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底盘很低的轿车中摇晃,一人确认我佩戴的面纱和帽子是否妥帖,将面纱的一角再次塞到帽檐里。我扭了扭头,那一角就又飘落下来。另一人与我面对面,一同随着车体摇晃,他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但我一时辨别不出来是什么。过了一会,如梦初醒一般地听见他叫我,回过神来,只听清一句话:您是第二位。后面的内容又听不清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我像是被海浪打入海里,慢慢地往下沉,沉啊沉啊,直到所有的感官都被水封闭,一片寂静。
仿佛最终沉到了海底一般,我的背有了一点实感,远处还传来什么的叫声,我慢慢地想着,鲸鱼的叫声人类是不是听不见,猛然地睁开眼,天花板上一个小灯泡,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主人!早上好。您终于醒了,那个、呃,我……做了粥……要凉掉了……”小脑袋一动一动地说着,退后几步,身后露出一张桌子,上面摆着饭菜。我使劲揉揉眼睛,原来这是五虎退。我又使劲眨了眨眼,伸了个懒腰,完全没有睡好,眼睛好困,但是身体已经醒了,只能起床。
“啊......行我知道了.....”
“那个啊……主人……”
“嗯……怎么了……”
“啊,不,没事!您,您先用餐……”
短刀慌张地行了个礼,跑出去了。我坐起身,下床,一边拿筷子,一边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粥是白米粥,就是有点稠,吃了两口就渴了,于是起来找水喝。转了两圈也没找到水壶,我挠了挠肚子,奇怪了,被拿走添水了吗?不知怎么转悠到了卫生间,才想起来起床还没洗漱就吃饭了,抓起牙膏来挤。新牙膏又饱又软,一不留神就挤多了。挤多了就挤多了吧!刷完牙,吐了泡沫,我往脸上浇了一把水,视线自然而然地停留在镜子里的自己上。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又神气,只不过眼睛的部位贴了护神纸,不能通过反光看到我的眼睛。护神纸并不是纸,而是一种类似灵力屏障之类的东西,仅仅能阻挡光线,用手可以轻松穿过,审神者的视野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所以不妨碍日常生活,甚至也能随便撕下来。不过撕下来就贴不回去了,因为每个审神者只有一个,是有编码的,还会有专门的回收措施。是叫护神纸吧?当了这么多年审神者,当初入伍的时候听的课全都忘光光了,只记得这东西是为了防止审神者与付丧神产生不必要的联系之类的,哎呀——不就是不让付丧神和人类联姻嘛!审神者制度建立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还整那封建思想,现在的小年轻啊,人家都流行不蒙眼睛的,有的那更是入伍当天就跟某个刀剑男士确立了关系。不整这那的美男子福利,就这破工作哪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愿意来?用那些个好看的肉体做宣传才能招的到人嘛。图色,不丢人,不丢人。我当年也是被什么三日月了烛台切了吸引过来卖命的。原先还觉得为的几张脸干这烂活不值得,后来和他们相处得久了,又觉得其实挺值的,能有好几十个过命的兄弟,感觉真挺不错,普通人哪有这么多一辈子的朋友呢?更别提,嘿,他们的美貌可是永不褪色的。
洗完了脸,但一时间没找到毛巾,毛巾呢,洗了吗?我瞟了一眼窗外挂衣服的地方,好像一时间没看见。那就是我泡汤的时候落女汤了,一会要记得过去拿,不然弄丢了。抽了一些卷纸擦了脸上的水,又坐了回去。
这个粥稠得啊,愁得好像我一直睡不好觉的脸。还有两碟子菜,一碟装着两条秋刀鱼,一碟装着海带丝。秋刀鱼是苦的,翻个面更是黑色传说;海带丝是硬的,咱也不知道他到底泡没泡,生嚼海带,有这道菜吗?我不知道,我一直不懂日本人的饮食艺术,一直都不懂。我夹了一筷子海带,嚼了一下,好像不像是能放到嘴里的东西,又给吐出来。不知怎的回忆起第一次吃他们给我做的寿司还是什么玩意,立马就窜,不太美妙的第一印象。从那之后他们给我做这种冷米饭我都是自己回锅炒蛋炒饭,还要加好几根火腿肠。唉,我是铁打的中国胃。
本来就没睡好,还让我面对五虎退整的没法下咽的一桌子菜,那小朋友你要但凡有一点不开心他就掉眼泪,我都能想象到他看见我没吃,小珍珠就开始啪嗒啪嗒无声地往下落,还要故作坚强地安慰我,默默地把饭菜收走。如果我有罪!请让时政制裁我,而不是让五虎退做饭给我吃。如果是别人,我会问他们,你故意找茬是吧,你自己尝过你做出来的东西吗?但这是五虎退,算了,算了。孩子好不容易做一次饭。
我勉强把粥咽下去了,别的都没吃。要擦一擦嘴,桌上抽纸都没有。抽纸也没有吗?我去卫生间洗脸,洗毕用卷纸擦了,顺手到处翻。柜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净但空旷,像没干完的酒店保洁,什么都没有。我站在窗前,望向天花板,我记得我的房间的天花板是一个球形的灯,我特意买的,是坏了拿掉了吗?
我望向门外,猛然一个巨大的疑问把我撞在墙上:我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是我的本丸?
我冲到镜子前,看着我自己的脸——我忘了,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我看着镜子里蒙眼的女人,突然不认识自己了,一个念头像锅底的铁锈一般开始悄然生长:我是谁?我不记得了。从入伍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不被允许想起我的名字,我被称作.......我有点断片,靠在镜子上想揭下蒙着眼的纸,又把手垂了下去。现在更要紧的事情难道不是搞清楚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吗?我使劲锤了一下脑袋,不知道是因为严重的睡眠问题还是什么,我感受不到我在思考,也想不起来来这里以前的事情。一种沉重的危机感几乎要压扁我,我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决心找到人问个明白。
“您是.....来本丸任职的审神者大人啊?”
“主人?怎么感觉脸色好差,我帮你敷个面膜吧?”
“难不成,您有另外的本丸要主持......”
不是的。不是。等一下怎么有种我出轨被抓的感觉.....我看着他们困惑但松弛的神情,突然想明白了,这就是个荒废了的本丸,我大概是被派来这里处理的。处理么,无非就是清点刀剑男士,仓库和财库然后回收。但是这项任务一般不会跟刀剑男士坦白,只是以新主人的身份通知他们转移。待时政的触手锚定了,就可以直接把这里的所有刀剑一键回收,消除作为人形的记忆,本丸也就直接抛弃。我只是偶尔会接到这么轻松的任务。这么说来到这里的记忆可能只是因为睡眠不好而忘记了吧,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这么点事还把自己吓成那样!我忍不住笑起来。可能真的老了,在陌生的战场上拼死活了十几年,难免将在战场上的猜忌和警惕带到本丸。放轻松,处理完就可以回去了,别再被自己吓到了。我拍拍脸,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就勤开审神者系统,把每周工作日程表看三遍。
我跑过一个走廊,凭空有股风吹过,扭头一看,是个非常长的走廊,里面好像没开灯,黑黑的看不见什么。作为审神者,我对本丸的一切自然活动的变化都非常敏感,例如非常伤心的时候会刮风下雨,非常生气的时候会热得中暑,四季和景趣也是凭借心情随意切换。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除了我和刀剑男士,还有别的能让空气如此流动的东西。我往怀里一摸,摸出两张符;想了想,又摸一张,两张是能击退的,一张是能麻痹的。万一只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刀剑男士在这里做自己的事,把我吓到了,也不会真的伤害到他。我侧着身,贴着墙往里走,走几步就觉得不妙,那里黑得不自然,像我画画涂阴影似的就是一块黑色,没有任何内容,我就下意识要往后退,结果被什么绊一下,一只手!我往地上猛拍符,崩崩两声,噼啪作响,震得灰尘呛死人,但好像完全没有效果,倒是我啥也看不清了——怎么变成烟雾弹了!
我抬起脚要甩,从灰尘中冲出什么把我用劲往里拽,我的头动不了,有什么掐住我的嘴,手臂也被拽得生疼,我被拉得狠狠地撞到地上,它继续在地上拖拽着我。我还在使劲抠地板上的缝隙,突然有什么刺入我的嘴里,我呕得两眼冒星,没呕出什么,清醒了一些,感觉滑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在往我的嘴里探,牙齿间都是浓浓的铁锈味,又往喉咙里使劲塞,我无法呼吸,满头大汗,无力地锤地。过了大概三秒,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力量都在一瞬间被切断了,我用手指使劲抠才把嘴里的东西抠出来,很长很粗的一条,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还在蠕动。我一边呕一边丢到远处,吐得哭起来,没有完全消化完的白粥、胃液和眼泪往地上涌,溅到手臂上,衣服也被吐得又湿又重。几乎把所有早饭都吐出来了,后面就只吐出来胃液。我闭上嘴,牙齿间又是铁锈的味道和粘腻的咬合感,继续呕了几下。我扶着墙站起来,胃里恶心的感觉还在,而且逐渐伴随一些刺痛,从胃部蔓延至全身,肺也疼起来。身后有人,但我没精力去看是谁,大概是一些闻讯而来的刀剑救了我。转身要走几步,又眼前一晕。
我是咳嗽着醒来的,胃里的恶心感好一些了,五虎退乖巧地坐在那里,见我睁眼,连忙倒了水,又拿了纸给我。我接过,喝到一半闻到嘴里的味道又全吐了,还好床边有个大垃圾桶,痛快地全吐进去。太恶心了,真的太恶心了,我绝对不愿再次闻到那个东西的味道,挣扎着下了床,一路摇摇摆摆地用自来水漱口。漱了有二十多次,才支起上半身,久违地感到轻松了一些。镜子里的我的脸惨白惨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主人好点了吗?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唔.....烛台切先生做了拉面,是细的,汤也只加了盐,他说生病的时候吃最好了......”五虎退还在小声地解释,我累得不行,懒得应付他,点点头让他出去。桌上果然放着一碗清汤面,颜色也正常,飘着好几片菜和葱花,没有肉和油。我闻到香味食指大动,下意识地就动了筷子,也忘了不久前才呕吐过。好吃!真好吃!一碗很快就吃完了,汤都不剩,我意犹未尽地四处翻看,当然,那些煞有介事的抽屉和柜子里啥也没有,连包装袋都没有。
吃完觉得还是有些虚弱,想着明天再锚定也来得及,我就索性拉开被子斜靠着,打开审神者系统。几个英文字母闪现,开机,首先提示正在寻找网络锚点。这个地方难道连通讯装置都没有吗?我坐起来,打开窗户一看,妈呀,好一大片荒地,我突然就忘了通讯塔本来应该在哪里了,反正这座本丸应该有的一个都没有,也不缺这一个。我大叹一口气,无法联网就没法看任务了。躺着看着天花板,我就回想,我自己的本丸一开始也什么都没有,是我和我的刀一锄子一斧头一点一点建造起来的。等一下,我又坐起来,没有通讯塔要怎么锚定?我重又打开审神者系统,还是显示正在寻找网络锚点。通讯塔的作用就是让本丸稳稳地锚定在这个时空缝隙里不受时空扭曲的影响,如果没有通讯塔,就只能依靠审神者系统的临时锚和时政对接,就像将远在天边的风筝用风筝线一点一点拉回来一样,只不过那个飞在“空中”的“风筝”最少也有一亿吨,而“风筝线”还是那么细。这种方式又耗时又不稳定,而且期间审神者必须一直呆在本丸,不能带军出阵,也不能去买东西,少说也得要三天。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基本只存在于刚刚建立的本丸,上任的审神者也是全新未拆封的新新人,正好老实呆在本丸熟悉情况。而这个本丸显然不是还在起步线,看一眼刀帐就知道,这个本丸的主人至少已经就任了半年了,这么基础的设施还没有建吗?我望着窗外那个荒地出神。
算了,不考虑那么多。我有的时候会和回收部门的专员聊天,他们说做这活,最忌讳就是打探和多想,无论这个本丸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锚定好回收了东西,这个地方就不复存在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因为总要迎接数不清的新的故事。传说最初的时候,有的专员会无意识地将报废的本丸的模样随机弥散在自己的本丸里。我回想起他们对我的劝告,如梦初醒地郑重同意——今早我就被自己吓到了,把别人的本丸当作是自己的,睡晕头了,还以为遭到了什么迫害。
慢慢地,我闭上眼睛沉睡。半梦半醒之间感觉下雨了没有带伞,又感觉要上厕所没有找到厕所,反正就是一下就睁开了眼,正巧有什么滴到我眼皮上我躲了过去。某种熟悉的血腥味——我睁大眼:就在天花板上,一个没有下颌的头颅伸长了舌头,白色的喉管。它似乎知道我注意到了它的喉管,突然掉在我的脸上,磕到我的额头,紧接着有什么死死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昏过去了。
Powered by kumame