵思青照旧在老板的小摊吃早饭,照旧从衣中掏出钱袋,又从钱袋里掏钱。但这次数出的不是铜板,却又是那传说中神通广大的碎银……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他包里铜板正好用完了。老板看着银子面色惊喜,却又老实推辞说留宿和面条值不了这么多。赵思青从容不迫地把银子推到他面前,淡淡一笑:“无妨。若是之前那大侠再回来,就当是为他付了。”
“啊,客官你当真是认识那位大侠的?”老板一惊,脱口而出,心里不由得想咱一介草民不会甚武功,但这十几年认人的眼力见的确是磨练出来了。虽然昨日说不出为什么此二人相似——一个不怒自威一个慈眉善目,一个黑发飒爽一个满头银丝,除了年纪看着差不了多少,倒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被这少白头的神秘旅人问及原因后才一句也说不上来……但咱的直觉真的没错!不过,大侠的朋友肯定也是大侠,只是为何昨日却不肯承下他一句大侠敬称?赵思青不答只笑,“多谢,告辞。”
说罢赵思青便沿着来时路离去。乡间土路坑坑洼洼,他倒是如履平地。七月中旬,路边田里仍是一片绿意,日头正好,阳光灿烂,但一侧树影婆娑,赵思青头戴斗笠,行于树荫下,更有武功在身,也不觉暑气浓重。这都是谪仙岛没有的。他仔细看去,与年轻时游历留下的模糊印象一一比对,只觉相差甚远。毕竟少年气盛,谁来如此偏僻乡村,又怎会在乎一些未熟的庄稼?不过心下倒也不觉得可惜,只是想既然现在看了,也不算迟。又想想听雷来是上月雨季,怕是见到的景色没有自己看见的生机勃勃。但雨中景应又是另一种风采。这样想,倒是觉得有点可惜。
行过几日,脚下路越来越宽敞平整,身边人声逐渐嘈杂之时,有一信鸽携信落在了赵思青肩上。云星与他说定,除非有不得不禀报掌门的要事,她必然不会传信打扰。难道谪仙岛出事?赵思青眉头微皱,拆下信打开,信鸽确是自谪仙岛来的,写信的却不是越云星。信不长,那自在门的少侠在其中写到拜访谪仙岛才听闻赵掌门出岛云游,便是邀请他上三清山一览——他自己明明也是久不归山,还是兴冲冲摆出主人姿态。反正并无固定的计划,这样的改变赵思青也是欣然接受,简略回信一封应允。于是当天便启程,又是换了个方向,往三清山去了。
赵思青这一路还不曾怎么走过水路,三清山又临水。眼下借此机会,顺水而下,转乘几次客舟,一路边是游玩边是向着三清山行去,八月初抵达三清山下桃溪村。少侠又来信说自己自谪仙岛返回,路上碰见些不平事难以视而不见,因而有些耽搁,掌门要是先到了,劳烦多等几日。赵思青读完笑着摇头把信折好收起,少年人能者多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总是好的。但少侠不在,他也觉得无需先行通报上山,只在桃溪村寻了店落脚,正好四处看看。桃溪村依山傍水,景色秀美,民风淳朴,只可惜现在村里已无桃花。赵思青先是去看了看据说那贪酒的猿先生曾出没的地方,只看见地面石壁剑痕无数,四下散落一些酒坛碎片,倒真像是袁公手笔;又在邻近各座高山流水间上下转了转,听见几位少年才俊讨论这山上长着什么情人必采高岭之花,对着山崖跃跃欲试,不由想起几个年轻气盛的弟子来。
如此这般闲逛几天,桃溪村村民都眼熟了这么一个远道而来的白发旅人,实在是这人那满头白发令人记忆深刻,却不是老人。他头发全白,光看面容却是风华正茂,五官端正、眉眼从容,不禁让人心下揣测此人过去半生有何等奇遇情仇,是否本是一代传奇。无论如何,他一身素衣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言行温和,总是让人心生好感。他自路边过去铺子里买早中晚饭或是鱼食喂鱼时,村民也都对他问候几句。后来包子铺的老板娘架不住众人好奇,趁他买包子时打头阵去攀谈,问出他姓赵,来此处是赴那三清山上出来的少侠之约,不过少侠有事要迟几日。众人一听,原来是那少侠的友人,心中更是尊敬,只调侃少侠名气大涨后肯定飘飘然,怎么主动约了人却还迟到。赵思青一笑表示自己不介意,辞别众人后又远远坐在师徒角外已经无花的桃树下看各人拜师,有些出神。
赵思青是在少侠又遣信鸽说明自己即将抵达之时想起自己还不曾尝过桃溪村名产桃花雪。只是他多年习惯不饮,谪仙岛出名的万象皆春都是许久不沾,有些犹豫是否要品上一品。日近黄昏,正是众人归家之时,赵思青逆行走至溪边,远远眺望卖桃花雪的酒铺。一股清淡的酒香散在空气中,他止步轻嗅,如桃香气,想必入口也是香醇。他最终是没有走进去,在溪前坐下看着眼前流水天边鱼鳞云纹,直至太阳没入水中,夜幕笼罩。赵思青心思也该回屋歇息,转身后目光却突然一凝。有另一道目光直直对上了他的,看样子已不知道看了他多久。这目光虽然赤裸,但不带恶意,是而赵思青竟没注意有人在盯着自己。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认清那人,赵思青淡淡开口,微微一笑。坐在桃花雪酒铺不远处一枝树枝上的黑衣人目光如炬,闻声起身跳下树枝,提着一个酒坛大步走了过来,动作幅度毫不收敛,但酒水丝毫不洒。他在赵思青面前几步站定,还未开口,倒是先细细打量起这有着罕见白发的中年旅者,仿佛他变了太多需要重新记住一般。
可他知道他不曾变。
“很好。”黑衣人简洁回答,又问:“你怎么在这?”
“云星和逍遥把我赶出来,”赵思青咳一声开了个小玩笑,掏出钱袋在黑衣人面前晃了晃,“正好自在门的少侠邀请我来三清山一观。”
黑衣人听他一说,面色有些古怪,过一阵开口:“既然来了,你也应该尝尝。”便是把手中的桃花雪酒坛递过去。赵思青接过提起,对着坛口灌了一口,着实有些不符合他的气质和形象。黑衣人站在一旁看着,面上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好,入口比闻着更好。你是为桃花雪而来?”赵思青把酒坛还回去,对酒是真心称赞,又话锋一转:“桃溪村上有自在门,门内弟子时不时下山,我还想你怎么会来这风平浪静之处……听雷。”
这黑衣人正是顾听雷。被赵思青一叫名字,似乎有些不适应,平淡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就算不是为了酒,我便不能来?”
“倒也不是……”赵思青欲言又止,终究轻叹一口气。树丛中虫鸣阵阵,流水潺潺,显得这一方的沉默也不算突兀。二人隔着几步之遥,相对而立,最后还是赵思青笑笑:“这样站着倒是白费力气,你若愿意,来我屋里坐坐吧。”
他转身看向村内暂住的房间,又转回视线,等着顾听雷的回答。顾听雷轻啧一声,提着还剩半坛的酒坛率先向着客栈走去,赵思青紧随其后。一路无话,但迈入客栈时二人前后脚都对老板打了声招呼,倒是让老板有些诧异。走在赵大侠之前的客人不太面熟,并非住客,应该是深夜来访。既然是客,还走在赵大侠之前,颇有反客为主的古怪感。他这等心思顾、赵二人当然不知,只回到房间关上门,顾听雷碰的一声把酒坛撂在桌上,自己扯了椅子坐下。赵思青则坐在床边——实在是他屋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他也觉得无需再搬一把——看着顾听雷若有所思。刚刚那人在黑暗里借月色萤火把自己打量一番,他此刻就着灯火烛光也是细细看去。几年不见,听雷更清瘦了,显得五官更深邃,但整体感觉的确如那乡间流传的轶闻里一般锋芒内敛,喜怒更淡,不然乡民们至少会编排出一本“顾听雷顾大侠”的话本子,不至于让他零零碎碎做这里的无名大侠当那里的隐世高人。估摸着在赵思青之前,也许只有自在门少侠看出这么多用着木棍柴刀等不同武器的高手竟是同一人,就是眼前坐着的顾听雷。见赵思青不说话,只是用目光缓缓描摹自己,顾听雷有些不自在,开口带上了几分最近少有的不耐烦:“你邀我进屋若非不是为了叙旧?怎么不开口。有什么话倒也不用藏着掖着。”
“外面太黑。”赵思青温声道,“听雷,我没想劝你回去。”
顾听雷眉毛一挑,没接话。赵思青继续说:“但云星和逍遥他们的确很想念你。”
“哼,想我做什么?”顾听雷沉默片刻,嘴上不松,但语气有所缓和,“你跑出来,那他们也该多想想龙吟大事了,想我做什么?”
赵思青面色平静不说话。顾听雷自己又灌一口酒,把坛子向着他递了递。赵思青摇头不接,有些惋惜地道:“一口足矣。多年不饮,我喝不惯了。”顾听雷听罢,顺势收回,又灌了自己一口。二人又是一阵无话,片刻只听烛芯快燃见底,断断续续噼啪作响。
“……听雷。”赵思青斟酌片刻道,“虽然这些年不知你消息,但这次云游,一路倒是听了你不少侠事。等我回去,云星她们也该安心了。”然后又补充:“若是你想,回去看看她们自是更好。若是不想,今日之后多多珍重。”他说罢站起,竟是已做出送客之态。
“这么快赶我走?也是,我本也不想多呆。”顾听雷却是突然哈哈笑出来,“……你我好不容易‘默契’一回,既然如此,师兄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乖乖跟你进来?”听他这么问,赵思青摇头。顾听雷道:“你认出来到处游历的人是我,我一点也不意外。但你觉得,这几个月我没听过你?”他放下酒坛掰着手指,“三月前,我借宿的一户汴京郊区人家,家里老汉说是前月自老家回来半途遭了劫匪,身上被刺,财物全失,在路边绝望等死,好在遇到一个白发如雪的过路人相助,才化险为夷回到家中见到妻女,本想好好感谢那恩人,没想到他悄悄走了,走前还留下不少银两。不过银两虽足,伤却还没好,原来是一家子拮据惯了舍不得拿来买好药,最后是我去买了点,骗他我是游医,去荒郊野外拔来谢他留我几晚,才肯收下好好养伤。”
“五月底,闹市上我见一小童被无良店家讹钱,帮他一把,送他回家后他惊叫恩人叔叔不见了。再问他说是他卖身葬父,被一看着不老却满头白发的路人带走。那恩公不仅帮他葬父,又将他在身边带了一阵给他好吃好喝,却不怎么使唤。今早恩公照常给他钱叫他去买些菜,他与黑心商家拉扯,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耽搁许久。好不容易平安脱身,恩公却没了踪影,只在桌上还留了一些银两和两张纸。他大字不识,好在我帮他读来听了。但他仍然固执等了几日,没等见人回来,只好听我的带着那人留下的拜帖去了灵隐寺谋个安稳生路。还有……”顾听雷桩桩件件细细列出,冷哼一声,不过倒不像是讥讽,“……我本来想许久不来汴京杭州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回来听听最近江湖动态,没想到却是不敢多待了,哪儿哪儿都能让我碰上要收拾的烂摊子。”他一句话说得不太好听,但面色不变,相当坦然。
赵思青听了这一长段话,没有打断,但面上渐渐露出一丝讶然,这倒是相当稀奇。顾听雷也不在意,只接着说:“算了,我顾听雷惹不起躲得起。你说得对,我就喜欢去不那么‘风平浪静’的荒郊野地。我从杭州离开,又钻回犄角旮旯,没想到一日肚饿恰好又路过曾经去过的地方,找地儿吃完饭那老板却不收我钱,说我的侠友已经提前付过。我还纳闷,什么人如此好心,听了村民几句吹牛大话就认人做知己,视金钱如粪土,随手请人吃饭?追问以后那老板说那兄台是个少白头,还向我打听究竟为何,从来没见过谁少白头这么均匀整头全白。你猜我怎么说?”
顾听雷停下话头,横眉怒目盯着赵思青,倒像是真的在等赵思青去猜。赵思青苦笑一声,“听雷……”
“后来我问那老板那人往哪去了,老板说那人沿来路返回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好在这大善人白发醒目,一路总能听说点消息。”顾听雷不搭他的话,又喝一口酒,“追到一半,我看他老出现在渡口,虽不知道他要去哪,但赌他顺水而下要经过桃溪村,算算时间,最好能抄近路赶上他当面算个清楚。结果刚一见面,他却要说我贪酒才来这里。”他已然也站起身,把空酒坛当一声放回桌上,又从袖间抓出几个铜板拍在一边:“好,贪酒贪够了,我不该留了。你拿我做布施的借口也好、不是也罢,这饭钱还你!”然后转身就是要走。
赵思青无言以对,竟一时也没有去拦。顾听雷几步踏出房门,回头看赵思青仍坐在床边没有动作言语,淡淡又道:“你那银子眼看也散不了多久了,该回去了吧?回去以后告诉我那几个徒弟,今年立冬,有空我便回去。”
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真的离开了,气息很快消失在走廊里。赵思青仍然哑然,隔了一会咳嗽了几声。他翻过手掌,看见手腕淡淡紫气翻腾,反噬的剑气蠢蠢欲动,怕是心绪波动给了它机会。他立刻闭目调息片刻,待呼吸恢复平稳,才起身走到桌边,把铜板收起,似是无奈叹息一声,面上却不见愁色。
既然听雷这么说,大概就是真要赴约的。
“立冬啊……”他低声自语,终于把本就快熄灭的灯吹熄。推开窗户,屋外夜幕之上银月如钩,星月黯淡。赵思青安静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许是那一口酒劲的缘故,他任自己懒散一次,不洗漱也未更衣,直接合衣躺倒入睡。
而窗外,一道漆黑人影已经一动不动凝视了这扇窗扉很久。看到这里,终是使出轻功,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