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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 水仙之梦
第一章
这是席卷大陆的漆黑灾厄降临之前的岁月,这是人类的野心渐已不满于水神厄歌莉娅的统治而不断膨胀的岁月,这是被后世铭记的天才尚且稚弱无名的岁月。
那标志着一切故事即将开始的初啼究竟该是哪一声呢?是「枫丹市容优化队」强行撬开城下之城的那声巨响吗?是在流放沙漠途中和秋分山的匪徒约定好反抗的那声口哨吗?是那位名叫卡尔·英戈德的记者为辛苦斡旋来的和解留下合影时的那声咔嚓吗?还是冲天的火光烧断房梁、被射杀的男人呻吟着母亲、连湖水都沸腾冒泡的声音呢?
也许都不是,起码如今八岁的雷内·德·佩特莉可不会选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此时此刻的他抱着怀中更小的一名男孩,探头越过装满干草的粮车望向远方的山坡,在那里,一座苍青与暖白色的漂亮建筑正静静矗立在风中。
这是十一月末,已经能算寒风料峭,雷内的脸颊却滚着不一般的红热。自那个后世称为“白淞之围”的夜晚至今,火光似乎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体。他低下头,怀里的孩子比他还要滚烫,雷内贴着他的头发低声说,“雅克,雅克,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孩子发出意识不清的低语,“…我们……要去哪里?回家……吗……”
雷内沉默了一瞬,“他们说,那里会成为我们的新家。”
昵称是雅克的孩子没再回答,发烧、饥饿、颠簸和先天的病弱体质已经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更不要说数日之前还亲眼目睹了那帮枫丹廷的猎人们……
雷内收紧了手臂,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虽然他认识雅各布也没有多久,一开始他的父亲还是和盗匪勾结的坏蛋,但雷内相信自己父亲说过的话和做过的决定,能让父亲握手言和还答应提供帮助的人,一定确实配得上「渡手英雄」的称号。
运送干草的车慢慢悠悠地朝着那幢房子前进,雷内又想到了什么,他耐心地唤醒了雅各布,孩子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他,雷内认真而严肃地嘱咐,“雅克,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我是雅各布·贝……”
雷内用手阻止了他的嘴唇,他又一次问道,“你叫什么?”
雅各布困惑不解地看着他,甚至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一丝害怕,“雷内哥哥,你怎么了?你忘记我的名字了吗?”
雷内换了一个问题,“那你觉得,我叫什么?”
“雷内·德·佩特莉可……?”
“不。”雷内摇了摇头,“从今天开始,我只叫雷内,你只叫雅各布。”
我们的父亲都已被枫丹廷钉上叛乱暴徒的罪名,惨死在逐影猎人的镇压之下就是所有人心里他们罪有应得的下场。
就让「贝克」和「佩特莉可」仅存于我们的心中吧,我并不觉得这两个姓氏让你我蒙羞,但既然还留在这个世上,我们首先要学会能够生存下去的方式。
早慧的孩子点了点头,雷内重新抱住他,将他隔绝于寒风之外。与此同时,那座漂亮的房子已近在眼前了,随着风息而来的,是代表着午后两点的悠扬隽永的自鸣钟声。
一股不知来由的朦胧预感在男孩心中升起,这钟声似乎预示着某段岁月将自此肇始,并将长长久久地回响在他的漫长余生之中。
这是水仙十字孤儿院迎来了两名新的孩子的、一个平常午后。
*
尴尬生硬的自我介绍过后,雅各布的发烧立刻受到了院长们的重视,他被安排到了一张不错的柔软小床上,雅各布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孩子,面对从前只在童话里听过的纯水精灵,他也没对这样的非人之物感到惊异或者恐惧,雅各布陷在被子里,神情可怜地望着院长,他说,“我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孩子,你只要安心睡上一觉,醒来你就会健健康康的。”
“谢谢您。我听说,每一个来这里的孩子,都会得到来自您的拥抱,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他的声音低下去,连日的病痛和骤然的放松让他更加难受起来,院长温柔地陪在他身边,在摇篮曲的哼唱声中,许诺等他康复后会每天给他一个拥抱。
雷内在门口目睹了一切,他可以稍稍放心了,雅克用他惹人怜爱的天分很快在这里换取了优待,这就是相当好的发展。即使他的处境却不那么好过了。
纵使管理孤儿院的院长是温顺慈爱的纯水精灵,副院长是铁血手腕的退役海军,孩童们之间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潜藏规则,也不是大人们可以轻易介入的。
比如,最新来的孩子往往就会被前辈们教育一番。
“你叫雷内?”一个明显高大一点的孩子堵在他面前,看起来已经有十一二岁,身后还有两个跟班。头领抬起下巴,“你爸妈怎么死的?你怎么到这来的?”
比起愤怒,雷内更多的是有些惊愕,他没想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么刺人的话,但他转瞬之间又理解了,水仙十字孤儿院设立的目的本就是收容战争孤儿和罪犯的后代……在这里,父辈的罪孽理所当然地会成为衡量地位高低的标尺。
但雷内没有理会他们,他只觉得他们愚蠢可笑。
“喂!你居然敢无视我!”这个孩子叫到一半,旁边人忽然提醒道,“副院长来了!”
飞扬跋扈的三人组气焰顿消,但就这么放走新来的欺负对象又实在不甘心,于是他们默契地挤出了笑容,跑来包围住雷内,“正好我们的游戏还少一个人!勇者骑士巫师都有人了,还邀请来了玛丽安做公主!就差一个人来演恶龙了,雷内,你不会不同意吧?”
恶龙。雷内咀嚼着这个词,他刚想拒绝,但在转头之际却看到了副院长,这位女士正端着新烤出炉的蛋糕,是点缀着巧克力的泡泡桔千层,诱人的香气直扑他们而来。
雷内一时忘记了离开,眼神追逐着笑着打招呼后离开的副院长,即使被嘲笑是嘴馋蛋糕的小鬼头也不要紧,他默默握紧拳头,忍住忽然想滚下的眼泪。那也是他记忆中母亲最拿手的一道甜点。
就这样,雷内真的扮演起了恶龙。
孩子们的游戏简单又粗糙,勇者拿着光滑的树枝作为圣剑,骑士握着绳子幻想那是拴住胯下高头大马的缰绳,巫师则用识字书本当作吟唱的礼章,唯独……唯独那位坐在一边等着被恶龙劫走的公主,是货真价实的美丽又可爱,小小的女孩坐在花坛边上,那一团簇拥着她的鲜花就代表着令恶龙垂涎、令勇者们发誓保护的王座。
唯独雷内什么道具和场景都没有,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小孩,只要站在这里,便已经可以符合恶龙的扮演要求。
“雷内!等下你要去抢走玛丽安,但你不准碰到她,公主的周围已经被我们设下了重重保护罩,你等着被我们揍翻就可以了!”
雷内看了看公主身边画着几根线的庭院地面,和对面三个孩子简陋的装备,他并没说什么,只在游戏被宣告开始以后,慢慢走向了小小的女孩。
坐在花坛边的孩子抬头好奇地看着他,雷内记得她叫玛丽安,她有金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珠,对他眨了眨眼,又微微侧头去看雷内的身后——勇者、骑士和巫师已经高举他们的武器,兴奋地冲过来要将棍棒砸在恶龙身上。
公主一字一句地念出了自己的台词,“啊,太可怕了,谁来救救我,我不要被抓走。”
“公主!我们来保护你了!”
就在此时,雷内低头,他的脚尖还差一寸就要踩到象征“保护罩”的黄线。
男孩的声音更加兴奋,“恶龙已经到达反弹罩,恶龙已经到达反弹罩!它马上会受到一千点攻击!”
但雷内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那里转身,抬手瞬间抓住了迎头劈落的树枝。
八岁男孩的手臂自然算不上健壮,但这破空的风声让他回忆起了惨烈的那个晚上……那截曾在爱德华多叔叔手中声名大噪的传奇水管,最终被枫丹廷的走狗强硬夺去,然后也是这样,在他们的背后破开灼热的空气,砸在了它曾经的主人身上……
雷内紧紧抓住勇者的“圣剑”,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惊人气势,他死死盯着比他高上一个头的男孩,全身发力汇到手臂,反把勇者掀退了好几步。难以置信的男孩踉跄几步,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树枝从他手里松落,他仰视着站在那的雷内,久违的恐惧油然而生。
“你们!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阻止恶龙啊!”
但两个跟班都没理会他气急败坏的命令,三位讨伐恶龙的成员眼睁睁看着雷内走过来捡起“圣剑”,然后这个男孩向高空直举树枝,他平板地配合了这个故事,宣告道,“自此,恶龙取走了象征勇者的圣剑,王国之内再无勇者,其正统只在龙的巢穴;公主依然毫发无损,端坐王座之上,并未遭受恶龙劫掠。以上所有,均有骑士与巫师亲眼见证。”
说完这些,雷内把树枝干脆扔在了地上。
勇者怔到现在,终于在雷内似乎要踩上去之时爆发出了一阵哭声,他大哭着扑过去抢救回了自己心爱的圣剑。这其实是一根白梣木的粗枝,这种树木在枫丹境内并不多见,更被主人仔细削直磨光,可见它确实是一件被细心对待的爱物,在孩子们的游戏里,它更是能一呼百应,吸引来所有艳羡的目光。今天还是第一次,它被这么轻易地从自己手中被抢走,还被如此不屑一顾地扔在一旁。
雷内……他们虽然飞快地逃离了庭院,但显然已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雷内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在细微地颤抖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肘,又察觉皮肤滚烫。他也一直在发烧,也许并不比雅各布症状轻上多少,但娇气的雅克弟弟更需要照顾,他坐到花坛上,觉得自己的状况应当还算可以。
方才的扮演游戏还留下了一位演员。小小的女孩就坐在他的身边,似乎是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但她十分安静,像洋娃娃般并未发出声音。
“小姐……”雷内用手背贴着自己的额头,他的身体像是迟缓地反应了过来,正在疯狂渗出冷汗,男孩艰难地动着嘴唇,已经没力气转头去看看他交谈的对象,“我不想在一位小女士面前露出丑态,请您留我一个人吧。”
玛丽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我哥哥也总是这么说话——‘就让我一个人吧’。”她没再多说什么,从花坛上跳下,走进了屋子之中。
雷内是在床上醒来的。
一个月前,从床上醒来对他而言是一件无比理所应当的事,他八岁的脑袋里会装着新式的留影机、雷穆利亚时代的乐师传说、剧院表演的最新魔术等等,而不会有任何空间去思考衣食住行,身为佩特莉可家的少爷,虽然他跟随出任白淞镇镇长的父亲而暂时离开了丰饶富庶的家乡,但在这个小镇里,他也得到了理所应当的最高待遇。
但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在经历了几日的风餐露宿后重新在柔软的被褥中醒来,雷内花了片刻才找回现实。脑袋昏昏沉沉,他好像看见有一个孩子的身影从他床边离开了……眼皮还是很重,他缓慢地想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听见了两位女士交谈的声响。
“哦我们这儿怎么一天中病倒了两个孩子,真是可怜见的。”
“他是和雅各布那孩子一起来的,但只跟我们说了雅克在发烧,真是个坏习惯,喜欢隐瞒自己的病痛。”
“由您来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啊?从前您刚来水仙十字的时候,可是能对着摔伤破皮的孩子训话轻伤不下火线的呢。”
“哎呀,那都是多久之前了?卡特都已经从总是破皮的小孩变成毕业离开的年纪了,阿兰都学会为了伙伴找我们求助了,我的脾气也和手艺一样进步多了,你这爱翻旧账的习惯是不是也要改改啦?”
两位教师玩笑一阵,终于注意到雷内已经醒了,一位高大的女性率先俯身看他,她留着一头相当干练的短发,头上有顶三角形形状的帽子,插着一根美丽的翠色羽毛,下面则是一双极少犹豫的果决之人才有的眼睛,但其中投射出的目光却十分柔和关切。
她是副院长,雷内还记得她的蛋糕,比起她的形象,他最先记得的就是这份点缀着巧克力的泡泡桔千层的香味。
“您好。”雷内动了动,想要坐起身来,但随着他的动作,胸口有什么东西飘了下去。
副院长为他捡起一看,“啊呀,这是阿兰那孩子掉落的书签吧。”
雷内看向这枚朴素的书签,它仅仅是一方裁下的硬纸,上面手写了两行字——身肉衰蠹,灵智不朽。
这显然出自一位早慧的孩子的手笔,雷内久久地思索着这简短的一句话,直到副院长建议他再度躺下,而偷跑过来的雅各布哭着趴在他身上为止。
算上这之后平静无波的日落和夜晚,这就是雷内·德·佩特莉可在水仙十字孤儿院度过的第一天了。
此时此刻,他还只是将自己的姓氏缄默于胸,不想宣之于口,却未想过未来某日自己会否当真彻底舍弃“佩特莉可”代表的一切。即使面临父亲和家园的骤然崩毁,尚且稚拙的孩童不会知道,这还远算不上他一生中最大的变故。
雷内尚且无法洞窥他未来的一切种种,在今夜的梦中,他只是对这两行有如谶语的笔迹难以忘怀,以及对写下它们的主人万般好奇。
第二章
根据院长的介绍,水仙十字孤儿院仅仅开设了五十多个年头,前后总共不过两百多个孩子。
因此,它并不是很大,但却依然可以成为孩童眼中神秘的、有趣的“水仙十字王国”:高耸的苍青色塔尖就是整个孤儿院里最高的地方了,但其实它的底部房间只用来储存面粉和小麦,鲜有踏足的楼梯并不会通往囚禁公主的阁楼,但一个个图画本上的故事仍然幻想其中有位头发长长的美丽少女;栽种着向日葵的院子中还有院长带领下开辟的小小苗圃,在孩子们种下的茄子、鹰嘴豆、萝卜之侧,那些坍圮石板上无人能看懂的纹样引发了无数遐想,寒微出身的乐师凭借神秘镇灵的力量最终成为了祸国的巫师;还有连通各个屋脊的古老水渠,这些精巧的设计在如今看来也堪称绝妙,每一个雨天,整座孤儿院都仿佛成了巨大的乐器,贯穿各处的水流与房屋共同演奏着旧日之曲……
但至于雷内,他起初还是与这样的童话王国格格不入。估计是因为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他就对这里的“前辈”表现得桀骜不驯,其他孩子立刻被笼络到了他的对立面,不过所幸,他还有雅各布。
院长夸他是“可爱的孩子”,贝瑟副院长则直接叫他“甜心”,由此就可证明,雅各布好像确实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天赋,他有一张精致的小脸,观察和模仿的本领都相当卓绝,并且能屈能伸,他是跟着雷内一起来的孤儿院,一开始自然也被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划到了敌人那一边去,但他面对那些恶意的捉弄和欺负不声不响,甚至可以憋着到大人们的面前再掉眼泪,同时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以灵活柔软的方式逐渐瓦解对面那些本就不太坚固的防线,最初是女孩子们愿意给他递出小饼干,接着是一些同样不太合群的孩子向他说出了真心话,最后,等到往日作威作福的孩子王终于醒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跟班似乎已经所剩无几,而他们顶顶讨厌的雷内,却在雅各布的簇拥带领下,隐隐已经有了一批想跟着一起玩的孩子。
雷内并不反感被人围着的感觉,也不会去责备雅各布的笑脸到底是不是真心,就像他还没忘记从前家庭教师给他上的礼仪课上他要用怎样的弧度微笑一样,他也没有忘记雅克弟弟的出身——他是爱德华多·贝克的儿子,不管追随者们将他的父亲描绘成一个怎样伟大的人民英雄,地下河道贫民窟的出身依然在他们的血脉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种与生俱来的善于交道,兴许只是生存所迫。
孤儿院里最流行的游戏便是勇者们的冒险,即使孩子们不说,雷内也可以发现,人人都渴望着成为勇者、骑士、巫师或是其他的正面角色,连那个本该是故事核心的公主都没多少女孩愿意扮演——“公主除了开场,其他时候不都是坐在一个地方嘛,太无聊了!”因此,雷内大方地将这些角色让给了其他人,而自己成为了那条人人喊打的恶龙。
恶龙常常在后半段才会出场,在某一次午后的游戏中,扮演中途背叛的邪恶巫师的雅各布偷偷在廊后问道,“雷内哥哥,你是真的喜欢扮演恶龙吗?”
彼时的雷内正争分夺秒地看着院长收藏的书籍,他翻过一页,将一枚书签别到中间,回答道,“我认为角色不分好坏,对于邻国的龙来说,喊着要来打倒自己的这些人类难道不也是一群恶棍吗?”
马上就该轮到雅各布出场了,他嘟囔着没有足够气派的法器搭配自己的身份,忽然凑近道,“雷内哥哥,故事里的巫师不都该有一本魔导书吗?你可以把这本书借给我吗?”
雷内将书籍举高,雅各布虽然只小了两岁多,但个头比他矮了许多,“不行。 ”
“那把书签借给我可以吗?我可以解释说我的力量都被封印在里面了!”
雷内低头看了他一眼,将书本合上,系着那枚书签的丝带自书页间飘下,勾引着雅各布好奇的目光。“这个也不行。它不是我的东西。”
忿忿的雅各布在孩子们的呼唤中踏入庭院开始了演出,留下雷内在自己的戏份到来之前还可以读两页古枫丹的兴衰史。他的目光再次放到书签之上,“身肉衰蠹,灵智不朽”……它的主人据说是那个名叫阿兰的孩子,孤儿院里就这么多人,雷内当然不是没有见过他。
相反,他对阿兰印象很深刻。
第一次在午间用餐的厅堂里见到阿兰的时候,雷内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一种直觉告诉他,「他就是阿兰」。这不仅是因为他同玛丽安坐在一块,也不仅是因为他和那个女孩有着相似的发色与眼睛,还在于,他似乎比孤儿院的所有孩子都更加沉静而长于思索,即使他只是在为妹妹分着南瓜派,他似乎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睿智。
但他们还没有机会好好交谈。雷内一直拿着他的书签没有归还,而主人似乎也并不着急,从没有单独找过雷内,他们只是每天三次在宽敞的餐厅里共同用餐,坐在两个相距挺远的角落,和各自相熟的孩子们交谈,然后离开。
要不是雷内确确实实听见其他人称呼那个孩子为“阿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那初见的一瞬间的灵验究竟是否为真了。
雷内放下书本,该轮到他上场了。恶龙将要用邪恶的姿态张开布制的双翼,在空中盘旋九圈又九圈之后落在水仙十字王国的顶端,然后从高塔中掳走公主,接着他可以轻松地再次在幕后等待,反正扮演公主的小姑娘往往都是喜欢安静的孩子,不会打扰他的阅读。
“嗷呜——”巨龙正在咆哮,雷内打开手臂穿过孩子们的防线,在他们兴奋的欢呼中跳上了通往二楼的廊柱,公主应该正在那后面的长椅上等待着他的掠夺……
然而,雷内从栏杆上翻下来的动作愣了一瞬,他面前的椅子上不是孤儿院里任何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而是阿兰。
阿兰半个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单手捧着打开的书,另一条手臂支在身后。他似乎察觉到了风的扰动,两根手指按住了书页,抬头向雷内望来。
“你好。”
这是被后世称为“奇械公”的枫丹现代工程奠基之父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挚友与宿敌说的第一句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你好”。
雷内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即使他此刻并没藏着那枚书签。
“为什么是你在这里?我该掳走的公主呢?”
“如果你仔细看过今天的剧本,你就会发现故事发生了些许改变。安不想扮演公主,但觉得拒绝朋友也很困难,所以她拜托我来了。反正戏剧的冲突关键在于‘外来的邪恶势力夺走了王国的重要人物’,那么可以是公主,也可以是王子吧。”
雷内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阿兰退开了一步,他看着雷内,似乎在等待雷内提起他本该提起的那个话题。但雷内再度张开布做的漆黑双翼,他微笑着模仿了一声恶龙的咆哮,“那王子大人,你是要乖乖跟我走,还是被我强行抓走?”
阿兰有些惊奇一般地轻轻皱眉,这个表情在他小小的脸上看起来严肃得有些可爱,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书签还给我?”
雷内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站起身来,恶龙要完成他抓走王子的任务,他带着阿兰快步奔跑,穿过午后阳光斜照着的长廊,穿过庭院中孩子们仰起头的呼叫喊声,穿过吹拂着水仙十字徽章的轻柔之风,简陋的翅膀在背后飞扬不落,他们奔跑完了彼此共演的第一个童话。
雅各布在楼下喊道,“啊哈哈!愚蠢的勇者们啊,如今吾伟大的龙主已经成功带走了你们的公、不对王子!束手就擒吧,还不快快投降!”
扮演游戏还在继续,其他的孩子们念着台词,挥舞着长矛与盾牌,讨伐巫师叛徒的大战一触在即,雅各布灵活地躲避着这些树枝,一边气喘吁吁地叫着,“吾主!吾主!您还不现身教训一下这些狂妄的蝼蚁吗?……雷内哥哥!雷内哥哥!”
但他呼唤的人迟迟没有登场,直到所有参与游戏的孩子们都察觉不对而渐渐停下动作时,本该从二楼走廊上探出身体并喊出台词的恶龙还是没有现身,雅各布又叫了好几句雷内哥哥,旁边的阅读室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她看着大家的模样,也跟着喊起了“哥哥”,雅各布看了她一眼,立刻跑到了二楼上,但不管是他还是后续跟上来的孩子,他们绕着走廊找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有发现雷内或者阿兰的踪影。
事情似乎变得麻烦起来,孩子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提议要不要去找院长或者副院长,还有几个怯怯地表示我们会不会被骂,但雅各布已经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那一天,直到深夜一点,水仙十字孤儿院里还是灯火通明,全院上下的师生都提着灯在寻找失踪的雷内与阿兰,所有参与冒险游戏的孩子们都害怕极了,雅各布是第一个放声大哭的,他哭得太用力了,连本打算训斥一顿的贝瑟副院长都于心不忍了起来,放任慈爱到有些溺爱的院长把孩子们搂在了怀中。
然后就在满院的跃动灯火和喧闹哭声之中,忽然有眼尖的孩子尖叫起来,“是雷内!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一个身影将另一个身影架在肩上,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进了院子。
贝瑟副院长第一个冲了上去,她的声音饱含怒火,“你们到底去了哪里!”但下一秒,她又看清了两个孩子脸上的脏灰、本来干净整洁的制服破了好几个地方、裸露出的皮肤都是狰狞的擦伤,贝瑟将雷内和阿兰一把抱进了怀里,“算了,算了,回来就好。”
关于奇械公阿兰在八岁这年掉进了孤儿院的秘密地道而失踪了大半天一事,后世对此的记述莫衷一是,有些研究者认为他在那时就发现了水仙十字孤儿院其实建造在雷穆利亚时代的祭祀遗迹上,那次遇险其实该被称为“奇遇”,因为天才少年阿兰一定是在那里开始接触到古代的伟大技术,并从中受到启发从而导向了后来的始基力能量研究;但另外一些学者则持反对意见,因为考察阿兰本人对此事的某些评价可以发现,他似乎仅仅把这当作一次毋需多谈的意外,但这和他一贯的寡言却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因为那更像是一种回避,而不是真正坦然的不以为意,而如果这次经历真的只关涉学术研究,阿兰决不会对此这么藏私。
但实际上他们的好奇实在也没什么必要,因为阿兰确实并未在这条废弃了数百年的地道里解读出什么咒语、找寻到什么宝藏,在被雷内拉着躲进丛林的角落又不慎掉下深深的地洞后,他们的所有时间真的都用在了找寻另一条出路上。
起初还是满怀歉意的雷内紧紧抓着阿兰,地下太黑了,他们只要松开手可能就会和对方走失,在经历了几次摔倒之后,衣服显然已经不太足够,阿兰顺着袖子往下摸索,雷内握住了他的手。
寻找生路的过程对两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很不容易,中途他们都饿得要命,靠坐在一起休息,没有人率先说出丧气话,比如我们会不会就死在这里,也没有人在徒劳地表示后悔,他们在过小的年纪已经达成了默契,即不要对过往之事多加自责。但雷内还是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不是因为这次失足,而是——“我一直没有把书签还给你”。
阿兰默不作声,雷内接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很喜欢那上面的两句话?我也常常觉得,人类的躯体是有限的,死亡是终将来临的,甚至在那个所有人都会抵达的结局之前,肉体凡胎早就已经在经历衰朽腐坏。但我又相信,思想的力量是无穷的、庞大的、可以超脱界限的。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你从哪里摘抄的还是自己写下的,但总之,我很喜欢,我想和写着这两句话的书签的主人好好交谈……哎,虽然我也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但也许,这样只有我和你的地方,好像说起这些话来也更加方便了。”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比起交流作为哥哥的经验或是怎么成为的孤儿,他们的第一次长时间交谈就深入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不会涉及的问题,关于灵魂、肉体、死亡、不朽。
到最后,他们终于看到洞口的星光时,阿兰脱力一般地靠在了雷内的身上,直到此时,后者才发现他的同伴其实早就扭伤了脚踝,但阿兰从未在这段路上表露出来。
如果我年长他几岁,或者长得更高、更有力气的话,也许我就可以背着或者抱着他了,雷内一边想着,一边搀扶着阿兰,共同走向回家的道路。
第三章
神秘的地道被暂时封了起来,雷内本以为院长会上报给枫丹廷,会有专业的考古学者前来调查研究,但结果却是不了了之,身为纯水精灵的院长在两边的出入口上都施加了封印,副院长贝瑟则用最严厉的口吻和语气警告孩子们再也不许靠近,即使以后再有类似的掉入地下空间的事故发生,也要乖乖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这次事件极大打击了孤儿院孩子们的游戏热情,连最调皮的那几个也在阴影之下暂时选择了用看书打发无聊的时光。这倒是让雷内有些发愁,因为水仙十字孤儿院的藏书基本来自于教师们自己的私藏,而这本就不多的几册要么他已经看完了,要么现在得和其他孩子分享了。
他的苦恼就摆在脸上,以至于去探病卧床休养的阿兰时,后者一下就看出了他在郁闷,得知原因后,阿兰从枕边丢给他一本书。
《乐师与魔像》,在院里没见过的标题,看着像一本童话或者幻想小说。虽然对这两类题材不是很有兴趣,但有书可读总好过无聊发呆,雷内坐在阿兰床边翻开了书页。
令人惊喜的是,与标题给人的印象不同,这完全不是一本专门写给小孩子阅读的书。内容聚焦于雷穆利亚时期最声名鼎盛的黄金剧团,尤其是研究了首席乐师波爱修斯,但与其他那些介绍他传奇生平的历史书也不一样,这位作者显然是位学者,他的着眼点在于音乐是否能够驱动那些“雷穆利亚魔像”……
“不过,”阿兰忽然开口,“我把书借给你了,我就无聊了。”
雷内专注地阅读着,但同时他还可以一心二用继续聊天,“你从哪搞来这本书的?院长副院长她们的收藏我虽然没有全看过,但起码也都记得名字,都没见过这本!”
“是我爸爸的朋友送的。我爸爸以前需要读各种各样的书,现在知道我在这里,有几个老朋友还记得时不时寄些过来。”
一个身处孤儿院的孩子提及父母,往往是要牵扯到一些伤心往事,雷内选择了岔开话题,压低声音道:“对了,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后来又进去过那个地道。”
“什么?那里不是被院长封起来了吗?”
“确实如此,不过既然是术法,必然有其起源和脉络…总之,我试着倒推了一下,还挺轻松就逆行解开了,不过这主要是因为院长觉得我们都是小孩子,所以施加的封印也非常简单吧……”
阿兰没惊呼他的天才和大胆,好奇的火焰让他的眼神也光彩熠熠,“然后呢,你肯定重新去看那些石板了吧?”
“没错,上面的纹路和文字很有意思……上次只是匆匆看过摸了一遍,这次我把好多都誊了下来——”雷内顶着阿兰的目光继续说,“……但是我刚画了一页,突然跳出来一只大青蛙!吓了我一跳还把我的本子踩得一摊泥水!这个时候院里的自鸣钟又响起了,我想到副院长的蛋糕,咬咬牙先回来了。”
阿兰几乎从床上弹坐起来,“雷内!你竟然为了蛋糕就!”
他的朋友却忽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碟子,上面盛着十六分之一块泡泡桔千层蛋糕,还搁着一把干净的小叉。雷内将它递给阿兰,“反正石板一直都在那里,但是副院长半个月才做一次这个口味。你不在,马奇他们会立刻把你的份吃掉。”
阿兰低声说了句“谢谢”,默默地戳下一块吃起了蛋糕,当然,最终它的一半还是分给了雷内。当最后一块也下肚之后,病人忽然敏捷地抓住了雷内的衣领将他拉低,阿兰凑到他耳边,偷偷地要求道,“我希望你给我带来——”
于是,三天之后的晚上,雅各布发现雷内的床头多了一只青蛙。
他差点尖叫一声,在自己的床上缩得老远,雷内看着他好笑,将青蛙捧在手心给他演示,“这是个发条玩具,转动一下它就会自己跳。”
“雷内哥哥,你哪来的这个东西?”
“阿兰做的。”雷内对于雅各布没有什么秘密,他早就完整讲过那次地道历险的始末,自然也讲过被一只青蛙打断了记录的事,当时雅各布的评价是“确实太可怕了,是我我早就逃走了”,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雷内要将一只青蛙玩具放在枕边。
“大概是我觉得很有趣?看看,外壳是用老路易不要的鼻烟壶做的,里面是那个已经不好使的胡桃夹子的轴承,发条把手大概是他重新手作的……”
雅各布表情复杂地看着这只青蛙,他孩子气地重复着,“总之我讨厌它,我讨厌青蛙!我不想看见它!”
雷内不置可否地把发条青蛙收了起来,一等到它离开视线被放进柜子,雅各布立刻爬到了雷内的床上,他钻进这位哥哥的被窝,拿被子蒙住头,“青蛙太可怕了,如果不是因为「青蛙」……我爸爸也不会……”
雷内察觉到雅各布可能有些不为他所知的往事,他选择了不去追问。虽然在孤儿院里以兄弟相称,但他们毕竟只认识了不到半年,与他们的年岁相比,此刻当然还是曾经各自经历过的生活更加漫长。雷内摸摸他的头,安慰道,“那好吧,本来阿兰说这是送给我们的,既然你不喜欢的话,就当成是给我一个人的就好啦。”
雅各布在他怀里睡着了,但在他今夜的梦里,他看见雷内哥哥和他的新朋友手牵着手一起向远方奔去,周围是春天的旷野,连柔风都似乎有明亮的粉色,不知从何而来的歌谣伴着孤儿院里自鸣钟不断回响,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尽头的白光之中。
这是一个孩童最原初的、最本能的对占有的投射,曾经只关心自己的哥哥有了新的朋友,那个人会不会也成为像自己一样的“弟弟”?毕竟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纽带,甚至……甚至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伙同了盗匪劫持了整个白淞镇,最后才引来了逐影猎人吧……我知道的,我其实可能是雷内哥哥的仇人的孩子才对,他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们一起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了下来,我们是只有彼此了的可怜小孩,但如果在这里能有一个新的家,有院长和副院长那样像妈妈一样的大人,雷内哥哥一定会再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
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幼小年纪,雅各布·贝克第一次开始想要彻底舍弃自己的姓氏和过去。
大约一周之后的午餐时间,全院的大人和孩子都集中在餐厅里的中央,在院长带领下,开始一项新的仪式。副院长解释这是祈祷和感恩,祝愿世界和平,所爱的人们都能平安健康,同时要,感恩水神厄歌莉娅大人的庇佑和甘露的霖赐,让我们得以拥有饮水及餐饭……
孩子们规规矩矩地站成几排,低下头跟着默祷,年纪大一点的或是早慧一点的,已经能隐隐察觉到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但既然院长们依然在这里陪伴,他们也还有一日三餐加午后甜点,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雷内也如此想着,闭上眼睛低声念着:
万水之源的甘露之母呀,
你洗净一切垢染的罪孽,滋养千千世的精魂,
你渡载朝圣者或是背道者的智念,送往高天或是渊薮,
公正且慈爱,你会降下千歌般的美霖,
由是万物得以示现。
祈祷结束,在数分钟的静默之后,院长温和地开口,“孩子们,如果想到了什么自己的过错,可以在此时默默忏悔,水神大人的甘泽会涤净心中的罪孽。”
雷内本以为这可能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问话,没想到真的有一个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院长大人!我要告发雅各布偷了东西!”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望向说话的孩子。
是马奇,就是那个在他们到来的第一天就一定要找茬的那个男孩,如今又过去了半年,他窜了一个个头,加上壮硕的体格,看起来颇有压迫感。
雅各布张大了嘴巴,愣了片刻才回复道,“我没有!”
院长及时插入,“马奇,你要知道告发同伴应当承受的责任与后果,如果你依然坚定,请你好好说说整件事。”
“好,院长大人,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要告发雅各布,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趁贝瑟副院长摘下帽子的时候,偷走了上面那根翠绿色的羽毛!我相信大家之中,很多人都和他玩过冒险游戏吧?雅各布是不是每次都说要扮演巫师?他是不是经常说巫师就该有厉害的、漂亮的武器?是不是还说了好多次,要是副院长能把那根羽毛借给他就好了?”
雅各布确实非常喜欢贝瑟副院长帽子边的翠羽,那是一根泛着美丽流光的墨绿羽毛,没有孩子知道它的来历,在他们的想象中,甚至难以想象怎样的鸟儿才能有这样一根华贵的羽毛。一些孩子听了这话,齐刷刷望向副院长,果然,那根从来不缺席的羽毛今天竟然真的在帽子上没有看见,而贝瑟副院长此刻的表情也是一脸凝肃。厅堂里开始窃窃私语,雅各布的确说过这些话,副院长也一直不舍得给他,但是,难道他真的就会去偷吗?
眼泪已经快从雅各布的眼睛里冒出来,他用力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
雷内上前一步,把他挡在背后,他直视着马奇问道,“你是在哪一天的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就昨天,晚餐之后!贝瑟副院长一天里就两个时间段会摘下帽子,为我们烘焙甜点的时候,还有晚上去查房的时候!雅各布,他和你,还有林顿、柯尔特这几个住在一间房里,柯尔特最近在咳嗽打喷嚏,而副院长每天都要和大家一起种花采果子,她一定是担心帽子上沾的花粉让柯尔特更加难受,所以在进你们房间前会摘掉帽子,就是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雅各布偷偷溜了出来,看到门口左边的架子上就放着那顶帽子,他对着漂亮的羽毛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了下来!”
被他点名的林顿和柯尔特面面相觑,因为昨晚的大部分情况确实如他所说,雅各布也真的在副院长查房时说要上厕所而出去了,并且……离开的时间比普通解手长了许多,到他们睡着似乎都还没有回来。他们看着副院长,又看着雷内,并不敢说话。
雷内继续追问,“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为什么不在贝瑟副院长离开我们房间的时候就叫住她,告诉她这件事?”
“因为那个时候雅各布还没回来!我心想也许他会幡然悔悟,或者会自己去找副院长把羽毛还回去呢?谁想到我刚刚在这看到副院长的时候,发现羽毛还是不见,所以我忍不住说了!”
雅各布紧张地抓住了雷内的衣摆,他小声重复着,“雷内哥哥,我绝对没有偷羽毛……”
林顿忍不住凑过来,他小声问道,“雅克,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哪了,你真的只是去上厕所了吗?”
雅各布咬紧下唇,一时没有回答,可他这副模样更加令人生疑,连林顿和柯尔特都不禁有些怀疑,唯独雷内依然十分坚定,“马奇,口说无凭,你起码还得说出来这根羽毛现在在哪吧?”
“你、雷内你少来诈我!雅各布偷的羽毛,我怎么会知道他放到哪里去了?要是我能说得出来,你是不是立刻就要说,其实是我干的栽赃雅各布了?”
双方争执不下,一边说得言之凿凿,却没有人证以外的证据,一边坚持自己没有干过,却也没有解释一些疑点,院长看向副院长,这件事说大不大,即使真是偷盗,财物也不过是一根羽毛,但它又毕竟发生在院里头一回开展餐前祷告的时候,若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也实在是一个极坏的榜样。
正在此刻,餐厅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声音随着午间的天光共同照射进来,“雅克,你昨晚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雷内和雅各布一起朝门口看去,前者的神情明亮起来,“阿兰!”
他的腿脚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走过来的步伐已经看不出多少异样,他走过雷内身边,留下一句轻声的解释,“安把我叫来的。她很担心雅克。”
雅各布依旧躲在雷内背后,他和阿兰的视线一触即分。阿兰面对马奇,提了一个问题,“你昨晚看到的贝瑟副院长进入雅各布他们的房间,大概是在几点的时候?”
马奇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他思考了片刻试探地回答道,“大概在十点左右的时候?”
“咦?”柯尔特和林顿同时发出了疑问,“可是昨天晚上副院长是八点半左右来的我们房间啊。”
“什、什么!不可能!”
贝瑟副院长此时开口,“其实我昨晚,去过雅各布他们的房间两次。”
马奇脸色涨红,依然坚称,“那又怎么样?我看到的还是那样!”
阿兰又拿出一张手绘的图纸,“这是我刚才来的路上经过你们的房间和走廊时画的分布图,马奇的房间在这里,而雅各布的房间的门在斜对面,并且走廊尽头悬挂着一面镜子,我记得马奇的床位在我圈出来的这个方位。”他拿出笔画了一根直线,继续解释,“从你的角度其实应该看不见雅各布那个房间的房门,你如果‘真的’看到了什么,那也应该是从镜子中看到的。”
“就算我是在镜子里看到的……”
雷内打断了他,“但你说了吧,‘左边的柜子’上放着的帽子,如果你真的是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也该在右边。”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证据。最关键的是,昨天雅各布从八点半开始离开了房间,之后他都和我呆在一起,十点左右,他准备回去睡觉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副院长又来了房间一次,他看到门口的帽子,犹豫了很久,最终不想被副院长撞见,又转身离开了。马奇,你可能是看到了后面的这一幕,又做了什么梦,混在了一起了吧。”
阿兰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给了马奇一个台阶下,但雅各布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立刻不服气地喊了起来,“他才没有做什么梦!他就是故意要诬陷我,他肯定是今天经过门口的时候又想起这件事,所以编出来说我坏话!”
雅各布越说越生气,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雷内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没想到让他哭得更厉害了,阿兰有点无奈,他转而面对马奇,“那么请你回忆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些究竟是不是‘梦到’的呢?你有没有顺便梦到羽毛到底藏在了哪里呢?”
马奇哑口无言,这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的一张脸涨成了红色,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院长及时打了圆场,她以慈爱但不失威严的语气让所有人先开饭,然后让马奇独自去接受了谈话。
这件事后续当然有对马奇的处理,在副院长帽子上的羽毛重新出现的一个月后,他就永远离开了水仙十字孤儿院,两位大人未对他的过去和今后多加评价,让这件事在院中尽量留下最小的痕迹。当时马奇已经十四岁半了,据说他后来去了老家的船厂打半日工,但那就已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不过,对于雅各布、雷内和阿兰而言,它却还是在事件之外留下了一点小小的余波。
“阿兰,雅克,所以你们在那个晚上聊了点什么?”
第四章
一件令雷内一直感到好奇的事情就是,雅各布和阿兰的关系到底如何。
他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雅各布的兄长及阿兰的挚友,他和这两个人都能相处得不错的话,按理来说他们之间起码也能和谐相处才对,从阿兰愿意特地来给雅各布解围、怕黑的雅各布在晚上还会一个人离开房间去找阿兰这些事情来看,他们兴许已经在雷内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发展出了一段友情。
但事情又似乎确实没这么简单。雅各布怎么也不肯说他到底和阿兰聊了什么,在那之后,雷内也鲜少见到他们俩走在一起,或者哪怕说上一两句话,但雅各布并不是一个不讲礼貌的孩子,他看起来不像是讨厌阿兰,而是出于一种更加复杂的、雷内自己也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心态不想接近那个稍长的孩子。至于阿兰,他本来就没多少兴趣和他人交流,除了妹妹玛丽安,他确实几乎不会主动开启一段话题,所以他对雅各布的态度似乎也不能说是别样的冷淡,他在雷内身边看到这位小弟弟时,也会点头致意,然后再和他的兄长旁若无人地开始交谈。
不过,这些小小的插曲都可以归结为孩子心性,他们的年纪尚且小到这个世界愿意宽容以待,所有的不满、妒忌、酸楚都不过是大人听来会付诸一笑的幼稚别扭。
自鸣钟一遍一遍回响,恶龙和勇者的冒险故事一次一次上演,即使来自远方各地的模糊传言也多多少少为院子上的天空蒙上阴霾,副院长的美味蛋糕从两天一次逐渐缩减到了半个月一次,但对孩子们而言,水仙十字里的生活依然如屋脊上连绵的雨一般,只是平静地向前流淌。
直到又一年的春风再次吹扬恶龙胁下的双翼之时,追在他身后的勇者才恍然发现,这两片曾经威风霸气的黑翅,似乎已经黯淡无光又短小残破。于是在某一个瞬间,陡然降临的命运同时给这里的所有孩子留下了毕生难忘的警谕。
首先是大地的震动,骑士放下了手中的缰绳寻找着声响的来源;然后是天空的黑潮,巫师翻开书本想要找到这样的异象是否曾被记载过;接着是浓腥的吐息,勇者推开窗户远眺,在巨物的震撼之下感慨人类见识的短浅和造物的渺小;最后是极哀的悲鸣,恶龙爬上了屋脊,他会想道,原来这才是真正如斯超然的存在会发出的吼叫。
这是深渊巨兽厄里那斯正式侵入大枫丹湖的日子。
此后短短十日之间,枫丹全境水位暴涨,自然哲学学院、梅洛彼得堡、下枫丹廷、十七个居民区全部淹没。其中自然也包括水仙十字孤儿院。
第一天,院长与副院长紧急召集全体孤儿院孩子。院长向大家辞行,她身为厄歌莉娅大人的眷属,本应与其他姊妹一道于数年前就远赴须弥,在魔兽之门附近的战场最前线奋战抵御,但因身负养育人类孩子的责任,水神大人怜悯其可以在枫丹留到今日。即使在此时此刻,她仍恪尽其责,慈爱的本性不忍揭示这个世界此刻正经历的真相,她已经努力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乐园,只是到了今天,也必须醒来了。
副院长带领全体成员向院长告别,他们再一次唱起了这几年里每日用餐前都要唱的歌,但这一回所祝祷的对象,不再是从未谋面过的远方的水神大人,而只是他们无比敬爱的院长:
万水之源的甘露之母呀,
你洗净一切垢染的罪孽,滋养千千世的精魂,
你渡载朝圣者或是背道者的智念,送往高天或是渊薮,
公正且慈爱,你会降下千歌般的美霖,
由是万物得以示现。
最后一句歌声终止,贝瑟·埃尔顿向大家转身,她摘下头上的三角帽子,深深鞠了一躬。
第二天,贝瑟副院长轮番与孩子们谈话,水仙十字孤儿院今日尚有十五名孩子登记在册,她以母亲一般的忧虑与关爱,为他们全都找了自己信任得过的旧友,并一一加以嘱托。
“柯尔特,你的身体总是不好,你以后愿意跟着卢维热斯医生吗?他答应会好好照料你的肺部,我记得他家也有一片很美的草药田,你可以远离讨厌的花粉却依然嗅到清香。”
“林顿,你总是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我知道你在种植和育种方面很有天赋,如今枫丹正是危急存亡之际,等一切事态平定,就一定是你发挥所长的时候,所以我想推荐你去跟着我的朋友迈勒老板,他早年去须弥教令院学习过,有些生论派的人脉……”
“雅各布,我的小甜心,你总是想要我帽子上的这根羽毛,那我就来讲讲它的故事。它来自我的母亲,你一定想不到吧,她其实是一位传奇海盗,这是她生涯中劫持第一百艘商船时从货舱里的一只珍惜翠鸟身上取得的,本来它要被送去给一位公爵,被活活拔下尾羽,我母亲一刀结果了它,她说给了它一个痛快。听了这些,你会不会又怕得要哭鼻子了?好吧好吧,小甜心,总之我把它送给你了,等我回到枫丹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吧,还得这么干净,还得这么漂亮!”
“雷内,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嘱托的,万望你好好珍惜你的聪慧与魅力,我为你和雅各布找了我的老朋友卡尔·英戈德,他是一位记者,为人正直、热心……”
“阿兰、玛丽安,你们也让我放心不下,孩子们,你们像院里的黄金与向日葵,我坚信你们拥有坚强的灵魂,唯独你们安静内敛的个性总让我觉得有些可惜,我衷心喜爱你们的笑容……不过,我也正好有一位没有子女、生性冷峻的老友,也许可以反过来这么想,反而是你们可以去给他带来一些改变……”
第三天,先前便已接到贝瑟·埃尔顿通知和邀请的诸位领养人来到水仙十字孤儿院,副院长重新穿上海军军装,她以一个标准的敬礼告别了这个让她懂得了柔软与温情的家。
在真正四散离析之前,孩子们还有两天的时间整理行装,与他们的童年时代挥别。
第四天的夜晚,如今的枫丹已经几乎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厄里那斯掀起的滔天巨浪遮蔽了天空,每一天,枫丹都会有数不尽的建筑被淹毁,即使水仙十字孤儿院建造在高处的山坳,距离院子沉没,也最多还有六天时间。
雷内与阿兰并肩走在后山的树林之中,如今的他们已经完全是少年的身形,但即使身体和灵智都已成熟许多,在席卷整个提瓦特大陆的灾厄面前,他们依旧感到巨大的茫然和无力。
兴许是出于一种想将时间定格下来的默契,这两天里他们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交流着即将去往的新家庭,也许凭借这幼稚一般的举动,可以将分别更加淡化。但时间总是要向前转动,等院里的自鸣钟再次转动到明天的六点,他们就将真正作别,带着各自的弟弟与妹妹奔赴新的生活。
雷内先开口了,他状似轻松地说,“柯尔特太紧张了,你知道吗,他居然连卢维热斯先生的名字都念错了好几次,那可是他以后也要冠上的姓氏。不过谁又不是呢,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是藏着过去的,一起如同家人一般生活了这么久,突然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谁都对崭新的姓氏会感到陌生吧……”
阿兰看着他,“我衷心祝愿你会遇到一位好的长辈。”
“只有我吗?”雷内问道,“你明明知道,我肯定会和雅克一起被收养,他离不开我。”
阿兰沉默片刻,微笑道,“反正他并不喜欢我送的任何东西,也许也包括祝福?”
雷内靠在树上,他抱着手臂,“这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问题,他和谁都可以变得很亲近,似乎除了你,总不会真是因为八岁时候那只青蛙?”
阿兰摇了摇头,他也靠在了雷内对面的树干上,他忽然舒了一口气,像是在这个瞬间才终于彻底放松了自己,四下无人,只有他和雷内,于是他吐出了有关自己的一个秘密,“我本来的姓氏是科培琉司。我的父亲曾经因为写作对枫丹廷的讽刺戏剧而被通缉,躲进灰河后受到了爱德华多先生的救助,但也因此……灰河迎来了第二次‘优化’,枫丹廷对外的布告甚至写的是准备剿灭泛滥的下水道青蛙……所有地下河区的居民都因为包庇了我父亲而要被一起流放到沙漠,即使我的父亲已经被送入梅洛彼得堡,并且据说三天后就死在了里面。”
他平静地看着雷内,并未再说后面的故事,但这些已经足够,然后是爱德华多·贝克在途径白淞镇时联合了秋分山的盗匪,一起杀了押送的守卫并攻占了镇子,心怀和平幻想的记者卡尔·英戈德主动请缨前去谈判斡旋,竟然真的神奇地做到了调停,但兴许这也是枫丹廷稳住他们的阴谋吧……短短两天后,和约都还未起草完毕,白淞镇已经毁在了大火之中。
“所以,那个晚上,雅各布说他在你留着的那张书签上看到了熟悉的句子,他来质问我的家世……从听到‘贝克’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知道,他讨厌我真的毫不奇怪。”
阿兰低头没去看雷内的表情,也许唯有在今晚,在行将分别的前夜,他不再介意告诉挚友一切。他一边摸索着什么,一边自嘲般说道,“身肉衰蠹,灵智不朽……这最初是我父亲写的,他觉得唯有文学可以传承他的所有思想,永远熠熠。我大概并未遗传到他这方面的才华,反而是他业余爱研究的机械我更加擅长……”
他从怀里终于找到了什么,打开的掌心送到雷内面前,这是一枚翠绿色的圆形怀表,精致美丽。
“我做了有一段时间,当时还没想到……算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准备送给你的。”阿兰终于抬头盯着雷内,“明明想着只是给你的……但不知不觉之间,和雅各布得到的那根羽毛做成了差不多的颜色呢……”
雷内伸出手,指尖首先触碰到对方的掌心,然后他迅速收走了怀表,迈上一步抓住了阿兰的衣领,他任凭不知来由的狂烈冲动驱使自己咬住了挚友的嘴唇,阿兰被他强硬的力道压在树干上,两个人又在拉扯间一起摔到了地上,他们甚至还翻滚了几圈,身上满是枯枝败叶和被春雨洗过的湿润新泥。
一股末日的悲凉忽然笼罩在他们身上,雷内疯狂咬着阿兰,捅开他的口腔,恨不得咬断他的舌头。他们可能连亲吻的含义都还不甚明晰,只是凭借这个瞬间的本能在翻滚、在拥抱、在接吻。
他们贴得太紧了,阿兰甚至能听见那只自己亲手送出去的怀表,就在自己胸膛一线之隔的另一个胸膛上作响,嘀嗒,嘀嗒,秒针还是走得太慢了,远远及不上他们的心跳。
阿兰终于舔到了雷内口腔里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牙。这颗牙齿已经晃动了接近一年,却始终没有完整落下,它已像是某种久病沉疴,连院长都曾经对此关心,她说,哎呀,换完牙就是大人了,小雷内还不想长大。
此时此刻,雷内在阿兰的舌尖上磕掉了最后一颗乳牙。淌出的鲜血流进两个口腔,留下温柔的腥甜锈味。明日便要陌路,而今夜的初吻他们将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