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睁开了眼睛。



　　为了抑制微生物和细菌的繁殖，实验室的温度常年控制在20度以下，他拔掉呼吸管，打开培养仓爬出来，用浴巾磨磨蹭蹭的擦干身体上的培养液，开始着手穿衣服。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楚的看见外面的景象——属于他的单独培养室之外是更大型的，人造人“持明”的繁育基地，还未投入社会的人造人们都安静的沉睡在各自的白色胶囊里，等待着生物钟将他们唤醒。“生物钟”是个奇怪的说法，在现行的法律中，持明的确被认证为生物的一员，但是和需要通过人造太阳光照来调节昼夜节律的原生碳基生物不同，人造人更多是通过培养液传导的轻微电流刺激来习得“起床”的概念。



　　房门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目前是凌晨五点，整个实验室里寂静到巡逻机器人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他想他又背离了自己的电流刺激，在不恰当的时间醒来了，这可真让“人”苦恼，丹枫想，或许他应该做一个更标准的人造人。



　　“他们说你最近睡的不太好。”吃早饭的时候终末忽然问起，这让丹枫陷入尴尬的境地，是的，那些被称为“龙师”的人造人看护，他们可真爱打小报告，明明大家理论上属于同族——在持明的认知里，行为的偏差通常意味着情绪波动的巨大风险，毕竟人造人是为了提供稳定的情绪价值被培育出来的新型人类。在走出培养仓，进入真正的“人类社会”后，持明通常会从事护工、保姆一类需要提供枯燥重复劳动和高等级情感支持的职业，作为对精密机器人的补充——人类社会的情绪系统对硅基生物有着难以逾越的理解障碍，人工培养的大脑在处理非逻辑问题上却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从诞生起，一代又一代持明们在培养仓中快速长大，接着隐入茫茫人海，完成传递廉价温情的使命。丹枫迷迷糊糊地思索着这些问题，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思维又开始跑火车，他连忙正色，准备回答终末的问题，然而终末看向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就好像他才是需要情感支持的主人，终末不过是他刚刚购买的人造人似的，这种错觉让他假设不遵守实验室的作息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叛逆。



　　“是的先生。”丹枫回答，“我是说，终末教授，我想我最近可能开始做梦了——我不确定。”他看到终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慌忙更改了措辞。“假设我拥有完整的大脑神经系统，会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做梦也是正常的对吗？”“的确”终末点了点头，鼓励他说下去，“实际上，人造人的大脑结构和人类有99%以上的相似，只是由于生物技术的局限性，你们往往难以拥有足够复杂的大脑神经元系统，所以持明被认为智力水平偏低，潜意识活跃度也有限，但是理论上，”他鼓励地看了丹枫一眼，“当然，你是会做梦的。”“呃——”科学家的语气让丹枫身上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好在接续的对话化解了他的敏感，终末问道，“能说说你梦见什么了吗？”丹枫闭上眼，回想了一下光怪陆离的梦境，诚实的回答道，“抱歉教授，我忘记了具体的内容，不过我看到了血红的天幕，还有。”他困惑地说，“还有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看到终末的脸抽搐了一下。“红色的天幕和月亮？”科学家笑道，“这可不像是奥林帕斯会有的景象，事实上，制造一个人造月亮是绝好的点子，每隔几十年都会有家伙向树上那些人打各种研究报告，你知道的，潮汐，引力，种种玩意儿，要是资源富裕一些，我想他们会同意制造一个人造月亮的。”“您见过真正的月亮吗？”丹枫问，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终末的情绪在一瞬间出现了偏离度极大的波动，不过他迅速调整好自己，完成了余下的对话。



　　“月亮？当然。”终末点点头，我曾经数次离开奥林帕斯，”终末指着天空尽头巨大的防辐射屏障罩，“在屏障之外一些视野开阔的地区，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月亮。”“月亮是一个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圆盘吗？”丹枫好奇道，“一些时候是的，另一些时候它像是弯弯的钩子。”终末啼笑皆非的回答，“这可真奇怪。”丹枫发出疑问，“如果它只是一个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圆盘，为什么古文学中总是有赞颂它美丽的作品呢？您知道，它不过是一个银白色圆盘而已。”终末愣了一下，随即畅快的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好问题。”他拍了拍丹枫的肩膀，“您看，人们赞颂花朵，因为视觉系统天然对鲜艳的色彩更敏感，但是月亮呢？它引起人类的视觉敏感是因为银色光辉和漆黑天幕的反差吗？”丹枫追问。“你可以把这个问题作为下一个研究课题。”终末不留痕迹的结束了讨论，“是时候接触更多与文学、美术相关的议题了，这些对你的大脑开发很有好处。”说完这句话，终末将手中的刀叉放在餐垫上，取过餐巾擦拭嘴角。丹枫于是知道他结束了早餐，这意味着今天两人的相处时光过去了一半，他要在晚上21：00之后才能再次看见这个大忙人。“今天做个乖学生好吗？”终末吻了吻他的额头，“龙师们有着繁重的管理工作，或许我们应该尽可能少的制造麻烦。”“好吧。”丹枫干巴巴的回答，认为做水动力实验淹了四分之一个实验室的插曲明显不值得找教授告状，研究巨型速生植物造成的短暂混乱更无需大惊小怪，说到底，说不定龙师们只是羡慕身为人造人的自己可以在终末的纵容下接触到人类研究员才能获取的资源罢了。“您今天会按时回来吗？”他转而向终末寻求保证。“当然。”对方诚恳的点点头，起身穿上西装，提起公文包，越过自动门离开了实验室的休憩区。



　　丹枫目送着实验室的主人离去，机器人上前收走了两人的餐具，不一会儿，一位龙师过来引领他去到终末为他安排的学习场所。“今天可以去顶层吗？”他问，“我可以用顶层的设备接入终端，你知道的，我最近的作息很不规律，接触更多光照可能有些作用。”他清楚的听到龙师鼻子里的一声轻哼，但是对方难得的默许了他突发奇想的提议。两个人造人登上电梯，开始快速向实验室顶层移动，从透明的玻璃电梯仓可以俯视云上之城的一隅，这里位于人类栖息地“奥林帕斯”的中上层，在经历了自然灾害和大规模核战争后，"树上之人”设法建立了屏障以保护星球的原住民，除去居民区和维持氧气、水、能源的基础设施，整个云上城区几乎被大大小小的研究院填满了。丹枫回想起自己的古代史储备，意识到在人类的古文明中少有像“树上之人”们一样热衷于科学研究的统治者，可能这就是该文明旁系得以存续至今的基石吧。他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中那个热情四射的人造太阳，和太阳之上，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巨大防辐射罩，心思从电梯里飘去了五天之前终末带他去过的商业街区，那里有五彩缤纷的店铺，复杂的气味和对他的持明尖耳感到奇异的人类——商业区的一些餐厅的确会雇佣人造人服务员，但一个在大街上自由自在瞎转悠的持明族就是另外的故事了。他想起终末把他带到一个粉色的小推车旁，指着花里胡哨的结晶奶制品问他要不要尝尝冰淇淋。“你吃过柠檬味道的冰淇淋吗？”踏出电梯间的那一刻，丹枫突然问龙师，对方受到极大的冒犯，瞬间黑了脸。好吧，始作俑者走到终端机旁，心情轻快，至少他又掌握了一种破坏人造人同胞情绪系统稳定的绝妙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