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文史密斯其实是一个睡眠质量极其高的人。这是当然的，否则每天超高强度的工作训练再加上超短时间的休息，早就会让他死于过劳而不是战斗。埃尔文基本能做到沾枕就入睡，入睡即深睡，而他的士兵长完全不同，他的睡眠断断续续，能有连续三个小时以上的睡眠都算得上是好的情况。

埃尔文是在他们住在一起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他在某个半夜忽然醒来，听到利威尔悄悄推开门摸黑出去，一直过了近半个小时才重新返回。

卧室的灯亮着，利威尔进去后果然发现埃尔文坐在床边等他。埃尔文正看着房间的另一边那张被褥平整的床发呆，那里完全没有睡过人的痕迹，而桌边的椅子被拉到了他的床边。

“我今天……”利威尔不太自在，因为从他进门到坐下埃尔文始终注视着他，带着隐约的严肃，沉默地向他讨一个解释，“睡不着。”

“如果只是偶尔失眠也没关系，躺在床上也能放松，但你甚至没有上床。”

“……”

利威尔看了一眼时间，快要五点半了。

“我能知道原因吗？”

埃尔文完全清醒着，他得到了短暂但有效的休息，一副精力旺盛誓不罢休的模样，利威尔喜爱他这种状态，对巨人对贵族的时候，他带给他们胜利，但不喜欢他把这种精神用在自己身上，他直直地把他的目光顶回去，“不要管我，你还能睡一会儿。”

他吹灭蜡烛，眼睛适应黑暗前看不清楚东西，但埃尔文的目光似乎是有实体的，明晃晃地告诉他既然被发现了就没有能含糊过去的可能。往大了扯埃尔文会说他的状态关乎每次作战，往小就说埃尔文对他是善意的，利威尔轻轻叹了口气，只好向埃尔文承诺会告诉他原因，但他现在应该继续睡觉。对方同意，躺下了，利威尔站在床边想了想，也躺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迷糊起来。

利威尔被埃尔文催醒还是头一次，往常他们都会准时地在某个时刻醒来。利威尔睁开眼睛，埃尔文已经洗漱完毕，早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几点了？”

“八点一刻。”埃尔文说。

利威尔愣了一下，飞快得下床冲进盥洗室，“我错过了早晨的训练？！”

“不要紧。”

“不要紧？”

“偶尔一次。你负责的部分我交给米克和莫布里特了，其实今天韩吉也没有来。”

“韩吉又做什么了？”利威尔咬着牙刷探头出来。

“莫布里特说他们昨晚做了一个关于捕获巨人武器的测试，忙到后半夜，他撑不住在实验室睡着了，不知道韩吉什么时候休息的。”那家伙废寝忘食起来能连续几天不休息，然后把日子过得昼夜颠倒。

利威尔一刻钟之后整理好自己从盥洗室走出来，九点钟有一个会议，所以他们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吃早餐，埃尔文已经吃完了自己的，他正在整理开会需要的资料。利威尔看看那个盘子里的土豆和热的豆子汤，又看看低头翻阅资料的埃尔文，欲言又止。

埃尔文察觉了，他把资料按顺序收进文件夹里，对利威尔说：“关于你睡眠的事晚上再说，先忙今天的。基斯团长说希望你下午去训练兵团示范。”

好吧——利威尔打起精神。他今天状态很好，或许是因为休息好了，下午去训练兵团的时候在天上飞得几乎是畅快的。他会下意识地享受拂面的风和高速向身后退去的场景，如同埃尔文说过的那样，他可以在这里飞到他想去的任何高度。无与伦比的立体机动技术使即使目睹过多次的士兵们也无法在这种时刻移开视线，何况训练兵团刚接触立体机动的孩子们。轻松干脆的动作连贯地展示出来就像一场空中的舞蹈。他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落回地面，那群孩子兴致高涨，利威尔兴致同样不错，就没有拒绝基斯接下来的提议。他点了几个孩子出列，都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利威尔注意到有几个孩子的神情明显和其他人不一样，利威尔看了基斯一眼，小声问：“玛利亚之墙出身？”

基斯点头，利威尔皱了一下眉，“有西甘锡纳区的小鬼？”

“对。”

“什么意思？”

他没错过基斯在看到其中一个男孩儿时眼底闪过的无奈，但他只得到了“没什么，这几个孩子不错，而且有意去调查兵团，你指导一下。”这不痛不痒的回答。

他在太阳落山时返回调查兵团驻地，正好是晚饭时间，埃尔文问起他今天的情况，他没有对基斯对某个训练兵的在意表示什么意见，利威尔说着说着语气里染上淡淡的无奈：“叫我去训练兵团做示范，但是我其实教不了他们什么，你明明知道。”

遇到突发情况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这是一种直觉，是天赋，很难拿语言去形容，而利威尔总是要被那群新兵或者孩子们追问这种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然后会有孩子因为着一面之缘产生憧憬，也会有孩子因为做不出他那样的动作感到敬仰，所以要来调查兵团。

利威尔看着埃尔文，“这样真的可以吗？”

那些因为他加入兵团的新兵，不见得真的有胆量和决心，而且对墙外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新兵的死亡率总是高得可怕……

利威尔向椅背靠去，明明原本活得好好的。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壁外调查，因为不知道墙外的模样，所以让狂妄盲目的自信害死了重要的人。

那么容易就会死掉，所以要好好调查仔细思考啊，不要轻易地决定跟来啊……

“今天辛苦了。”

利威尔像被惊醒一般坐直身体，他从回忆中挣脱，发现埃尔文正看着他。赤裸裸地关怀即使过了很久也做不到坦然接受，利威尔把视线转到一旁去，喝了口汤，等到太阳沉入地平线，埃尔文点起蜡烛，继续修改新讨论的提案，他们才重新开始说话。

调查兵团从托洛斯托区出发，沿途建立着补给点，一点点地向玛利亚之墙推进，期待有一天能堵住那个大窟窿。

“什么时候能天降一个奇迹？”埃尔文在绘图间隙揉了揉肩膀，长距离索敌阵型需要不断地改进，才能为生存率添加保障。

“靠做梦？”

埃尔文笑起来，“说起做梦，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

“那又没什么不好，你难道想从梦里看到什么？”

巨人滑稽糟糕的脸？贵族愚蠢的神情？还是那些同伴从巨人口中留下的血，还是跌落的残肢？利威尔把这些问句憋在心里，梦不到才是最好的，被这些惊醒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利威尔不自觉地用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有些意外地感受到了它的冰凉。夜晚风太冷了，他起身去把窗户关紧。时针已经指向半夜的一点，利威尔中止刚才的话题，“我记得你明天要去内地和商会谈判。所以现在休息吧，怎么样？”

“就快全部处理完了，再等等。”

利威尔重新在桌子边坐下，埃尔文神情专注，侧脸在光影之间显得棱角更加分明，他在靠近他的地方看着烛火跳跃，晃动的暖色火光似乎有催眠的作用，他靠在椅子上渐渐睡去。

身体被移动的动静让利威尔惊醒，他条件反射地抓上了靠近他的人的脖子，随后听到了低低的惊呼声，连忙收手，“埃尔文？！”利威尔换了口气，才接下去：“别这样突然动我。”

“明白啦……”埃尔文摸了摸刚刚被他掐过的地方。

“别动了，我就这样就好。”

“你指在椅子上睡觉？”

利威尔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就这样。”他觉得现在是向埃尔文解释自己睡眠问题的时机了，埃尔文正在看着他，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埃尔文心里有合理的推测，兵团的士兵们多少都有失眠的症状——大多数可以靠白天繁重的训练和学习掩盖过去，而利威尔这样体力比别人好得多的人就不能通过这种方法——壁外调查刚结束的日子尤其严重。那是缠人的噩梦，他也经历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幽怨的、盼望得到肯定的、知晓自己价值的灵魂后来不再寻他，他得到解脱，却仿佛失去了更多。利威尔告诉他不做梦也很好，他意外地感觉难以确定，隐隐地不安着，但利威尔应该说得对，于是他又放下心。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地下街的时候就很少上床睡，担心有人半夜来寻仇，如果躺在床上就会睡得太沉。”

“现在，”利威尔停顿了几个呼吸，“之前我想过要趁半夜你睡觉的时候暗杀你——”

“所以我担心还有别人也这么想，你看那些不支持兵团的贵族还有高官，不是想吃了你就是想杀了你。嗯……支持你的也看起来对你有什么想法……”

埃尔文愣了一下。利威尔踢掉鞋子在椅子上缩起来，姿态不怎么自在——他们前些天和商会交涉，换了两把宽大的椅子今天刚刚送到——眼神飘向不知道哪个角落，不想看埃尔文的神情去解读出他听到这些的反应。

“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这个。我是你的副手，保护你理所应当。”

“可你这家伙昨天一副我不给你答案就不肯睡觉的样子。”

利威尔嫌弃地撇嘴，然后忽然发现自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靠近的埃尔文的阴影笼罩，他刚刚把自己缩起来，这时候就显得束手束脚。

“有你在这里他们就不敢派人来了。”埃尔文说，“你可是人类最强。”

“突然提这个做什么？”利威尔又想起白天那些孩子们憧憬的脸，忍不住心烦，于是一拳捶上埃尔文的肩膀——下落的时候收了大部分力——“睡觉去。”

埃尔文对着他笑笑，利威尔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冷静下来。这双有魔力的眼睛，他想着，然后忽然感到轻微的失重，身体悬空。他被埃尔文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埃尔文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埃尔文顺从他“放下来”的指示，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按着他的身体，拉过被子，紧接着自己在靠外一侧躺下。床不太大，利威尔裹在被子里，被挤的紧贴着墙动弹不得。

“你这混蛋……”

“就这样睡吧利威尔，兵团是安全的，我们早就加强了部署而且你也参与了不是吗？”

“那你放我去我床上——”

“这是为了监督你，我睡得那么沉，万一你偷偷回到椅子上？”

埃尔文直视利威尔，侧躺的姿势让利威尔的刘海垂下去，露出额头，他一副被看透了表情，灰蓝色的眼里透着忿忿不平。埃尔文心里为他生动起来的神色涌现出更多的喜悦，于是他凑过去亲亲他露出来的额头，又亲亲他的眼睛，睫毛上下翻动时轻轻扫过他的嘴唇，利威尔又躲又闪，但狭小的空间里腾挪不开，最后还是和埃尔文接吻。

“就这一次。”他执拗。

“多几次行吗？”埃尔文让步，如果利威尔的生活习惯已经养成，他也没必要强行要求他改变，利威尔对自己的睡眠心里有数，“睡沉一点就不容易做梦了。”

“是吗？”

隐瞒了的原因被暗示性地点出，埃尔文伸出手臂绕到他背后，轻轻拍打着，利威尔觉得像哄孩子，又觉得埃尔文再次流露出可怜巴巴的央求的眼神更像孩子。

他可招架不了。

眼皮也招架不了，沉沉地往下坠。

他们相拥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